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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謀殺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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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水艇醫生

潛水艇醫生

眼前只有一具嵌著許多玻璃鏡片的黃銅鏡筒,和一張空沙發。
什麼都沒有。
「因為你沒追上我。」我說。
「樓上什麼都沒留下?」
你可曾聽過像金熊傑克.尼克勞斯(Jack Nicklaus)這類高爾夫球高手的球桿命中球心的聲音?砰!就像手榴彈爆裂。
「你撒謊!你怎麼可以撒這種謊?你可知道這事一旦傳出去會怎麼樣?如果你到處嚷嚷——我的天。」他愈來愈激動。「萬一外界知道了,萬一有人說——」他把話含在嘴裡,品味著裡頭的真理似地,彷彿頭一次察覺我的存在,發現我是把致命的槍。「我將會……變成所有人的笑柄。如此荒謬的……且慢。」
「——高蹺皮兒!我下巴中間有條裂縫,就快裂成兩半了。用力拉我額上的頭髮,看我整個人從這條縫裂開來,就像拉開一條精神錯亂的拉鍊。我倒下,區區一個我分裂成兩個可敬的醫生兼潛水艇艦長。哪一個是看病的醫生,哪一個是出賣自己的頂尖銷售員艦長?必須用兩面鏡子才能知道。更別提還有煙霧。」
我心想,老天,他可以賣出全世界的電影版權。
「你說什麼?」他說。
「躺下。」
我常想,不知道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去了哪裡。他是否搬到了維也納定居,或許就住在佛洛伊德的故居附近?他是否住在里約,好讓他身上那個因為暈船而睡不著的潛水艇艦長透透氣,在安地斯山脈的脊線陰影下搖盪著他們的水床?還是住在南巴沙迪那,距離那一大片偽裝成電影片廠的蔬菜堅果農場不遠的地方?
「我已經坐下了。」
之後我有整整一年沒和賽佛提茲見面。
「第一次發射。」他下令。
我出了房間,通過走廊,沒命地奔跑。
「我寧可坐著。」我不安的說。
「不過是支潛望鏡——」
「你大概很想知道,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如何忍痛離開冰冷的海洋,捨棄他深愛的北海船艦,逃離他滿目瘡痍的故鄉而成為潛水艇醫——」
「我沒說。」他撇著嘴。
接著他突然打了陣哆嗦。雙手緊抓著胸口。
「爛皮兒——」
我幾乎聽見魚雷衝出砲管的聲音。
「我警告過你了。」賽佛提茲說。
他每踏出一步,便吐出一句話來,接著又一句,像是某種緩慢沉重的文法。有時他會突然靜止,一隻腳抬在半空,話鯁在喉頭,在舌尖反覆斟酌著。接著一隻鞋落下,嘴裡也適時吐出字句來。
「登上陸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咬著牙說,「有時候我像隻冰凍的水母;有時候像趴在沙灘上的章魚,但至少還有觸手;或者腦袋空空的螯蝦。可是一年年過去,我漸漸挺直了背脊,現在已經可以在陸地上生龍活虎地走路了。」
「第二次發射。」他說。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空的。
