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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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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事的故事 Ⅰ

領事的故事 Ⅰ


「那些東西是幹嘛用的?」我問道,一面把背包和獵鷹魔毯藏在一塊大石頭下。
「噢?為什麼呢?」我又拿了個炸麵糰圈,西麗付了錢,我跟著她穿過逐漸散去的群眾,儘管四周的活動與音樂不斷,我感到疲倦已經慢慢開始作用在我身上了。
西麗微笑了一下,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她的手背斑斑駁駁,帶著青色的靜脈,「你也很富有,不是嗎?船員?」
「好的。」我向前把手掌按在墳墓的門上,門裡傳來一陣電子馬達的聲音,白色的石門沿兩側滑開,我低下頭,進入了西麗的墓。
「是海豚。」他吼道,「那就是這個殖民地成立的原因,記得嗎?在聖遷時期的一群好心人試著拯救地球上所有的海洋哺乳類動物,但是沒成功。」

我又聳聳肩,喝了太多咖啡,在我嘴裡留下了一股苦澀的味道。「我不曉得,」我說,「他們沒有告訴我們船員太多事情,但是當我第一次出航的時候,麥克聽說他們要盡可能開發浮島,因此可以保護其中一些不會滅亡。」
就是此地。我停下來環顧四周,帶著鹹味的微風從南方乍然轉強,吹得柳草低頭彎腰如漣漪般地波動,像是巨獸身上的毛皮。我以手做幕,眼睛在地平線上搜尋,卻什麼也沒看見。熔岩珊瑚礁的外面,海浪散了開來緊張地拍打礁石。

「那是什麼?」我問。
現在發聲/老歌/深海/沒有偉大聲音/沒有鯊魚/老歌/新曲
唐尼爾瞄了一下手錶,「典禮還有八分鐘就要開始,二十分鐘之後就要開啟傳送門了。」
永懷西麗。
等戰爭勝利,而世界重新屬於牠們之後,我將會把她的故事告訴海族,我會對牠們唱著西麗的歌。
她對我不在時的生活一無所知,雖然她會試探地問一問,但我偶爾會懷疑她是否真的對答案有興趣。我花了好幾個小時解釋旋船背後美妙的物理定律,但是她卻似乎永遠不能了解。有一次,我大費周章描述她們祖先所乘坐的種船與洛杉磯號的種種不同,結果她的問題卻令我吃了一驚:「那為什麼我的祖先花了八十年的時間才抵達茂宜─聖約星,但是你們只花了一百三十天?」她什麼也沒懂。
我上一次看到西麗的時候她已經七十標準歲了。她七十歲,卻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星球、沒有用過超光速通訊器、除了葡萄酒沒有喝過任何其他的酒精飲料、沒有接觸過移情作用醫生、沒有走過傳送門、沒有吸過大麻煙、沒有受過基因改良、沒有連上過刺|激模擬器、沒有受過任何正式教育、沒有吞過任何RNA藥物、從未聽過諾斯替禪或是荊魔神教派、除了她家那臺老爺維肯式浮掠機之外沒有坐過任何飛行交通工具。
「開發?」西麗的聲音第一次帶著驚訝,「他們怎麼能開發浮島呢?即使是第一家族們也必須要詢問過海族的意見才能在島上蓋樹屋別墅啊?」
「真的啊,」我說,「不過不是很多人,只有非常富有的人能夠負擔的起,像你說那樣同時蓋在很多星球的豪宅。」
我爬上了半浮在空中的獵鷹魔毯,坐在麥克後面,他把背包塞在我倆之間,叫我抓緊,然後押下代表飛行的花紋,毯子從石臺上浮起五公尺,向左邊急轉,衝向陌生的海洋。我們腳下三百公尺,點點白色的浪花在陰沉的海中相互激盪。我們緩緩升高遠離怒海,朝著北方的夜晚前進。
偶爾我會離開紅土的巨石迷宮,只穿著壓力服與呼吸面罩,站在數以千計的石臺之一,凝視天空上那顆灰色蒼白、曾經喚作地球的行星,有時我會想起那些勇敢又愚蠢的理想主義者,搭著他們又破又慢的太空船航向無垠的黑暗,帶著胚胎與理想、秉持信念與關心。但大部分時間,我試著什麼也不想,只是站在那紫色夜空下,讓西麗步入我的心頭。儘管大師岩難倒了許許多多想要在此開悟的朝聖者,我卻藉著回憶一位還不到十六歲的少女躺在我身旁,月光從湯姆斯鷹翅膀上撒下的景象時,突然大徹大悟了。
「麥林,這本日記原本有數百筆……不,恐怕有數千筆紀錄吧,我從十三歲的時候開始寫起,但是當你看到它的時候,除了接下來聽到的記錄之外,其他都已經刪除。別了,吾愛,別了。」
