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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1

作者:法蘭克.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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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先知 十一

第三卷 先知

十一

「是的,老爺。」
「你答應過我,讓我手刃哈肯尼人!」葛尼低聲說,臉上的墨籐鞭痕高高隆起,幾乎漲成了黑色。保羅從他臉上看出了他的憤怒。「你欠我的,老爺!」

「阿麗亞在哪兒?」她問。
「不過,你的寶座將安放在薩魯撒.塞康達斯。」保羅說。
他朝母親傾下身子,輕聲問道:「聖母左邊那個人,那個看上去很邪的人——他是誰?」
「世仇!」菲得.羅薩高聲叫道。他擠到長矛屏障前,用力推搡著說,「你父親稱之為家族世仇,亞崔迪。你說我是懦夫,可你自己卻躲在你的女人中間,派你的僕人來跟我決鬥!」
傑西卡靠近保羅,傾身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對他耳語道:「有一件事,兒子。有些時候,當比.吉斯特訓練危險人物時,通常會運用老式的潛意識刺|激法,把某個關鍵詞植入他心靈最深處。最常用的詞是『尤羅西諾』。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此人也是用這種方法訓練出來的,只要你在他耳邊發出那個詞,他的肌肉就會立即變得鬆軟無力,而且……」
「陛下。」保羅一邊說,一邊注意到,那位高個子皇室公主立即警覺起來。他在說出這個詞時,充份運用了比.吉斯特控制音調的方法,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藐視和輕蔑。
「直接損失嘛,就是著陸場和平原上的香料儲藏庫。至於間接損失,」葛尼說,「戰鬥造成的損失和沙暴造成的損失一樣大。」
大廳四周的弗瑞曼人心領神會地交換著眼神。聖傳中不就是這麼說的嗎:「他的話將給那些有違正義的人帶來永恆之死。」
「我只是問一問,瞭解一下情況。」保羅說,「我想知道,那個哈肯尼人是官方隨扈人員嗎?還是僅僅因為怯懦而刻意躲在你身邊?」
「您是保羅.亞崔迪公爵。」那人啞著嗓子回答道。
「這一回,我不想要什麼特殊照顧。」保羅說,「退回去吧,別攔我。」
保羅閉上雙眼,強忍心中的悲痛,他必須忍到適當的時候才能允許自己為兒子哀悼,就像當日為父親強忍悲痛一樣。現在,他盡量集中精力思考今天的新發現——混雜在一起的諸種未來,還有偷偷出現在他意識中的阿麗亞。
菲得.羅薩趕緊往斜地裡一閃,跳出決鬥圈,躲在一邊。他趕緊把刀移到左手,感覺保羅刺傷他的地方隱隱作疼,就像中毒一樣。他的下顎因害怕而開始微微泛白。
「你把瑟菲留在那些——」
皇上瞟了一眼他的女兒,又回過頭來看著保羅。「你敢?你!一個沒有家族撐腰的冒險家,一個無名小卒——」
保羅終於打破沉默:「只是一點點迷|幻|葯罷了,回報你塗在御刀上的迷|葯。」
保羅重新試探性地兜起圈子來,對菲得.羅薩言語之間流露出的不安報以微笑。這表明,沉默帶來的壓力正在積聚中。
「是他自己要的……我過去也覺得這樣最好。即使……出了什麼事,我們也可以控制他。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在那邊也算有了個耳目。」
「穆哈迪沒有必要這麼做。」加妮說。
哈瓦特的目光穿過保羅,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身後。過了一會兒,這位老人說:「傑西卡夫人,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當初我錯得多麼離譜,竟然冤枉了您。您無需原諒我。」
「在外面做任何弗瑞曼乖孩子在這種時刻應該做的事。」保羅說,「殺死敵人的傷員,為收水小隊標出屍體。」
皇上扭頭看著保羅,皇室特有的傲慢頓時表露無遺。「朕以為,你身為公爵是說話算話的,朕的隨扈人員都應該受到人身安全的保障。」他說。
「加妮和你母親已經到了,」史帝加說,「加妮因為悲傷過度,想單獨待一會兒。聖母則提出來要在那間古怪的房子裡歇一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們之間並不存在互相約束的紐帶。」加妮說。
「穆哈迪。」史帝加說。
我親眼看到一個朋友變成了信徒,保羅心想。
「給你們那些停在阿拉吉斯上空的人發信號。」保羅說。「我對這場爭執越來越厭煩了。如果上面那支艦隊不盡快離開,我們之間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他朝大廳一側的弗瑞曼通訊員那邊點了點頭說,「你們可以使用我們的通訊設備。」
不過,保羅已經看夠了,已經對菲得.羅薩有了初步的瞭解。這時,菲得.羅薩率先邁向左邊,露出右臀,彷彿戰鬥腰帶那小小的護甲已經足以保護他的整個側面。通常只有受過屏蔽場訓練、手持雙刀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動作。
保羅也把嘯刃刀換到左手,擺出與對手相同的姿勢。接下來,兩人再次兜起圈子來,相互試探著。
保羅把聲音壓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聽到的音量,耳語般輕聲對他說:「瑟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刺殺我。現在就動手吧。」
「我認為這傢伙是個軍官,老爺。」葛尼說。
保羅睜開眼睛,抬頭看到史帝加那長滿黑色鬍鬚的臉,深邃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他意識到,我已經知道他的背叛計劃了,保羅想。
保羅默默地低頭看著她,然後說道:「跟我講真話,我的塞哈亞。」她剛要回答,保羅卻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她的嘴唇上,不讓她開口,「連接我們的紐帶永遠不會鬆脫。」他說,「現在,密切注意這裡所發生的一切,我希望等會兒可以聽到你的意見。」
是在左臀上!