「『下潛!』我大聲叫著,惹得電梯裡的其他乘客在驚嚇之餘愉快地撒起尿來。在眾人的錯愕表情中,我走出電梯,發現地板上有小小一攤尿。『各位再會了。』我帶著自覺愉悅地說,然後跑去做我的自營診所生意,掛起小招牌,還有我多年前從支離破碎的潛水艇中帶出來的潛望鏡。但我卻愚蠢得看不見它所顯示出我未來的精神狀態和最終的墮落,我那美麗的工藝品,精神分析的黃銅生殖器,馮.賽佛提茲.馬克.奈伊.潛望鏡。」
「下潛!」老先生又大叫。
足夠供應上千家電影院螢幕布幔的夢魘。足夠塞滿千萬棟城堡的幽靈。足夠將幾十個城市夷為廢墟的驚恐。
「在下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曼納林.奧契里茲.馮.賽佛提茲,」他壓低聲音說,「向Unterderseaboat(德語,潛水艇)——」
我抓過鏡筒,調整焦距,試圖在較遠的地方尋找足以爬滿大片地表的夢幻微生物。
「糟了。」他大叫。
「為什麼要戴單眼鏡?」我說。
之後,恢復「自hetubook.com•com由之身」的他在好萊塢大道搭乘有軌電車,沉默得像個木乃伊,安靜得有如光禿的電線杆。
我們走出電梯,面前是一長列崇拜者和懇求者。電梯門和男爵的辦公室門之間起碼擠了七十個等候者,人人腋下夾著博拉瓦斯基夫人、克里希那穆提或莎莉.麥克琳的著作。那些人一眼看見男爵,頓時像火爐門猛然打開那樣爆發一陣轟轟耳語。我們加緊腳步,在沒人來得及跟上來前進了他的辦公室。
「不會吧!」我倒抽一口氣。
「我注意到了……」
「你不明白。」賽佛提茲說。「我這是在讓自己保持忙碌,免得想起那些一九四四年被我用魚雷擊沉、溺死在大西洋裡的人。我不想和傻瓜聯合電影公司談生意。我只想悠閒度日,剪剪指甲,清清耳垢,像你一樣清除奇怪小布袋上的墨水漬。那架潛望鏡裡頭裝著四十年來我檢查各式各樣的腦袋時發掘的一切。看著它們,讓我忘了自己那段淹沒在潮浪中的悲慘歲月。要是你在那種廉價粗俗的好萊塢脫衣撲克牌局中贏了我的潛望鏡,我肯定會潛進水床裡再也不出來。你看過我的水床沒?足足有三個游泳池大。每晚我都得繞個八十圈才能睡著,白天打瞌睡的話只要四十圈。至於百萬交易的構想,就別提了吧。」
「老天,」賽佛提茲咕噥著,「我真討厭你這麼老實。我已經感覺好多了。我欠你多少?」
他走向潛望鏡,將兩個把手扳到定位,閉上一隻眼,氣呼呼地用單眼對著視窗口,將潛望鏡緩緩繞著房間轉動,對準沙發和我。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看。」他沒聽清楚我說什麼,深埋在暗雲似的憂鬱情緒裡。
「你應該有個概念了。」
「可是,」他聳聳肩,「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謊。」
「成群的蜘蛛、大毒蜥,不需要薄紗翅膀的月球之旅,壞姊妹嘴裡吐出的蜥蜴和蟾蜍,善良仙女耳朵飛出的鑽石,峇里島皮影戲裡的瘸腿舞者,老木匠蓋比特閣樓裡的懸絲木偶,撒出白酒尿的小童雕像,馬戲團空中飛人跳躍前的高聲吆喝,猥褻的默劇,邪惡的小丑臉,一下雨便開始嘮叨、風一吹便呼呼叫的怪獸排水口,裝滿毒糖蜜的地下室儲槽,將每個十四歲少年的七竅密密縫合的蜻蜓,他們要到十八歲才能掙脫縫線,住著瘋狂女巫的塔樓,擠滿廢棄木乃伊的閣樓——」
事情差不多結束了。
這樁不可思議的事件,是發生在第三度造訪我的外國心理醫師,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時發生的。
