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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1

作者:法蘭克.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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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穆哈迪 五

第二卷 穆哈迪

不到幾分鐘,他們已經站在裂谷裡了,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的背包就夾在兩人中間。
他踩上斜坡,沿著柔軟的沙面向下滑去,滑到一個微凹的窪地,裡面填滿了沙子,周圍是一圈岩壁。
那東西已經遠離石山,加快速度,朝地平線方向去了,身後留下一條彎曲的軌跡。兩人傾耳諦聽,直到它穿行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周圍細沙的流動聲中。
但必須考慮到生活在這片沙漠裡的人的絕望情緒,她想,這種滋味我今天算是稍稍領略到了。絕望中的人或許會因為我們的水殺死我們。
「背帶仍然在我手裡。」她說。
傑西卡睜開眼睛,望向沉寂的沙漠。白天,溫度漸漸升高,永不安寧的熱魔開始攪動外面開闊沙地上的空氣。對面的岩壁在熱浪中漸漸模糊起來,就像透過廉價玻璃看到的景致。
「小心。」她說。
他丟下包,奮力往斜坡上爬。他像瘋子一樣在沙堆上抓啊,挖啊,拚命把沙往後拋。「母親!」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叫道,「母親,你在哪兒?」
又一道流沙傾瀉在他身上,落下的沙子把他腰部以下都埋住了。他掙扎著爬了出來。
但傑西卡在保羅臉上看到的只有絕望。她用蔑視的口氣毫不留情地對他說:「難道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沙蟲!」保羅說。
身後傳來沙的滑動聲。黑暗中,他努力望向斜坡上面,差點被傾瀉而下的流沙推倒。隨後,周圍漸漸沉寂下來。
傑西卡從帳篷旁邊的包裡找出另一副望遠鏡,走到保羅身邊。
他除掉她腰部以上的沙,把她的雙臂搭在自己肩上,沿著斜坡往下拉。開始慢慢地拉,然後,感到上面的沙快要塌了,他能拉多快就拉多快,越拉越快,拚命喘著氣,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他終於把她拉了出來,來到堅實的岩面上。他把她扛在肩上,搖搖晃晃地猛跑。與此同時,整個沙面塌了下來,岩壁間嘩啦啦的塌陷聲震耳欲聾,聲音越來越大。
她意識到他是在問她懷孕的情況,於是說:「你妹妹還要好幾個月才會降生,我仍然覺得……有足夠的體力。」
沙蟲來自他們右面,帶著一種彷彿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的威嚴。只見一個沙堆拐來拐去,橫掃過他們視野範圍內的沙丘。沙堆前部分開,揚起陣陣沙濤,像船首劈開的巨浪。接著,它不見了,消失在他們左側。
「岩石上有一個鑿出來的固定孔,」保羅說,「以前有人在這兒搭過帳篷。」
他看看羅盤,裡面的酸液只剩下不到兩盎司。
「有一種方法可以安全地橫跨那片沙漠,」保羅說,「弗瑞曼人的方法。」
他的步伐完全沒有節奏,就算獵食的沙蟲也不會覺察到有某個不屬於沙漠的東西在移動。
保羅朝岩脊走去,攀上第一個岩階,傑西卡緊隨其後。
「這兒到處是岩石。」傑西卡說。
「如果我們能把那道斜坡上的沙固定住一小塊,從那裡往下挖個洞,再固定住洞口表層的沙土,也許就能插根棍子夠到背包。有水的話,這是可以辦到的,但我們的水不夠……」他突然住口,然後說道,「泡沫!」
「別拉,千萬別拉。」保羅說著,聲音幾乎輕到耳語的地步。
保羅猛拉了一下,她有一半身子被拉出洞外。泡沫堤防塌了下來,沙粒傾瀉而下,但保羅始終護著她的頭。一切重新平息下來之後,傑西卡發覺自己被埋在齊腰深的沙裡,左臂和左肩都埋在沙下。她的下頜被保羅的長袍包著,沒有受傷,只有右肩因為保羅的拉扯隱隱作疼。
保羅晃晃腦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撲翼機的著陸程序上。他看著母親指出的地方,看到前面沙地上升起一片形狀各異的暗黑色岩石,向右側一路延展開來。他感到風繞著腳踝轉,在船艙裡捲起一陣塵土。機體某個地方漏了個洞,很可能是風暴的傑作。
「弗瑞曼人的沙漠。」保羅輕聲道。
