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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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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利.史東的絕妙之死

杜德利.史東的絕妙之死

我們在溫暖的陽光下又坐了一分鐘。
我在已經打烊的售票口前一布告欄上找到一疊公告,一吋厚的公告或貼或釘,在數不清的歲月中一張張重疊在一起。我一張一張翻下去,掀開一層層人類學的印刷皮,終於找到我要的東西。
「不,我絕不會這樣說。」
「你想知道真相嗎?」史東轉過身來面對我,一隻手誠懇地握著我的肩膀,「差不多就在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我被一個人槍殺了。」
杜德利.史東頓一下,注意到我困惑的表情。
「活著,住在新英格蘭,真是的!」
「上帝保佑他。」史東臉色一黯,但很快又恢復了。「是的,約翰.歐帝斯.肯達爾,一九三一年以前曾經大紅大紫,是個極有潛力的作家。」
「『你不是當真的!』
「『喔,上帝,』他說,然後又滿意、又不可置信地笑起來。
「槍口指著我,我曾看過月亮上的火山口照片,還有太空上有個洞叫大煤囊星雲,但是相信我,比起對面那隻正對著我的槍口,這兩個洞都不算大。
「再見,謝謝你大老遠來、打開你的耳朵聽我敘述我的世界是如何崩塌。願上蒼保佑你那些好奇的朋友。火車來了!我得走了;蕾娜和我今天下午要去參加紅十字會舉辦的海岸遊活動!再見!」
「把帽子遞給我,」我說,「我要跋涉三百哩拽著杜德利.史東的褲腰帶問他:『喂,史東先生,你為什麼讓我們這麼失望?為什麼二十五年來你一本書也不寫?』」

「『我是當真的。我會大大有名,遠比我現在躲在你的陰影下更有名。喔,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比一個作家更懂得如何恨你。天哪,我多麼喜愛你的文章,而且天哪,我又多麼恨你,因為你寫得那麼好。多麼奇妙的矛盾心理。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既然不能寫得和你一樣好,我索性用個最簡便的方法出名,我要在你達到顛峰之前把你斃了。聽說你的下一本書將是你最好、最精采的作品!』
「我想,」他望著天空說,「你一定以為我瘋了。」
空盪盪的火車站後面停著一輛一九二七年流行的車款:福特Model-T。「空氣清新,在這種微暗的光線下開車,你可以清楚看見田園、綠茵、鮮花在風中衝著你來。我希望你不是那種走到哪兒都偷偷關窗的人!我們家就像在高地頂上,我們讓天氣來幫我們打掃。上車吧!」
「你以為你見到馬利的鬼魂了。」他笑道,「承認吧。」
杜德利.史東打住話頭,時間在這個房間暫停,時間在另一個年代,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裡,沉迷於他娓娓道來的謀殺故事。
「『為了使大家都快樂,』我說,『為了使你快樂,因為我們將來還會是朋友。為了使蕾娜快樂,因為她又找回她的丈夫,不會再有經紀人追著簽名蓋章。還有為了使我自己快樂,因為我寧可做個平凡的活人也不要做個死去的作家。一個垂死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約翰。現在拿了我的小說走吧。』
這個問題始終存留在我們的腦子裡,這些人個個都看過他才氣縱橫、包羅萬象的作品。
「但約翰.歐帝斯十分認真地說:『我要殺你,史東先生。』」
「他當真是來殺你的?」