「沒,他們沒這麼做。」麥克竊笑,我和他即將開始我們三天的下星球假期,但從辛船長的簡報與其他船員的抱怨聲當中,我知道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不過是一座霸聯代管,七公里長、四公里寬的島嶼。而且還不是一座我們嚮往已久的浮島,只不過是另一座赤道旁的火山島罷了。在那裡我們可以體會一下真正的重力,吸點未過濾的空氣,吃點天然食物,但是我們也曉得和當地殖民者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免稅商店裡買點土產,更糟的是商店還是霸聯商務人員在經營,所以大部分的船員休假時都決定待在「洛杉磯號」上。
我不禁露出了微笑,這個場景再也熟悉不過了:外港與天然海牆構成的巨大曲線,首站市白色低矮的建築,下錨的雙連木筏,其五彩繽紛的船身與桅杆上下起伏著,在交誼廳外的鵝卵石沙灘上,有位穿著白色裙子的少女朝水邊奔去。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是西麗,心臟不由自主的猛跳,正準備要擡起我的雙臂回應她的招手,但她卻沒有動靜,我靜靜地看著遠方的人影轉了個彎,消失在老造船廠的陰影之中。
「你們會想念偉大聲音嗎?」我對著陰影詢問,沒有任何回答,西麗雙腿懷繞著我的臀部,頭上四十公尺的海面是一團波動的光影。
「那浮島呢?」西麗問,「他們每年都必須要回到淺海區覓食當地的藍色海藻,還有生育下一代,浮島該何去何從呢?」
「你們為什麼要守著浮島呢?」我問著那些在點點斑斕陽光下盤旋的瓶鼻海豚身影。「跟島嶼待在一起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呢?」
浮島還在移動,我可以看到觸鬚跟著島嶼輕微地顫動,陽光照在我頂上十公尺的水痕上,有一秒鐘我差點窒息,面罩的薄膜跟四周的水一樣壓在我嘴上,然後我放鬆了下來,空氣便自由地流進肺部。
「天啊,麥克。」我邊說邊摸著那張老舊的毯子上精細的設計,「這不可能是合法的吧?」
「你不是玩真的吧。」麥克輕鬆的說,完全是一派清醒。「你這癡呆的牛糞,就因為你在這群鄉巴佬面前裝英雄才會硬起來,你就真以為我會和你決鬥啊?」
誰理這些繁文縟節,誰管他們想什麼。
「父親?父親?時候不早了。」
儘管西麗擁有十九艘船,但我們現在卻在其中一艘漁船——基尼.保羅號上,過去八天以來,我們在赤道淺海的大陸棚礁附近捕魚,只有我倆,得要撒網收網,在堆到膝蓋高度、滿是腥味的魚和嘎嘎作響的三葉蟲中蹣跚前進,隨著每個波浪顛簸而行,又要撒網收網,沒事要守夜,最後在短暫的休息時間中,像累壞了的小孩一樣呼呼大睡。我還不到二十三歲,我以為我已經很習慣洛杉磯號上的粗重工作,而且我每輪值兩次就會到一.三個重力的健身艙運動一小時,然而我現在覺得我的手臂和後背酸痛到不能動,手上每個繭之間都長了水泡,至於西麗,則剛滿七十歲。
「船工!轉過來,你這狗娘養的霸聯混蛋!」
「你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我說。
「三十塊。」麥克說,然後安穩的坐在毯子中央,「卡爾夫尼爾市場的老商人以為它一文不值,對他來說是這樣沒錯啦。我把毯子帶回船上,充滿電,重新設定慣性導航晶片,然後……瞧!」麥克摸了摸精巧的圖案,毯子挺直了起來,從石臺上升起了十五公分。
有時候西麗無知到了令我厭惡的地步。
我們一早爬起來看日出,剛好樹屋的頂層甲板是個極佳的位置,可以看著東方天空從蒼白褪入清晨,當太陽從平坦的地平線上浮現時,高高的捲雲轉成了玫瑰色,而四周的海洋彷彿化成了融熔的金屬。
我全身僵直,然後快速的轉過身來,雙拳緊握,不過沒人在我後面,六個年輕人從看檯上走下來站在麥克後面圍成了半圈,為首的高高瘦瘦又驚人的英俊,大概廿五六歲,長長的褐色鬈髮撒在襯托他完美體型的赤色絲絨襯衫上,右手握著一把一尺長的劍,看來是硬化鋼鑄成的。
「走啦,」我說,「讓我們趕緊躲開這陣風去升火吧。天曉得要怎麼在這片石地裡搭座帳棚。」
「啥?」我問,西麗快十六,我則是十九,但是西麗知道星光下緩慢的閱讀與戲曲的音律。而我,只認識星星。
細線般的儀式用通訊雷射向天頂射去,啪噠啪噠的掌聲響起,樂團也開始演奏,我向天空望去及時看到一顆新星的誕生,心中的一角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就在那微秒之間。
「父親?」
「哪裡有……」我心中默念。
「是三便士歌劇。」我邊說邊換手,布條浸滿了鮮血。
「那你們要怎麼開採呢?麥林,鑽油平臺嗎?」
「我很累了,麥林,我現在想要睡了。」