他用母親所教的比.吉斯特心法,使狂跳的心平靜下來,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一片空白,讓記憶中剛剛發生的事以最真實的面目一一回放。每個動作,每步滑行,都重現在他腦海中,像慢鏡頭一樣,一幀一幀地播映著。然後,他把時間分割成以秒為單位的間隔,與記憶中的鏡頭一一對照,以便完全重現剛才發生的事故。
「你怎麼還不明白?」他說,「能支撐我們在這裡活下去的一切都被埋在沙下面了。」
「大約三米。」他說,「我只能算出背包的大概位置,說不定還得加寬洞口。」他往旁邊移了一步,在鬆軟的沙裡滑了一跤,「斜著挖,不要直接往下。」
「我再也跑不動了。」傑西卡喘著粗氣說。
「能聽見我說話嗎?」他輕聲問道。
「母親?」他叫道。
保羅竭力控制住撲翼機,越來越意識到他們正從混沌的風暴裡往外衝。他那高於門塔特的超能力計算著各種最不起眼的因素,感受著鋒面、沙浪、紊亂的氣流和時常出現的漩渦。
洞慢慢往下延伸,挖到與下面窪地地表平齊的深度,但還是看不見他們的包。
保羅讓背包滑下肩頭,坐下來,靠在包上。傑西卡一隻手放在他肩上,撐住自己的身體,然後倒在他旁邊的岩石上。坐穩之後,她感到保羅轉過身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見他在背包裡翻著什麼。
傑西卡跳下撲翼機,拔腿便跑,踉踉蹌蹌、一步一滑地攀上沙丘。她聽見保羅喘息著跟在後面。他們爬上一條彎彎曲曲一路向岩石方向延伸下去的沙脊。
傑西卡點點頭,忽然覺得很累,連話都不想說。
她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往日卡拉丹的美景,與這片荒蕪的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保羅出生之前,有一次,她和萊托公爵在卡拉丹外出度假。他們飛越南方的叢林,掠過野草從生的草地和稻穀纍纍的三角洲。一片綠意盎然中,他們看到了如螞蟻般排列成行的人群,肩上挑著懸浮扁擔,排著隊運送貨物。而海面上,無數帆船撐起白色的船帆,像盛開在海中的朵朵鮮花。
「腳步聲聽起來必須沒有節奏。」傑西卡說。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霜月映射下的峭壁,引用了一句弗瑞曼人《求生:宗教手冊》中的話:「『旅行要趁夜,白天則在黑暗的陰影中休息。』」他看看母親,「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你能繼續走嗎?」
他挖得更快了,把她的肩膀也挖了出來。她的身體摸上去軟軟的,但他終於探到了她遲緩的心跳。
傑西卡一動不動,以免打斷他的思路。
一切都逝去了。
他緊緊背包帶,沿著岩石上風沙鑿出的溝槽向上爬。溝槽的出口在一塊岩面上,月光下,階梯形的岩脊一路向南攀升。
保羅在一塊山岩的拐彎處停下腳步,岩壁上有一條凸起的岩縫,他把包靠在這條狹窄的岩縫上。
傑西卡看看保羅,發現他正觀察著那一片世界末日般荒蕪的景致,雙眼探察著流沙的河流和峽谷。
「太寬了,穿過去不容易。」保羅說,臉上罩著過濾器,聲音變得很低沉。
「我也沒料到。」傑西卡喘著氣說。
「天快亮了。」他說。
「凱恩斯保證說他們會幫我們的。」
「這裡已經是沙漠中向南相當遠的地方了。」保羅說。他放低望遠鏡,撫著鼻塞下方的皮膚,感到雙唇十分乾燥,裂了許多小口子。他的嘴裡渴極了,滿是沙土的味道。「感覺那兒是弗瑞曼人的地盤。」他說。
保羅把空空的定位羅盤盒扔進下面的盆地,說:「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現在仔細聽我說。我會把你拉到洞邊,然後往山下拉,但你千萬要抓住帶子,別鬆手。這個斜坡已經自己穩定住了,我們上面不會有更多的沙傾瀉下來。我會保證你的頭不會被沙埋住。等這個洞被沙填滿以後,我就可以把你挖出來,把包也拉上來。」
為什麼不呢?她一邊刷袍子一邊想,這個地方不錯:在岩壁深處,面對大約四公里外的另一處懸崖。高高在上,足以避開沙蟲的攻擊,但又近得可以輕易到達即將穿越的沙漠。
「我明白。」她說。
綠色泡沫從蓋子上的小孔中不斷地流出。保羅把它對準斜坡,在那裡形成一道低低的泡沫堤,再踢開堤下面的沙,一邊用更多的泡沫固定挖開的沙層。
「當心這兒,岩階上有沙,會打滑。」
「休息夠了。」她點頭示意他帶路。
她照做了,心想:我們有水,也有蒸餾服。只要能找到吃的,我們就能在這片沙漠上堅持很長一段時間。弗瑞曼人就生活在沙漠中,他們能做到的,我們也能。
他們滑下一道斜坡,來到一大片寬廣的碎石堆中。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地方,他們重新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起來。
練習你的手!
