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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1

作者:法蘭克.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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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穆哈迪 八

第二卷 穆哈迪

老鷹低下頭,展開翅膀,又重新收回雙翅。它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伸出的手上。
他開始覺得身體發冷,但是大腦中那個尚有邏輯的角落告訴他:你頭頂上是太陽,你沒有蒸餾服,你很熱,火熱的太陽正在烤出你身體內的水份。
「在此之前,人類及其活動一直是各行星地表的災害。」他父親說,「大自然往往會因為這些災害而向人們索取賠償:或者消滅他們,或者壓縮他們的規模,以大自然自己的方式將人類融入行星的生態體系之中。」
凱恩斯看見那隻鷹動了一下,朝他的手走過來,一次只謹慎地邁一步。它的同伴則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等待著。那隻鷹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就能夠到他的手。
「我們這門學科是通用性的。」他父親說,「在處理星球範圍內的諸多難題時,你無法在這個問題和那個問題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態學必須隨時修改,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現實。」
凱恩斯向前撲倒在沙上,趴在剛才爬行時形成的淺坑裡。他感到左臉挨著的沙熱得發燙,但意識卻模模糊糊地,彷彿離他很遠。
他的臉頰重新跌回灼熱的沙裡,他嗅到一股岩石燒灼的氣味。是下面的香料菌叢在釋放氣體。他大腦中某個掌管邏輯的角落突然生出一種想法:飛在我頭頂上的那些鳥是食腐鳥,也許我的一些弗瑞曼人會看見它們,然後跑來查看一番。
他的手指無力地在沙上抓著。
「生命會改造維持生命的環境,使環境支持更多的生命。」他父親說,「生命會增加環境所缺乏的養份。通過大量從一個有機體到另一個有機體的化學作用,它將更多能量輸入這個系統。」
沙漠鷹開始在他上空盤旋起來。與這裡大多數野生動物一樣,它也是食腐動物。凱恩斯看見一團陰影從他手邊掠過,於是掙扎著轉過頭來,仰望上方。鷹群像銀藍色天空中一團模模糊糊的黑點,又像飄在他頭頂遠處的煙垢。
「阿拉吉斯是個只生產單一作物的星球,」他父親說,「單一作物。它使統治階級得以像從古至今所有統治階級那樣,過著奢侈的生活。在他們之下,則是僅以剩餘物資為生、半人半奴隸的大眾。而引起我們注意的正是這些大眾和剩餘物質,他們的價值遠遠超過人們從前的想像。」
我驅動雙腳穿越沙漠,
他意識到自己處於半昏迷狀態,有些神志不清,意識到自己應該挖個洞,用相對涼爽的地下沙層把自己埋起來。但他仍能聞到地下某處某個香料菌叢發出的略帶甜味的刺鼻氣息。他比任何弗瑞曼人更加清楚這個事實所包藏的危險。如果他能聞到香料菌發出的氣味,那就意味著沙下深處,氣體已達到接近噴發的壓力。他必須離開這裡。和圖書
凱恩斯發覺自己已經沒有衝它吆喝的力氣了。
我是這片大地的管家。他想。
弗瑞曼人的宗教經過改良後,也正是我們現在所謂「宇宙棟樑」的最初來源。他們的牧師帶著啟示錄、箴言和預言來到我們中間,給我們帶來阿拉吉斯的神秘的宗教混合體。這種大雜燴式的混合有諸多動人心弦的美妙之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其激動人心的音樂。它以古老歌謠為基礎,又烙上了新時代覺醒的印記。有誰沒聽過《老人的讚美歌》?有誰沒有被它深深打動過?
我是一棵年輕的樹,
我神志不清了。凱恩斯想。
你為什麼不幫幫我?凱恩斯心想,總是這樣,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辜負我。他想把頭轉過來,瞪著他父親說話的方向,瞪得那個老傢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卻不聽他的使喚。
「生態學的最高境界就是理解因果關係。」

「對正在開展工作的行星生態學家來說,他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親說,「你必須在這些人中間傳播生態學知識。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才創造了這一套全新的生態學符號系統。」
凱恩斯強撐著自己跪起來,聽見一隻鳥尖叫一聲,急速撲楞著翅膀飛走了。
香料菌叢!
