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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個小時後，我泡完紅茶，心想他也差不多該醒了，便到外頭查看，結果發現長船先生坐在搖椅上，已無呼吸。他的膚色蒼白，臉頰和手臂的毛孔冒出像黑色黴菌般的東西。有個空瓶掉落在搖椅旁。

長船先生對這世界的影響正逐漸消失，我一籌莫展。

我不認得路，就只是一味前進。車聲逐漸遠去，外頭的空氣變得微帶甘甜，我自然而然明白往哪兒走可以抵達了。

我掙扎了一下，馬上就找到立足地了。我全身濕淋淋地走上河灘。

長船先生搬出搖椅，擺在家門前大路旁的白樺樹底下。大路上不見人蹤。

滿含濕氣的風愈來愈強，午後開始下起雷雨。

真知子小姐和長船先生的遠房表兄弟前來探望他。我離開長船先生的家，找了醫院附近的一間公寓房子，訂下三個月的租約。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我站在岩石上恍恍惚惚望著溪谷間的深淵，溪流的琅琅水聲充盈四周。

「你要在這裡午睡對吧？」

「它是你的了。」長船先生靜靜望著我。

我驚慌地划動手腳，往水面游去。那短暫的片刻就像慢動作電影般，深植我腦海中。

「那就太感謝你了，香奈枝小姐。我哥哥他也會很高興的。」

「什麼？」

從那不可思議的市鎮返回的一個月後，長船先生住進離家四十公里遠的綜合醫院。

「其實我已經辦好暫時出院手續了，因為第一階段的和-圖-書手術已經完成。雖然病情沒有好轉，但可以暫時在家療養。不過，我不打算回家。」

我望著坐在搖椅上的長船先生發愣。哦，原來這才是他的用意，我感到全身虛脫無力。打從一開始他便不想和病魔對抗。為什麼我一直都沒發現呢？不，我隱約感覺得到，但我故意不去細想。

不見那位畫圖的大叔，以及其他人的蹤影。難道是暴風雨開始後，他們察覺有異，自行離去了？還是被吹往其他地方去了呢？

他應該也不希望曝屍野外吧。

「也許……」這是長船先生小時候在岩地上發現的那顆藍珠。

起初我一時沒意會過來。

隆隆雷聲，晝夜不停。

「香奈枝小姐，你……」真知子小姐嘴角歪斜，說了一句「算了」。

「你就算待在屋裡也沒關係啊。」

長船先生馬上驅車帶我上溫泉旅館，並告訴我哪裡有自助洗衣機。接著我們一起吃晚餐，他問我家住哪裡，我回答他，我沒有家，然後……時間就此流逝。

「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

存放在倉庫裡的古甕，長船先生肯定是喝了裡頭的東西。掛在倉庫門閂上的大鎖已被拆下，塵埃密佈的地板上，留有和長船先生的鞋印相同的足跡。

「你之前想去希臘對吧？」

「我沒勉強自己。」

「香奈枝小姐。」他一臉滿足地搖著搖椅，目光投向我。

我不知道長船先生想在ｈｔｔps://wｗｗ•hｅｔｕｂoｏk.ｃｏm.ｃoｍ那裡做什麼。我始終都只是在心中暗忖——他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他得的不是在醫院靜養便能痊癒的病，而是長期抗戰也不可能戰勝的那種，患者只有死路一條。趁著夏天在此暫住一段時日後再回醫院，這樣也不錯。要在此度過餘生也可以。未來的事，光想便覺得可怕，只能掌握住眼前的時光。

「去那個市鎮嗎？」

天空總是灰濛濛一片。

「我得告訴你一句，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在那不可思議的市鎮度過的那段時間猶如一場夢。回家後，我們馬上睡了個午覺，春風搖晃樹木的聲響讓我醒來後，我確認了日期，發現我們只離家一天。但暖暖的幸福感一直留在心中。

我一面走，一面回想和長船先生的初次邂逅。

我嘆了口氣，拖著搖椅，將他拉回屋內。

「我的個性馬虎，做什麼事都很自我中心，而且不引以為恥。我五歲時，便決定要以過得快樂作為我的人生信條。我想在夢裡作我的美夢。」

我輕輕接下那顆珠子，珠子內果然有藍天。底下是個市鎮，長船先生的市鎮。珠子就像融入我手掌中一般，消失了。

「你不用太勉強自己。」真知子小姐在某次探望完長船先生準備離去時，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餐廳對我說。

