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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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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人

圖案人

外面草地沙沙響。急促的跑步聲。
「老天爺!」老闆說,「所有人都嚇破膽了。小莉嚇壞了,我也嚇死了。老天,你到哪裡做的鬼刺青?」他打著哆嗦。「還不快向小莉道歉!」
他的龐然身軀在夜色中聳立著,像盲人在傾斜的空間裡尋求平衡那般伸出雙手;他周遭的空間飛速迴旋著,眼看他就要被丟擲出去,甩向他正高舉雙手面對著的那面鏡子。昏暗的燈光下,一張平坦的桌子上擺著雙氧水、酸液、銀剃刀和好幾張砂紙。他輪流拿起每一件來,在胸口那枚駭人的刺青上塗抹,想把它刮掉。就這樣折騰了一小時。
「竟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我難堪!」
啊,群眾發出驚嘆,他們從沒看過像這樣的紋身人!野獸的眼睛似乎要噴出紅色和藍色火燄,眼珠靈活眨動著。他手指上的玫瑰彷彿綻放著芬芳甜美的花束。暴龍盤在他腿上,悶熱帳篷天幕下的銅管喇叭聲頓時成了從這巨獸的猩紅喉嚨發出的史前狂嘯。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就像是一整間博物館突然活了過來。魚群在鐵藍色顏料畫成的大海中梭游。噴泉在黃色太陽下汩汩湧出。大片熟黃的小麥田野上佇立著古屋。火箭劃過血肉皮膚構成的外太空。他微微一吸氣,這整片繪畫的宇宙便有崩塌之虞。他彷彿著了火似的,當他在人群迷醉的目光下展露身體,熾烈的火燄令那些怪獸紛紛退避,臣服於他逼人的氣勢。
「我很抱歉。」
「你聽見了,把那個圖案洗掉,否則我就退出這場秀。」
「可是只能露出你胸口的這幅,」她說,「先揭開這一幅,你背後這幅必須等兩星期以後才能撕開膠布來公開展示。瞭解嗎?」
「別碰我。」她說。
「我要尖叫了。」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他站在原地不動。
「什麼方法?」
他尋找著他的妻子,發現她夾雜在人群裡,像個陌生人,只是來看畸人秀的,好奇的臉上帶著些許輕蔑。因為,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對於他這方面的事她卻一無所知。能夠在今晚成為這個熱鬧圈子,這個遊藝團的中心,讓他有種君臨天下的感覺。連其他畸人——骷髏人、海豹男孩、瑜伽大師、魔術師和氣球人——都混入了觀眾群裡。
「妳不能跟我離婚。」他說。
「唉,莉莎貝絲。」他說著兩手抓住她的臂膀。
「回來!」
「放開我!」她尖叫著,不斷用拳頭敲打著那逐漸發燙的圖案。她又用指甲猛戳著它。
她的眼睛用紅色樹脂線縫合,她的鼻子被黑色蠟繩封住,她的耳朵也被縫起來了,彷彿有隻長了縫針的蜻蜓,將她的所有感官全給封鎖了。她在空房間裡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房裡鋪滿厚厚一層黃色粉塵,已經好幾星期不見人跡的樣子。要是她曾經移動過,應該會留下痕跡,可是她並沒有。她的雙手像是一對細長、鏽蝕的樂器那般交疊著。她的兩腳赤|裸著,粗糙得有如橡膠鞋,一旁擺著許多紋身顏料——紅、艷藍、棕色和貓橘色。簡單地說,她是個被密密縫合、無聲無息的物體。
「我沒有。」