「對,我很確定你受過專業訓練,」西麗同意,「我知道你技術很專精,麥林,但是你了解的事很少。」
「安啦,」麥克說,沒耐心地拍拍他身後的毯子,「電充滿了,我也知道怎麼駕駛它,快點啦,要麼上來,不然就閃一邊去。我可要在風暴靠近之前離開。」
西麗點點頭,咬了咬嘴唇,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卻靠了過來吻我,她的嘴唇有點乾澀,還帶了點詢問的意思,我猶疑了一秒,看著她背後的天空,想要多花點時間思考。但是接著我她舌頭溫暖的侵入,於是便閉上了眼睛,海潮從我們身後湧來,當西麗解開我的襯衫,尖銳的指甲劃著我的胸膛,我感到一陣陣同情的溫暖與起落。忽然有一秒鐘的空檔,我便睜開了我的眼睛,剛好看到她解開她胸前白色衣服的最後一顆釦子,她的乳|房比我印象中的要大,要重,乳|頭寬了點又深了點,寒冷的空氣撲在我們身上,直到我把她的衣服從肩膀上拉下來,我倆的上身結合在一起為止,我們從木頭上滑下來倒在溫暖的沙灘上,把她抱的更緊,同時不停地想著我怎麼會以為她的力氣比較大?她的皮膚嚐起來有鹽的味道。
麥克死後他們並沒有把我趕下船,他們大可這麼做,但決定不這麼做,他們也沒有把我交給茂宜─聖約星當地的司法機關發落,他們大可如此做但也決定不要,整整兩天我被關在安全部接受審問,有一次甚至是辛船長本人,然後他們放我重回工作崗位,返程四個月的量子跳躍期間,麥克被殺的記憶不停地折磨著我,我知道是我愚蠢的作為造就了他的死亡,我加長了值班時間,作著直冒冷汗的噩夢,懷疑是不是回到萬星網就會被開除,他們大可告訴我但決定不跟我講。
「啊,但是快了,麥林,快了,對你來說還有多久,吾愛?在這裡待不到兩個星期可以啟程回你的霸聯世界,再花你五個月的時間把最後的元件運過來,加上幾個星期完成傳送門,然後你就能一步衣錦還鄉,一步走過兩百個空盪盪的光年回家,多麼奇特的念頭啊……但我說到那兒了?那總共是多久?還不到一個標準年。」
「快把劍撿起來!」波爾塔大吼,「否則,上天為誓,我當場就把你劈成兩半。」他快速地向前移了一步,年輕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形。
「別了。」我說,按鈕關掉了通訊記錄器。
再等等,我也想這麼呼喚,我坐在岩石上抱著我的膝蓋,斗大的淚水從我眼眶流出,我站起來,把雷射筆扔進底下的波濤之中,拉出背包,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地上。
過了幾分鐘才有幾隻海豚游過來查看。牠們翻滾著游過我們旁邊,巨大的令人吃驚又不安,在昏暗的光線下,牠們的皮膚看起來光滑無比又充滿肌肉,一隻大海豚從距我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游過,在最後一剎那改變方向、白色的腹部像堵牆壁一樣溜過我們身旁,我可以看到牠黑色的眼睛跟著我轉動,牠寬闊的尾鰭一拍所產生的強勁紊流讓我體會到這隻動物的力量。
我眺望著遠方,「不,還沒有。」
這一天天空該滿佈低矮的雲層和陰霾;該是綿綿細雨或大霧籠罩;讓首站港的桅杆覆滿露珠,把燈塔裡的號角從沉睡中喚醒;應該有從南方寒冷的內海吹來的西蒙海風,鞭打在浮島和他們的海豚牧者上,直到他們躲在我們的環礁與石峰當中尋求庇護。m.hetubook•com.com
「是波爾塔,」西麗低聲說,「我表弟,格拉斯翰的小兒子。」我點點頭走出了陰影,西麗忽然抓住我的手臂。

永懷西麗

「一切都會沒事。」我邊說邊轉向他,「我碰到一位叫西麗的女孩,而且她有一架……」波爾塔衝了過來,拿著劍躍過我身旁,我左手抱住他肩膀用力向後一甩,他踉蹌的跌倒在草地上。
「對,我知道,可是萬一的話呢?」
「你確定是這個方向嗎?」我吼道。
「你的浮掠機停在哪兒?」交誼廳裡人群減少地很快,大部分的樂團都收起樂器準備離開,很多人戲裝還沒脫就直接躺在草地和鵝卵石地板上愉快地打鼾,與滿地的垃圾和熄滅的燈籠為伍。只剩下幾群歡樂的小團體,或是緩慢地隨著僅剩的一把吉他起舞,或醉醺醺地唱著歌,我馬上就看到了麥克.奧斯豪,穿著帶補丁的小丑服,面具早就不知道掉哪兒去了,左右兩邊各一位小姐,他正試著教導圍在他身邊的一群全神貫注卻又笨拙無比的仰慕者跳「哈哇那基亞」,然而總是有人會摔倒,結果帶著整群舞團一起倒下,麥克則會在一陣笑鬧中敲打到他們站起來為止,然後他們又會重新再來一次,跟著麥克深沉的男低音蹣跚地跳舞。
我把盒子放在草地上,把獵鷹魔毯拿了出來,群眾圍攏在我四周看著我把鷹毯攤平,織錦已然褪色,但飛行絲還像嶄新銅線一樣閃爍著,我坐在毯子的正中央,把沉重的盒子放到我的背後。