「不好意思。」我說。「我想走了。」
我被射個正著,倒在沙發上。
畢竟,我的這位alienist(精神醫師)——他真是個alien(外國人)——正巧和一九三五年的電影「她」當中飾演大祭司的那位高瘦、眼神銳利逼人、當然也無比俊美的男演員同名同姓。
「沒錯。」他大叫,往那架精美的m.hetubook•com.com潛望鏡跨出一步。它映出他扭曲、拉長的臉孔。「就像這樣。毫不留情!」
「傻瓜!這是為了遮掩我寶貴的眼睛,沒人看得見,我的洞悉力才能盡情發揮。」
「我就知道。」
「怪物?」
「怎麼?」房東說。「難道他們沒把天花板整修好,讓你發現了?可惡的男爵在那上頭鑽了個大洞,通往樓上的辦公室。他也租了那間辦公室,但他似乎從來沒用過。他搬走時裡頭就只有地板上的大洞。」
「下潛!下潛!」
如此而已。
「那些怪物,」我說,「你會殺了牠們,而不是殺我,對吧?」
他臉上像是突然戴上了魔鬼面具。瞪大了眼珠,嘴巴咧開。
「某個下午,當我搭著全世界最長的電梯時,腦袋像是被手榴彈擊中似地一震。我往下降,不斷往下降,身邊擠滿了人,樓層號碼愈來愈小,玻璃窗外的地板閃光迸裂般地快速颼颼飛過,本我,自我,生命,死亡,情慾,殺戮,肉|欲,黑暗,光明,全部陡直往下墜落,九十樓,八十樓,五十樓,樓層愈低,心情卻愈高昂,本我,自我,本我……直到一聲尖叫從我粗啞的喉嚨驚狂、沒命似地衝出:『下潛!下潛!』」
「不會。」
那是我第三次去找我的心理醫師。那天他打電話來對我大吼。「道格拉斯,你這蠢蛋渾球,該來躺沙發了。」
「再見!」我說。電梯門咻地關上。
「應該要有更多潛水艇艦長轉任精神醫師。」
我放心地嘆了口氣。
「空的。」
我以為這會讓他原諒並忘了我所做的事。可是並沒有。
我往下潛。
這就是我這位德國友人併攏兩隻腳跟行禮時,靴子碰撞發出的聲響。
賽佛提茲醫生站在那兒,假裝沒看見我,還有被汗水浸得油亮的皮沙發和那具消失的黃銅機械。帶著酷似「北非諜影」演員康拉德.維德(Conrad Veidt)或「日落大道」中飾演男僕的艾瑞克.馮.史楚亨(Erich Von Stroheim)的姿態……他……
「坐下。」賽佛提茲說。
老人用手背揉著眼睛,然後伸出拳頭。
「下潛!下潛!下潛!」
我起身,觸摸那只有如人造鐘乳石般、懸吊在天花板下方的漂亮黃銅性象徵。
賽佛提茲彎腰向前,一滴淚水滑下他的鼻尖,落在他鏽斑點點的拳頭上。
我只知道,每年總有幾個夜晚,一、兩次吧,我會在深沉的睡夢中聽見可怕的呼喊,他的呼喊。
「你什麼都沒看見。你看不見。」
「你該不會真的用它吧?這只是你用來紀念過去、紀念那艘潛水艇的,對吧?」
「我看見了。」
然後他開始唱起獨角戲。這時我才發現,他說話的渴望已經被壓抑、封鎖太久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把我給忘了。
「瘋子。」我說。「可見你太閒了。我可以幫你和傻瓜聯合(Amalgamated Fruitcakes)電影公司談一筆五百萬的交易。還有佛洛伊德夢之船(Sigmund F. Dreamboats),分成三份。」
所謂的沙發,指的當然是他房間裡那張充滿痛楚和羞辱的沙發,我躺在上面,為了假想的猶太民族的罪惡和北方浸信會的壓迫而苦惱掙扎,他則在一旁不時嘀咕著,「鬼扯!」或「笨蛋!」或「你再那樣做,我就宰了你!」
「我沒笑。」
他站起來。