菲得.羅薩再次跳起來,劈出一刀。
保羅提高音量說:「看看她吧,夥計們!這就是比.吉斯特聖母,耐心地從事著一項需要耐心的事業。她可以和她的姊妹們一起耐心等待——等了整整九十代人,只為了配出適當的基因,再結合適當的環境,最後生出她們計劃所需的那個人。看呀!她現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終於生出了那麼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我的確是站在這裡了,但—我—永—遠—不—會—按—她—說—的—去—做!」
史帝加轉身執行命令,保羅只聽弗瑞曼衛兵們充滿敬畏地嘀咕著:「看見沒?他全知道!沒人告訴他,可他就是知道!」
「瑟菲.哈瓦特在那兒,」保羅說,「隨便他站在哪裡,葛尼。」
「傑西卡!」老婦人尖聲叫道,「叫他閉嘴!」
這就是我通往權力寶座的鑰匙。他想。
「沒錯。」保羅說,「除了亞崔迪家的人,還有誰能擁有葛尼.哈萊克的忠誠?」
「注視前方安全航線的眼睛將永遠閉上,」保羅說,「宇航公會的人會變成瞎子。人類被分成小群,困在他們各自與世隔絕的星球上。你們知道,我完全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也許純粹是出於憊憤……也許,僅僅是出於無聊。」
「這會使你的肌肉暫時失去功能,然後由我來操刀殺死你,決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查都查不出來!」
「隨便他站在哪裡。」保羅重複道。
「加妮呢?她也不是無辜者?」傑西卡朝通往官邸後半部的走廊打了個手勢。
葛尼轉身離開,臨走前對保羅身旁的弗瑞曼敢死隊貼身衛士打了個手勢。
「那邊那個你剛剛跟她談話的女人,」菲得.羅薩說,「就是身材嬌小的那個。她對你來說很特別嗎?也許是你的新寵?要不要我回頭特別關照她一下?」
哈瓦特步履蹣跚地走上前來,一個弗瑞曼人舉起長矛讓他過去,又在他身後放下長矛。他抬起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保羅,打量著,探尋著。
「他們會服從你的命令嗎?」葛尼問。
應該有一個詞,「自發記憶」的反義詞,她想。應該有一個表示記憶的自我否定的詞。
皇上用頗受打擊的目光扭頭看看自己的女兒。她拉著他的手臂,安慰他說:「我之所以受訓,不就是為了聯姻嗎,父親。」
為皇上執行秘密任務的人,保羅想。這個想法穿過他的腦海,震撼了他,因為他在諸般可能的未來裡無數次看到自己與皇帝的會面,但在所有那些預知幻象中,卻從未出現過這位芬倫伯爵。
菲得.羅薩舉起左手握著的刀,嘲弄地擺出敬禮的姿勢,以此回應保羅的冷笑,雙眼卻在刀後閃出憤怒的火焰。
一沉默籠罩著大廳,他的命令被默默地執行了。
這就是高潮了,保羅想。從這裡開始,如撥雲見日般,未來之門將重新開啟,把這一切變成榮耀的開端,堅定不移地把未來引向聖戰。如果我在這兒戰死,他們會說我犧牲自己救贖大眾,我的靈魂將領導他們繼續向前;而如果我活下來了,他們就會說。穆哈迪戰無不勝。
老真言師態度激烈地小聲在皇上耳邊說了些什麼,但他把她推到一邊,說:「世仇,是嗎?大家族聯合會對於家族世仇可是有嚴格規定的。」
「傑西卡,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呀?」老婦人質問道。
「但我還是我父親的兒子。」保羅說,「因此,我要對你說,瑟菲,為了報答你多年來對我們亞崔迪家族的忠心耿耿,你現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任何東西。你想要我的命嗎,瑟菲?只要你一句話,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羅又向前跨上一步,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看到哈瓦特眼中漸漸露出醒悟的神情。
「隨他們怎麼威脅。」
「可這裡出現了適合當您女婿的人。」她說。
「我記住了你的高姆刺,」保羅說,「你最好也記住我的。我只用一句話就可以殺死你。」
「他們還在清點屍體。」
「那我呢?」傑西卡問。
「我還記得我們跟著你父親到這兒來的第一天。」葛尼說。他四下裡打量著大廳裡的橫粱和高高的窄窗。「當時我就不喜歡這個地方,現在更不喜歡。我們的任何一個山洞都比這兒安全些。」
「噢,是啊,」保羅說,「我差點把他們給忘了。」他在皇上的隨行人員中尋找著,直到看見那兩個領航員的臉。他扭頭對身邊的葛尼說,「那兩個傢伙是宇航公會的代理人嗎,葛尼?那邊那兩個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首先,我們必須討論一下,」高個領航員說,「總不能就這樣……」
傑西卡點點頭,突然覺得自己又老又累。她看著加妮說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給你這位愛妃賜些什麼?」
沙德姆四世勃然大怒,快走兩步衝過隨行的人群,狠狠一拳打在芬倫下巴上。
保羅的目光最終落到一個女人身上。她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金髮碧眼,有一張很有貴族氣質的漂亮臉蛋,傲慢中帶著古典美。她看上去很堅強,不像流過眼淚的樣子,完全是一副不可戰勝的神情。不用說保羅也知道她是誰——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訓練有素的比.吉斯特,時間幻象曾經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過這張臉:伊如蘭公主。
「弗瑞曼人是我的,」保羅說,「他們會得到什麼將由穆哈迪來分配。首先摹任命史帝加擔任阿拉吉斯總督,不過,這可以等一等再做處理。」
皇上一個急轉身,瞪著保羅吼道:「坐在皇帝寶座上的人是我!」
他們已經習慣於預知未來。保羅想,然而,此時此地。卻只能看見一片空白,他們都變成了瞎子……就連我也一樣。他極力體會時間之風,去感受那即將到來的騷亂,去領略集中在此時此地的風暴中心。如今,就連最細微的罅隙也全都合攏了。他知道,這裡面隱藏著尚未成型的聖戰;這裡面就是他一度引為自己可怕使命的種族意識;這裡面包含著足夠理由,足以生出科維扎基.哈得那奇,或天外綸音,或比.吉斯特育種計劃的終結者。人類的基因自覺地感應到了它的休眠期,意識到它本身已經變得陳舊了,知道自己現在只需要混亂,以便在混亂中進行基因雜交,產生出強壯的新型混合體,這樣才能繼續生存下去。此刻,人類的所有成員都以獨立個體的形式,無意識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正經歷著一種可以超越一切藩籬的狂熱。
「沒必要這麼做,」傑西卡說,「還有更簡單的解決辦法,保羅。」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承認說,「但快樂更甚於痛苦。」他在保羅的懷裡轉過半個身子,衝著皇上的方向伸開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上的小針,「瞧見了嗎,陛下?」他大叫道,「瞧見你這背叛之針了嗎?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亞崔迪家族,你以為現在我竟要背叛他們嗎?」
菲得.羅薩留意到保羅的躊躇,說:「既然知道戰死在我手下是不可避免的事,那還拖什麼拖?我遲早會收拾殘局,行使我應有的權力。你也只能耽擱一下我前進的腳步罷了。」
「把皇上的御刀拿來。」保羅說。他看著衛兵們迅速執行了命令,然後又說,「放在那邊地上。」他用腳點出一個地方,「清場。讓皇上的那群烏合之眾們統統靠牆站,把那個哈肯尼人帶到中間的空地上。」
「我母親沒有比.吉斯特朋友。」
「他們從飛船那邊過來了,皇上和他的人。」保羅說,「我就站在這兒。把俘虜帶到房裡來,沒有我的命令,讓他們跟我保持十米的距離。」
「亞崔迪準備好了嗎?」菲得.羅薩遵照古老的家族世仇決鬥儀式高聲叫道。
老真言師——聖母凱斯.海倫.莫希阿姆——對保羅的話外音有她自己的看法。她看出了聖戰的苗頭,急忙說道:「你不能放縱弗瑞曼人,讓他們橫行宇宙。」
保羅懷疑菲得.羅薩的右臀處藏有毒鏢發射器,所以一直很注意。保羅強行扭到右邊,想看個究竟,結果差點漏過菲得.羅薩腰帶下方突然伸出的毒針。當時,菲得.羅薩擰了一下身子,用力朝他頂過來,這個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毒針以毫髮之差貼著他的肌膚偏向一邊。