「把你的水喝完。」保羅說,「常言道,要想儲存水份,最好的地方就是你自己的身體。它能使你保持體力,你會更有力氣。要相信你的蒸餾服。」
他指著左邊,傑西卡順著他的手臂望過去,看清他們正站在懸崖頂上,二百米高的懸崖下面是一片沙漠,綿延不絕,像凝滯的海洋。它躺在那兒,到處泛著月白色的波浪,一浪一浪的沙丘投下無數陰影,消散在弧形的沙脊下。遠處,隔著灰濛濛的塵霧,矗立著另一處高聳的峭壁懸崖。
過了一會兒,保羅以之字形爬上沙坡,極其小心地摸索著,直到找到裂谷岩壁,那裡有一塊向外凸出的石頭。他開始往下挖,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次引起滑坡。一塊布料在他手下露了出來,他循著這塊布找到一隻手臂。保羅輕輕地沿著手臂繼續挖,母親的臉終於露了出來。
「我們的泡沫用完了。」
「巨型仙人掌,」她說,「看上去乾巴巴的。」
保羅掉轉機頭,避開沙塵,讓機翼有節奏地拍打著。他掃視著夜空。
一段時間以來,他感到風暴在減弱,但狂風仍吹得他們搖擺不定,他等待著沙暴中出現另一股渦流。
「我們可以從這裡下去嗎?」傑西卡小聲問道。
「休息的時候,」傑西卡說,「我們應該繼續你的學業。」
他驀地一驚,停下腳步。在卡拉丹時,他曾在夢中預見過同樣的場景,夢中的畫面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中。他見過這片沙漠。但夢中的景致與眼前稍有不同,當時的夢境彷彿被吸入了潛意識,湮沒在記憶中,而如今真正身臨其境的時候,過去所見的幻象卻無法完全與現實一一對應。到底是什麼不同呢?他一動不動,幻象卻似乎移動起來和-圖-書,以不同於過去的角度慢慢逼近。
保羅說:「我們的沙漠救生包裡有一隻沙槌,如果我們把它:埋在這裡的岩石後面,讓它不停地敲,就會讓沙蟲忙上一陣子。」

她服從了,一口氣把儲水袋中的水喝光,覺得體力稍有恢復。她想,儘管身心疲憊,但此時此刻,這兒是多麼靜謐祥和啊!她記得以前聽詩人勇士葛尼.哈萊克說過:「一口乾糧和隨之而來的靜謐,勝過無數犧牲和戰爭。」
必須找到一股適當的渦流。他想。
「那兒。」他一手拿望遠鏡,另一隻手指著遠方。
保羅停下來,把她推進一條岩縫,轉身俯視著下面的沙漠。一條一拱一拱的沙堆移動著,與他們所在岩石小島平行。月光如水,沙浪泛起漣漪,浪頭般湧起的沙堆大約距離他們一公里遠,掀起的沙浪幾乎與保羅的眼睛一樣高。沙蟲所經之處,一座座沙丘被夷為平地,只留下蜿蜒的曲線,在那片沙漠上拐來拐去。他們那架失事撲翼機的殘骸就遺棄在那裡。
傑西卡把這句話複述給保羅聽。
「葛尼總是能找到最適合的引語,」保羅說,「我彷彿現在就能聽見他在說:『我要讓河流乾涸,把大地出賣給魔鬼;我要用陌生人的手,讓原野荒蕪,毀滅在其中生存的一切。』」
「什麼?哦,是了。如果我們打亂腳步……嗯,沙本身也會不時移來移去,沙蟲不可能查看每個微小的聲音。嘗試之前,我們必須好好休息一下。」
「我們出來了。」傑西卡悄聲道。
「我們一停下來,馬上朝岩石那邊跑。」保羅說,「我來拿包。」
