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理性與瘋狂，一七二〇
第十章 地獄火俱樂部
這是他從來沒料想到會從詹姆士身上學到的科學。
他躡手躡腳走回房裡，把夾著「賽倫絲．杜古德」最新一封信函的書拿起來。回到樓下，他便照著信排起字來。他不時憂心地瞥視門口，害怕黑煙會衝進來。
「啊，那位好寡婦，」詹姆士說：「我得承認，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誰。我們剛剛才在綠龍酒吧聊到她。」
詹姆士皺著眉，搖了搖手指。「你應該先告知我這些事情，班傑明。不然萬一你跑出海，我要怎麼辦？」
我想到一些對付你的點子了，崔佛．布莱斯維。他心想，反覆握緊並放開拳頭。
巫師。班傑明一想到這字眼就起雞皮疙瘩，但反觀目前狀況，這個字眼比科學哲學家更適合用來形容布萊斯維。以太抄寫機、燈——甚至包括如法國的融解機般可怕的戰爭機器，都是光明正大的機器，是可以理解的東西。布萊斯維的幻術是見不得光的，令人恐懼；那些幻術不合邏輯，是無法理解的東西。
「我作了個惡夢。」班傑明澄清道。接著他想要告訴詹姆士所有的事情、像是布萊斯維的攻擊、還有方才的夢。但是他得先想出要如何啟齒才不會聽起來很瘋狂。
「啊？喔，是賽倫絲．杜古德最新的一封信。」
酒精有時候會讓詹姆士變得很大方，而有時則讓他變得很惡形惡狀——偶爾是兩者兼具。「謝謝你。」班傑明說。
「算了，班傑明，我不該說那句話。你雖然伶牙俐嘴，但是最近你是個很好的學徒，我已經好幾天都找不到理由扁你了。還有，我欠你很多，這點你我都曉得。」
他要如何和這些東西對決？
他知道最好的答案便是完全放棄抵抗。他應該逃離波士頓，也許甚至逃離美洲。她閉上雙眼，腦中不斷翻騰。他可以再去借那艘帆船——戴爾先生說過只要他想用就去借。他可以航向紐約，然後搭船去英國，去找艾薩克．牛頓或是其他有權勢的英m•hｅｔｕｂook•ｃoｍ•ｃom國哲學家，向他們求救。他當然身無分文，但她可以在船上打工賺到船票，正如他的一位兄長那般。反正就每天工作……
如果真的是呢？他到時會被迫面對的。
難不成布萊斯維還是得知了他們那天有聊到他，然後讓班傑明作這個夢？這想法讓他覺得很不舒服。那東西已經跑進他的腦袋裡一次，它可以隨心所欲這樣做？天啊，夢裡面一定會有他嗎？布萊斯維可以在夢裡殺他嗎？或是只能威脅他？班傑明笨手笨腳地排好了另一個字，然後在字的兩旁各擺了一個空格。他明白自己已經斷定約翰所作的夢為何；而他也明白他的夢魘並非自然生成的。
而且他還有其他的事要辦。他閉上了嘴，呼吸急促，果決地走向那台以太抄寫機。他拿起尖筆，把一張紙放在筆的下方，然後開始書寫。
班傑明忍不住笑了，他赫然間對自己的兄長感到莫名的驕傲。然而，他腦中的一部分還是忍不住說話了，「那些牧師可是波士頓的主子，你確定要招惹這幫人？」
班傑明坐著，望著他的背後，眼中閃著淚水，手指盲目地在浮刻的活字上游走，他第一次感覺到那裡有一股強大的科學力量，一種引人入勝的魔法：能塑造思想的法術，能刺穿暴政的利刃。
親愛的F先生：
但為何是現在？他見到布萊斯維本尊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這個該死的巫師如何知道他改裝了以太抄寫機？
他走到桌旁，發狂似地找事情做。以太抄寫機就擺在那裡，但他忽然間很害怕去碰觸它。他想弄明白那恐懼是否是來自於夢中——另一道法術，另一個他被禁止去做的事。
寫到這裡時班傑明停頓了下來。他沒有辦法簽上他自己的真實姓名，時機還未到。他緊抓住鉛筆，一個字一個字簽下：雅努斯。m.ｈｅtｕbooｋ•ｃom•ｃｏm
很不幸地，惡夢拒絕離開。這場夢和其他的夢不同，其他的夢很模糊，雖然這些夢可能很恐怖或很刺|激，但他很少在醒來後還能清楚記得為何恐怖或刺|激。這場夢猶如刀刃一般銳利，如油畫一般清晰。沒留下疑問，也不模糊。約翰的夢也是這樣子嗎？聽起來似乎是，可能還更古怪，但卻一樣真實。
謹此奉稟
「當然要印出來！我公開說過我會把寄給我的任何東西都印出來，不是嗎？我當然會向他們展現出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身體急切地往前傾。「我會把他們的話語攤開在我的面前，讓全世界都看到，然後我會在下一期報紙裡把他們晾在桌上大卸八塊，就像解剖學家切開一隻狗一樣。我倒要看看到最後誰看起來比較像蠢蛋。」
小小的康普頓禍害
「我知道，」班傑明回答：「我把她的文章傳給他們，換他們手邊的東西。」
他會夢到布萊斯維，是否是因為他和約翰昨天提到過？但是在這不到一天的時間裡，他根本沒想到過布萊斯維和他那朵怪雲。這不可能是任何科學的方式引發的——他那天甚至還沒用過以太抄寫機，也沒有用任何新奇的機器做實驗。
班傑明回答時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且升高。「我……我睡不著。」他說。
詹姆士抬起了手。「我們的一位牧師寫的；我猜是沃克牧師或是英克里斯．馬瑟寫的，也有可能是幾個人合寫的。好了，拿過來吧，我要唸些東西給你聽。」m•ｈｅｔｕbｏoｋ•cｏｍ•ｃｏｍ
