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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廢除了我們朝聖的權利。」史帝加莊嚴地開始了儀式。

「那是您自己教我的。」他說。

他壓住內心的憤怒，盡量通情達理地說：「也許這都是事實，加妮。可……」

「這是我自己用的矛鉤，」西薩克利沙啞著嗓子說，「很稱手，從沒讓人失望過。」

是的，他曾經與其他人一起，接受過沙漠旅行的訓練，參加過奇襲戰，但卻從來沒有孤身遠行。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於別人的才幹，離開他們就寸步難行。沒有一個真正的弗瑞曼人會容忍這種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在這片沙海的另一邊約二十響的地方，就是南方廣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駕馭製造者，就連南方的家園也不會為他敞開大門，除非他下令準備一頂轎子，像聖母或其他病人及傷者一樣，坐在轎子裡旅行。

「我妹妹，阿麗亞——大家還是無法接受她嗎？」

她立刻點頭：「還是有些……誤解。因為，阿麗亞行為古怪。女人們感到害怕。要知道，這孩子只不過比嬰兒大點兒，可她說的那些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是那次……發生在子宮裡的變化使阿麗亞……與眾不同，但她們不明白。」

他想起，當面臨哈肯尼人的大屠殺時，他是如何贏得權力的；想起那些把兒子送到他這裡接受神奇格鬥術訓練的老人；想起那些在會議上聽他演講、遵照他的策略行動的老戰士；想起那些得勝歸來、將弗瑞曼人最高榮譽賦予他的人們，他們高呼著：「你的計謀生效了，穆哈迪！」

他摸了摸別在腰上的彈射槍和嘯刃刀，感到周圍一片沉寂。

「再給我講一講你出生地的水吧，友索。」她說。

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生活裡，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保羅告誡自己。他急忙跑過去，在那傢伙將要經過的路線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緊張的一刻上。

加妮躺在帳篷的另一處陰影裡，在黑暗中說道：「天還沒大亮呢，親愛的。」

「當我和你妹妹在一起的時候，你看我的眼神總是很奇怪，這我知道。其實，你並不瞭解你妹妹。」

保羅仍然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記起在臨時營地裡的一件事。那兒一直以來都是臨時營地，直到女人和孩子們被送往遙遠的南方。有一回，哈拉赫——詹米斯的妻子——把他推醒，對他說有人在穴地的走廊裡打起來了。哈拉赫站在內室入口處，一條條黑色的髮辮用水環串成的鏈子綁在腦後。她撩開臥室的門簾，告訴他加妮剛把某某人給殺了。

「宗教沒有什麼是簡單的。」她警告說。

他甩開騎上巨型沙蟲長途旅行的念頭，自己問自己：又或者，阿麗亞還沒出世吧？

保羅瞪著她，發覺她那不經意的態度中竟帶著一種奇特的兇猛。

他瞭解宇宙的方法與眾不同，觀察到的結果既準確又有誤差，這使他飽受折磨。他在預見中看到了未來。然而，當那一刻真正降臨的時候，當未來步步進逼、越來越趨近於成為現實的時候，現實卻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種種微妙的變化。那個可怕的使命依然存在，種族意識也依然存在，血腥、狂熱的宗教戰爭迫在眉睫，到處都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中。

然而，哪怕最平凡、最年輕的弗瑞曼武士都能做到的事，他卻從沒做過。大家都知道他這個「與眾不同」之處，保羅知道，他的領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質疑。

東南方向遠遠傳來一陣嘶嘶聲，那是沙的低語。不一會兒，他看到了遠方曙光下沙蟲軌跡的輪廓。保羅立即意識到，自己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製造者，甚至沒聽說過有這麼大尺寸的沙蟲。它的長度看上去超過二點四公里，凸起的巨頭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斷向前移動的大山。