這種想法真夠直截了當的。她想。
「你找到路了嗎?」傑西卡問,誤以為他是在猶豫。
他朝前面月光下一處位於沙丘邊上、飽受流沙侵蝕的岩脊點點頭。「降在那堆岩石附近。檢查一下你的安全帶。」
保羅看看外面的沙丘,鼻子和眼睛一起搜索著,找準方向,最後把注意力集中在下面一片發黑的沙土上。
她手一撐,從岩石上站起身來,感到體力恢復了。「往哪兒走?」
他望著對面那堵岩壁,注意著那邊高懸於崖頂的月影移動的時間,然後說:「不到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保羅在前面帶路往下走,小心翼翼地移動著,但步伐很快,因為月光明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們一路向下繞行,走入越來越深的黑暗。頭頂的岩石隱隱約約,與群星混在一起。走著走著,裂谷突然變窄,只有大約十幾米寬,外面是昏暗的灰色沙坡邊緣,沙坡傾斜而下,沉入一片黑暗。
傑西卡走到他下面,大聲叫道:「要我幫忙嗎?」
他把兩粒能量膠囊塞進她的掌心。他的手十分乾燥。
她望向遠方,在他們與另一座峭壁之間,月光照亮了那片廣袤的沙漠。「一陣子?來得及走四公里嗎?」
突然,幾乎毫無徵兆,因為沙暴吹打強度大為降低的左翼向內側捲曲,彎折,砰的一聲砸在機體一側。撲翼機越過一座沙丘頂部,向左一擰,翻了一個觔斗,底朝天,一頭栽在旁邊的一座沙丘上。沙土傾瀉而下,機頭立刻被埋在沙裡。機身傾倒在折損的左側機翼那邊,撲翼機右翼高高翹起,直指星空。
「拿著。」他說。
要是有懸浮器就好了,能抵消重力的作用。傑西卡想,那樣的話,往下一跳就到了,多容易。但也許懸浮器是另一種應該避免在沙漠開闊地使用的東西,也許它與屏蔽場一樣會引來沙蟲。
她遇上了滑沙,他想,被埋在沙子下面了。我必須保持冷靜,仔細想想。母親不會立即窒息而死,她會用龜息法使自己全身的細胞進入休眠狀態,以減少對氧氣的需求。她知道我會把她挖出來的。
他站起身,扶著她站了起來。「要往下爬呢,你休息夠了嗎?我想在宿營之前,盡可能走到離崖底沙漠近一點的地方。」
他彎了彎左手的手指,看著她爬過帳篷的密封門,知道自己無法使她改變決定……他必須同意。
傑西卡的心臟怦怦亂跳,她強使自己鎮靜下來,看著逐漸縮小的沙暴。她的時間感告訴她,他們乘著那種混合多種大自然力量的沙暴飛行了將近四個小時。但她同時感到,他們飛行了整整一生。她感到自己獲得了新生。
傑西卡在洞裡站直身子,用沾滿泡沫的手在臉上擦了擦,望著保羅。
「我把包丟了,」他說,「埋在沙子下面……至少一百噸沙。」
保羅慢慢把手插|進她旁邊的沙裡,找到背帶。「我們一起拉,」他說,「穩著些用力,千萬別扯斷背帶。」
傑西卡在高度計上看到了撲翼機這個不要命的動作。
一陣柔風拂過保羅的臉頰,翻動著他斗篷的衣褶。但這風並不像沙暴那樣充滿威脅。他已經能分辨出兩者的差異了。
他們沿著一道道岩床一路向下。前面是一條裂谷,月影勾出了它的輪廓,一直照到另一端的出口處。