戒指迅速沉入碧藍的深淵中，我想瞧個仔細，不由自主趨身向前，結果青苔讓我hｔtｐs://ｍ.hetuｂoｏｋ•com.ｃoｍ腳底打滑了，水面陡然向我直逼而來。

「是啊。」

旅行途中的我，不小心跌落河中，長船先生出手相救。我並不是想自殺，真的只是失足跌落。

水流撫遍我全身。

接著沉默了半晌。我放下插|進法式栗子蛋糕的叉子，開口說：

這是我和他最後的對話。

他的遺容看起來很安詳。真的就像他所說，在夢裡作美夢，前往遠方。

我試著握緊手掌，但藍珠就是不出來。不在場的東西，是無法歸還的。

「你要去哪裡？」

真知子小姐靜靜望著我的臉，低語道：「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來探望他是吧？」接著她取出香煙，叼在嘴裡，點燃了煙。

我和換好衣服的長船先生走出醫院，長船先生伸了個懶腰。

糟了、糟了。這是我當時腦中唯一的念頭。我才不想學鐵達尼號呢，完了、完了。

像遺產、墓碑之類的事，我一點都不想過問。

我們回歸日常生活後，幾乎都沒提到那個市鎮的事了。

暴風雨久久不散。

「你別這樣。」

「你別這樣。」

燈號為藍色。出現前方的，是位於這個世界深處的美麗市鎮。

「我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來探望他而已。」

我真笨。雖然我之前便隱約有這樣的自覺，但我沒想到自己竟然笨成這樣，悲觀的想法浮現，我潸然落淚。找一處溫泉旅館吧，旅館裡可能有烘衣機。

長船先生躺在病床上，將握拳和-圖-書的手伸向我。

外頭應該是晴天，遠處卻傳來一陣雷鳴。

語畢，我轉身離去。雖然覺得他這麼做很古怪，但這裡是長船先生的市鎮，他要在哪裡睡覺是他的自由。

恍如置身夢中的時間再度出現了。

「是該把它轉交給別人的時候了。」

全身都在滴水。衣服吸水後，身體變得好沉重，心跳好激烈。一隻鞋掉在水中了，我無法好好行走。

「這怎麼行呢，我得還你才行。」

——我覺得這處深淵很美，看著看著，不小心踩滑了。

位於大理石廣場的池子形成漩渦，將池魚一起捲向高空。林立的建築也化為瓦礫和塵沙，在強風吹拂下，逐漸失去原本的形體。

我突然想到自己還戴著婚戒。為什麼我一直戴著它呢？我想找個地方丟了它，但我又捨不得丟進垃圾桶。既不想送人，應該也不會有人想要。

他張開手指，現出一顆藍色珠子。

在這短短數天，我親眼目睹一個市鎮的瓦解。

他刻意來到屋外，是因為顧慮到我，他擔心屋內要是有屍體的話，我會覺得陰森可怕。他雖然個性馬虎，但我不認為他凡事都很自我中心。

「那也要你有辦法還我才行啊，就送給你了。來……我們該走了。」

——那你一定嚇壞了吧。

有了，就丟進深淵裡吧。我突然想到這個點子，並付諸行動。雖然很像是齣不入流的戲碼，但我覺得還挺浪漫的。

白楊樹長滿茂密的初夏綠葉，昏暗的鐵路ｗｗｗ.hｅｔuｂook•com•coｍ與平交道，高高抬起的柵欄。

「從頭到尾都很快樂。」

我們兩人朝之前一同度過美好時光的屋子筆直走去，玄關前的杜鵑花已過了花季。

沙塵。

長船先生不在家，我繼續住在那裡會很奇怪，而且我心裡也很排斥。

「去哪兒？」

我思考該如何埋葬的事，但最後決定將長船先生連同搖椅一起放進那幾乎沒在使用的倉庫。

「放心吧。它是位在那個珠子裡的世界，只要想去，就去得成。」

——你沒事吧？

長船先生望著我的眼睛，莞爾一笑。

當時朝全身濕透的我叫喚的人，正是到山裡摘山菜的長船先生。

「這話什麼意思？」

「我覺得很快樂，就像一齣喜劇。」長船先生說。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人會受各種事物影響……但你不能受我影響。」

猛烈的沙塵暴撫過每一處地表，樹木枯萎，花瓣散落，瓦片化為塵土。

別這麼說。

你大可不必這樣勉強自己來看他。因為你又不是長船美津夫的妻子，和他沒任何關係。

「會變身成其他生物。」我腦中仍記得這句話，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我便覺得不該將他埋葬或是火化。

「今天早上，這個東西出現了。」

當時是五月，水溫冰冷。我沉入了水中。

風勢減弱，陽光從厚厚的雲縫間灑落後，這世界只剩下曠遠的無人原野，以及我和長船先生一起度過美好假期的那間屋子。

「你應該去美奧才對。」我們的對話沒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