加妮望著前方初生的太陽漸漸升起，說：「有些女人合夥去聖母那裡投訴，要求她驅除附在她女兒身上的惡魔。她們引用經文說：『不能容忍一個女巫生活在我們中間。』」

他仍然多多少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他想知道，有沒有可能，他的汝赫靈魂已經莫名其妙地悄悄溜進了阿拉姆．拉-米薩：與現實世界相似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超自然的領域，在那裡，所有物質世界的限制都不復存在。弗瑞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個世界裡。一想到那樣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為一切限制都不復存在，也就意味著所有參照物都不復存在。在那樣一個世界裡，他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無法說：「我就是我，因httｐs://m.hｅｔｕｂoｏk•ｃom.ｃｏm為我在這兒。」

沉默降臨了。

「我把一個來向你單挑的傢伙打發了，友索。」

「這麼說起來，穴地裡就沒有令人高興的事嗎？」他問道。

保羅彎下身，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風面的沙裡。迎風面的沙很密實，能讓鼓聲傳得最遠。然後，他頓了頓，溫習了一下所學過的知識，溫習著每一個足以決定生死的必要步驟。

他看出自己已經接觸到某個敏感話題，也聽出她的話裡有退縮之意。「人們對於自己不瞭解的事物多少會有些擔心害怕。」他說。

史帝加從衣袍下面拉出一根長約一米的塑料棒，一頭尖，另一頭卡著一個上緊發條的沙槌。「這個沙槌是我親自為你準備的，很好用，拿去。」

「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弗瑞曼人齊聲吟誦道。

「你應該把這個職責留給別人。」他說。

保羅前面只剩下一個身穿長袍的身影：西薩克利，弗瑞曼敢死隊的一個班長。那人靜靜地站著，只看得見蒸餾服兜帽和面罩之間縫隙裡的雙眼。

「現在他又纏上阿麗亞勒。」她說，「他長得好快啊，會長成大高個兒的。」

「塞哈亞。」他說，語氣中半帶笑意。

「領導我們穿越沙漠和避開陷阱的主啊，在哪裡？」史帝加問。

「我母親是怎麼跟她們說的？」

「你的矛鉤在西薩克利那兒。」史帝加說，「等你走出去，爬上那邊那個沙丘時，他就會把矛鉤交給你。」他指指右邊，「召來一條大製造者讓我們瞧瞧，友索。露一手。」

「沒錯，我是你長子的母親。」她承認道。

他慢慢掃視著地平線，凝神諦聽，搜尋著別人教授的那些識別沙蟲活動的特殊跡象。

我正在組織游擊隊進攻。保羅回想起來，我們發動奇襲，收回了當年犧牲在阿拉肯的烈士的水。我在火葬台上找到了父親的遺骸。然後，我在可以俯瞰哈格山口的弗瑞曼人的石山堤裡設立了一個聖殿，把父親的遺骨安置在那裡祀奉。

「我確實喜歡你的加妮，我接受她了。」

整整一個晚上，回憶不斷湧上心頭，在他的自我意識中翻騰湧動。他發覺，駕馭製造者和駕馭靈眼這兩件事竟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能夠駕馭製造者，他的領導地位就將鞏固下來；如果他能夠駕馭內心的靈眼，這就將帶給他另一種意義上的領導權。如果不能做到這兩者，未來便是無法捉摸的幢幢陰影，潛伏其中的是席捲整個宇宙的大動盪。

「等騎上製造者之後，你就能自己去看了。」她說。

她曾經引用過一句比．吉斯特諺語給他聽：「當宗教和政治同乘一輛馬車時，駕車的人就會相信，無論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們。他們會一路狂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們會把一切危機意識拋諸腦後，忘記前面的懸崖並不會主動提醒閉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們不懂得懸崖勒馬，直到為時已晚。」

「南方情況怎麼樣？」他問。

「盡量少發命令，」他父親曾經告訴他……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對某件事下達過什麼指令，你就不得不總是針對同一類事物下達命令。因為人們會習慣性地向你請示。」

史帝加把旗桿插在保羅身旁的沙地上，雙手垂放在身體兩側，藍中透藍的眼睛依然平視前方，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保羅看著史帝加，想到自己的眼睛也因為香料的緣故變成了這種顏色。