保羅從岩壁上撐起來,轉身,攀過一個斜坡。傑西卡嘆了https://m•hetubook•com•com口氣,跟了上去。
「我們出來了。」他說。
龜息法。他告訴自己說。
就像祈禱文中所說的,她想,我們面對它,而不是抗拒它。沙暴從我們身邊經過,包圍著我們。它過去了,而我依然屹立。
保羅扭過頭來,指著左邊說:「那兒,北邊懸崖拐彎的後面。你可以看到風沙是如何侵蝕岩體的,那邊是迎風面,一定會有一些岩縫,很深的那種。」
停下吧。她想,休息一會兒……真正的休息。
他向後拉動撲翼機的兩翼制動桿,先是輕輕地拉,越來越用力。他感到撲翼機兜住空氣,疾風尖叫著穿過層層交疊的護板和機翼上的主葉片。
面板上的各種螢光指針發出綠瑩瑩的光,機艙內顯得危機四伏。艙外黃褐色的沙塵看上去全都一樣,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但他內在的感知能力卻開始看透沙幕。
「母親?」
就在這時,太陽從裂谷盡頭左邊一點的地方躍出地平線。廣袤的沙漠閃爍起各種色彩,躲在岩石中的鳥兒們齊聲高歌。
「你準備好了就動身。」他說。
他們滑翔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保羅走上礫石岩面,把包背在肩上,繫好背包帶。他手裡拿著定位羅盤,站了一會兒。
他搖搖頭。
在夢中,艾德荷和我們在一起。他想起來了,可現在,艾德荷已經死了。
保羅不理她,逕直跳了起來,沿著陰風陣陣的裂谷往下,從裂谷出口傾斜的沙坡跑進下面的沙漠。
「沒有,」他說,「但我們還是得走。」
保羅看著母親,泡沫弄髒了她的臉和長袍,在泡沫乾了的地方,沙子結成硬塊沾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好像剛剛做了一次人形靶,被人用濕乎乎的綠色沙球猛砸了一通。
傑西卡只覺得腳下一整夜都是大大小小的顆粒:大石頭、小石頭、豆大的礫石、剝落的石屑;豆大的沙、普通的沙、粗沙、細沙或粉末一樣的沙。
他放在操縱桿上的雙手感覺到了受損撲翼機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他們飛出了風暴,但仍然沒有脫離這個盲點,進入他的預言能力所見的未來。不過,他們終究逃出來了。保羅感到自己渾身顫抖,似乎即將有所領悟。
漩渦來了,像一股突如其來的巨浪,把撲翼機震得嘎嘎作響。保羅大膽地讓飛船猛地向左傾斜。
「靠著岩脊下面走,別爬上去。月亮在我們背後,月光會暴露我們的行蹤,遠處隨便什麼人都能看到我們。」
沒有回答。
「我絕不能害怕……」
「它比宇航公會的太空飛船還要大,」保羅悄聲道,「我聽說沙漠深處的沙蟲長得很大,但沒料到……會有這麼大。」
他停在裂谷出口處,下面大約三十米的地方就是連綿不絕的沙丘。他輕輕把她放在沙地上,低聲和她說話,讓她從昏死狀態中恢復過來。
沒過多久,他停了下來,把一小撮香料塞進羅盤,用力晃了晃。
他看看自己的手,和沙蟲那樣的生物比起來,它顯得多麼渺小啊!