「全部?」她大為震驚,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也從中看出了一些保羅看到的東西:菲得.羅薩也許可以殺死對手,但絕不會是最終的勝利者。而隨即而生的另一個念頭幾乎使她完全崩潰。比.吉斯特人類育種計劃是個極其耗時且花費巨大的項目,而他們倆就是這個項目的最終產物。如今,他倆在這次生死決鬥中迎面相逢,很可能會一起送命。如果他們兩人都死在這兒,那就只剩下兩個選擇:一個是菲得.羅薩的私生女,但她還是一個嬰兒,一個未知的、不可測的因素;另一個就是阿麗亞,那個令人厭惡的傢伙。
「讓我們私下裡好好談一談,」高個領航員說,「我相信我們最終總會找到什麼折衷的解決方案——」
隨即,保羅突然記起,沿著時間網絡層層展開,他曾經無數次見到過自己的屍體,卻從沒見過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就連你的比.吉斯特真言師也在發抖呢。」保羅說,「當然,聖母們本來可以用其他毒藥來玩她們那些把戲,可一旦用過香料,其他藥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保羅看著她,發覺她嘴角掛著冷笑。
「保羅!」
保羅通過滾滾的時間激流,對眼前的狀況多少有了一定的認識,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從未在預見的時間之網中見過芬倫。芬倫是那些幾乎成功的半成品之一,他差一點就可以成為科維扎基.哈得那奇了,卻因為基因模板中的一點點缺陷而變成殘廢——一個天生的閹人,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最後只落得行為詭秘、離群索居。保羅突然對伯爵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心,那是他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兄弟情誼。
老婦人立刻垂下目光。
「講起話來倒像個真正的弗瑞曼人。」史帝加說。他注意到,自己這句話使穆哈迪嘴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你會重新考慮一下嗎。穆哈迪?」史帝加問道。
「如果你有機會活億萬次,過億萬次不同的生活,你會喜歡嗎?」保羅問,「還有專門為你編出來的傳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閱歷,還有隨閱歷而來的睿智。但是,睿智會沖淡愛,不是嗎?而且,它會讓仇恨具備新的形態。如果沒有深深潛入殘忍和善良的深淵,扎進它們的最深處,那麼,你怎麼知道什麼是無情?你應該怕我,母親,因為我就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
「我馬上就會拔掉他們的毒牙。」保羅說。
「不能在人前提這些事!」老婦人低聲說。
「他理應被剝奪財產。我還要為葛尼.哈萊克爭取到伯爵爵位和宇聯公司董事的職位,要把卡拉丹賜給他作封邑。每一個倖存的亞崔迪人都將受封,都將享有一定的權力,就連最低階的士兵也不例外。」
果然是受過比.吉斯特訓練的人,保羅想。
對比.吉斯特的人類育種計劃而言,這可能是一次大災難。
「皇上仍舊躲在他那艘旗艦的殘骸裡。」葛尼說。
「你的舞跳得真好。」菲得.羅薩說。
「請站到一邊去吧。」保羅說。他舉起嘯刃刀掄了掄,輕輕把葛尼推到一旁。
皇上在心裡慢慢體會著保羅話中所隱藏的深意,當他明白了保羅的話外音時,不禁睜大眼睛瞪著對面的保羅。「現在我們總算明白你的意圖了。」他冷笑著說。
兩人又繞著彼此兜起圈子來,半伏下身子,異常警覺。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啞著嗓門說,「您待人處世的態度,還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那阿拉吉斯又會如何呢?」皇上問,「另一個『到處都是溫柔鄉的樂園』?」
「保羅,別這麼做。」傑西卡說。
現在已經能聽到皇上侍從朝這邊走來的聲音了,他的薩督卡衛隊為了保持昂揚的鬥志,一邊走一邊還唱著進行曲。大廳入口處傳來喃喃的低語聲,是葛尼.哈萊克。他從衛兵面前走過,和對面的史帝加交談了幾句,然後來到保羅身邊,眼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入口處的衛兵們朝兩旁退後一步,兩兩一組搭起長矛,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穿過短廊走了進來,他們的衣服窸窣作響,腳下踩著被風衝進官邸的沙土,一路發出刺耳的腳步聲。
皇上挺直身體,僵硬地站在那裡,不忘維持他的尊嚴。「由誰來代表你談判,我的親戚?」他問。
保羅仍然默默地和他兜著圈子。
我也要失去葛尼了嗎?保羅問自己,就像失去史帝加一樣——失去一位朋友,換回一個應聲蟲?
保羅決定依弗瑞曼人的決鬥方式來回答他:「願你刀斷人亡!」他指著地板上的御刀,示意菲得.羅薩上前拿起刀來。
葛尼再次環顧大廳,然後彎下腰,貼近保羅的耳朵說:「瑟菲.哈瓦特跟他們在一起,老爺。我沒找到機會單獨和他見面,但他用我們過去的手語告訴我:他一直在為哈肯尼人工作,還認為你已經死了。他說他必須留在他們中間。」
皇上扭頭看看芬倫伯爵。伯爵與他視線相交——灰眼睛對上綠眼睛。彼此都很清楚對方的想法,畢竟合作了那麼多年,只一瞥就能瞭解對方的意圖。
「我會把口信帶到的。」薩督卡說。
葛尼對她說:「他幹嗎要這麼做?想要自尋死路去當殉難者嗎?就因為弗瑞曼人宗教中那些無稽之談?就是這些東西蒙蔽了他的理智嗎?」
「是因為宗教裡那些無稽之談嗎?」葛尼再三追問道。
史帝加清了一下嗓子,說:「嗯,拉賓也死了。」
這是一張預見幻象透露給我的臉,保羅想。
保羅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站了起來。他伸出手,撫摸著加妮的臉,感到她的臉頰已經被眼淚浸濕了。「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羅說,「但我們還會有其他兒子。我以友索的名義向你保證。」他把她輕輕拉到一邊,向史帝加打了個手勢。
保羅微笑著朝右邊兜過去,保持著警覺,不再去想那些讓人沮喪的事。這種時候需要盡量壓制自己的思緒。
「你能打敗他嗎,葛尼?」
如果是飛鏢發射器,保羅想,那一定是個非常巧妙的機關。從腰帶上一點也看不出有做過手腳的痕跡。
葛尼點了點頭。
保羅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突然回憶起她懷抱小萊托站著的樣子。可如今,他們的孩子在這次暴力衝突中喪生了。「現在我向你發誓,」他輕聲說,「你無需任何封號。那邊那個女人將是我的妻子,你只是我的姬妾,但這是因為政治上的需要,不得不如此。我們必須和平解決這次事件,以便取得立法會和圖書各大家族的支持。雖說是表面文章,可我們仍舊必須遵守這些形式。不過,那個公主除了名份之外,什麼也得不到。不會有我的孩子,不會得到我的愛撫,不會擁有我溫柔的目光,更不會有片刻溫存。」
保羅一言不發地重新開始兜圈子。他突然回憶起艾德荷的話來。那是很久以前在卡拉丹的訓練場上,艾德荷說:「開始的時候,要花些時間來觀察你的對手。這麼做,也許你會失去許多速戰速決的機會,但觀察是贏得勝利的保證。慢慢來,直到你確信自己已經有了制勝的把握為止。」
保羅轉過身去,望向自己的母親,看到她雙眼緊閉,跟加妮一起站在一班弗瑞曼敢死隊衛兵中間。他走到他們面前站住,低頭看著加妮。
「葛尼,派一支護衛小分隊去把我母親和加妮接來,」保羅說,「加妮是否已經知道我兒子的事了?」
所有祝福都來自穆哈迪,他想,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頭。他們以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們並不知道,我這麼做只是為了阻止聖戰。
「要皇上拿手裡全部的宇聯公司股份作嫁妝。」他說。
「也許是卡拉丹吧。」她說著,看了看葛尼,「我還不能肯定。我已經變得更像個弗瑞曼人了……而且,還是弗瑞曼聖母。我需要一段時間的寧靜,好好考慮一下。」
「也許你在這個地方只能接觸到異教徒的儀式,」菲得.羅薩說,「要不要皇上的真言師為你準備後事,好送你的靈魂上路啊?」
我為什麼要害怕那個人?他思忖著。