「這是內人,這是我的房子,那是正在等候我們的晚餐!看看我們的視野,客廳三面是窗,可以看海、看海岸,也可以看綠色的草坪。一年四季中有三季,這三面窗是釘死的,不能關上。夏天你可以聞到檸檬香,十二月可以聞到從南極飄來的阿摩尼亞和冰淇淋的味道。坐!蕾娜,他能來作客真好,是吧?」
「好了,讓你久等了,」他說,瞇著眼睛看我。飲酒能縮短人的距離,入夜後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更近了。「我要告訴你我被謀殺這件事。我從未和*圖*書告訴過別人,相信我。你知道約翰.歐帝斯.肯達爾這個人嗎?」
我們都相信,要是杜德利.史東仍舊寫作,福克納、海明威、史坦貝克都會被淹沒在他的溶流下。令人痛心的是,史東在即將完成他最偉大的作品之際,跑去住在那個叫「過去」的海邊,一個我們稱之為「隱退」的小鎮。
我們站在院子裡,風從千里之外的海上吹來。當我們站在那裡從天文望遠鏡看星星時,史東太太也下來走進黑漆漆的地窖,找出一瓶珍貴的西班牙葡萄酒。
「他幫助我從急流中勇退。在我內心深處一定早已料想到,一旦冷卻系統關閉,我的文學成就必然會逐漸融化。我在潛意識中早就對前途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圖畫,我知道沒有一個書評家曉得我其實正在走下坡,約翰.歐帝斯銷毀的那兩本書其實糟透了,他們對我的傷害有可能更甚於歐帝斯。所以,他幫助我在意外的情況下做了決定,要不是這樣,我很可能沒有勇氣自己下決心在歌舞方酣時,在中國燈籠依然在我的哈佛情結投下裝飾性的朦朧燈光時,優雅地鞠躬下臺。我見過太多作家得意、失意、被洪流淹沒、受傷、不快樂、自殺。老實說,環境、巧合、潛在的知識、解脫,以及感激約翰.歐帝斯.肯達爾放我一條生路,種種因素加起來對我來說都是運氣。」
最後,我們抱怨,湯瑪斯.沃爾夫在捏著鼻子跳下「永恆」的邊緣之前已成就輝煌,至少在他有如流星拖著燦爛的尾巴劃過天際再落入黑暗後,文評家都聚集哀悼他。可是如今有誰還記得杜德利.史東,記得他的文友、二〇年代他狂熱的追隨者?
這就是當天晚上談話的經過。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就杜德利.史東死活的問題誇下海口後便出發上路了。
我們站在車站的月臺上。
「希望你喜歡新英格蘭的熱食。」蕾娜說。她一會兒走過來、一會兒走過去,是個高挑結棍的女人,有如東方的太陽、聖誕老人的女兒,當她忙著為我們布菜時,她那宛如一盞明燈的臉照亮了我們的餐桌。餐具鋒利得足以切下獅子的牙齒。餐桌上的食物不斷冒出熱氣,我們欣然坐下。罪孽深重的人必下地獄!我眼看第二盤食物從我面前傳過三次,覺得我吃下肚的食物漸漸滿到我的胸口、我的喉嚨、最後滿到我的耳朵。
「還活著!」
「後來,當我宣布退出文壇時,我才有這個榮幸拿自己和所有的偉人相比較。近代歷史上少有幾個作家是如此公開下臺一鞠躬的,那是一場美麗的告別式,他們都說我看起來是那麼自然,而且餘音嫋嫋。書評家大聲疾呼:『他的下一本書!必定是一本曠世傑作!』我使他們屏息以待,他們卻一無所知。甚至今天,隔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當年猶是大學生的我的讀者,仍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前來解開為何他們苦等不到我的『曠世傑作』之謎。感謝約翰.歐帝斯.肯達爾,我還有一點名氣,它已經慢慢地、痛苦地一點一點消蝕,說不定下一年我就死在自己的寫作之手。由你自己來切斷你的守車,不是比別人來代替你做要好得多?
「『約翰,』我平靜地對他說,『如果你要我死,我就死。你希望我永遠不再寫作了嗎?』
我一定是站在那裡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吃驚地望著他。
我們以肥皂劇的方式辯論他是不是為了女人而拋棄他的文學前程,或是為了酒,或者是他的愛馬超越了他,使他在顛峰狀態裹足不前?