「不。」我說。
「父親,拜託。」他說,我點點頭然後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雜草與泥土,我們一起走到墓的前面,群眾靠得更近了,砂礫隨著人群不安的移動沙沙作響,「你要我和你一起進去嗎親?」唐尼爾問。
「你是說一開始嗎?」我問,「第一年恐怕只有幾千人吧,特別是只有第兩百四十一號島——就是貿易中心——上有傳送門的時候,第二年當首站市的傳送門開放時,預計會有五萬人,那會是一趟相當昂貴豪華的旅行,去剛開放的種子殖民地旅行總是這樣。」
「船上的九個月。」西麗說,「對我們來說就是十一年。」
最後他們沒有把我開除,我在萬星網內放假時可以自由來去,但是到茂宜─聖約星時就必須留在船上,除此之外,還記了一次正式申誡和暫時的降階,麥克的性命就只值這點兒了——申誡和降階。
「上來,麥林,下定決心吧,我可是很忙的。」
我又猶豫了一兩秒,如果離開島嶼被抓到的話,我倆可是都會被踢下船,船上的工作是在生活的全部,當初接茂宜─聖約八次飛行的合約時我就下了這個決定。不只如此,我距離最近的文明世界有兩百光年之遠,需要五年半的跳躍時間,就算他們現在就把我們帶回霸聯領土,來回也會讓我們與家庭和朋友隔離十一年之久,時債可是沒法償還的。
「屎蛋?」麥克重複說,挑著眉毛,「我旅行了兩百光年,來就被人罵是癡肥的屎蛋?怎麼看都不值得。」他優雅地起身,順手放開了身旁的兩位小姐,如果不是西麗緊緊抓著我不放的話,我早就加入麥克的陣營了。等我掙脫的時候,我看到麥克還在傻笑,還在裝笨,但是他的左手伸進了寬鬆的衣服口袋裡。
我也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躺在首站港上方柔軟的草地中成了月光下的三角形。她的絲絨褲與柳草糾結在一起,當時的她還帶著些孩子的矜持,一點太早付出的猶豫,但也充滿自豪,就是這種自豪讓她後來能在南吞爾的霸聯領事館前面對分離主義者的暴民,並讓他們羞愧地返家。
超過一個世紀以前,元地球移民老弗拉迪米爾.蕭洛霍夫,既是鱗翅目昆蟲學大師,又是電磁系統工程師,為他在新地球的美麗年輕姪女手工打造了第一條獵鷹魔毯,據說他姪女對這份禮物不屑一顧。但在數十年之後,這玩具卻受到了不可思議的歡迎——大部分顧客是有錢的成年人而非小孩——直到被大部分的霸聯星球所禁止為止。駕馭困難,極度浪費包覆單磁纖維,在飛行控管區域幾乎無法管制,於是獵鷹魔毯成了窗邊故事、博物館和幾個殖民星球才會出現的奇珍異寶。
西麗望了望遠方,不經意的向後撥了一下頭髮,左手則堅定的握著我的雙手,「我也不確定。」她輕輕地說,「我想一個人要能忽視一切的時候才會領悟。我不確定該怎麼描述,如果你花了三十年天天與不同的陌生人會面,你的壓力絕對比只有你一半經驗的人要來得小,你大概可以猜到會面的場所裡有什麼,以及陌生人對你有什麼期待,而你只需要去尋找這些線索即可,如果跟預期不同,你也能很快地發現,並將之放入你的算計之中。此時你就會更了解到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還有分辨它們的時間又是多麼短暫。你了解我的意思嗎?麥林?你是否多多少少懂了一點我說的話?」
我點點頭,辛船長與海爾門議員曾經對我們簡報過所謂的茂宜─聖約星分離主義者,「標準殖民地民族主義者與頑冥不靈老傢伙的綜合體。」辛船長說,「這也是另一個為什麼我們要慢慢來的緣故,在完成傳送門之前,先行發展這個星球的貿易潛力,萬星網可不能在時機尚未成熟的時候就讓這些激動的傢伙進來,分離主義者也是我們之所以要阻止你們船員和建築工人與地上人接觸的原因。」
「今天,麥林,你對我在大使館前面對群眾……那群暴民……說的話印象非常深刻,但你要知道,船員——當我說:『現在還不是展現你們憤怒與仇恨的時候。』那確實是我的意思,一字不差,今日時候未到,但那一天終將到來,必定如此。在元地球最後的日子裡,聖約不能等閒視之,麥林,今日也不能,忽視這一點的人,在復仇那天來臨時將會非常驚訝,而那一日終將到來。」
最後我轉身面對波爾塔,「你!」我說。

「對啦!」麥克頭也沒動就吼了回來,強風捲起他黑色的長髮,拍打在我臉上,他不時會檢查檢查羅盤指針,然後調整一下我們的航線,也許跟著浮島會比較容易,剛好我們飛過一座幾乎有半公里長的浮島,我努力想要看清楚浮島的樣子,但是在黑暗中只見到它留下的磷光尾痕,還有深色的影子切過白色的波浪,我拍了拍麥克的肩膀然後指著浮島的方向。
西麗的墓?