鷹群在上空盤旋,沮喪地尖叫著。它們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任何沙漠生靈都知道。
他又想,人的思維真是夠奇怪的,只要固定在一個模式中,就總也跳不出來。哈肯尼軍隊把他單獨留在這兒,沒有水,沒有蒸餾服。他們認為就算沙漠沒能殺死他,沙蟲也會吃掉他。他們認為這樣做很有趣,把他活著留在那裡,用他自己星球的無情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殺死他。
這是最明白不過的事實,現在,就連那群沙漠鷹都認識到了這一點。
那隻鷹又往前跳了一步,更靠近凱恩斯伸出的手了。同時,又有兩隻鷹飛下來,停在它後面的沙地上。
「請別再說教了,父親。」凱恩斯輕聲說。
那人爬過沙丘頂,像一粒被正午的陽光捕獲的飛塵。他只穿了一件被撕得粉碎的斗篷,碎布片遮不住的部位,裸|露的皮膚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中。他的兜帽已經從斗篷上扯掉了,但他撕下一條爛布,把它做成一塊包頭布裹在頭上。頭巾下露出一縷縷沙色頭髮,與他稀疏的鬍鬚和濃濃的眉毛相配。藍中透藍的眼睛下面有一條殘留的污漬,向下伸向他的臉頰。鬍鬚上有條暗淡的壓痕,是蒸餾服水管壓過的痕跡。
幻影翻騰,像迎賓的主人。
嘴爪牢牢抓住我的樹梢!www.hetubook•com•com
這個聲音嚇了他一跳,因為他熟悉這聲音,知道這聲音的主人已經死了。那是他父親的聲音。在他繼承父業之前,他父親一直是這個星球的生態學家。父親很久以前就死了,在普拉斯特盆地的塌方事故中身亡。
總是向我說教。凱恩斯想,他為什麼不閉嘴?難道他看不出我就要死了嗎?
「空氣中的水份有助於阻止生命體內水份的過度蒸發。」他父親說。
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異常清晰的念頭:一顆星球真正的財富存在於它的土地之中,它是文明的根源。我們的介入方式是什麼?農業。
「我不聽你的,父親,」凱恩斯輕聲說,「走開!」
他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凱恩斯問自己,是不是一些我未能看到的因果關係?
他試著想像空氣中的水份——綠草盈盈,覆蓋著這個沙丘。在他身下某個地方有流動的活水,沿著長長的露天水渠緩緩流動,最終被完全蒸發到空中。這幅圖景只出現在書本的插圖中。地表水,灌溉用水……他想起了書上的話,在每個生長季節,灌溉一公頃土地就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身下有水的想法使他發狂。他想像著那些水,被堅韌的半植物、半動物的小製造者封閉在多孔的岩層裡,輕輕一碰,岩層裂開,一股涼爽、清潔、純淨、多汁、甜蜜的水就會注入……
「動物需要遷徙,」他父親說,「遊牧民族也有同樣的需求。這種運動是為了滿足身體對水、食物、礦物的需要。現在,我們必須控制遷徙,使它為我們的最終目標服務。」
爬過沙丘頂以後,他停了下來,手臂沿沙丘迎風面向下伸出,背上、手臂上和腿上流出的血凝結成塊,傷口沾滿一片片黃沙。他慢慢把手伸到身子下面,撐著站了起來,東倒西歪地立在那兒。甚至在他幾乎漫無目的的動作中,仍然看得出他曾經是個舉手投足準確無比的人。
「閉嘴。」凱恩斯啞著嗓門說。
一隻鷹落在他向前伸出的手邊,凱恩斯看見它收起翅膀,偏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量,衝它嘶聲吆喝了兩聲。鷹跳開兩步,仍舊盯著他不放。
沙蟲。凱恩斯的腦海中突然湧起了希望。泡沫破裂時,製造者一定會來。可我沒有矛鉤。沒有矛鉤又怎能騎到巨大的製造者身上去呢?
他為什麼一直轉來轉去的?凱恩斯自問道,難道他不想見我?
我徘徊在阿爾─庫拉布的地平線上。
而我也是沙漠生靈。凱恩斯想,你懂嗎,父親?我是個沙漠生靈。
他們甚至沒給我留一件蒸餾服!