他感覺血液裡大量的橘子汁一股腦衝了上來,可樂和檸檬汽水閘門將甜膩的激憤情緒送往他的手腕、雙腿和心臟。去年一整年他吃下的成缸芥茉醬、所有美食和灌下的千百杯酒,一瞬間沸騰起來,讓他的臉脹成了燉牛肉的顏色。他手上的粉紅玫瑰則變成長年被拘禁在溫帶叢林,如今被釋放出來,在深夜尋獵的、無比饑餓的肉食性花朵。
時候終於到來。週六晚上,群眾踏著紛雜的腳步通過發燙的鋸木屑草地。
「沒事,」他愣了下,說,「繼續睡吧。」
一陣鼓聲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起。
遊藝團老闆把膠布貼回去。「老弟,就一個紋身人來說,你可真是不入流啊。你怎麼會讓那老傢伙這樣整你呢?」https://m•hetubook.com.com
他想起那個老婦人的臨別贈言。她為他刺了兩幅特殊的圖案,一幅在他胸膛上,一幅在他背後,她不肯讓他看到的。她用衣服和膠布把這兩幅圖畫遮住了。
「你是故意的,」她說,「故意嚇我。」
她攤開手掌,用另一手指著說:「你看!」
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向他們揮手。他累了。現在他好想被逮住,他不想再逃跑了。他又揮了揮手。
「你不可以看這兩幅畫。」她說。
「已經五十年了。」她像撫摸貓似的反覆摩挲著它。
「別叫我的名字,」她尖聲說,「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你故意在身上紋那個圖案來嚇我,你以為我不敢離開你。你錯了!」
最後,他們將他翻了個身,讓他肚子朝下趴著。血從他的嘴角流出。
他在溫暖的床上翻了個身。不,不是惡作劇,沒那回事。他跟所有人一樣驚恐,絕不是開玩笑。那個老巫婆究竟對他使了什麼手段,又是怎麼做到的呢?那圖案是她畫的?不對,她說過,那幅圖畫還不完整,得靠他的思想和汗水才能完成。這麼說來,他倒是盡了責任。
「我一向不都是這兒的臺柱嗎,老闆?」
「我已經有胖子演員了,不稀奇。」老闆上下打量著他。「不過,是這樣的。自從去年嘉勒利.史密斯死了以後,我們團裡就沒有紋身演員了……」
「歡迎圖案人出場!」
「為什麼?」
在鄉間溝壑中,蟋摔鳴叫著,一群畸人演員圍繞著仰躺在地上的圖案人,手裡的帳篷樁鬆垂著。
刺青師傅頭也不回地走了。
於是他們走進喧鬧的銅管樂聲中。
在威斯康辛這片濃綠林地中央的黑暗帳篷裡,當著千百人面前,他殺了他的妻子。
「妳看!」他興奮地對莉莎貝絲說。她從化妝桌擡頭,看著他脫去襯衫。在他們的活動拖車裡,他站在電燈泡光線底下,展露著他的胸膛。有特蘭布里(Tremblies ),半少女,半山羊,當他彎曲二頭肌時,牠便開始跳躍。有失落靈魂之鄉,在他的下巴。在那許多手風琴般的肌肉皺摺上,無數小蠍子、甲蟲和鼠類被擠壓或依附、躲藏在裡頭,隨著他擡起或收縮下巴的動作,有時迸出,有時消失。
「是我!」他說。
「妳怎麼知道是我?妳又看不見!」
「莉莎貝絲。」
那天晚上,他帶著莫名的恐懼和得意回到遊藝團。那個污穢的老巫婆無比俐落地在他身上刺滿色彩和圖案。被一條銀蛇噬咬了一整個下午的結果,他的身上佈滿了肖像畫,看來活像是掉進印刷機裡,被滾筒輾壓過然後吐出,成了一張難以置信的精彩畫片。他就像穿著件畫滿侏儒和猩紅色恐龍的服裝。
「他往那邊去了!」隱約有個聲音喊著。手電筒的光線在山丘上跳動。有些黯淡的人影,奔跑著。
刺青師傅搖頭。「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把它去掉。」
「莉莎貝絲,」他的手往上移向她的肩膀、她的頸子,「別離開我。」
他用手指圈住她的頸子然後捏緊。
「是啊,老菲,」老闆說,「是該這麼做。」
那人拿著支嗡嗡作響的工具,彎身對他說:「我的收費是每吋五塊錢。去掉刺青要比畫上刺青貴一些。好啦,把膠布撕開吧。」