保羅掙扎著抽出左手,使盡全身的力氣,把嘯刃刀從菲得.羅薩的下巴底下狠狠戳了進去。刀尖直接插入菲得.羅薩的頭部,他抽動了一下,往後便倒,而毒針半嵌在地板裡,支撐著他的屍體側臥在一旁。
「聖母凱斯.海倫.莫希阿姆。」保羅說,「自卡拉丹一別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是不是啊?」
「我不會說的!」保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保羅脫下蒸餾服,從母親手中握著的刀鞘裡拔出嘯刃刀。「我知道。」他說,「投毒、暗殺,所有那些常見的老辦法。」
保羅提高音量,對皇上喊道:「陛下,你們之中是否有一個哈肯尼人?」
「弗瑞曼人會得到穆哈迪的承諾,」保羅說,「在這片土地上,將會有露天的流動水源和物產豐富的綠洲。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兼顧香料。因此,阿拉吉斯總會有沙漠……也會有狂風,以及種種可以磨煉男子漢的艱苦環境。我們弗瑞曼人有一句名言:『上帝締造阿拉吉斯的目的,就是為了培養忠誠。』人類不能違背神的旨意。」
「我父親,」保羅說,「我的好朋友和戰友,瑟菲.哈瓦特和鄧肯.艾德荷,還有我流亡過程中無名無份、無依無靠的那些年……還有一件事:現在是家族世仇,你和我一樣清楚那些必須遵守的規矩。」
保羅不去理會他的問題,一抬眼,看見葛尼回來了,跟在後面的兩個弗瑞曼敢死隊員正架著一個薩督卡俘虜往這邊走。
替我把那個自命不凡的傢伙幹掉,皇上的眼神告訴伯爵,沒錯,這個亞崔迪人的確年輕力壯——但他剛才苦戰了那麼長時間,也累得夠嗆,無論如何絕不會是你的對手。現在就去向他挑戰……你知道該怎麼做。殺了他。
保羅看到對手又得意洋洋起來,覺得非常奇怪。難道對那個傢伙來說,一條小小的劃傷就值得那麼興奮嗎?除非刀刃上有毒!但是,這怎麼可能呢?保羅知道,他自己的人處理過這把刀,交給菲得.羅薩之前檢查過。他們受到過極好的訓練,怎麼可能漏過那麼明顯的陰謀。
保羅聽出她的話中暗藏悲泣,於是輕撫著她的臉頰安慰她。「我的塞哈亞,什麼也不用怕,永遠不用怕。」他小聲說。隨後,他垂下手臂,面對他母親說,「就由您來代表我談判吧,母親。把加妮帶在您身邊,她很聰明,而且目光銳利。人們常說,沒人能比弗瑞曼人更會討價還價。她看問題時會懷著對我的愛意,會考慮到她今後會有的兒女,會考慮到孩子們的需要。聽聽她的建議。」
皇上用一隻手捋了捋他的紅髮,瞥了一眼那兩個領航員的後背。
「別說話,」傑西卡輕聲說,「祈禱吧。」
皇上清了清嗓子,說:「也許,朕這位受人尊敬的親戚以為,他現在已經控制了大局,可以隨心所欲了。然而,事實遠非如此。你違反立法會的憲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擊……」
挫敗感佔據了他的心靈,他懷著沮喪的心情看著菲得.羅薩已經脫去破爛的軍服,身上只剩下一條屏蔽場腰帶。
保羅繼續保持沉默,用他的內部意識探測著,仔細檢查從傷口流出的血,發現御刀的刀刃上塗有迷|葯的成份。他立即調整自己的代謝功能以應付眼前的危機,然後迅速改變迷|葯的分子結構。儘管這迷|葯已經不會對他造成傷害了,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寒而慄。他們一早就準備好一把塗上了迷|葯的刀,這種迷|葯不會觸發毒素檢測器,但藥效卻強到足以使中毒者受創的肌肉遲鈍起來。他的敵人們自有他們的小算盤。陰謀中的陰謀,一個套一個,一個比一個更加陰險狡詐。
皇上和他的真言師低聲進行了一場熱烈的爭執。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擊了沙漠裡的一座山,以改造當地的自然地貌。」保羅說,「它擋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於見到你,皇帝陛下,急於要你解釋一下你那些古怪舉動。」
「你瘋了嗎?」高個子領航員質問道。他朝後退開半步。
「我願意。」菲得.羅薩說。
「除了生命,老爺。」葛尼說。他的語氣中明顯帶著責備的意味,防佛在說:「當人民還處在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時,亞崔迪人什麼時候先關心起財物來了?」
傑西卡在保羅面前停下腳步,低頭看著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憊,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飾這種疲憊的。但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產生愛憐之心,相反,她彷彿已經無法再對兒子生出一絲感情。
薩督卡瞪著他,一動不動。
「朕是你的統治者。」皇上說。
保羅看到她臉頰上的淚痕——她把水送給了死者。一股莫大的哀痛襲過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加妮面前,他才能體會到這種感情。
「帶他到我們的前沿指揮所,再送他去皇上那兒。」保羅說。
「這只是個哈肯尼畜生!」葛尼粗聲粗氣地罵道。
「給你帶來一個,老爺。」葛尼說。他示意衛兵架著俘虜停在距離保羅五步遠的地方。
保羅搖了搖頭,說:「我再也無法否認了。」他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睛,「皇上和他的人來了。衛兵們隨時可能進來報告他們抵達的消息。站到我身邊來,我想好好看看他們。我未來的新娘也在他們中間。」
保羅等了一會兒,但母親始終保持沉默。
加妮沿著那條走廊進入大廳。她走在兩個弗瑞曼衛兵中間,卻彷彿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後,面罩繫在一邊。她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虛弱,搖搖晃晃地,一路穿過大廳,來到傑西卡身邊。
「你是位真言師,」保羅說,「反思一下你所說的話吧。」他瞥了一眼皇室公主,又回過頭來對皇上說,「最好快點,陛下。」
保羅的目光掃過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淚痕的女人,也有在薩督卡勝利慶典上享受觀禮台待遇的寵臣。此刻,在失敗的沉重打擊下,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默默地站著。保羅在人群中看見了聖母凱斯.海倫.莫希阿姆,她那雙明亮的鷹眼在黑色兜帽下閃閃發光;還有站在她旁邊的菲得.羅薩.哈肯尼,他那張瘦長臉正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著。
「遵命,老爺。」葛尼說。他清了清嗓子,但聲音仍很嘶啞:「『勝利的那一天突然變成舉國上下的哀悼日,因為人們聽說,國王為他兒子的死悲痛欲絕。』」
「遵命,穆哈迪。」
「你必須理解,她這樣做是出自善意。」他說,「有時,善良和殘忍是一致的。真奇怪,我們以前怎麼會始終無法理解這種隱含的一致性?」
傑西卡抬頭看了看,根據她先夫萊托公爵的檔案材料,立即辨認出了那張臉。「芬倫伯爵,」她說,「我們接手之前的阿拉吉斯臨時執政官,一個天生的閹人……一名殺手。」
傑西卡突然咽喉發乾,乾嚥了一口,這才說:「你從前否認你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
「去呀!」皇上低聲說。
勝利的那天晚上,保羅-穆哈迪在眾人護衛下來到阿拉肯的行政官官邸,也就是亞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阿拉吉斯時所佔據的老屋。那座建築物仍然保持著拉賓重建後的樣子,雖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戰爭並沒有破壞它,只有大廳裡的一些陳設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保羅道。
保羅大步走進正門,葛尼.哈萊克和史帝加緊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護衛隊隨即呈扇形在大廳裡散開,把這個地方整理一下,為穆哈迪清出一塊地方休息。一個小隊開始搜查這座建築物,以確保這裡沒有敵人設置的機關和陷阱。
「你們自己的瑟菲.哈瓦特曾經指點過我一些戰鬥技巧,」菲得.羅薩說,「他是第一個讓我流血的人。不過,那個老傻瓜沒能活著看到這一切,真是太遺憾了。」