而就在這段獨白進行的當兒,有件怪事發生了。我緩緩起身,看著可敬的賽佛提茲醫師大人在房裡繞圈子,那支纖長的雪茄往空中噴出一團團濃煙,他則像研究著白色的羅夏心理測驗板的墨漬那樣盯著瞧。
「還用你說。」這位精神醫師閉著眼睛,輕蔑地說。「而且大半是真的。你有仔細聽嗎?你學到了什麼?」
一座亮閃閃的黃銅潛望鏡往上縮回,消失在天花板上。
我們站在空盪盪的房間中央,曾經擺著沙發的地板上和圖書殘留著印痕。
又一聲喀啦,接著——
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已出手給了那只黃銅器械一巴掌,接著一拳,又一拳,雙拳齊發,同時一邊咒罵。然後他像是提起壞小孩的頸子那樣抓住潛望鏡,掐住然後來回搖晃。
「這我聽過。」我說。
「你這麼認為?」他嘆氣。「那就看吧!」
「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是你要我發現它的。我猜那些年你悄悄向半睡半醒的病人小聲說,下潛,下潛,已經很多年了。只是那次你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下潛!那是體內的艦長在說話,他渴望名聲和滿坑滿谷的金錢。」
「我從來不提起。我是在宣告。而我的宣言也就等於海上戰爭的命令。」
「你自己說的。」
「下潛?」我小聲說著,抬頭張望。
賽佛提茲瞥了眼他那只特大號的聖誕錶,發現我還有半小時才會離開。他嘆著氣,把香菸丟掉,伸出一隻光滑的靴子將它踩熄,然後兩腳喀地併攏。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你看見裂縫了沒?我是不是又分裂成那個渴望名利、經歷過無數心靈破碎女人的瘋狂水手了?受苦的鯰魚,我都這麼稱呼她們。你可以拿了她們的錢轉身離開,然後把錢花個精光。你該去過一年這樣的日子。這可不是玩笑話。」
「噢,對。一點也沒錯。」
「你為什麼突然對我的事瞭如指掌?」
「少裝迷糊,賽佛提茲。我很清楚性象徵和潛望鏡有什麼不同。剛才有支長長的黃銅鏡筒縮進天花板裡,不是嗎?」
「Me。或者該說I?反正就是我。你面前的這個人,」他哀傷地說,「一個得了爛皮兒高蹺皮兒症候群的可憐蟲。」
一年又一個月後的某個下午,我的門鈴響起,外面站著淚流滿面的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
很難形容我在這一刻聽見了什麼。也許是真實的聲音,也許只是想像中的地震,就像春天的冰河或午夜時冰柱的崩裂聲。那聲音或許也像一只巨大風箏被風吹斷了骨架,裂解成一堆碎布。也許我以為自己聽見了一聲沉重的嘆息,雲朵消融無蹤的聲響。又或者我聽見的其實是時鐘的機件劇烈轉動,終至脫離了底座、崩解成無數黃銅碎片的聲音?
他突然噤聲。
「很好,死得好。現在我可以過正常點的生活了。」
我早該料到他會發這麼一場怪脾氣。
「你體內體外都有狂人?」
「——潛水艇艦長敬禮!」
史上第一個心理萬花筒。
在電影裡,這神奇的惡棍舞著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高聲狂嘯,召喚硫磺火燄,消滅奴隸,讓世界陷入石破天驚的災難。
他突然停下,左右張望,兩手抓著腦袋。
要知道,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是個極為不凡的採礦專家。採礦?沒錯。我們腦袋裡的問題就是礦場。勇敢地踩上去!突擊治療,有一次他這麼說,一邊尋找著適當用語。「Blitzkrieg?」我說。