他轉身。「那枚刺青是舊的。」他緩緩走近,湊向前去,吃驚地看著。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撫摸它。「舊的。怎麼可能?!妳又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妳。況且妳的眼睛,根本看不見。」
他走過一片在陽光下顯得無比清新鮮脆的黃色草地,腳下的紅花被風吹得彎下了腰。他來到一間看來飽經風吹雨淋的舊木屋前。
「以前是,現在可不同了。現在你老是坐著,根本沒有盡力表演。」
「我太瞭解你了,」她說,「啊,我知道你討厭我。無所謂,我也討厭你,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老天,一個www.hetubook•com.com人胖成那個樣子,你還敢奢望有人愛你嗎?我可以告訴你什麼叫做恨,你想知道嗎?」
週日晚上的觀眾正熱烈等待著。
「我不知道膠布底下是什麼樣的圖案。」
「不是錢的問題,老菲。如果是為了這個,其實這件事一傳開,還怕觀眾不來嗎?可是我不想惹麻煩。把那枚刺青洗掉吧!這場惡作劇是你一手設計的嗎,老菲?」
門後是安靜、空無一物的房間,空房間的中央坐著一個年邁的婦人。
「我一直在等你。」她說,「也等另外一些人。」她把雙手雙腿像古董椅子的四腳那樣展開。「我身上有那些曾經來找過我的人的肖像。還有另外一些肖像,是屬於未來一百年內即將來找我的那些人的。而你呢,你終於來了。」
突然,他感覺有人站在他背後的拖車門口。現在是凌晨三點鐘,空氣中有股啤酒味。她從城裡回來了。他聽見她輕微的呼吸聲,他沒有轉身。「莉莎貝絲?」他說。
他悄悄地、極其小心地挪動手指,去觸摸那幅恐怖肖像藏匿的所在。他用力壓它,發現那裡出奇溫熱。他幾乎感覺得到,那小小的邪惡繪圖一整夜持續上演著謀殺戲碼。
他跑向門口,但立即被她喝住。「別跑!」
「別過來,我快吐了。」
那個哭泣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莉莎貝絲。
「你是為了那些圖畫而來的,」她用尖細的聲音說,「讓我先給你看一幅畫。」
「以你為榮!你真是傻得可憐啊。老天,你真像隻鯨魚。你見過擱淺在沙灘上的鯨魚嗎?我小時候看過一隻,牠躺在那裡,最後他們拿槍把牠射死了。幾個救生員把牠射殺了。老天,你就是鯨魚!」
她繞著桌子踱步,兩手扠著臀部,對著床舖、牆壁、桌子叫喊,大聲斥罵。他心想:也許我知道?這圖案是出自誰的手,我或者那個老婦人?是誰造成的?怎麼造成的?難道我真的想要她死?不!然而……他看著妻子走近,愈走愈近,看著她喉嚨上的青筋隨著嘶吼謾罵而抽動著。又是說他這裡那裡不對,或者如何如何令人厭惡。說他是個騙子,一個陰險的傢伙,一個又胖又懶的醜男人,而且幼稚得不得了。他以為自己可以拚得過遊藝團老闆或者釘帳篷的人?他自以為很窈窕優雅?他真以為自己是葛雷柯或者達文西名畫?哈!米開朗基羅?才怪!她不停吼叫。她齜牙裂嘴地說:「說什麼你都不能強迫我跟你在一起,太噁心了,我根本不想你碰我一下!」語畢,她擺出勝利的姿態。
「她騙你說背後還有一個圖案。告訴你,這上面沒有圖案,什麼都沒有,空的。」
紅色廣告布條在晚風中飄揚。不是普通紋身人,是「圖案人」!比米開朗基羅更偉大。就在今晚!入場票十分錢!
「把它弄掉,不然就我走。」她說。
遊藝團老闆把手放在膠布上。人群突然湧上前去,在黑暗窒悶的帳篷中凝神期盼著。
「睜大你們的眼睛!」遊藝團老闆說。
他昏倒了。當他醒來,遊藝團老闆正衝著他大吼,「你幹嘛不早說是那麼可怕的圖案呢?」
問題是,那究竟有什麼意思呢?他並不想殺害任何人,他並不想殺害莉莎貝絲,為什麼在一片黑暗中他身上會出現這麼荒唐的圖案呢?