「不管你現在成了什麼,都是我親手造成的,我脫不了干係。」她承認說,「但你絕不能指望我……」
「你的人身安全在我面前是有保障的,」保羅說,「亞崔迪信守承諾。然而,穆哈迪判你流放,流放到你那顆監獄星球上去:但是你也用不著害怕,陛下,我將做出安排,盡全力改善那裡的艱苦環境,把它變成一個到處都是溫柔鄉的樂園。」
沉寂。他的時間感官看著她漸漸隱去。
她點點頭說:「確實如此。」
傑西卡走進大廳,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地方總是無法與她的記憶完全相符。它依然是一間陌生的房間,彷彿她從未在這裡散步,從未和她心愛的萊托一起從這裡走過,和圖書也從未在這裡面對醉酒後的鄧肯.艾德荷……從來沒有過……沒有,沒有,沒有……
「我不要封號,」加妮輕聲說,「我什麼都不要。求你了。」
「老爺,」葛尼說,「你答應過我,給我機會手刃哈肯尼人。」
保羅說:「你早就承認我的身份了——皇室的親戚,這是你說的。我們就別在這方面多廢話了吧。」
芬倫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直視皇上,故意平淡地說:「我們一直是朋友,陛下。我知道,現在拒絕你有些不夠朋友,所以我會忘記你打了我。」
「他們也有一定的預知能力,只是能力稍弱些,只能看到一小段未來。」保羅說,「現在,通往未來的路全都封死了,顯現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堵牆,上面寫明了不服從命令的後果。我們上空每艘飛船上的每個宇航公會的領航員都能看到那堵牆。他們會服從命令的。」
就讓咱們瞧瞧你是不是百毒不浸!菲得.羅薩想。他舉起御刀向保羅致敬,嘴裡說:「去死吧,傻瓜。」
「那麼,你承認我有能力做出這種事了?」保羅問。
「我知道你的理由。」加妮輕聲說,「如果一定要……友索。」
「我放下武器到這兒來,完全是因為你答應過擔保我們的安全。」皇上大聲喊道,「可你竟敢威脅……」
我有能力殺死他,芬倫想——他知道這是事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的!」
「是,老爺。」
右邊的衛兵突然閃到一邊,立正敬禮,給傑西卡讓出一條道來。她穿著她那件黑色的弗瑞曼女式長袍,走起路來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樣子。可保羅注意到,這棟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當年住在這裡時的點點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的寵妃。她此刻的樣子於是帶上了幾分舊時的自信。
葛尼.哈萊克傾身向前,擋在保羅和他母親之間。「我要提醒你,老爺,那群人中還有一個哈肯尼人。」黑頭髮的菲得.羅薩此刻正擠在長矛屏障的左邊,葛尼朝他那個方向努了努嘴說,「就是左邊那個斜眼的傢伙,那張我平生所見最邪惡的臉。你以前答應過我——」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瞥了一眼葛尼。
「你應該回想一下薩督卡的溫和手段!」保羅厲聲喝道。
「我認為,沒有用錢修不了的東西。」保羅說。
他對時間幻象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今天看到的是最奇怪的。「我奮力對抗未來,終於把我的話放在了只有你才能聽到的地方。」阿麗亞說,「就連你也做不到呢,我的哥哥。我發覺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而且……哦,對了,我已經把我們的外公殺死了,就是那個喪心病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時候沒受多少苦。」
皇上審視著菲得.羅薩,此人肩膀寬厚,肌肉結實。他又扭頭看看保羅——一個乾瘦高挑的年輕人,雖然不像阿拉吉斯土著那麼乾巴巴地骨瘦如柴,卻也跟他們一樣數得出肋骨來,而且脅腹深陷,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膚下面肌肉的運動。
保羅繼續盯著那位一頭金髮的公主。他走到母親身邊,說:「伊如蘭,皇上的長女,是嗎?」
他對保羅的態度似乎過於順從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薩督卡對今天所發生的這種事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保羅意識到:除了勝利,他們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而這本身就可能是個弱點。他把這個想法暫且拋開,等日後訓練他自己的軍隊時再加以考慮。
「痛嗎,老朋友?」保羅問。
「傳說!比.吉斯特也會問出這種問題來嗎?」保羅問。
他瞥了她一眼,察覺到她眼中流露的擔憂神情。「但保羅公爵必須這麼做。」他說。
「你們找到老男爵的屍體了。」保羅說。
這個哈肯尼人似乎太自信了。要知道,他的對手可是指揮大軍擊敗了薩督卡軍團的人。
傑西卡把臉埋在掌中,意識到自己並不完全瞭解保羅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她能感覺到整個大廳被籠罩在死神的陰影下,也知道保羅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完全有可能就是因為葛尼.哈萊克所暗示的那個理由。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兒子身上,想盡全力保護兒子。然而,她什麼也做不了。
傑西卡瞪著她的兒子,對他身上這種深刻的變化感到極為震驚。是因為他兒子的死嗎?她猜測著。然後說:「那些人在講有關你的奇怪故事,保羅。他們說你擁有傳說中的所有神力——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因為你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你這麼不瞭解我兒子嗎?」傑西卡輕聲說,「你瞧瞧站在那邊的那位公主,多傲慢,多自信。他們說,她在文學修養方面很自負。我們只能希望,她可以從那些東西裡找到些慰藉;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有。」傑西卡苦笑道,「想想看,加妮,那個公主空有名份,卻會過著不如姬妾的生活——雖然貴為皇后,卻永遠無法得到丈夫的片刻溫柔。而我們,加妮,背負著姬妾名份的我們——歷史將會把我們稱作妻子。」
「你無法阻止這件事。」老真言師喃喃地說。
他是個愛說話的人,保羅想。又一個弱點。當面對沉默的對手時,他就會變得不安起來。
「你笑了,呃?」菲得.羅薩問。話沒說完便跳了起來。
保羅瞥了一眼那兩個領航員,他們此時正面對著他,站在通訊設備旁邊。其中一個宇航員衝他點了點頭。
「弗瑞曼人怎麼辦?」傑西卡問。
「瑟菲,老朋友,」保羅開口說,「你看到了,我沒背對著門坐。」
可保羅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用靈眼窺視未來。他看到自己的前進道路上仍然橫亙著一堵時間之牆.牆上有許多可見得裂縫而聖戰的陰影穿過每一道裂縫,沿著時間走廊猛撲向前。
「水從天上落下!」史帝加輕聲說。
這時,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個人晃了一下,一張熟悉的臉伴著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保羅面前——薩非.哈瓦特。他滿臉皺紋,雙唇上染著斑斑的黑漬,雙肩已經駝了下去,一看就知道他已經老了。
「消息已經送出去了,老爺。」
「保羅!」傑西卡在他身後低聲說,「他說的可是宇航公會的人!」
「隨便他吧。」
「你們兩個,」保羅指著那兩個領航員說,「立即給我滾出去,發信號要那群艦隊各回各家。之後,你們才可以請求我允許……」
「別跟朕耍什麼花招。」皇上說。然後,他看著自己的女兒,「你沒有必要這麼做的,女兒。我們還有其他辦法……」
「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保羅說,「人類這個種族需要什麼,你們的確看到了一部份,但你們對它的瞭解是多麼貧乏啊!你們想控制人類的繁衍,想根據你們的主要計劃,把少數經過挑選的基因混合一起!你們懂得太少了,可是……」