杜德利.史東兩眼定定地看著我。「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這樣看好了:約翰.歐帝斯幫了我一個忙,他沒有殺我,他和*圖*書沒有射殺我,他相信我說的話,他尊敬我說的話,他讓我活下去,他讓我繼續吃、繼續睡、繼續呼吸。他忽然擴大了我的視野,我是如此感激,以至於那天晚上我站在及膝的海水中放聲大哭,我好感激,你確實瞭解這句話的意義嗎?感激他在他可以永遠殲滅我的那一剎那讓我活下去。」
杜德利忽然越過車站月臺出現在我身後。「你是道格拉斯先生嗎?」我轉身面對這位體格魁梧、高大壯碩的人,他的兩條腿活塞似地推動他往前走,衣襟上插著一朵鮮麗的花,脖子上繫著一條領帶。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低頭看著我,有如米開朗基羅的上帝在神奇地一點之下創造出亞當。他的臉酷似古代海洋圖插畫中的北風之神和南風之神。那是一張埃及雕刻中象徵太陽的臉,散發著生命之光!
「我老婆煮了一桌熱騰騰的新英格蘭晚餐在等我們,我們有許多麥酒和黑啤酒。我很喜歡這句話:麥酒不會使人生病,只會讓人委靡的精神振奮起來。至於黑啤酒呢?有個諧音說得好:『Happy』!」他胸前掛著一條亮晶晶的鍊子,上面繫著一個大大的金錶跳啊跳地。他夾緊我的手臂帶我往前走,有如魔術師帶著一隻不幸的兔子回到他的洞穴。「很高興見到你!我猜你一定是和其他來過的人一樣,來問同樣的問題。啊,這次我會把真相都說出來!」
「我凝視窗外,感覺到風在吹,我想到地窖內的葡萄酒,海邊的小海灣,大海、月亮像一盤薄荷清涼了夏夜的天空,吸引層層燦爛的海上晚霞,星星跟在後面轉了一圈後清晨接著來臨。我想到我才三十歲,蕾娜也才三十歲,我們的生命完整呈現在眼前。我想到多姿多采的生活高高掛在天上,等著我們去開動這場歡宴!我從來沒有登過高山,我從來沒有航過大海,我從來沒有競選過市長,我從來沒有潛水下去採珍珠,我從來沒有擁有過天文望遠鏡,我也從來沒有上臺表演或蓋一棟房子,或把我一直想讀的經典文學名著讀完。這些事都還在等著我去做!
「至於我與約翰.歐帝斯.肯達爾的友誼?它又恢復了。當然需要一點時間。但他曾經在一九四七年來看我;那是個美好的一天,和過去一樣。現在他死了,我總算把真相說出來。你要怎麼告訴你住在城市的朋友?他們不會相信的,但這是事實,我發誓,正如我坐在這裡吸著美好的空氣,望著我手上的繭,然後像我競選地方財政官時所發的傳單一樣,開始慢慢褪色。」
「『做了什麼!』他說。然後他的眼光掃向那一面書牆,和那一大堆引人注目的書,每一本書上都印著我的名字,惹眼得像豹子的眼睛在摩洛哥的黑夜中閃閃發亮。『做了什麼!』他大叫,然後他握著左輪手槍的手因流汗而發癢。
「『再希望不過!』他大聲說,『準備赴死吧!』他瞄準我的心臟!
杜德利.史東競選鎮議員,杜德利.史東競選警察局長,杜德利.史東競選鎮長!
還活著!我們都大聲說。我們不該知道嗎?我們不都是二〇年代知識之光蓬勃發展之際,焚膏膜拜他作品的人,那僅剩的寥寥幾個搖搖欲墜的遺緒?