後面人群的邊緣有個女人開始驚叫,接著啜泣,哭叫個不停。
刺青師傅縮回椅子上。「老天!難怪你要把它去掉!太可怕了,我連看都不想看一眼。」他啪地按下開關。「準備好了嗎?放心,不痛的。」
老闆大笑。「不管了,走吧,總是得讓觀眾瞧瞧你身上別的部分。」
他向她伸出手。
「先生,我幹這行三十年了,從沒看過像這樣的刺青,足足有一吋深,沒騙你。」
「可是我非把它去掉不可!」圖案人大叫。
夜裡,他的床舖被汗水浸透。遊藝團的嘈雜聲已經遠去,這時候他的妻子也睡https://m.hetubook•com.com了,在她的床上安靜躺著。他摸索著自己的胸膛。光滑的膠布。是他們逼他貼回去的。
「好主意。」他說。
「他在那裡!」手電筒的光掃了過來。「快!咱們得逮住那混蛋!」
他抓著門框,背對著她。「是我,我在妳掌心裡!」
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往舞臺後方一跳,消失了蹤影。群眾湧進帳篷,一進去便發現,他突然從另一個舞臺上冒出,樂隊也開始演奏輕快的吉格舞旋律。
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的雙手紋了玫瑰刺青,但是他妻子的好奇讓這些玫瑰彷彿受了日照那般萎縮了。
「過些時候你才可以看。因為,這兩幅畫包含著未來。現在你不能看,否則可能會毀了它們。這兩幅畫還沒有完成,我在你皮膚上塗了顏料,你的汗水會完成它們剩餘的部分;未來,也等於是你的汗水和思想。」她乾癟的嘴咧開笑著。「下星期六晚上你就可以登廣告了。大揭祕!圖案人紋身大公開!到時候你可以賺不少錢。你可以像畫廊那樣收入場費。告訴他們,你身上還有一幅圖畫,是連你自己都還沒看過的。沒有任何人看過,是前所未見的奇特繪畫,活生生的,會預知未來。請樂隊打鼓吹喇叭助陣,你只要站在那裡,表演大揭祕。」
膠布被撕開。
「莉莎貝絲。」
菲爾普斯打開拖車門,走了出去。
有那麼一瞬間什麼動靜都沒有,幾乎讓圖案人感覺這次大揭祕是天大的錯誤和失敗之舉。
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幅新揭露的彩繪清晰可見。
那是一群畸人,在一條黑暗荒寂的道路上,彎身對著一個垂死的肥胖男子,凝視著他背後的刺青,在那枚刺青圖案裡,有一群畸人,彎身對著一個垂死的肥胖男人……
一年前,當他帶著莉莎貝絲到婚姻登記處去,要她用墨水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的時候,他的皮膚仍是潔白乾淨的。他低頭,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如今他簡直成了一幅巨大的畫布,在晚風中抖動著。是怎麼發生的?當初是怎麼開始的?
他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在主要國度,他的胸膛,有著無邊無際的廣袤陸地;在歡逸之所,他那幾近女性化的乳|房上,一群凸眼龍盤旋其中。他的肚臍是一隻斜眼怪獸的嘴——有如巫婆般乾癟又缺牙的淫穢嘴巴,還有潛伏著黑妖怪的祕密洞穴,他的腋下,淌著緩緩滲出的地穴流質;黑妖怪——燃燒著嫉妒之火的眼睛——就從那兒透過茂密的藤蔓和垂懸的葡萄藤向外窺探著。
「那個老婦人說必須等到下星期才可以揭開來,她說這圖案得花點時間才能完成。」
她跑出拖車,留下他獨自對著鏡子擺弄姿勢。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為了工作,沒錯,但最主要還是為了遮掩他那身無可救藥的肥油。把那些肥肉藏在一層色彩和幻想繪圖底下,來讓他的妻子,尤其是他自己看不見。
他們在等著他。骷髏人、侏儒、氣球人、瑜伽大師、伊萊翠、卜派和海豹男孩。所有畸人秀演員全聚集在這夜裡的乾燥草地上,等著他。
這是一個月前的事,短短四星期。他聽說威斯康辛的偏遠鄉下有個紋身藝匠,是個老婦人,而且據說是個厲害角色。他只要沿著泥巴路直走,在河邊右轉接著再左轉……
「別煩我。」他說。
圖案人照做。