保羅重新蹲下。
傑西卡左右看了看,下面除了沙什麼也沒有。
他猶豫了一會,然後拿起包,在肩膀上背好,轉身朝下面走去。
沙塵粉末鑽進鼻塞,不得不把它們吹出來;豆粒大的沙和礫石在堅硬的岩面上滾來滾去,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剝落的岩面鋒利得隨時可能割傷手腳;無所不在的沙堆時時拖住他們的腳步。
「從沙層表面向下。」保羅說,「輕一點,好。」他又往羅盤盒裡塞進一撮香料,讓泡沫淌到傑西卡雙手周圍。她開始從洞口斜著往下插,第二次下插時,她的手碰到了硬物。她慢慢挖出一截縫著塑料帶扣的背帶。
「我見過的有些太空護衛艦都不如它大。」保羅小聲說。
他們開始放聲大笑,接著又一起啜泣起來。「本來不應該發生的,」保羅說,「都怪我粗心大意。」
「的確是葛尼的話。」他說。
「準備好了。」她的手指握緊背帶。
利用沙的摩擦力減速,傑西卡想,不由得暗自讚賞他的技巧。
沒過多久,她發現他們的路線艱難無比,只能邊走邊看,隨機應變。岩石間的沙坑使他們行動遲緩,風沙蝕刻的岩壁鋒銳割手,面前的障礙迫使他們做出選擇:從上面翻過去,還是從旁邊繞過去?地形逼著他們遵循它的節奏。兩人只在不得不說話的時候才開口,嗓音嘶啞,氣喘吁吁。
我所受過的訓練已經深入骨髓,無論這些訓練是什麼,它們與我已經密不可分了。他想。
保羅突然在一塊岩石頂上停下,他母親來不及收步,跌進他懷裡。他扶住母親,幫她重新站穩。
「我去把帳篷搭起來,」他說,「最好脫了長袍,好好抖抖。」他拿起背包,轉身走開了。
保羅把兜帽拉下來,蓋住眼睛,聆聽著夜色下昆蟲喧囂的叫聲。他自己的沉默壓迫著他。他感到鼻子發癢,於是撓了撓,卸下鼻塞,隨後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肉桂香,越來越濃。
一道沙流揚起沙幕,在裂谷出口處呼嘯而過。這是晨風從崖頂吹下的塵土,夾雜著沙鷹飛離崖頂時所帶起的沙粒,嘶嘶作響傾瀉而下。可是,沙瀑過後,她仍然能聽到嘶嘶的沙響。這聲音越來越大,只要聽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沿著這條和_圖_書岩脊走。」他指著說。
「我很不喜歡機翼發出的這種聲音。」保羅說,「我們的撲翼機在沙暴中受損了。」
保羅用小刀劃開能量電池,把電池裡的晶體倒進水裡。水裡泛起少許泡沫,然後平息下來。
「深入沙漠。」她說。
「你看起來一團糟。」他說。
漩渦轉著他們,擰著他們,顛著他們,把飛船向上拋起,彷彿它是噴泉水柱中的一小塊木片。然後,它把他們噴了出去。在二號月亮的月光下,他們就像一縷舞動的沙塵之中的一粒長了翅膀的微塵。
「快!」保羅氣喘吁吁地喊道。
沒有回答。
「最好降落在沙面上,」傑西卡說,「機翼可能承受不起急剎車。」
傑西卡照他說的做了。
他回頭看看裂谷說:「如果我沒找到你,也許你會死得更好受些。」
傑西卡觀察著他走路的方式,見他有意打亂了自己的步伐——一步……停,兩步,三步……滑行,停……
「我們可以滑下去。」他說,「我先下,聽到我停下來以後你再下。」
保羅直視前方,越過遼闊的沙丘,看著隨月亮移動不停變幻的月影。「大約三四公里寬。」他說。
「沿著沙脊跑,」保羅命令說,「這樣快些。」
保羅用泡沫築起護堤,傑西卡則開始雙手刨沙,把挖出的沙拋到斜坡下面。「要挖多深?」她氣喘吁吁地問。
流沙陷腳,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岩石跑去。
「你需要水。」傑西卡說。
他用一隻腳踩在斜坡表面試了試。
「沙蟲怎麼辦?」
「保羅!」她尖叫道。
她吝嗇地從蒸餾服水管中吸了一小口水,把兩粒能量膠囊吞進肚裡。
「坐穩了!」他警告說。
「朝那兒跑!」他命令道。
「也許吧。如果我們走過沙漠時只發出純自然的聲響,就是那種不會引來沙蟲的聲音……」
倚在岩石上的傑西卡挺直身子。
她點點頭,繼續盯著沙漠另一邊。沙蟲所經之處留下一條巨大的溝壑,從他們面前經過,長得讓人難以忍受,彷彿無窮無盡一般,直奔向天盡頭,最後消融在地平線中。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她小聲說。
「沙蟲。」保羅輕聲說。
她聳聳肩,感到成塊的沙從長袍上跌落。