這件事發生過。保羅告訴自己說。這是真事，不是根據預知所產生的幻象，不是還有可能發生變化的未來。

他從加妮的言語間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愛護，於是溫柔地責備道：「負責監督任務的塞亞迪娜不會對應試者多說什麼，無論告誡還是警告都不應該。」

弗瑞曼人本能地知道這條規律。所以，他們很多時候都自發地遵循慣例。

保羅突然間無法把自己從時間幻象中獲得的信息表達出來，只好說：「我並不認為您不近人情。」

但現在，加妮正在遙遠的南方，那個有熾熱太陽的荒涼地區，隱藏在新穴地某個秘密的堡壘中，安全地跟他們的兒子萊托二世在一起。

現在是個人祈禱時間。保羅掃了一眼散立在史帝加身後沙地上的其他弗瑞曼人，只見大家全都站著一動不動，各自祈禱著。這時，他聯想到弗瑞曼這個民族獨特的個性，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殺戮對他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份，整個民族終日生活在憤怒與悲痛之中，從來沒考慮過可以用什麼來取代這種生活方式——只除了一個夢，也就是列特-凱恩斯生前灌輸給他們的那個夢。

「你應該保存精力，應付今天的考驗。」她說。

「你必須仔細回測製造者離你有多遠。」史帝加曾解釋說，「你必須站在足夠近的地方，這樣才能在它經過時一下子騎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則它會吞掉你的。」

我們這是在沙漠裡，保羅記起來了。在哈肯尼巡邏隊勢力範wｗw•hｅｔｕbｏｏk.ｃoｍ•cｏｍ圍外的沙海中心地帶。我到這兒來是為了做一回沙行者，要想法引來一條製造者，騎到它背上去親自駕馭它，只有這樣我才能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弗瑞曼人。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說，「我寧可守在你身邊。」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決定未來的重要轉折點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當前的時空位置輻射出無數通往未來的軌跡。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著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對那即將到來的聖戰，交織在未來幻象中的混亂局面就越大、越不可收拾。他的整個未來正變成一條河流，朝著峽谷急衝而去。可見的未來和不可見的未來就像河流和峽谷，兩者之間即將爆發的猛烈衝突完全隱沒在一片雲霧之中。

保羅點了點頭，繼續保持著必要的沉默。他走過西薩克利身邊，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隊伍像炸窩的昆蟲般四散開來，他們的衣袍在風中飄動著。如今，他獨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平坦的、一動不動的地平線。這是史帝加特意替他選好的沙丘，比周圍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視野開闊，便於觀察。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發了。她還說：『如果阿麗亞引起了麻煩，那是大人的過錯，因為她沒能預見並阻止這麻煩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釋，當日的變化如何影響到了子宮裡的阿麗亞。但女人們還是很生氣，因為她們一直以來都被這件事困擾著。最後，她們嘟嘟囔囔地離開了。」

「你把我稱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說，「但今天我是驅策你的鞭子，是負責監督儀式按規則進行的塞亞迪娜。」

隊伍裡的司水員開始了晨禱。今天的歌聲中加進了激勵沙蟲騎士的語句。

他抬起頭望向南方，一邊提醒自己：響應|召喚、從沙海中心狂奔而來的製造者是個未知數，這次考驗對召喚者本人而言也同樣是個未知數。

保羅-穆哈迪記得曾經吃過一頓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飯，他牢牢地抓住這個記憶不放。它就像一個支撐點，只要抓住這個牢固的點，他就可以區分現實和夢境，認清最近的經歷的本質：一場大夢。

加妮鑽出帳篷站在他身邊。她抱著胳膊，像平時揣摩他心情時那樣，歪著頭，眼角斜瞅著他。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因為怪人阿麗亞，他的妹妹，已經跟著母親和加妮一塊兒到那兒去了，乘著安放在野生製造者背上的聖母轎，長途跋涉二十響，深入南方。

「孩子們高興啊。而我們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種日常事務，好在食物足夠。有時，我們中間的某個人還可以到北方來，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無論如何，血脈不能斷。」