「是啊,老爺。沙暴差不多已經停了。」
「現階段,就容他待在那兒吧。」保羅說,「找到那幾個哈肯尼人了嗎?」
保羅的微笑僵在臉上,裝出一副暈暈乎乎、動作遲緩的樣子,彷彿迷|葯已經開始起作用了。然而,他在最後關頭閃身避開,用嘯刃刀的刀尖迎上對手狠劈下來的手臂。
「還有幾個宇航公會的人,他們要求享有特權,而且威脅說要對阿拉吉斯實施禁運。我跟他們說,我會把他們的話轉給你的。」
「這還不明顯?」保羅問。
葛尼.哈克萊垂下雙肩。「老爺,如果那頭豬……他不過是頭禽獸,給你墊腳都不配,踩在他身上都嫌弄髒了你的鞋。如果一定要這麼做的話,叫個劊子手來好了,或者讓我來,但千萬別親自……」
「保羅!」傑西卡厲聲說,「不要再犯你父親犯過的錯誤!」
隨即便是一陣騷動:衣袍磨擦發出的窸窣聲;慌亂的腳步聲;還有低聲的命令和抗議。在這片嘈雜的噪聲中,保羅的命令被貫徹執行了。那兩個領航員仍然站在通訊設備附近,他們朝保羅皺著眉頭,顯然有些舉棋不定。
「看見我屁股上的毒針了?」菲得.羅薩輕聲說,「你死定了,傻瓜!」他開始扭動臀部,把毒針越貼越近。
菲得.羅薩身後突然有人動了一下,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他隨即往那邊望去,看見一張看上去十分狡猾的瘦長臉,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既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也未在時間幻象中見過。可這張臉卻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這個人才對,而且,這種「認識」的感覺中竟帶著幾分害怕此人的意味。
「他死了,親愛的。」加妮說,「我們的兒子死了。」
伯爵緊盯著保羅,用他妻子瑪格特伯爵夫人按照比.吉斯特方式訓練出來的特殊方法,感受著這位亞崔迪年輕人的神秘和藏而不露的高貴氣質。
皇上的笑容十分工於心計:「任何陪同聖駕的人,都是朕的隨扈人員。」
「啊——哈,」保羅對自己點了點頭,說,「原來是宇航公會的領航員,你們倆都是吧,呃?」
保羅隨即想起,他在預知的幻象中瞥見過這一刻的種種可能。在其中一條時間線上,瑟菲拿著一根毒針,皇上命令他用那根毒針來刺殺「那個自命不凡的公爵」。
剎那間,保羅看到史帝加如何從一個弗瑞曼的耐布變成了天外綸音的信徒,變成一個對他滿懷敬畏。只懂得服從的應聲蟲:此時的史帝加成了另一個人,遠遠不及平時的他。保羅從中感受到了陰魂不散的聖戰陰影。
「此刻,阿拉吉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組成的超級聯合艦隊,」皇上說,「只要朕一句話,他們就會……」
「閉嘴!」保羅咆哮道。在保羅的控制下,這個詞似乎擁有了實體,扭動著穿越他倆之間的空氣,撲向那老婦人。
保羅又嘆了一口氣,把整個後背靠在椅背上休息。過了一會兒,他說:「給我帶一個薩督卡俘虜來,必須給我們的皇帝陛下捎個口信。該是談條件的時候了。」
老聖母此時已經恢復了鎮靜,她擠到皇上身邊,湊近他的耳朵輕聲說起來。
「您會得到它的,」保羅說,「還有其他任何葛尼和我可以給您的東西。」
「你做過臨終懺悔了嗎?hetubook.com.com」菲得.羅薩說。
「這棟官邸有象徵意義,」保羅說,「拉賓過去就住在這兒。佔據這裡,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勝利,讓每個人都明白誰是勝利者。派人徹底搜查整座建築物,不要碰這裡的任何東西。只要確定沒有哈肯尼人或他們所控制的傀儡留下來就行了。」
加妮走到保羅另一邊,說:「你希望我離開嗎,穆哈迪?」
「穆哈迪。」
菲得.羅薩警覺地注視著保羅,迅速拾起刀來,在手中掂量了一會兒,感覺一下。他心中非常興奮,彷彿正燃著熊熊烈火。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戰鬥——一場男子漢對男子漢、技巧對技巧、沒有屏蔽場干擾的戰鬥。他可以看到,一條通往權力的康莊大道已經在他面前展開:對皇上來說,亞崔迪公爵是位十分棘手的人物,皇上肯定會大力嘉獎任何一個殺死這位公爵的人。獎品甚至可能就是那位傲慢的公主和一部份皇權。我是受過各種武器裝備和各種奇謀詭計訓練的哈肯尼人,在競技場上經歷過上千次戰鬥,菲得想,這個土包子公爵,一個來自荒蠻世界的冒險家,怎麼可能是我的對手。而且。這個土包子也無從知道,他將要面對的武器可不僅僅是一把刀。
「我只是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說。保羅這才開始意識到,這位老人盡了多大努力才支撐住身體不倒下去。保羅急忙伸出手,扶住哈瓦特的雙肩,手下感覺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顫抖。
「如果我再聽到你們兩個人中任何人講這種廢話,」保羅說,「我就下令摧毀阿拉吉斯所有的香料……永久性地徹底摧毀。」
那個領航員好像注視著虛空,半晌:「是的,你有能力這麼做,但你絕不能這麼做。」
「她在為你說好話,懇請皇上應允。」傑西卡說。
「葛尼!」傑西卡說,碰了碰葛尼的手臂,「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像他的祖父。不要分散他的注意力。現在你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她心裡卻在想:偉大的神母啊!真夠諷刺的,好一個家族世仇,哈肯尼對哈肯尼。
芬倫讀出了保羅的情緒波動,於是說道:「陛下。我不得不拒絕您的要求。」
「我是誰?」保羅質問道。
「你今天有了一整天機會收拾他們。」保羅說,只覺得一股無法遏制的稀奇古怪的衝動:豁出去了。他脫下長袍和兜帽,連同腰帶和他的嘯刃刀一起遞給他母親,然後開始脫蒸餾服。這時,他突然感到整個宇宙都聚焦到了這一刻。
「你為什麼不說話?」菲得.羅薩質問道。
「是,老爺。」葛尼示意衛兵服從命令,隨後帶著他們走出大廳。
保羅一心在尋找適當的戰機,他以為菲得.羅薩說話的時候會稍稍停頓一下,卻沒料到對手突然發起進攻。因此差點沒能避開菲得.羅薩狠狠劈下來的一刀。保羅感到刀尖劃破了自己的左臂,他一言不發地強忍痛楚,心頭頓時一片雪亮,意識到早些時候對手故意表現出動作遲緩的樣子,其實是陷阱,完全是假象。看來,這位對手的實力在他預料之外。陷阱裡的陷阱還套著陷阱。
「公爵說的話當然算話。」保羅說,「但穆哈迪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許並不認同你對於隨扈人員所下的定義。我的朋友葛尼.哈萊克想殺死一名哈肯尼人。如果他……」
他想著宇航公會。這股壟斷了宇航事業的勢力。壟斷時間如此之久,竟變成了一夥寄生蟲,一旦離開寄主,離開顧客,他們就無法獨立生活下去。他們從來不敢拿起刀劍……所以現在也就根本無法拿起刀劍。他們那些依靠香料所產生的超強直覺加預見性幻象的領航員在分析形勢時犯了一個錯誤,意識到這個錯誤時,他們本來可以奪取阿拉吉斯,讓他們的宏圖偉業繼續下去。直到他們離開人世。相反,他們寧願得過且過,希望在這片權力的海洋中,舊主人死了新主人會自動生成。反正誰上台也少不了他們,何必冒風險。
「想在我身上玩弄你那套把戲嗎,老妖婆。」保羅說,「你的高姆刺哪兒去了?試試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個地方!你會發現我正站在那裡瞪你呢!」
老人的身子在保羅懷裡一沉,渾身鬆軟下來。保羅搖了搖哈瓦特的雙肩,卻感到死神已經悄然降臨了。輕輕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來,示意衛兵把屍體抬走。
老婦人搖搖晃晃地倒退幾步,她身後的眾人立刻伸出手來扶住她。她臉色蒼白,震動不已,保羅竟然擁有如此的精神力量,竟可以抓住她的靈魂。「傑西卡,」她輕聲唸叨著,「傑西卡。」
帕迪沙皇帝,沙德姆四世,領著他的人走進大廳。他的波薩格頭盔不見了,一頭紅髮亂蓬蓬的,軍服左邊的袖子也沿著中縫被撕開了。他沒繫腰帶,也沒帶武器,但他那些隨從們緊緊圍在他身邊,用人牆圍成一個大圓圈,跟他一起移動著,像一道用人體組成的屏蔽場,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間。
身材高大的皇室公主正站在她父皇身邊,保羅把注意力轉向她。他兩眼緊盯著這位公主,嘴裡卻對皇上說:「陛下,我們倆都很清楚能幫助我們擺脫困境的方法是什麼。」
「製造者已經被帶出盆地了嗎?」