「那他銷毀你的最後一本小說了嗎?」我問。
「『那是他們誇大其詞。』
「其實,」杜德利.史東說,「約翰.歐帝斯.肯達爾還另外幫了我一個忙。」
「『那邊,』我說,朝他身邊的書桌示意,『是我過去三年來所寫的兩本書的唯一一份原稿,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燒掉一份,另一份你可以拿去扔到海裡。你可以把屋子裡任何類似文學的東西都清除掉,連我已出版的書也可以清掉。這裡。』我站起來,他當時大可以對我開和_圖_書槍,但我把他搞迷糊了。我把一份手稿扔進壁爐,點了一根火柴。
「當真,媽的!他開槍了!砰!再來點葡萄酒吧?這樣好多了。」
次日我們旋風似地遊歷了海邊崎嶇不平的草地,史東先生放開方向盤隨他的車自行前進,他則滔滔不絕為我解說,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微笑,對著新石器時代的岩石和這個那個野花指指點點,只有當我們在正午時分抵達寂寞的火車站,汽車停下來等待火車來載我離開時,他才沉默下來。
「我看著蕾娜,她坐在後面的椅子上,非常害怕,但還不至於害怕到尖叫或衝過來破壞現場,一個不小心便結束這一切。『冷靜,』我說,『冷靜,坐下,約翰,我只要一分鐘問你幾個問題,然後你便可以扣扳機。』
往後幾年我們每次聚會都這樣自問。
「我還在笑,以為那是一支點雪茄的打火機什麼的。」他的妻子說。
「它早在我的心中翻滾,約翰.歐帝斯只是把表面的泡沫撥開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裡面。」杜德利.史東說,「寫作對我而言很像芥茉和苦菜;在紙上抒發牢騷,體驗巨大的心靈痛苦。眼睜睜看著貪婪的評論家把我捧上榜,又把我擠下榜,像切香腸一樣把我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在夜深人靜的早餐上把我吃進肚子裡。這是一件最不堪的苦差事,我早已準備拋開這個包袱,我的扳機扣上了,砰!這裡有約翰.歐帝斯!看看這個!」
「嘿!」
史東太太站起來,晚餐結束了,她收拾碗盤,我們點起雪茄;杜德利.史東陪我慢慢走到他設在家中的辦公室,那裡有一張頂蓋可縮捲的寫字臺,裡面現出一些包裹、紙張、墨水瓶,一臺打字機、若干文件,一些隔版和索引。
杜德利.史東
我的天!我心想。這就是那個二十多年沒再寫作的人。不可能。他竟然活得如此生氣蓬勃,我都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二十年前就死了!」
我的心怦的一跳。「太好了!」
「是什麼?」
我不知道應該期待什麼,也許會看到一個腳步蹣跚、低聲禱告的螳螂,在車站附近頂著海風喃喃自語,或是在夜色中啞著嗓子向我乞討一根菸的蒼白靈魂。火車喘著進站,我焦慮地握著我的膝蓋,我像個腦筋不清楚的傻子,貿然來到一個距離大海一哩遠的寂寞鄉下,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這樣。
「『什麼?』他說。
十分鐘後我們離開公路,開進一條多年未翻修或填補的車道,史東也不閃躲路上的坑坑洞洞,直接開過去,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砰!我們顛顛簸簸地走完最後幾碼,在一棟雜亂且油漆斑駁的兩層樓房前停下,他任由車子自行喘到斷氣為止。
「我說:『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寫了。』
「怎麼辦?我坐在這裡,嚇得目瞪口呆;只聽見可怕的『砰』一聲,棺蓋在我眼前蓋上!我聽見煤炭從黑色的斜槽大量傾倒下來;塵土覆蓋在我的棺木上。人家說這種時刻你的『過去』會迅速從眼前掠過,胡說八道,『將來』才對。你看見你的臉成了一盤血肉模糊的麥片粥,你坐在那裡,半天才擠出一句話:『為什麼,約翰,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還是比不上你。」我立刻說。