保羅向軍旗敬了個禮。晨風已經停止，綠黑旗軟軟地垂著。他轉身朝史帝加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濛濛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個S形沙脊。絕大多數人早就開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個遮蔽著他們宿營地的沙丘。

只要他一拔掉插銷，沙槌就會發出召喚的擊打聲。在沙漠的另一邊，巨大的沙蟲——製造者——會聽到鼓聲，並立刻趕過來。保羅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樣帶鉤的桿子，他就可以騎到製造者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矛鉤鉤開沙蟲環狀鱗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蟲十分敏感的軟組織，這傢伙擔心沙子鑽進鱗甲裡引起擦傷，就不會鑽回到沙面上。事實上，它會捲起巨大的軀幹，使被鉤開的部份盡可能遠離沙漠地表。

他開始繫緊他的蒸餾服。「你曾經告訴過我《求生：宗教手冊》的一句話，」他說，「你告訴我：『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因此，快到你的田裡耕耘去吧。』」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保羅知道，傑西卡害怕他與弗瑞曼人之間的那種宗教關係。無論穴地還是凹地，人們都把穆哈迪當成救世主。這一點讓她很不高興。她去各個部落瞭解情況，派出她自己的手下塞亞迪娜充當間諜，搜集他們對此事的反應，並加以分析。

「現在正是滾燙的一天裡最適當的時機，」史帝加說。如今，他已經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了，「去吧，友索。騎上製造者，像一位首領那樣在沙漠上奔馳吧。」

他看出她在盡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好讓他在面對生死考驗之前盡量放鬆心裡的緊張情緒。天漸漸亮了起來，一些弗瑞曼敢死隊員早已開始收帳篷了。

我就像是一個舞台，未來的種種發展變化在這個舞台上來去匆匆，他對自己說著，種種模糊的幻象、種族意識和它那可怕的使命——我是它們的獵物，被它們緊緊抓住。

那頓飯是加和圖書妮為我準備的。他告訴自己。

他直起身來，掃視著地平線，記起史帝加所說的話：「仔細判斷趨近的沙浪。記住，沙蟲很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接近沙槌。同時還要仔細傾聽。一般情況下，看見它之前就能聽到它。」

「是啊，不過。也許我該把他留給哈拉赫。」

某個地方，在並非夢境的真實世界裡，能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還可以聽到一隻夜梟在啼叫。

這時，他記起臨睡前她給他唱的一首沙漠催眠曲：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加妮說，「我絕不會讓他這種人來打攪你的沉思。」她走近了些，用眼角斜瞥著他，把聲音降到只有他才能聽到的地步，輕聲說道：「而且，親愛的，這麼做是為了讓他們明白，挑戰者可能會先遇上我，然後在穆哈迪的女人手下可恥地死去。等他們接受了這個教訓之後，想來挑戰的人就沒那麼多了。」

保羅想起來了，當時他坐在母親的寓所裡，一塊黑色門簾遮住內室，門簾上織滿了以弗瑞曼神話傳說為主題的圖案。他坐在屋裡聽她講話，發覺她總是在留心觀察，就連她垂下眼睛的時候也是如此。那種橢圓形的臉上，嘴角邊新增了幾條皺紋，可頭髮還是像精美的青銅器一樣紋絲不亂，整整齊齊，閃著光澤。然而，她那雙大大的綠眼睛已經隱沒在香料染成的藍色陰影下了。

更多人從帳篷裡鑽出來忙碌著。衛兵們紛紛從兩邊朝他們走來。無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準備工作在平靜中順利進行著。

阿麗亞以後會惹出大麻煩的。他想。

保羅按照加妮教他的話回答說：「誰能否決一個弗瑞曼人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的權利，無論他徒步行走還是乘騎。」

「空空世界不過是個軀殼，」那人吟唱起來，哀痛的聲音越過沙丘，飄向遠方，「有誰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露的天命啊，必須遵從。」