保羅做了幾個深呼吸,重新恢復了鎮靜,然後用手一撐,站起身來。他站在屍體旁,手裡拿著刀,故意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對面的皇上。
他的沉著使史帝加冷靜下來。「你怎麼知道的?」他輕聲說,「我們剛剛才在皇上的那一大堆金屬建築物廢墟裡找到那具屍體。」
「我也看出來了!」傑西卡厲聲道,「我問你是要提醒你,用不著把我教你的那些東西教回給我。」
這時,保羅想起艾德荷曾經說過的話:「不要想當然,不要把希望寄在外部因素上。只盯住戰鬥過程中出現的種種狀況,這樣你才永遠不會感到意外。」
菲得.羅薩跳開一步,舉起右手佯攻,但手上的刀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到了左手。
「老爺,別開玩笑了!」
「沙暴造成的損失有多大?」保羅問。
菲得.羅薩開始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側著身子往圈內移動,御刀高舉在頭頂。他的下巴緊繃著,斜眼瞪著保羅,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他分別朝右方和下方佯攻兩下,隨即與保羅撞到一起。他們緊緊抓住彼此握刀的手,奮力扭打著。
傑西卡明白兒子一定已經算計過了,條件恐怕會很苛刻,因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她問:「你有什麼指示嗎?」
「太陰險了!」菲得.羅薩大聲叫道,「他衝我下毒!我覺得我的手臂中毒了!」
「宇航公會不會聽命於你!」高個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衝到長矛組成的屏障前。保羅點了點頭,弗瑞曼衛兵們舉起長矛,放這兩個領航員走出來。高個子抬起一隻手臂指著保羅說,「你們將會遭到嚴格的禁運,你的行為已經……」
「皇上和他的巫婆已經爭論得夠久了,您不這樣認為嗎,母親?」
「那就是他們的計劃嗎?」傑西卡問。
保羅瞪著那個老婦人。「為了你在這一切之中所起的作用,我真想掐死你。」他說,「你阻擋不了我!」聽到這話,老婦人氣得渾身僵硬。保羅厲聲喝道,「但我認為,最好的懲罰是讓你活下去,讓你永遠碰不著我一根汗毛,也無法使我向你臣服,更別指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我絕不會讓你如願的。」
皇上的隨扈人員都擠著觀看他們兩人的決鬥,老聖母也從人群的縫隙中凝神盯著他們,感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小亞崔迪把那個哈肯尼人稱為「表兄」,這只能說明他知道他們倆有著共同的祖先。不過,這很容易理解,因為他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但保羅的話迫使她集中心思,開始考慮這場決鬥中與她有關的唯一一件事。
「沒話說了嗎?」保羅質問道。
他嘆了一口氣,走過大廳,看見一把椅子靠牆立著。這把椅子曾經放在飯廳裡,甚至可能是他父親坐過的。但儘管如此,此刻的他卻沒有餘力緬懷過去,只把這張椅子當成可以解除疲勞、掩飾疲態的物件。他坐下,拉起長袍蓋住雙腿,鬆開蒸餾服的領子。
保羅竭盡全力抵抗菲得.羅薩,一邊聽到自己心裡無聲地尖叫起來。烙在細胞裡的每個遺傳先祖都在大聲叫喊,要他使用密語,好讓菲得.羅薩的動作緩上一緩,救他自己的性命。
「也許,你以為跳跳這種舞可以讓你多活幾分鐘。」菲得.羅薩說,「那好吧。」他停下腳步,直起身來,不再跟著保羅兜圈子。
「是,老爺。」葛尼說。
保羅點點頭。
葛尼說:「如果他……」
「你因他們而受到的折磨難道比我多嗎?」保羅問。
因為香料的緣故,宇航公會的領航員們擁有一種有限的預知能力,但他們做出了不幸的決定:總是選擇暢通無阻的安全航道。然而,他們並未意識到,暢通無阻的順境最終只會走向停滯不前。
「我可以強制執行。」保羅道。
保羅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在談皇位的問題,陛下。」
保羅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該揭露自己的哈肯尼血統。但母親朝他投來嚴厲的目光,打消了他這個念頭。於是,保羅只說道:「不過,這傢伙長得倒還像個人樣,葛尼,馬馬虎虎可以把他算個人。」
「你敢!」皇上咬牙切齒地說。
「他可是準男爵……哦——不,既然老男爵死了,那他現在就是男爵了。」葛尼說,「我要用他來報仇雪恨,他必須為我——」
她的目光越過保羅,望著他母親說:「好吧,傑西卡,我看得出你兒子的確是那個人。因為這個原因,你可以被原諒,就連你女兒那令人厭惡的行為舉止也可以被原諒。」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無辜者了。」保羅說。
陷阱裡的陷阱套著陷阱!保羅提醒自己。出於本能,他那受過比.吉斯特訓練的肌肉立刻調動起來,迅速朝下避開。想讓菲得.羅薩撲一個空。但為了不被對手屁股上的小針刺到,保羅一失足,重重摔倒在地,被菲得.羅薩壓在身下。
「還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答覆,老爺。」
讓他自己去疑神疑鬼吧,保羅想,就讓他懷疑自己中毒了。
保羅看到他那張洋洋得意的臉,心想:他過於自信,這一點對我很有利。
保羅點點頭,道:「我是保羅.亞崔迪公爵。你懂我的話嗎?」
「我要你給皇上捎個口信。」保羅說。他以歷史悠久的標準措辭口述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親戚,對立法會做出保證,並發誓一定會遵守協約:如果皇上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這裡來,我會以我自己的性命擔保他們的人身安全。」保羅舉起戴有公爵璽戒的左手給那個薩督卡看,「我以公爵的名譽發誓。」
「我妹妹,」葛尼怒氣沖沖地說,「還有我在奴隸營中捱過的那些年——」
這個不祥之兆使他心中一懍。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芬倫身上移開,扭頭打量著那些倖存下來的薩督卡和政府官員,看著他們臉上的苦澀和絕望。保羅的眼光飛快掃過,這些人中,還有幾張臉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那些薩督卡軍官正評估著這間大廳裡的警戒水平,看樣子還沒放棄希望,正計劃著如何轉敗為勝。
「我們可以開打了嗎,表兄?」保羅問。他貓腰前行,眼睛盯著菲得.羅薩手中的刀。保羅伏低身子,乳白色的嘯刃刀直指前方,像延展出來的手臂。
「朕無需任何人允許朕……」
保羅輕鬆地避開菲得.羅薩的一擊,注意到對手在劈出這一刀時,因為慣於使用屏蔽場而略有些動作遲緩。不過,菲得.羅薩的動作還不算很慢,並不像保羅見過的其他依賴屏蔽場的人。他覺得,菲得.羅薩以前肯定跟沒有屏蔽場的人交過手。
而且,保羅看得出,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將毫無用處,絲毫無法改變未來。他曾經想過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對抗聖戰的陰影。然而,聖戰還是會來的。即使沒有他,他的軍團也還是會憤怒地衝出阿拉吉斯。他們只需要一個傳奇,而他已經成為這個傳奇的核心。他已經給他們指明了方向,教會了他們控制宇航公會的方法——因為宇航公會必須依賴香料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保羅注意到,那個薩督卡眼中有一種受驚後的呆滯神情,一道瘀傷從鼻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種金髮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薩督卡軍中,他這種長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會低。不過,他那身破爛軍服上沒有任何徽章可以標識他的軍銜,只有刻著皇室紋章的金鈕釦和褲子上破爛的流蘇證實他的確隸屬薩督卡軍團。
「你自己叫他閉嘴吧!」傑西卡說。
慢慢地,芬倫伯爵轉動頸項,用了很久才轉過頭來,面對保羅。
他看著她:「離開?你再也不會離開我身邊了,永遠。」
「是的。」
我一直看不到這個傢伙,是否因為他就是殺死我的人?保羅暗自問道。
那人眨了眨眼睛,嚥下一口唾沫。