想念鯊魚/想念鯊魚/想念鯊魚/想念鯊魚/鯊魚/鯊魚/鯊魚
她還有其他十八艘船,其中十二艘屬於她迅捷的雙連木筏商船隊,定期往返於遊蕩的島群與本島之間,兩艘是漂亮的競賽快艇,每年只使用兩次,分別參加紀念首批移民賽船會以及聖約長距離繞圈賽,另外四艘船都是古老的漁船,既樸實又笨拙,儘管保養的很好,這些船不過比平底駁船大了一點罷了。
西麗的身體貼著我全身,左手緊抱著我,「偉大聲音指的是鯨魚。」她低語,頭髮隨著海流散了開來,右手向下探尋,似乎對找到的東西很驚訝。
「不行,」我說,「那兒,降落在那兒。」我指著一塊離城市不遠的空地。
西麗儘管不願還是降了下來,我掃視了一下大石頭確定背包還在那裡,然後爬出了浮掠機,西麗滑到旁邊的位子把我的臉拉向她的臉,「麥林,吾愛。」她張開的唇非常溫暖,但是我什麼也感覺不到,我的身體彷彿被麻醉了,我退後一步並揮手說再見,她向後撥了一下頭髮,用盈滿淚水的綠色眼睛望著我,接著浮掠機飛了起來,在晨光之中轉個彎加速向南方前進。
「不管怎麼樣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說,「我們聊點其他的事吧?」
「因此在你廿四歲的時候就會非常富有。」
「哈囉!」她呼喚了一聲,翻譯過的招呼聲從發報機裡送了出去:是快速的鳥叫聲漸漸轉入超音波,「哈囉!」她又呼喚了一次。
「怎麼說呢?」
「小子,你說我們去找幾個馬子樂一樂怎麼樣?」麥克.奧斯豪提議,矮矮胖胖的他,圓圓的臉像是一幅巧妙滑稽的彌勒佛畫像,但他那時對我來說就像是神祇一樣。我們都是神祇,長命百歲近不朽,榮華富貴似神仙,霸聯選擇我們來駕馭一艘珍貴的量子跳躍旋船,不是神怎能擔此重任?只是麥克,那個聰明、善變又玩世不恭的麥克,在船上眾神的排名中比年輕的麥林.艾斯白克要老了一點,又高了一點罷了。
夜深了,但是首站市交誼廳還是有不少飲酒狂歡的傢伙,我興致高昂,我才十九歲,又在談戀愛,茂宜─聖約星的重力感覺起來還不到〇.九三,我想飛就可以飛,什麼都辦得到。
西麗並沒有拉起滲透面罩回答,她把對講線安在頸子上,並把耳機遞給我,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尖,「翻譯碟,」她說,「我還以為你什麼裝置都認得呢,麥林。後下水的是海蛞蝓。」她用一手把翻譯碟安在雙乳之間,然後就從島上跳了出去,隨著她旋轉與蹬著腳下潛,我可以看到她臀部白色的兩顆半球,沒幾秒她已經是深海中的一點白,我拉下自己的面罩,壓緊對講線,跟著也跳入了水裡。
「哈囉!」西麗呼喚了一聲,但是那飛快的聲音褪入遙遠的迷濛之中,登時安靜了下來,西麗關掉了翻譯器,問我說:「你要不要跟牠們講話?」
「噢,他媽的,」麥克退了幾步,跌坐在石階上,忽然看起來非常疲累又有點噁心,「唔,該死。」他輕輕的說著,一條赤色的線出現在他小丑服左側一塊黑色的補丁上,我眼睜睜的看著那條狹縫迸開,鮮血噴在麥克.奧斯豪寬大的肚子上。
「機率是零。」我重複了一次,「除非說那些地上人在他們租給我們的隔離島上面蓋了棟妓院。」
西麗那時年方十六……不、還不到十六……灑在頂上老鷹翅膀的月光讓她裸|露的皮膚散發出乳白色的光芒,在她柔嫩渾圓的乳|房下形成陰影,鳥的叫聲刺穿夜晚時,我們擔心地擡頭一看,西麗說,「『那刺破你耳鼓的驚駭叫聲,是夜鶯,不是雲雀。』
「很抱歉我不能和你共度我們第七次的團圓了,麥林,儘管我非常期盼。」西麗頓了一下看著自己的手,漂浮的微塵穿過她的型體,影像隨之閃爍,「我仔細地準備接下來要說的話,」她接著說,「以及談話的語氣,該怎麼陳述論點,該怎麼提出指示,然而我曉得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若非我該講都講了,你也都了解,否則多費唇舌也是無用,此刻不如沉默無語。」
「我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我回答。
「兩千到三千萬。」西麗說,羅盤儀的燈光從下方打在她消瘦的臉上,她的臉龐美麗如昔,但卻沒有我預期中的憤怒或訝異。
「霸聯會派出軍隊把分離主義者打的屁滾尿流。」
「就讓他們來吧!」我對著逃跑的老鷹大叫,「就讓他們來吧!到時候我就三十五歲了而且不再孤獨,他們有種就來吧!」我鬆開了拳頭大笑,風打在我的頭髮上,讓胸前與手臂上的汗水冷了下來。