「你給我的感覺和那些獅子、大象和老虎沒兩樣。把襯衫解開吧,你需要我。別害怕,我的針就像醫生的手指一樣乾淨,等我替你完成繪圖,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上門來找我。然後,有一天,也許是一百年以後,我會在森林裡的白蘑菇叢底下躺下來,然後,到春天,變成一朵小小的藍色矢車菊……」
「拿刀子把你的胸肌刮掉。你活不了多久,但至少這圖案不見了。」
只有她的嘴巴還能活動。「進來。坐下。我住在這裡很孤單。」
時間差不多時,圖案人又跑了起來。他謹慎地慢慢m.hetubook.com.com跑步,故意跌倒兩次。他回頭,看見他們手上拿著帳篷樁。
「我不想做了。」刺青師傅說,「不為什麼,只是這鬼東西怎麼都去不掉,一定是滲進骨頭裡了。」
「妳非愛我不可,莉莎貝絲。」
「我該付妳多少錢?」
同一天,遊藝團的老闆遞給他一只藍色信封,「抱歉,菲爾普斯。你那身贅肉對我沒有一點好處。」
「我沒想到這幅畫是這樣的。」他說。
「我愛妳。」他說。
「唉,」她說,「看看你身上的圖案吧。」
「人可真不少。」圖案人說。
「等一下,」遊藝團老闆說,「你的任務還沒完呢。」
遊藝團老闆將圖案人背後上的白色膠布撕開一角時,他感覺有一絲絲刺痛。
那是一幅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的肖像。
他朝著遠處交叉路口的一盞路燈跑過去。夏日夜晚的氣息似乎全聚集在這裡了,像旋轉木馬般轉個不停的大群蛋火蟲,蟋蟀朝著燈光鳴唱,彷彿受了午夜某種力量的吸引,所有生物全朝著這盞高掛著的路燈疾速衝來——圖案人率先到達,其他人在後面緊追著。
「鬼才相信,」她說,「你是故意的。」
他將她一把抱起,就像巨獸逮住掙扎的小動物那般。一種狂暴的示愛方式,激烈而充滿渴求,她愈是掙扎,他愈是緊抓不放。於是她開始對著他胸前的圖案一陣猛打亂抓。
女司儀高喊。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出場,兩臂交叉,高踞在夏日夜晚的舞臺上,對著底下的觀眾。
「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圖案人說。
「下星期天晚上,第二次刺青大揭祕,」他說。「到時候妳會以我為榮的。」
「什麼?」她驚醒,大叫。
一分鐘過去。
他開始解開袖子鈕釦。
他看見的東西使得他兩手上的玫瑰驚慌得凋萎了。他身上的所有生物似乎也變得僵硬、畏縮,隨著他心臟送出的冰冷動脈血流而凍結、殞滅。他站在那兒,渾身顫抖。他遲疑地伸手,觸摸那活生生的、不可思議的圖案,感覺就像窺視著一個小房間,貼近觀察著別人的生活瑣事,那麼私密、不堪,教人難以承受,不忍繼續看下去。
他朝他們走過去。他邊走邊想著,他非逃走不可;這些人不會瞭解的,他們不是擅長思考的人。由於他沒有逃跑,由於他只是木然、顛簸地慢慢走過那些帳篷,畸人們紛紛退開讓他經過。他們緊盯著他,唯恐他會逃走。他越過大片黑暗的草地,飛蛾撲在他臉上。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他持續走著,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們就這麼看著他,然後,一夥人轉身,一起衝向那輛寂靜的拖車,輕輕推開車門。
「救命!」她放聲尖叫,血液從他胸口的圖案湧向全身。
「你最好把它去掉。」她說,看著他兩手拿著砂紙來回摩擦。她走進拖車裡。
「你瘋了。」
我不想殺她,他望著她的床舖,不停想著。接著,五分鐘之後,他突然大聲說出:「或者我想?」
「我來擔任胖子演員好了。」
「會愈來愈清楚的,你看著好了。」
她拿著針開始替他紋身。
「我根本不認識她。」
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甩落斗篷。慘白的燈光下,許多恐龍、侏儒和半人半蛇的怪物在他身上蠕動。
「莉莎貝絲。」他說。
他妻子站在一旁。
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站在畸人秀舞臺上,身上千隻孔雀眼睛斜睨著觀眾。越過鋪滿鋸木屑的草地,他遠遠看見他的妻子,莉莎貝絲。她低頭盯著進場觀眾的腰帶銀扣環,將他們的入場票撕成對半。
「你虧本了?觀眾要求退票?」