過了一會兒,保羅說:「你……感覺怎樣?」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穆哈迪童年簡史》
「我想可以。」
保羅往下望去,看到了那根由沙塵標明的熱風柱,正是它剛剛把他們吐了出來。只見沙暴逐漸減弱,慢慢消失,像一條流入沙漠的乾枯河流。從他們所在的上升氣流望下去,沙塵映著月光,變成了灰色。
他顫抖著。
「準備好了?」
「那邊還長了些東西。」他說。
傑西卡一手抓住背帶,抬頭看著他。
保羅到達香料區,剷起一堆香料放進他的長袍裡兜起來,又回到裂谷裡。他把香料扔在傑西卡面前的沙地上,蹲下來,開始用刀尖拆開定位羅盤。羅盤表面很快被卸了下來。他取下腰帶,把羅盤的零件倒在上面,從中取出電池。接著,他又取出羅盤的刻度盤,手裡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羅盤外殼。
傑西卡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頭頂有什麼東西在動,她抬起頭,看見一排鷹立在裂谷上沿,緊盯著下面暴露在空氣中的水。
她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她突然想到,停步就相當於憐憫,哪怕只停一會兒。不能停步的地方不存在憐憫。
他壓下突生的怒火,「母親,難道你不認為我們可以不用……」
聲音漸小,最後,聽不見了。
沙蟲過處,再看不見撲翼機的蹤影。
保羅用力扯開安全帶,向上爬過母親,拉開艙門。周圍的沙立刻湧入船艙,帶進一股燧石燃燒後的焦味。他從後座把包拖出來,見母親也解開了安全帶。她站到右邊座位的邊沿,踩著座位鑽了出來,爬到飛船的金屬外殼上。保羅緊跟在後,抓住背包帶,把包拖了出來。
神母啊!她想,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就嗅到了水的味道!
保羅打量著開闊的沙漠地帶,在腦海中搜尋他過去預見的事件。與沙漠救生包一起的說明書裡含糊不清地提到過鼓槌和製造者矛鉤,到底是派什麼用場的呢?他想找出答案。他覺得很奇怪,一想到沙蟲,他預感到的就全是可怕的事。在他的意識邊緣,他隱隱覺得沙蟲應該受到尊重,而不應該害怕它,前提是……前提是……
才十五歲,他就學會了沉默。
「可能是某個植物實驗站留下的東西。」她提醒道。
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疲憊的身體上,渾身肌肉疼痛不已,連感官都變得遲鈍了。「我們可以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嗎?」
他們把包一點點拉上來,更多的沙粒傾瀉而下。當背帶清清楚楚露出沙面之後,保羅停下手,先把母親從沙裡救了出來,然後倆人一起沿斜坡向下,終於把包拉出沙坑。
保羅把蓋子扣回羅盤,去掉蓋子上的「重啟」按鈕,留下一個小洞,以便液體流出。他一手拿著改造好的羅盤,另一隻手抓起一把香料,回到岩縫上邊,研究著斜坡的地勢,沒繫腰帶的長袍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著。他費力地往斜坡上走了一截,踢開和圖書腳下細細的流沙,攪起一團沙塵。
岩石前方是一片礫石灘,像一片從沙海裡向斜上方伸出的海灘,就在距離他們前方不到十米處。這時,身後響起金屬被咬碎的嘎吱聲。
「注意頭頂那塊岩石,別碰著頭。」
過了一會兒,他仰望著裂谷處那道新形成的沙坡,仔細打量著,計算著沙土的鬆軟程度。
保羅從脖子旁邊抓過吸水管,吸了一大口,然後把水吐在羅盤外殼裡。
湧起的沙堆又向沙漠中心移去,橫過它來時走過的路線,一路尋尋覓覓,還在找吃的。
「馬上就好。」
因果關係:他頂住了兇惡的自然力量,活下來了,站在即將領悟的邊緣。如果沒有祈禱文的魔力,這種頓悟是不可能的。
傑西卡爬到保羅身邊。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羅盤盒,搖了搖盒子,泡沫重新汩汩流出。
「這附近有香料。」他說。
我會不會算錯了?保羅暗自問道,慌了手腳的人是我,所以才鑄成大錯。這影響了我的推算能力嗎?