我記得和西麗第一晚來到這座山頂上也看到一隻湯姆斯鷹。我記得照在牠翅膀上的月光,還有那奇特又揮之不去的叫聲,迴盪在懸崖之中,彷彿能穿過山腳村落油氣燈上方的無窮黑暗。
我回頭看著,波爾塔帶著同伴悄悄地離開,其他的群眾震驚的互相推擠,「找位大夫來啊!」我尖叫,「找些救護員來啊!」兩個人跑著離開,西麗則不見蹤影。
「我們去游泳吧!」西麗說,地平線上艷麗的光線籠罩了她的皮膚,把她的影子拉的近四公尺橫跨過整個平臺。
「這些啊?」麥克邊答邊在手中玩弄著一條文藝復興的項鍊,「這些是萬一我們需要『交際』時的費用。」
和*圖*書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是什麼來著?……是隻鳥吧,我猜。她帶著一張鑲著亮麗羽毛的面具,當她脫下面具,加入方塊舞的陣中時,火炬的亮光襯托出她些微深紅的頭髮。她臉色紅潤,雙頰彷彿著火一般,就算從擁擠交誼廳的另一端,我也能看到她閃亮的綠色雙眼,正與她好似炎炎夏日的臉龐與頭髮相互輝映。當然囉,那晚是慶典之夜。火炬隨著港口吹來的徐徐微風跳躍閃爍著,坐在防波堤上豎笛手吹奏給過往浮島的樂聲幾乎要被海潮與風中餘燼燃燒的聲音所掩蓋了。西麗還不到十六歲,美貌卻比環繞在人山人海廣場旁的任何一把火炬燃燒的還要亮麗。我推開跳舞的群眾向她走去。
一張影像淡出,而另一張影像漸顯,剎那間,二十六歲西麗的臉與她年邁的輪廓相互重疊,「麥林,我懷孕了,我好高興,你才走了五週我就好想念你,你要十年之後才會回來,不,還不止。麥林,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邀我同行?我雖然不能去,但要是你邀請我的話,我會有多麼高興啊。我懷孕了,麥林,醫生說是個男的,我會和他講你的故事,吾愛,也許有一天你會和他一起在島群中航行,聆聽海族的歌聲,就像我們過去幾週一樣,也許到時候你就會了解牠們了,麥林,我好想你,請快回來吧。」
「十個月,」我說,「三百零六天,或是這邊的三百一十四天,也就是九百一十八次班。」
(西麗,我這麼做對嗎?)
在浮島回到赤道島群淺海的那一天,我攀著陡峭的山丘來到了西麗的墓,當時天氣十分舒爽宜人,我卻深恨老天如此安排,天空平靜如同傳說中元地球的海洋,淺海點綴著超浮游生物的顏色,溫暖的微風從海洋吹來,撫過我所站的山丘上紅褐色的柳草。
聽到西麗使用當地稱呼海豚的用語時我不禁微笑,茂宜─聖約星的殖民者怎麼對他們該死的海豚這麼孩子氣,「計畫已經決定了,」我說,「這裡總共有十二萬八千五百七十三座浮島可以興建房子,租約早就銷售一空,小一點的浮島會被打散,我想,而開發本島的計畫則是以遊樂目的為主。」
麥克坐下來抽起了大麻煙,「檢查看看你的背包,小子。」
頂上萬里無雲,我擡起了頭,瞇著眼彷彿可以透過刺眼的大氣層看到洛杉磯號和新落成的傳送門,但什麼也沒看見,心中一個念頭曉得它們還沒升起,另一個念頭對它們到達天頂的時間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三個念頭叫我不要去想這件事。
西麗的聲音隨著年紀越發美麗,帶著一種完滿與平和,是那種真正體會過痛苦才會出現的聲音,西麗揮動她的雙手,消失在全像投影的邊界之外,「麥林,吾愛,我們分分合合的日子多麼奇特,連結我們的傳說又是多麼美麗與荒謬?我的一日不過是你心跳一下,我就恨你這一點,你就像是一面不會說謊的鏡子,你真應該瞧瞧每次我們團圓時候你的臉!至少你可以隱藏你的訝異……至少,為了我這麼做。」
「什麼事?」
我押了押飛行圖案,獵鷹魔毯突然從地面升高四公尺,圍觀群眾急忙向後退,我可以看到墳墓屋頂後面的景象,浮島正返回到赤道形成島群,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們,數以百計,順著微風毫不氣餒地從貧瘠的南方游來。
「交際?」
我關掉了翻譯碟,搖了搖頭,我不懂,有好多事我不懂,我閉上眼睛,與西麗跟著海流和我們身體的律動溫柔地移著,海豚在我們附近游動,牠們呼喚的旋律好似一首悲傷又緩慢的輓歌。
「萬一分離主義者攻擊霸聯來的遊客或新的居民會發生什麼事?」