接著他便想到，他還沒有告訴他兄長有關布萊斯維的事，他本來打算要說的。但詹姆士太快對他亮出那份反新聞報。
或
「你在排甚麼字？我以為我們都印好了。」詹姆士問道，同時重重坐到一張長椅上伸著懶腰，聽得見骨頭相擊的聲音。
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拍了拍班傑明的肩膀，然後輕輕壓了一下。「這是偉大的時代，我們一定要努力和時代一樣偉大。在這場即將來臨的大戰中，我有種感覺，賽倫絲．杜古德會站在我這邊。」他眨著眼，輕聲說道。接著他就把門推開，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他伸手到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紙。「你看，你看這個！」班傑明收下紙並將之打開。他驀地感到疑惑，那是某家報紙首頁的手寫版面編排，已經準備好排字。看起來好似他們自己的新聞報。不過班傑明看清楚了標題：
班傑明緊抓著胸口醒來，心臟在自己拉扯的手掌下跳得不太自然。
「你要印出來？這些文字毀謗你自己人耶！」
「這是個新的時代，班傑明，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像這樣的時代。所有東西都一再被重新發明、重新鍛造、拆解成新的形態！」他講出最後一個字時還用手掌重擊桌子，加強語氣。他靠向前，雙眼炯炯有神。「班傑明，在波士頓這裡，我們這雙手主導著事物形態的改變。」和-圖-書
反新聞報
詹姆士頷首。「我自己也三不五時失眠。」他整個人走進屋內並把門帶上。他的眼神有些呆滯，講話也有點口齒不清。班傑明知道詹姆士剛去混過酒館。「通常只要我一找到你，你手上一定會有本書。」
「班傑明？」詹姆士疑惑地問道。「怎麼啦？老弟？」他咯咯笑道：「從你的表情看來，我敢說你八成又在搞鬼而且被我逮個正著。但是你居然是在排字，我告訴過你，你可以早點睡。」
班傑明鼓起腮幫子。他還沒準備好要應付詹姆士那暴躁的脾氣。「詹姆士……」他作聲道，但他的兄長搖手示意他沉默。
「我們都相當清楚，新聞報上的啟事不過是拒絕對國王效忠者的胡言亂語，而所謂的新聞報派這幫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地獄火俱樂部。」
「這是誰寫的？」班傑明問，他的眼睛已經往下瞄到頁面上。有篇很長的文章是「撒迦利亞．塔其史東」所寫，想必一定和「賽倫絲．杜古德」一樣是杜撰的名字。
詹姆士抬頭看著班傑明，眼睛閃著光芒。「喔，他們會因此而得到報應的！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先把這篇給排好。」
「是他們自己先來招惹咱們的——叫我們『地獄火俱樂部』。質疑我對科學和上帝的看法是一回事，攻擊我個人和我的朋友又是另一回事。我們正邁進一個新時代，班傑明，我們的這些好牧師們則屬於舊時代。」他指著班傑明已經在排的字。「賽倫絲．杜古德也相信這一點。甚至於她的名字就在是嘲諷柯騰．馬瑟，取自他所寫的那篇〈論行善〉。」
班和*圖*書傑明乖乖地把那張紙交回給哥哥，他先找段落找了一陣子，接著便清一清喉嚨，開始讀出來。
「喔，天啊，」他喘息道，坐起身來。「天啊！」他踉蹌走下樓梯，遠離房間裡的黑暗。他在印刷行內開了燈，讓奶油般的光芒籠罩著他，希望這樣可以把惡夢趕回他腦中的圍欄角落內。
您有關數學方面的信件最近引起了敝人的注意。我得向您保證，我並不是故意要竊聽您的對話，而是透過一台新式的以太抄寫機——我自己設計的——與您通訊。若是我告訴您，我這裡有一部分您遍尋不著的解答，相信您對我的闖入舉動就不會那麼憤怒。雖然敝人很希望能為您效勞，但我的同僚和我都希望在時機來臨時，能夠列名在您的研究出版報告裡。倘若您同意這個請求，也想要得到敝人的建議，敬請不吝回信。您只需要用收到此信的這台以太抄寫機即可回函。如果您要求敝人日後不得再干涉您的私人事務，直說無妨，敝人樂意以最深的歉意停止這項舉動。
「我告訴過你了，班傑明，」他說：「我警告過你了，不是嗎？」他舉起一隻奇形怪狀的畸形手，班傑明一會才明白那是一把金屬製的手槍，黑得猶如空中的裂縫。他保持微笑，槍口對準了班傑明的心窩。
前門吱嘎一聲猛地開了，班傑明的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他只能驚恐地看著門愈開愈大。不過，那是詹姆士，不是甚麼巫術的黑雲，他靠在門框上站著，背向微亮的街道。
「對啊。你知道她的文章除了這裡外，也在紐約刊登嗎？」
「你和新聞報派的？」
布莱斯維去死吧，他突然想到。我不會被他嚇跑。
印刷行的門猛然爆開，力量之大使得班傑明被噴出的碎片彈到十步以外。黑煙從門內竄出，他放聲尖叫，蹣跚後退。跳動的火燄之心浮現，飄在離地七呎左右的高度，他完全喊不出聲音。崔佛．布萊斯維從火燄底下大步走出，臉上浮現著駭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