「我們三個坐在這裡,就像今晚我們三人這樣,空氣中聞得到檸檬、萊姆與山茶花的芳香,大海在底下的岩岸怒吼;我的天,多麼美好的月夜之聲。終於,約翰.歐帝斯拾起手稿,等同於帶著我的屍體走出房間。他在門口停下來,說:『我相信你。』然後他就走了。我聽到他把車開走。我讓蕾娜先上床睡覺,那是我這一生當中少數幾次夜裡到海邊散步,但我還和-圖-書是走下去,深呼吸,用雙手摸我的手腳和臉,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在浪花中涉水,感受那冰冷的鹹水在我四周形成幾百萬個泡沫。」
「唉,先別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約翰.歐帝斯和我,我們老家有一棵橡樹,早上樹蔭遮到我家,傍晚樹蔭遮到他家。我們一起去小溪玩水,兩個人都討厭吃酸蘋果,總是在一起抽菸,同時喜歡一個漂亮的金髮妞。在青少年末期,我們又一起反抗命運,結果都不如人意。我們不相上下,但隨著年齡增長,我的成績愈來愈好。如果他的第一本書得到一個人的青睞,我的可以得到六個。如果有一個人批評我的書,那麼批評他的會有一打。我們就像同在一列火車上的朋友,但是最後被人分開了。約翰.歐帝斯在最後一節守車上大叫:『救命!你們把我丟在俄亥俄州的坦克鎮了,我們是搭同一班車的呀!』車長說:『不錯,但不是同一個車廂!』我呢,我就大喊:『約翰,我相信你的能力,我會回來找你!』於是最後一節守車逐漸消失在後面,只見它的紅綠燈像草莓與檸檬在黑暗中一閃一閃,而我們為了友誼依舊對著彼此大叫:『約翰,老友!』『杜德利,老友!』於是約翰.歐帝斯三更半夜被拋棄在黑暗的貨車廂旁,而我的車廂卻卯足了力,在揮舞的旗幟和銅管樂隊的助興下快速奔向黎明。」
我目送這個已死去的人踩著笨重的腳步躍過月臺,感覺連木板也在震動,然後目送他跳上他的福特Model-T,聽見它在他的龐然身軀下搖晃,看見他一個大腳踩在踏板上,引擎,呼嘯而去,不一會又轉頭含笑對我揮手,這才朝著名叫「過去」的炫麗海邊、一個忽然變得精采動人的「隱退」小鎮,揚長而去。
敬告諸位:本人(三十歲)宣告從今天起退隱文壇,棄絕寫作,燒毀我所有的著作拋棄我最近的手稿,大聲向諸位告別。你們最誠摯的
「『不要!』蕾娜說。我轉頭,『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說。她哭了。而約翰.歐帝斯.肯達爾只是呆呆地望著我,我把另一份手稿遞給他,『這裡。』我將它塞在他的腳底下,讓他的腳成為紙鎮。然後我回去坐下。風在吹,夜很溫暖,蕾娜臉色白得像一朵蘋果花坐在桌子對面。
這位杜德利.史東,這位風格獨特、文學之獅王佼佼者,你一定還記得,當他發布一封寫給他的出版商的公開信後,多少人為此捶胸頓足、跳崖、慨嘆命運的作弄。這封信是這樣的:
他在寫字臺上翻弄,找出幾張宣傳單和海報,「我一直在寫有關生活的東西,現在我想活下去,要做事情,而不是說事情。我去競選教育局委員,我選上了。我去競選鎮議員,我選上了。我去競選鎮長,我又當選了!警察局長!鎮立圖書館館長!下水道處理局委員。我到處與人握手,目睹了許多生命,做了許多事。我們用我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用我們的耳朵和手去經歷種種可能的生活。我們去登山、畫畫,有幾幅現在還掛在牆上!我們環遊世界三次!我甚至意外地親自接生了我們的兒子,他現在已經長大結婚了——住在紐約!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做了許多事。」史東停下來,臉上含笑,「咱們去院子裡,我們在那裡裝了一臺天文望遠鏡,你要不要看土星環?」
「『約翰,』我說,『你想幹嘛?』
「約翰.歐帝斯終於說:『你為什麼這樣做?』