「因為,」我說,「除非我有妄想症,否則那上面的活門裡藏著一具九呎長的德國萊卡黃銅潛望鏡。」
隨著每個字的吐出,他的聲音逐漸沉入喉嚨、胸腔、靈魂,直到和潛望鏡裡那些幻滅的生物一般,歸於沉寂。
「閉嘴。坐好——」
我打量著老先生涕泗縱橫的臉孔,問他。「誰死了?」
第二枚靜悄悄、看不見的砲彈朝向無垠的空間飛出。
我仔細看著——
「走吧。」他說。
「這孩子瘋了,胡扯一通。」賽佛提茲hetubook•com•com醫生對著另一個自己說,那是他在這個房間進行心理分析時經常在場的第三者。當他不忙著發洩對我的厭惡時,就會開始自言自語。「你中午喝了多少馬丁尼?」
直到我在一陣暈頭轉向後,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我錯愕極了,因為我看見:
「真是動人的故事。」我說。
「太多次了。」
話說這是我第三次來到他這間有道裝著許多奇特鎖具的圓形門、充滿金屬感的怪異房間。我一邊叨唸著涉過黝黑的水域,突然聽見他在我背後猛地挺直腰桿。他的喉嚨發出一陣彷彿垂死之人的急促呼嚕聲,倒抽了口氣,然後吐出一聲令人渾身發毛的吶喊:
「一支好雪茄是一縷煙霧。」
他捏緊兩隻拳頭,有如激|情的祈禱者,有如祈求上帝解救他遠離瘟疫的信徒。他雙眼緊閉,究竟是在祈求我死掉,或只是希望我與潛望鏡裡那些生物一起消失,我就不清楚了。
天花板中的潛望鏡靜悄悄滑了出來,我從沒見過那麼美麗的雪茄狀性象徵。
「沒了。」沃茲坦男爵,古斯塔夫.馮.賽佛提茲最後一次發出嘆息,咕噥著說。「結束了。」
「不對,」我繼續趴在地上,「說話的人是你。下潛?」
就這樣,我輕搖一下這棵熟透的果樹,果子便紛紛掉落。一夜間,所有人捧著大把鈔票來到男爵尊前。就算到了世紀末人們依然會記得他的「大滿貫」演出:在一個下午內旋風式地出現在唐納修、歐普拉和傑拉杜等人的脫口秀節目上,以大同小異的修辭和反覆不定的態度接受訪問。接著又有了賽佛提茲雷射玩具,當代藝術博物館和史密森尼博物館還開始販賣他的潛望鏡複製品。在五十萬元的誘惑下,他硬是擠出一本爛書並輕易賣出版權。那些被囚禁在他黃銅潛望鏡裡的微生物、菌類和稀有動物的圖像也被製作成彩色立體書、紋身貼紙和橡皮圖章等古怪的東西。
「老天!」
我只知道我的耳語傳播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大禍。我和我的過度熱心,為這位來自潮浪洶湧的海底的不凡艦長帶來了名聲和乖戾的命運。
賽佛提茲轉動潛望鏡,讓它最頂端的眼睛微微傾斜地瞪著我。那呆滯、冰冷的眼神和他本身的銳利鷹眼有著詭異的雷同。
「我可以看看嗎?」
他的聲音從潛望鏡後方傳出。
「現在還坐不得……」我不安地說。
「我先後住過船屋、小木屋、海灘營帳,然後終於到了城裡的運河,最後是紐約,也是被水環繞的一座島,呃?但也就是這時候,我懷疑一個潛水艇指揮官能不能在那地方找到生存空間,找回他的工作、瘋狂的嗜好和活動?
「那就好好聽我把話說完吧。我可以躺下來嗎?那是沙發吧?太短了。我該拿我的腿麼辦?」
「補得真好。」我說。
「回來!」賽佛提茲在我背後大叫。「我得殺了你!」
我打量著他的表情,感覺到了殺氣。我悄悄滑向門口。
我仰頭望著那片空白的天花板。
「側坐。」
喀啦!
說到哪兒了?噢,對了。
……點了根菸,讓兩縷裊裊上升的煙霧在空中自由塗寫。(的名字縮寫?)