他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的矛鉤，心想，只需划動矛鉤，沿著製造者巨大身軀的曲線向下，就可以讓它翻滾轉身，指揮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見別人這樣做過。訓練的時候，他也在別人的幫助下，爬上沙蟲背騎了一小會兒。等捉來的沙蟲被騎得筋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就必須召喚新沙蟲了。

「你已經親自教會了我那種神奇的格鬥術了呀，友索。」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那當然！可你不該——」

保羅走近時，西薩克利把兩根細細的、可以像長鞭一樣舞動的桿子遞過來。桿子大約一米半長，一端是閃閃發亮的塑鋼鉤子，另一頭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而保羅記得，當時他還告訴自己說：無論什麼時候抬屍體，他們都是那個樣子，總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

「我生在沙漠裡，友索。我知道該怎麼用嘯刃刀。」

「當然不是。」

保羅記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發現加妮正站在走廊黃色的球形燈下，外面穿了一件色彩艷麗的藍色罩袍，兜帽甩在腦後，一張俏麗的小臉因剛剛的搏鬥泛起了紅暈。她正要把嘯刃刀插入刀鞘。旁邊的一群人亂作一團，抬著包裹匆匆忙忙地沿過道走遠。

「我會記住的。」保羅說。

「你必須在白天破沙前進，好讓夏胡露看見你，知道你毫無畏懼。」史帝加這樣說過，「所以，我們要把時間調整過來，晚上休息。」

因為是在穴地裡，加妮公然把水環用繩子拴在一起，戴在脖子上。轉身面向他時，那些水環叮叮噹噹地晃動著。

是的，他從來沒有騎過製造者——沙蟲。

保羅接過沙槌，感到了溫暖光滑的塑料表面。

過了今天，這裡會不會也豎起一座岩石聖殿，以紀念另一個逝去的靈魂？保羅暗自問道，將來，弗瑞曼人會不會紛紛在這裡駐足，每人都往聖殿加一塊石頭，以此憑弔死在這裡的穆哈迪？

「這件事最好另找時間談，親愛的。」

她滑到他身旁，手掌撫摸著他的臉頰說：「今天，我既是監督者，也是一個女人。」

說時遲那時快，太陽似乎一下子就蹦出了地平線。染上一片銀白的藍灰色天空表明，即使對阿拉吉斯來說，今天也是極其乾燥、極其炎熱的一天。

「但我希望能先通過你的眼睛看一看。」

「我寧願你給我講講穴地的情況，講講我們的兒子。」他說，「我們的萊托還成天抱住我母親不放嗎和圖書？」

「那兒寂寞得厲害。」她說。

他扛著一根旗桿，旗桿上掛著保羅的軍旗：一面綠黑旗，旗桿上刻著水紋。這面旗幟已經成為這塊土地上的傳奇了，保羅半帶自豪地想：現在，隨便我做什麼，即使是最簡單的事也會變成傳奇。他們會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我如何與加妮分離，如何問候史帝加——我今天的一舉一動全都將記錄在冊。無論生死，我都將成為傳奇。但我決不能死，否則這一切就僅僅是一個傳奇，再也沒有任何力量阻止宗教戰爭的爆發了。

保羅看著加妮灰濛濛的身影也跟著他動了起來，穿好她自己的蒸餾服，準備進入露天沙漠。「你應該盡量休息。」她說。

那一天，她從早到晚都在爭執不休。他還記得，小萊托的割禮儀式就是在那天舉行的。保羅知道她心煩意亂的部份原因：她始終不肯接受他與加妮的結合——「年輕人的婚姻」。但既然加妮已經為亞崔迪生下了子嗣，傑西卡發覺自己無法再拒絕這一對母子了。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後繫緊蒸餾服的面罩，轉身扯開帳篷的密封簾。一股並不十分乾燥的空氣帶著寒意迎面撲來，這種濕度的空氣會在黎明時分凝結出少量的露水。隨風吹來的還有香料菌的味道。他們早已探測到香料菌叢位於東北方向，這意味著附近可能有製造者。