皇室公主把一隻手放在她父親的手臂上。「父親。」她的聲音絲般柔和,聽上去非常溫柔悅耳。
難道……保羅躊躇起來……那根腰帶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我母親非常懷念那個她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星球。」保羅說,「在那裡,水從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無法穿越。」
保羅以冰冷而憤怒的口氣大聲說道:「我母親做過的事用不著你來原諒!你從來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任何理由這麼說!」
「別裝傻了。」保羅喝道,「宇航公會就像建在河邊的村子,他們需要水,可充其量不過是汲取一點他們所需要的水而已。他們無法在河上築壩來控制水的流量,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河水本身。說到底,這正是他們的致命弱點。香料的流通就是他們的河流,而我已經在上游築好了堤壩。我的堤壩與河流緊密地連在一起,不毀掉河流,別想毀掉堤壩。」
「您希望得到什麼?」
老婦人的眼睛死死盯在保羅身上。
「即使報復在無辜者身上?」她一邊問,一邊在心裡想:千萬別犯我犯過的錯誤。
「可宇宙中到處都有門。」哈瓦特說。
菲得.羅薩愣了一下,瞠目結舌地盯著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雖然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卻給了保羅足夠的時間,足以讓他發覺對方下盤不穩,兩腿交錯在一起,很容易失去平衡。菲得.羅薩側著身子,右邊臀部高高翹起,左臀處那根小小的毒針被壓在他自己的身下,戳進地板裡了,所以根本無法轉身。
「他是認真的。」矮個領航員說。保羅看到,恐懼緊緊攫住了他們的心。慢慢地,兩個領航員蹭到通訊設備旁邊。
「他們沒帶任何投擲武器,」葛尼說,「我親自檢查過,可以完全肯定。」他環顧大廳四周,發現保羅已經做好了準備,「菲得.羅薩.哈肯尼跟他們在一起。要不要我去把他揪出來?」
「確實如此。」保羅說。
「陛下,」保羅說,「你的隊伍裡又少了一個人。我們現在該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了吧?討論一下應該怎麼辦?把你的女兒嫁給我,讓亞崔迪人也能登上皇帝的寶座。」
「亞崔迪人是不是只會瞎跑,卻不敢停下來堂堂正正地好好打一場啊?」菲得.羅薩問道。
「上面那些飛船有什麼答覆?」他抬起下巴,衝著天花板點了點。
皇上的臉上突然露出微笑。「如果我的隨扈……菲得.羅薩.哈肯尼……希望如此,」他說,「我將解除對他的一切限制,給他自由選擇的權力,讓他自己抉擇自己要走的路。」皇上朝保羅的弗瑞曼敢死隊衛兵們擺了擺手,「你那一群烏合之眾裡,不知是誰拿著我的腰帶和短刀。如果菲得.羅薩願意的話,他可以用我的刀跟你決鬥。」
「還有一位比.吉斯特聖母,她說她是你母親的朋友。」葛尼說。
「她是一位公主。」保羅說,「對我來說,她是通向皇位的鑰匙,僅此而已。錯誤?既然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無法感受復仇的渴望——你是這麼想的嗎?」
保羅回過身來看著皇上:「當年,他們之所以允許你登上你父親的寶座,僅僅是因為你擔保將維持香料的供應。可你使他們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後果會怎樣嗎?」
通訊兵們帶著他們的器材匆匆走進大廳,開始在巨大的壁爐旁裝配設備。弗瑞曼護衛隊隊員迅速在大廳周圍佈好崗哨。衛兵們小聲交談著,帶著懷疑的目光飛快地掃視著周圍。對他們來說,這個地方長久以來一直是敵人的堡壘,像這樣隨隨便便地住進來,他們有些難以接受。
此時,皇上現出一副等死的面容,那雙從未流露過害怕神情的眼睛也終於暴露出內心的恐懼。
一個弗瑞曼人垂下長矛,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讓他停在保羅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在他身後聚成一團,像一幅色彩紛雜的印象畫,只不過畫中人個個神情黯淡,死死盯住保羅。
那個矮個子領航員說:「你們自己也同樣會變瞎的。你這麼做,等於給我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死刑,而且是慢慢地死。你難道連這點基本概念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一旦染上香料癮,缺少香料的供應將意味著什麼?」
「去!」保羅吼道,「能摧毀某樣東西,自然就擁有對它的絕對控制權。相信你們已經認同我的確有這個力量。而我們今天到這兒來,一不為討論,二不為談判,更不為妥協。你們要麼服從我的命令,要麼立即嚐到苦果。」
這時,從伯爵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角落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阻止他進一步採取行動。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大致算了算自己比保羅佔優的地方:他善於在年輕人面前把自己偽裝起來,總是行為詭秘,沒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他既是光明磊落的武士,又是神秘莫測的先知;既是陰險冷酷的魔王,又是悲天憫人的聖徒;既是老謀深算的狐狸,又是天真單純的少年;既有騎士風範又殘忍無情;他還不是神,卻又不僅僅是人。用普通人的標準無法衡量穆哈迪行事的動機。在他取得勝利的那一瞬,他看穿了擺在他面前的死亡陷阱,但他還是坦然接受了對方的背叛。能說他這樣做是出於一種正義感嗎?又是誰的正義?記住,我們所討論的人是穆哈迪,曾下令剝下敵人的人皮做成戰鼓,曾揮手之間便破壞了過去的亞崔迪傳統,用他的話說:「我是科維扎基.哈得那奇,只這一條理由就夠了。」
「我曾經歡迎你進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地說,「希望不要玷污了真人的名聲。」
「遵命。」史帝加說。他的語氣聽上去極不情願,但終究還是服從了保羅的命令。
老婦人拉了拉她那身毫無樣式可言的黑色長袍,用長袍裹緊身子,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站在長矛組成的屏障前。
「你不能。」她輕聲嘟囔著。
「葛尼,」保羅輕聲說,「自我們重聚以來,還沒聽你對周圍發生的事說過什麼恰當的引語呢。」他轉過身去,看著葛尼。葛尼嚥了口唾沫,下頜突然僵硬起來,整張臉變得陰沉沉地。
保羅朝前邁近一步,立刻感覺到周圍的緊張氣氛,他必須隨時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撲。
孤獨感突然襲上保羅心頭,他環顧大廳,留意到他的衛兵們在他面前站得多麼規矩,像在接受檢閱一般。他還能感應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充滿驕傲的競爭——人人都希望穆哈迪能注意到自己。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阿拉吉斯的覺醒》
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的新主人吧。保羅想。
「謝謝你,葛尼。」保羅說。
保羅對他母親說:「她提醒他,當年他們協議的一部份,就是把一位比.吉斯特推上皇帝的寶座,而伊如蘭便是她們培育的皇位繼承人。」
他們繞著彼此兜了一圈又一圈,赤腳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摩擦聲,一邊警惕地盯著對方,想找出破綻來。
「大聲回答我!」保羅說,「否則你們的皇上可能因此喪命。」
「你現在這麼說,但以後……」加妮說著,望向站在大廳另一邊那位高挑的公主。
保羅只是冷冷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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