「不可能。」他又吐出兩圈蟠龍狀的輕煙。「那是你的幻覺。你為什麼盯著天花板?」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跌到床底下,冒出一身冷汗。
我想起佛洛伊德關於雪茄的名言,大笑了起來,然後再度觸摸著潛望鏡。
賽佛提茲躺了下來,兩條腿撂在一側。「還不錯。坐在我後面。別從我肩頭偷瞄。把頭轉開。別傻笑也別不耐煩,等我拿出膠水來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爛皮兒(Rumpel)和高蹺皮兒(Stiltskin)重新黏合,這正好是我下一本書的書名。你真該死,你和你的潛望鏡。」
「牠們死了?」他悄聲說。
然而那張沙發只是張普通的沙發,而它後方的牆壁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回瞪著我。
他的鞋跟啪地併攏,右手爬上他上衣前襟口袋,掏出第四隻眼睛來照著我:一只單眼鏡,他把它像隻煮熟的雞蛋般扣在眼睛上。我畏縮了一下。那只單眼鏡已經變成他目光部分,令我想起冰冷的火燄。
「那天我為什麼沒殺了你?」他咕噥著說。
「噢。」我說。
在這期間,我常到餐廳吃晚餐,多少帶著愧疾地向許多朋友、和街角的陌生人,提起我曾遇見一個轉任摸骨師(就是摸索你的頭骨賺取鐘點費的那種人)的潛水艇艦長。
「既然你都提起了——」
一個月後我又來探視。房東不情願地帶我參觀辦公室,主要是因為我暗示了我想向他租房子。
「現在我們不殺你,要去殺那些怪物。」
他們出現了。
我心想,這房間或許遭到了巨大冰山的撞擊,我趕緊倒下,鑽進那張有著獅爪椅腳的沙發底下。
「死了。」
我把眼睛轉向潛望鏡。
他停下,顫抖著吸氣,然後往下說:
「常常。」我說。「善意的小謊。」
「那又如何?我常想,尼莫艦長的潛艇最後被摧毀時,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或者他的精神病菌流傳了下來,直到我出生在這世上,一心只想著指揮那幽靈般、在海底四處漂流的船艦,最後卻落得只能在這哀傷、病態的城市裡,靠著賣弄雜技賺取鐘點費度日?」
這位可敬的賽佛提茲醫師先生大剌剌地攤在沙發上,蜘蛛似的長指在胸口梭遊。
我到了電梯前,才按下「往下」的鈕,門就奇蹟似地開了。我跳了進去。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以為他會說「Doktor(醫生)」,可是他說:
「瞧你對我做的好事。」賽佛提茲用手指著我說。
而且我當即冒出一個念頭:那東西裡頭有多大部分是我?或者賽佛提茲?或是我們兩個?那些個怪異影像只是我幾週來陸續吐出的瘋狂白日夢?當我閉著眼說話,我的嘴巴是否源源吐出許多看不見的小怪獸,牠們卡在潛望鏡的鏡筒裡然後逐漸長大成形?就像刊登在《科學人》雜誌封面的顯微鏡照片,那些藏在眉毛或毛孔裡、被放大百萬倍成了大象般的細菌?那些影像是深陷在沙發中並困在那具潛水艇器械裡的遊魂?或是從我眉毛和靈魂掉落的殘屑?
「老天保佑。」房東說。
「我辦公室裡的。要是我們能避過外面那些狂人的話。」
「Ja(對啦)!」他咧嘴笑著說。「就是這意思!」
「才怪,你明明說了,清清楚楚——你說下潛!」
我無法想像。
「你!」我不假思索地說。「那個!」我指著那具黃銅器械說。「這裡!」我拍拍沙發。「為什麼?」
「別碰。」他說。
「你不會告訴別人吧?」他說。
「這東西價值千萬!」我大叫。「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說再見!」賽佛提茲大叫,拳頭高舉著,像是握著炸彈。
太遲了。他發現他已讓我闖入他的心靈和生活。他站了起來,站在我和潛望鏡之間,來回看著我和那東西,好像我們是怪物似地。
「沒錯。」他應和著,神情茫然,到處尋找著工具。「等一下。」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將一隻眼睛貼近視窗,另一眼閉上,大叫:
辦公室牆面貼著昂貴的柚木板。辦公桌來自拿破崙時期,是價值五萬元以上的精緻帝國遺物。沙發是用少見的柔軟皮革製成,牆上掛著兩幅真跡油畫——雷諾瓦和莫內。老天,價值恐怕有數百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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