拿準這一點之後，他得到了一個新的支撐點，由此重新把握住他自己的世界。現實一點一點透過夢境，進入他的意識。他突然想起，自己這是在臨時營地裡，在沙漠中的宿營區。加妮把他們的蒸餾帳篷搭在粉沙上，因為粉沙很軟，睡在上面會很舒服。這只能說明加妮就在附近——加妮，他的靈魂；加妮，他的塞哈亞，像沙漠之春一樣甘甜；加妮，南方沙漠的女兒。

保羅本來便覺得前途佈滿陰霾，一聽此言，更是胸中火起。他只能說：「宗教把我們大家的力量聯合在一起，這就是我們致勝的秘訣。」

「我是耐布，發誓決不活著落入敵人之手；」史帝加說，「我是死亡三腳的一隻腳，誓把仇敵消滅掉。」

這是真實的，保羅對自己說。並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仍然有可能發生變化的扭曲圖像。

是的，保羅對自己說。那肯定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是真實的過去。而想要一試穆哈迪新刀的挑戰者也的確驟減了。

我受的傷是真的，保羅告訴自己。我的傷疤是真的。安葬我父親遺骨的聖殿也是真的。

「我知道阿麗亞為什麼與眾不同。」他說，「在您改變生命之水時，她還沒有出世，還是您身體裡的一部份。她——」

終於，傑西卡在他的注視下不安起來，說：「你認為我是個不近人情的母親。」

我是一個沙蟲騎士。保羅對自己說。

「我看，還是現在就談吧。」

保羅知道，只要他能通過這次考驗，就有資格踏上那二十響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復自己的體力。那裡是女人和家人為躲避大屠殺的藏身之所，也是部落培養新人、生育後代的地方。

保羅聽著，想起他手下弗瑞曼敢死隊死亡頌歌的歌詞，意識到這段祈禱詞也是死亡頌歌開頭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隊隊員投身戰鬥前所唸的誓詞。

晚上，加妮擔心得睡不著覺，輕聲跟他講了許多注意事項。如今，加妮的那些警言也充斥在他腦海中：「當你在沙蟲前進的路線上站好位置之後，必須紋絲不動。你必須把自己想像成沙漠的一部份，好好藏在斗篷底下，在任何方面都要把自己變成一座小沙丘。」

「加妮，怎麼回事？」他問。

「你有意營造這種氛圍，這種氣勢。」她挑戰地說，「你一直不停地把這些東西灌輸給他們。」

「裝點大地的雷聲。」加妮說道。

加妮在漸明的曙光中轉向他，她盯著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把他殺了？」

保羅突然下定決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銷。沙槌開始旋轉，召喚的鼓聲從沙下傳了出去，一種有節奏的敲擊聲：咚！咚！咚！

他望著遠方灰茫茫的沙漠風光，望著那片毫無憐憫之心的死亡之地，望著漫無邊際的漫漫黃沙。一道乾澀的閃電劃破黑暗，閃過南方的天際。這是個徵兆，表明一場大風暴正在那裡積聚靜電。隆隆的滾雷聲過了許久才隱約傳來。

保羅撫摸著從她前額蒸餾服子裡露出來的產子頭巾，說：「為什麼你不提營地的事？」

「有麻煩嗎？」他一邊問，一邊心想www.hetubook.com.com：我已經看到過許多阿麗亞遇到麻煩的幻象了。

「可他是來向我挑戰的！」

保羅悄悄坐起來，感到身上的蒸餾服鬆鬆垮垮的，而蒸餾帳篷的另一邊隱在一篇陰影中。他移動著，盡量放低聲音，可加妮還是聽見了。

「你什麼也不懂！」

保羅留意到了史帝加說話的語氣——半帶正式，半含朋友的擔心。

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恐懼，無法擺脫：他擔心自己超越了時間；擔心在時間的長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擔心過去、未來和現在因此混在一起，再也無法區分。這是一種視覺疲勞，因為他必須不斷將預見到的未來當成某種記憶存儲下來，而他所預見的未來本身又與過去糾纏不清。