除了群眾越來越大的低語聲之外沒有任何回答。再過幾分鐘他們就會派我唯一活著的兒子唐尼爾、或是他女兒萊拉和她弟弟爬上坡來催我。我把嚼了半天的柳草嫩枝扔在一旁,地平線上有一抹陰影,可能只是朵雲,也可能是第一座迴游的浮島,隨著直覺與春天的北風遷徙回到赤道的環狀帶淺海——它們的誕生地。但這些都不重要。
「我以為分離主義者都被趕到浮島上了。」
我猶豫不決,於是便繞過墳墓來到數米外陡峭的懸崖邊,此處的柳草被毫無關係的遊客野餐所鋪的毯子壓平與踐踏過,幾個營火圈則是用從碎石子路邊偷來的純白鵝卵石所圍成。
雲層仍然很低,與遠處的灰色波浪融為一體,但是海浪已經減低到了五呎左右。我把芥茉塗在烤肉三明治上,將熱騰騰的咖啡倒進白色的馬克杯裡,在無重力狀態下,拿著咖啡不灑出來都比現在走上搖晃的艙梯要容易的多。西麗默默地接受了快見底的杯子,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靜享受食物與燙嘴的溫暖。我繼續掌舵,而西麗則下艙裡再添點咖啡,灰色的天空不覺地暗了下來進入黑夜。
「不,」我說,「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謝謝你,唐尼爾。」
「沒人告訴你嗎?」他問。
「在五年觀察期之後嗎?那時自然就會有數以千計的傳送門了,我估計正式成為霸聯世界的第一年,大概會有兩千到三千萬公民通過傳送門吧。」
那是我們第六次團圓,我晚了三個月,來不及參加她的生日宴會,但是有其他五千位賓客前往祝賀,萬事議會的總裁演講了四十分鐘祝她身體健康,一位詩人朗誦他最近譜寫名為〈愛之圈〉的十四行詩,霸聯大使呈獻給她一紙獎勵狀與一艘新的船,在茂宜─聖約星第一艘裝配核聚變電池的小型潛艇。
在幾個微秒之間,傳送門的確啟動了,剎那間空間與時間確實不再是阻礙,然後人工奇異點所產生的巨大潮汐力,啟動了我放在阻絕力場外圈的鋁熱劑炸藥,那微小的爆炸是看不到的,但是幾秒鐘之後,擴張的史瓦茲半徑開始吞噬著傳送門的外殼,吃下三萬六千噸重的脆弱十二面體,而且仍在急速擴增,狼吞虎嚥著周圍數千公里的空間。那才是我們看見壯麗無比的景象,在晴空萬里的藍天中一顆迷你新星的白色閃燄。
西麗把翻譯器關了然後游得近了一點,她輕輕地抓著我的肩膀,而我則用右手抱著龍骨根我們的腳纏在一起滑過溫暖的海水,一群赤色的小戰士魚從頭頂上閃過,海豚黑色的身影在更外邊盤旋著。
西麗出現了,是她近五十歲的時候,我立刻曉得她錄這段影像的時間與地點,我還記得她上穿的長袍,頸子上掛的鰻魚石墜子,以及一撮逃脫夾子的秀髮,橫過她的臉龐,我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那是我們第三次團圓的最後一天,我們正與朋友們在南燕鷗的山頂上,唐尼爾那時才十歲,我們正試著說服他和我們一起滑雪,他大哭著不願意。浮掠機還沒有停穩之前,西麗就已經轉身離開,當瑪格麗特從浮掠機上爬下來的時候,我們從西麗的表情就知道有事發生了。

那位年輕人在交誼廳的另一端停了下來,臉色蒼白,無言的瞧著我。
「而你的放逐就結束了。」
「我才不要去登山咧,天殺的。」我說,「我寧願待在洛杉磯號,上上刺|激模擬器。」
我停了下來。雖然太陽十分溫暖,但是微風仍然令我身子冰涼,陽光反射在肅穆陵廟純白無瑕的石頭上,在墓穴封住的洞口旁昂然而立的野草不住打顫,兩排烏黑色的旗竿上是褪色的三角祭旗,立在狹窄的碎石子路之側。
我很驚訝她會問這個問題,我們幾乎從來沒有討論過茂宜─聖約星加入霸聯之後的事,我瞥了西麗一眼,突然發現她看起來是多麼蒼老。臉由皺紋與陰影鑲嵌而成,美麗的綠色眼睛躲在幽暗的深井裡,頰骨彷彿刀鋒般突出,外面包了一層脆弱的羊皮紙,她把灰髮剪短了,在一束濕髮絲中看來格外明顯。她的脖子與手腕不過是包著肌腱的骨頭,從寬鬆的毛衣裡伸了出來。
入口用掌紋辨識器鎖住了,我只需要用手去碰就可以打開。
全像投影又再閃爍變換,十六歲女孩滿腔怒火,長長的頭髮像瀑布一樣撒在裸|露的肩膀與白色睡袍上,淚水如湧泉般的流下,「船員麥林.艾斯白克,我對你同伴的遭遇感到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但是你連一聲再見都沒說就走了。我心裡已經計畫好,你可以怎麼幫助我們……你和我……但你連再見都沒說。我不管你將來會如何。你最好滾回你那又擠又臭的霸聯巢穴,待到爛掉為止,事實上,麥林.艾斯白克,就算他們倒貼,我也不要再見到你,再見!」