「大自然與人類之間這種歷史悠久的互相掠奪、互相壓搾的生態體系將止於阿拉吉斯。」他父親說,「你不可能永無止境地盜取你所需要的一切,絲毫不顧子孫後代的福祉。一個星球的物理變化清清楚楚地寫在它的經濟、政治記https://m.hetubook.com.com錄之中,這本記錄就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應當如何發展?路線是顯而易見的。」
貪求榮耀,渴望冒險,
「我們的時間表制定得十分高明,使它達到了純粹的自然現象的境界。」他父親說,「一顆行星上的全體生命形式是一個無比巨大、彼此密不可分的統一體。一開始,動植物的變化完全受我們所掌握的物理力量主宰,它們走上既定軌道之後,我們的影響力就不會那麼直接了,只起引導的作用——當然,到那時,我們還是不會撒手不管。請記住。我們只需要控制行星能量圈的百分之三——僅需百分之三,就能改變整個能量結構,使之成為一個符合我們需要的自給自足系統。」
哈肯尼人一直覺得弗瑞曼人很難消滅。他想。我們不會輕易死去,可現在我該死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我就算死,也還是個生態學家。
我聽見它們成群結隊地飛來,
他吸了一口氣,聞到一股濃郁的甜香,比剛才濃得多。
挫敗之感正在耗盡他僅存的那點氣力,他感覺得到。水是這麼近,僅僅在他身下大約一百米左右。沙蟲肯定會來的,但在沙漠地表無法抓到它,也無法利用它。
「一個系統中存在的生命越多,系統可以容納生命的地方也就越多。」他父親說。這一回,聲音來自他的左後方。
鷹跳了一步,離凱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朝這邊轉轉頭,又朝那邊轉轉,打量他裸|露在外的皮肉。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我的人民又在哪兒?凱恩斯想。他集中全身力氣,把手朝距離最近那隻鷹一伸,但只伸前了一指。它向後一躍,跳到同伴中間。所有的鷹都伸開翅膀,做好起飛的架勢。
然後,他聽到了沙子摩擦發出的嚓嚓聲。
每個弗瑞曼人都知道這種聲音,能夠立即把它與沙蟲和沙漠中其他生物所發出的聲音區別開,在他身下某處,香料菌叢已經從小製造者身上得到了足夠的水和有機物,達到了瘋狂生長的關鍵時期。一團巨大的二氧化碳泡沫正在沙層深處形成,即將向上「炸」開。爆炸中心將形成一個沙塵漩渦。屆時,沙漠深處已經形成的東西將翻上沙漠表面,而現在處於地表的任何東西則會被壓下去,兩者徹底交換位置。
「我們在阿拉吉斯的第一個目標,」他父親說,「是培植草地。我們從這些能夠適應貧瘠土地的變異野草開始。成功實現利用草地固住水份之後,我們就著手培養高地森林,接著是幾個露天水體——開始是小型水庫——然後把捕風凝水器沿各主風道按一定的間隔排列,把被風偷走的水和*圖*書重新收回來。我們必須創造真正的季風——富含水氣的風。但我們永遠離不開對捕風器的需求。」
「阿拉吉斯的大眾將會明白,我們的目的是使這片大地有活水流動。」他父親說,「至於我們具體打算怎麼做,不用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有一點不著邊際的猜測。許多人甚至以為,我們會從其他水資源豐富的星球上引來活水。這些人完全不理解這種做法的困難,難度之大,令人望而卻步。但是,只要他們相信我們,那就任由他們幻想他們所希望得到的任何東西吧。」
散佈在我年輕的枝椏上。
比猛衝的豺狼更英勇,
消息已經送到我的各個穴地、各個村落。他想,沒有什麼能阻擋其傳播。如果公爵的兒子還活著,他們會找到他,遵照我的命令保護他。他們也許會拋開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但他們會救下那男孩的性命。
他感到自己被泡沫高高抬起,然後感到了泡沫的碎裂。沙塵漩渦包圍著他,把他拖進冰冷的黑暗之中。有那麼一陣子,冰冷和潮濕的感覺令他無比喜悅,無比寬慰。接著,當他的星球殺死他的時候,凱恩斯突然想到,他父親和其他所有科學家都錯了——只有意外和偏差,才是宇宙中最恆定不變的事物。