聲音越來越大。
眼前景物一掠而過:沙丘那模糊的陰影,周圍像島嶼一樣升起的岩石。撲翼機輕輕擦過一座沙丘的頂部,躍過沙谷,又擦過另一座沙丘。
傑西卡閉上雙眼,發現自己幾乎被兒子悲愴的言語感動得熱淚盈眶。
「最好現在就出發?」她問。
「你自己也不怎麼樣。」她說。
「附近可能有人。」保羅說。
傑西卡點點頭。
她轉過身,見保羅已經把帳篷撐起來了,帶有加固肋條的拱形帳篷與裂谷岩壁融為一體,難以分辨。保羅從她身旁走過,舉起雙筒望遠鏡。他飛快地調轉旋鈕,把焦點對準在那邊的懸崖上。沙漠開闊地的另一邊,晨光給對面巍峨的棕色懸崖披上了金色的輕紗。
「可你找到我了。」她說。她的聲音變得柔和,充滿理智。
「跑什麼……」她不作聲了,點點頭,「沙蟲。」
「香料,」他說,「它的成份是高鹼性的。而我有定位羅盤,裡面的電池是酸性的。」
「你敢肯定弗瑞曼人會友好地對待我們嗎?」她問。
她慢慢醒來,呼吸聲越來越重。
一種全新的聲音向他們直逼過來:那是極低的嘶嘶聲,一種在沙地上摩擦滑行而發出的沙沙聲。
「保羅!」
「我們的朋友沙蟲。」他糾正她說,「它們會吃掉這架撲翼機,消滅我們在這裡著陸的痕跡。」
他指指沙坡後面,那邊高高聳立著一座風沙侵蝕的石山。
傑西卡靠在他身旁,慶幸可以休息一會兒了。她聽見保羅在拉蒸餾服的水管,於是也吸了一點自己的回收水。水有點鹹,她不由得回憶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噴泉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水量如此之多,多得讓人視而不見……她注意的只是噴泉的形狀,它的倒影,或是它的聲音。
「今天你表現得有些驚惶失措。」她說,「對你自己的大腦和神經,你或許的確比我更瞭解。但對於身體的肌肉組織,你要學的還很多。身體有時會不由自主地做出本能的反應,保羅,這一點我可以教你應付。你必須學會控制每一條肌肉,每一根筋脈。你需要練習你的手。我們先從手指肌肉練起,然後是手掌的肌腱和指尖的靈敏度。」她轉過身,「來,進帳篷,現在就開始。」
她想:怎麼我跟我自己的兒子講話還這麼正式!這麼生硬!對比.吉斯特來說,這種奇異的問題,答案只能在自己內心深處找到。於是她靜下心來,細細查驗,找到了這種拘謹的根源:我害怕自己的兒子;對他陌生的行事風格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所看到的未來,也害怕他以後會對我說的話。
這種感覺十分強烈,令人生畏。他發現他不由自主地思索著,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種讓自己渾身顫抖的領悟之感。他覺得部份原因是因為阿拉吉斯滲透了香料的食物,但另一部份則是因為祈禱文,彷彿這些言語本身就具有某種力量一般。
「肯定有。」
《O.C.聖經》上的話在他腦海中迴響:「我們究竟缺少什麼,所以才看不見、聽不到我們身旁的另一個世界?」
「我們在哪兒度過白天?」她問。
如果不成功,水就浪費了。傑西卡想,不過,反正是個死,不管怎樣都沒關係。
「沙蟲。」她說。
「上來挖,」他說,「我們大約要挖三米,上面的沙隨時可能塌下來。」說話時,羅盤盒裡已經不再有泡沫流出。「快點,」保羅說,「不知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長時間。」
保羅把包移到右手,抓住背包帶,背包隨著他的腳步拍打著身側。他另一隻手拉住母親的胳膊,拚命爬上突起的岩石,穿過一條彎彎曲曲、風沙侵蝕而成的溝壑,爬上到處是礫石的岩面。吐出的氣乾燥之極,喉嚨裡火辣辣的。
「餘下的水、蒸餾帳篷——所有重要的東西。」他摸了摸口袋,「定位羅盤還在。」又在腰帶裡搜了搜,「小刀、雙筒望遠鏡。有了這些東西,我們可以好好瞧瞧這個要了我們命的地方。」
「沙漠開闊地。」她說。
她注意到他的語調不同於以往,那種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說一個已死的人。她想:可憐的葛尼也許真的已經死了。亞崔迪的軍隊不是戰死就是被俘,要不就是像他倆一樣迷失在這無水的虛無之中。
「全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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