「『咱們是老朋友了,我們從來沒有對彼此撒過謊,對不對?那你相信我,從今天晚上起,我再也不寫作了。』
「死了!」
史東太太送上一個草莓水果蛋糕,史東饒富趣味地欣賞我焦慮的表情。他將蛋糕切成三大塊由各人自取,然後以「看好戲」的眼光望著https://m.hetubook•com•com我。
「『我最想幹的一件事,』他說,『就是殺了你,然後聲名大噪。讓我的名字登上報紙頭條,變得和你一樣有名,以殺死杜德利.史東的兇手之名讓世人永遠記得我!』
我在帽子裡塞滿鈔票;發了一通電報,跳上一列火車。
這簡直是天崩加上地裂。
「於是在那種種思緒同時現起的六十秒中,最後我想到我的事業。想到我寫過的那些書,正在寫的幾本書,以及計畫中要寫的書。還有那些評論、銷售、龐大的銀行存款餘額,信不信,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終於想開了。我在剎那間成為批判家。我清除了天平上全部的砝碼,一頭放上了我沒坐過的幾艘小船、我沒種過的花、我沒生養過的孩子、我沒看過的山,以及坐在那邊的豐收女神蕾娜。我在中間——那豎立維持平衡的地方放上約翰.歐帝斯.肯達爾和他的槍,天平的另一頭放上我的筆、我的墨水、我的空白稿紙、我的幾十本書。我做了一些小小的調整,那六十秒就這樣滴答滴答過去了。甜甜的晚風吹過來,挑動蕾娜脖子上的鬈髮,喔,上帝,它多麼輕柔、輕柔地挑動……
「『約翰,』我終於說,『你有這麼恨我嗎?只因為我運氣好而你沒有?』
「他羨慕我其實有點奇怪,我的文采並不比他好多少,手輕輕一彈卻有這麼大的差別。
「難不成你真的信守諾言!」

「那你怎麼辦?」
「為什麼?」
「『我猜他們是對的!』他說。
我瞪著他,目送他跳下車。他壯得像塊一噸重的大石頭,哪裡像鬼,但是看他有如加農炮似往屋子飛快走去,我知道其中必定有幾分真實。
「『好吧,』我說,『我再也不寫了。』
「我——」
這些都是他多年來在這個海邊的偏遠世界角逐更盡責的地位所拍攝的照片,而今這些照片已被陽光和雨水漂白得幾乎難以辨認。我站著一張張看下去。
杜德利.史東點頭。「一週後,其中一頁手稿漂到岸上,他一定是從懸崖上將它們拋入大海。我可以想像一千頁稿紙,在凌晨四點有如一群白色的海鷗飛向大海隨波逐流。蕾娜手上拿著那張稿紙從沙灘上跑上來,大聲說:『看,看!』等我看清她遞給我的東西,我立刻又將它扔回大海。」
「『是的,他媽的!』他大聲說。
「為什麼?」
「把帽子遞給我,我自己去把他的人頭帶回來!」
幾個星期前的一個晚上,對於歲月匆匆逝去,我們的頭頂也愈來愈禿的事實欷歔一番後,我們開始對世人忽略了杜德利.史東而感到憤慨。
「這一切都和我被謀殺有關,」他說,「因為一九三〇年,約翰.歐帝斯.肯達爾用幾件舊衣服和幾本他僅有的書換來一把手槍,來到這棟屋子和這個房間。」
「約翰.歐帝斯就坐在你現在坐的椅子上,他背後屋外的煙燻房掛著十七條火腿;在我們的酒窖內有五百瓶上等的葡萄酒;窗外是一片寬闊的大海;天上一輪明月彷彿一盆冰涼的冰淇淋,處處都可以看到華麗的春之氣息,蕾娜也坐在旁邊,一株垂柳在風中搖曳,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嬌笑,或默默無語。那一年我們倆都三十歲,過著旋轉木馬般的歡樂生活,我們的手指撥弄著和弦,我的書大賣,書迷的信如噴泉般湧來,馬廄裡養了馬供我們在月光下漫步,愛去哪裡就去哪裡。而約翰.歐帝斯就坐在你現在坐的椅子上,平靜地從他的口袋掏出那把藍色的小手槍。」
史東坐在補綴過的皮椅上說。
杜德利.史東給我喝他用野生康科特青提釀造的葡萄酒,他說因為這些青提向他大聲求救。酒瓶空了,史東湊著綠色的玻璃瓶口輕輕吹起一曲單音的旋律。
「二〇年代的一個小作家,不是嗎?」我說,「寫過幾本書,一九三一年以前紅過一陣子,上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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