就在這時,凱恩斯豁然開朗。猛然間,他看到了有關阿拉吉斯未來的種種可能性,這是他父親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各種不同的可能性沿著各種不同的路徑,如洪水般在他腦海裡奔流不息。
他步履蹣跚地走了幾步,跌倒在沙丘迎風面結成硬殼的沙表上,雙手無力地插|進沙裡。
聲音好像是從右邊傳來的。凱恩斯的臉擦著沙子,轉過去朝那個方向看,卻只看見蜿蜒伸展的沙丘,在烈日暴曬下與熱魔起舞。
他在重複我小時候他對我講過的話,凱恩斯想。
他為什麼要反反覆覆嘮叨同一個主題呢?凱恩斯自問,這些東西我十歲以前就知道了。
看歲月爬上我的眼角眉梢。
「我是列特-凱恩斯。」他對著空曠的地平線宣告說。聲音粗啞,是從前威嚴嗓音的拙劣模仿,「我是皇帝陛下的行星生態學家,」他輕聲嘟噥著,「阿拉吉斯的行星生態學家,我是這片大地的管家。」
眼看那小鳥迅速飛近,
看時間改變滄海桑田,
「阿拉吉斯的環境促成了當地生命形態特有的進化模式。」他父親說,「可長期以來,幾乎沒有人從香料的角度來看生態平衡。這可真是奇怪。這裡沒有大面積為植物所覆蓋的區域,卻有接近理想水平的氮─氧─二氧化碳平衡。這個星球的能量圈是可見的,而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個冷酷的化學反應過程。冷酷也罷,但這個過程本身卻是完整的。如果你發現其中存在缺口,那麼必定存在某種彌補這一缺和*圖*書口的東西。科學由許多因素組成,一旦解釋清楚,這些因素簡直顯而易見。在我親眼目睹小製造者之前很久,我就知道,這種事物必定存在,就在沙漠深處。」
「不要讓你的人民落進某個英雄的手裡,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災難了。」他父親說。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阿拉吉斯的覺醒》
「你這下陷進去了,兒子。」他父親說,「你本該知道企圖幫助公爵家那個孩子的後果。」
他又想:這附近肯定有我的弗瑞曼人,他們不會看不到盤旋在我頭頂的這些鳥兒。他們會來查看的,哪怕只是為了得到最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水份。
他永遠停不下來,永遠在說教。凱恩斯想,說教,說教,說教。
那隻鷹向前跳了一步,距離之近,已經可以啄擊他的手了。它偏著腦袋,打量著這具俯臥的軀體:突然,它伸直身子,抬頭向上,尖叫一聲躍入空中,斜飛而去,身後跟著它的同伴們。
「我們必須為整個星球做一件在阿拉吉斯上前所未見的事。」他父親說,「我們必須把人當成一種改造行星生態的建設性力量。我們要在這片大地上安插最適合的生命形態:這裡放一株草,那裡放一隻動物,那裡安插一個人。我們要用這種方法改變本地的水循環系統,為這顆星球創造全新的地貌。」
「遷徙路線是第一個線索,由此,我們掌握了沙蟲和香料之間的關係。」他父親說。
他的雙手沿著沙丘滑面,虛弱地做出攀爬的動作。
他們來了!我的弗瑞曼人找到我了!凱恩斯想。
「你也會死的,」他父親說,「你身下很深的地方正形成一股氣泡,如果你不從沙丘上面爬下來的話,你就死定了。它就在那兒,你知道的。你可以聞到香料菌的氣味。你知道,那些小製造者正將它們的一部份水份注入香料菌叢。」
看透了我的心思!凱恩斯想,哼,隨便他吧!
他為什麼要重複那些最淺顯的原理?凱恩斯問自己。
「在我們的大眾中間,宗教和法律必須是統一的,是同一種事物。」他父親說,「抗上之舉必須被視為邪惡,必須受到宗教懲處。這會產生雙重利益,使人民更順從,同時更勇敢。我們不應過於依賴個人的勇猛,不應將個人的勇氣置於全體人民的勇氣之上。」
這裡是富產香料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周圍也一定有弗瑞曼人。他們肯定會看到鳥兒,也一定會來查看的。
「閉嘴,老傢伙。」凱恩斯喃喃地說。
再過一會兒,我就會爬起來,告訴他,他在我心目中是個什麼東西。凱恩斯想,他本該幫我一把,卻只站在那兒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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