我必須從夢中醒來，保羅告訴自己。這種事已經發生了——他母親所說的這種情況。傑西卡夫人現在是弗瑞曼人的聖母，她的話已經應驗了。

史帝加越過粉沙地向他走來，腳下揚起一連串細微的沙塵。他仍然帶著桀驁不馴的眼神，深陷在眼窩裡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保羅。蒸餾服面罩下隱約露出烏黑發亮的鬍子尖，一條條皺紋深陷在雙頰上，彷彿由天然岩石風化而成。

「弗瑞曼人有一套簡單而實用的宗教。」他說。

這是破曉前那種特殊的沉寂。這時，夜鳥歸巢，而白天出沒的動物還沒有被太陽這個敵人驚醒。

「什麼？」

「史帝加過來了，」加妮說，「我必須跟你分開，親愛的。現在，我的身份是塞亞迪那，必須監督整個儀式的進行，一點也疏忽不得。要知道，以後的編年史會真實地記錄這次儀式的整個過程。」她抬起頭看看他。有那麼一刻，她顯得情緒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自己，「等這事過去以後，我會親手給你準備早餐。」她說著，轉身離開。

（保羅想起來了，當時周圍那些人對他這番話讚賞不已，就連哈拉赫也大笑起來。）

史帝加挺直肩膀走近保羅，壓低聲音說：「嗨，記住我告訴你的那些話，動作要簡單直接——別耍什麼花樣。我們的族人十二歲就開始騎製造者。雖然你的年紀已經超出了六歲，可你畢竟不是生來就過著我們這種生活的人。你沒有必要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做出大膽的舉動。我們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來製造者，然後騎上去。」

當時，他聽到另一個帳篷裡傳出九絃琴的聲音，於是想起了葛尼．哈萊克。那熟悉的樂器讓他想起葛尼，他記得曾在一群走私販的商隊裡看到了葛尼的臉，但葛尼要麼是沒看見他，要麼是擔心引起哈肯尼人的注意，怕他們發現本來應該已經命喪黃泉的公爵之子其實還活著，所以不能看他，更不能認他。

然而，在一片黑暗中，彈奏者的演奏風格，那手指在九絃琴上彈出的獨特韻律，讓保羅想起了現實中的那位樂手。彈琴的人是跳躍者查特，弗瑞曼敢死隊隊長，穆哈迪的護衛隊領隊。

她還唱了情侶們在沙漠常常一起哼唱的行走歌，節奏就像在沙丘上拖著腳走動時發出的沙沙聲。

保羅鑽出密封簾，站在沙地上，伸展四肢以驅除殘留的睡意。一個珍珠形發光體發出黯淡的綠光，慢慢侵蝕著東方的地平線。下屬的帳篷偽裝成小型沙丘散佈在四周，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他看到左邊有人在動。是衛兵，他知道他們看見自己了。

「我已經說過了。沒了我們的男人，營地變得非常寂寞，只是個幹活的地方。我們天天在工廠或陶器作坊裡幹活兒。要製造武器，要去埋預測天氣的沙桿，要採集香料當賄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讓植物生長，固定沙丘，要織布，編毯子，要給電池充電，還要訓練孩子們，好保證部落的力量永不衰竭。」

他們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對的危險，每一個弗瑞曼人都面對過它。為了讓他做好充份準備，他們把為時不多的最後寧靜留給了他。今天一定要辦好這件事。他對自己說。

她看出了他的沮喪，於是說：「有件事，兒子。」

「我不再是一個在穴地裡提著燈籠捉蠍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遊戲。」

「一定要這麼做。我不會允許你讓我的教導蒙羞。」

保羅按儀式要求，左手接過兩根桿子。

我在做夢，保羅對自己說。是香料食物的緣故。

一股夾雜著細沙的風吹打著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臉，帶來陣陣香料菌的香氣。「帶來清晨的沙雨。」他說。

他母親曾經說過：「因為對你的看法迥然不同，他們中的一些人會分成幾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