他身上所有的眼睛彷彿著了火,所有蛇類開始扭動,所有怪獸吐出唾沫,所有嘴巴憤怒的張開。他向她逼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
「莉莎貝絲。」
「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惜他們看不到他們想看的東西,」遊藝團老闆說,「你必須貼著膠布才能到臺上去。但先別動。我對你背後那另一個圖案很好奇,也許我們可以改向觀眾揭露這個新的。」
那是一幅他的妻子莉莎貝絲和他的圖畫。
「然後我要跟一個真正的男人結婚,而不是跟個胖女人——像你就是,身上的肥肉多得看不出是男是女!」
「老天,」莉莎貝絲說,「我丈夫成了怪物。」
喇叭聲揚起,接著是一陣鼓棒敲擊牛皮小鼓的咚咚悶響。
他正在殺害她。
一開始是爭執,接著是肉體的變化,然後便有了這些圖畫。某個夏日夜晚,他們起了劇烈爭吵,她就像銅管喇叭一般向他狂吹猛吠。於是他跑出去,吃下滿坑滿谷的熱狗、大批漢堡和成堆的綠洋蔥,喝下好幾缸子的橘子汁。綠薄荷糖打造了他雷龍般的筋骨,漢堡讓他的肌肉像氣球似的暴凸,草莓汽水在他的心臟瓣膜黏膩地衝進衝出,直到他的體重激增到三百磅。
「嘩,大揭祕!」
「看著好了!」
然後,她像嘈雜的汽笛風琴突然沒了聲音。
他跑到路燈下,又繼續向前跑了好幾碼。他不需要回頭看。在前方的路面上,路燈投射出一片混亂的剪影。好幾支醜惡的帳篷樁衝著他揮來,一陣狂敲亂打。
「我知道遙遠的過去、清晰的現在,還有比過去更加遙遠的未來,」她細聲說,擡起糾結的眼睛,對著這個她看不見的人。「它們全都在我身上。我也會把它們畫在你身上,你將是宇宙中唯一真正的圖案人。我會為你刺上讓你永生難忘的特殊圖畫,在你身上畫滿未來的圖像。」
「你看見什麼了?」菲爾普斯彎著腰,微微喘息著說。
他們撕開他背後的膠布。他們站在那兒,久久看著這幅剛剛被揭露的刺青圖案。有人悄悄說了什麼,另一個人低聲咒罵起來。瘦子推開眾人,走到一旁去,幾乎要嘔吐。其他人盯著看,嚇得嘴唇發抖。他們紛紛掉頭走開,留下圖案人獨自趴在荒涼的路上,嘴巴淌出鮮血。
遊藝團老闆站在帳篷門口,看著他們。過了五分鐘,刺青師傅給工具換了個接頭,一邊咒罵。又過了十分鐘,他拉開椅子,抓著腦袋。半小時過去,他站了起來,要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把衣服穿回去,開始收拾他的工具箱。
圖案人繼續在這片郊區的乾燥草原上走著。
「不要這樣。」
「莉莎貝絲。」
他那雙刺了玫瑰的大手勒住她的脖子,她的臉逐漸發青,他卻愈勒愈緊,愈勒愈緊,沒有絲毫鬆手的跡象。那景象無比真實,群眾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死去,而他則是徹底虛脫,幾乎就要暈過去,直直摔進人群裡。帳篷有如巨大蝙蝠翅膀似的一陣盤旋,詭異的飛撲衝撞。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個女人,在沉默人海的遙遠岸邊,啜泣著。
「不用,」她說,「當你帶著這些圖畫到處走動的時候,我將會覺得心滿意足,這就夠了。接下來兩個星期,我將坐在這裡,想著我的繪畫有多麼巧妙,因為我有本事讓它們和每個人還有他們的內心完全契合。好啦,離開這屋子,再也別回來。別了。」
「對不起,莉莎貝絲,」他虛弱地說,眼睛閉著。「我真的沒料到。」
「各位女士先生,偉大的時刻到了!」
「還有一分鐘——」遊藝團老闆舉著紙板擴音器喊著。「在我背後這個帳篷內,我們將揭露圖案人胸部的神祕圖畫!下星期,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們將揭露圖案人背部的圖案!歡迎闔家同來觀賞!」
緩緩的,圖案人低下頭去,看著自己赤|裸的胸膛和腹部。
但是,接著,觀眾群開始起了騷動。遊藝團老闆退開,看得眼睛發直。
「別說了,我要離開你,然後跟你離婚。」
「威廉.菲利浦.菲爾普斯,」他們結婚後的第十一個月,莉莎貝絲對他說,「你變成肥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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