「麥林,」把咖啡杯遞給我後,她坐在環繞著駕駛艙的沙發椅上問著,「傳送門開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但你笨拙的天真底下好似真有些……該怎麼說?……真有些莫名之物,麥林,掩蓋了你身上不成熟又輕率的自大,也許是關心吧,至少,是對關心的尊敬。
我們那時都是神祇,但即使是神有時也必須離開他們的寶座下凡。
「這是你第二次用侮辱的口氣稱呼我母親了,先生。」麥克含糊地說著,「請問是我還是母親得罪你了?如果是這樣的話,真是萬分抱歉。」麥克深深的鞠了一個躬,帽子上的鈴鐺都快碰到地上了,四周的人拍手鼓掌。
「噓……」她調整了一下胸前的獎章,我頓時就聽到它們的聲音了:高嚎、低鳴、尖哨、貓咪的咕嚕聲、還有迴盪的啼叫聲,深海中突然充滿了奇異的音樂。
「我們去費波攘,」西麗說,「波爾塔醉了,而且分離主義者只是少數暴力份子,所以不會有任何報復行動,你在議會開始調查之前最好和我待在一起。」
「嘿,沒事吧,」我說,「我們該離開了,我們現在就走吧。」
有瘋狂的好幾秒鐘我詛咒著天空,我可以看到洛杉磯號,在褪去的星空中移動,我知道要是我可以在數分鐘之內到達洛杉磯號的話,也許還可以救回麥克。看著我對星星又叫又罵,群眾退後了幾步。
麥克滑稽地擡起眉毛,他旁邊一位打扮成一條魚的年輕人揮了揮手,「嘿,別這樣嘛,波爾塔,他只是……。」
「什麼玩意兒?」我問西麗,而翻譯器也鳴出我的問題,西麗躲在滲透面罩後竊笑。
盒子裡放著一把史坦那─金氏雷射槍,世界上最強的手持投射武器之一,蓄電池接在一顆小型核聚變電池上,一定是她從那艘新潛水艇上搜括下來的,另外連接在核聚變電池上的是一臺古老的通訊記錄器,一臺使用固態物理元件與液晶顯示幕的老古董,電池顯示器亮著綠燈。
「沒錯啦,可是……」我聲音低了下去,然後把剩下的毯子攤開,毯子比一公尺稍寬,長度則大約兩公尺,繁複的紋理隨著時間而褪了色,但是飛行絲還像嶄新的銅線、一樣閃亮。「你從那兒弄來的?」我問,「它還會動嗎?」
港口裡停滿了船:上下起伏著的雙連木筏,桅杆上掛的牛鈴叮噹作響;寬敞船身的平底家船,原本用來在平靜的赤道淺海附近港口之間旅行,今晚卻驕傲的點著一串串的燈火;還有夾雜其中的幾艘海航遊艇,像鯊魚一般的平滑與敏捷。在港口珊瑚礁尖端的燈塔把光束投向遠遠的海中,照亮了海浪與島嶼,然後掃回港內,捉住了五彩繽紛的船隻與人群的光影。
「把你的劍給他,克里格。」波爾塔插嘴,其中一位年輕人拿出一把劍,柄朝前丟給麥克,麥克看著那把劍劃過空中然後墜落在鵝卵石地上發出鏗鏘的聲響。
唐尼爾猶豫了一下才走,我用手掌碰了一下門將之關起,金屬盒子比我想像的還重,我把它放在石板地上,蹲在一旁,按下了上頭的小型掌紋鎖,盒蓋喀嗒一聲打開,我探頭瞧裡面放了什麼。
「唐尼爾,快過來!」
「剛才我可沒看到任何一個海關人員喔,」麥克竊笑著,「而且我非常懷疑本地會有任何交通管制單位。」
當我從墓裡眨著眼睛出來時,群眾已經逐漸散去,我差勁的時間安排已經毀了這場事件的戲劇性,現在我臉上掛著的微笑更引發了一陣憤怒的竊竊私語,擴音器把典禮致詞傳到了我們所的山坡上:「……開啟了一個合作的新紀元。」大使滔滔不絕的聲音迴盪著。
麥克慢慢的轉過身來,即使從我這邊看過去也可以發現他的目露精光地評估整個局勢,他懷裡的小姐與幾個附近的男孩吃吃地笑著好像有人說了什麼笑話。麥克選擇在臉上掛著茫然的微笑,「您是在稱呼我嗎?先生。」他問。
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五年之前,對我倆卻超過六十五年了,然而彷彿就是昨日。
「是的。」
我聳聳肩,「更多外交官吧,我猜。還有文化聯繫專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海洋生物學家等等。」
墳墓裡空無一物。
不久之後,在尖叫與燒焦皮膚的矇矓之間,我模糊地感覺到西麗的浮掠機降落在廣場上,塵土飛揚,聽到她命令我和她一起走,和_圖_書離開陽光與瘋狂,冷風把我浸滿了汗的頭髮從脖子上吹開。
「那我們要去哪兒找馬子呢?麥克?到傳送門運作之前我們不能進入殖民地,那大概還要當地時間六十年吧,或者你是指旋船電腦裡的梅格?」
「這是母親的遺言,我們不過照辦罷了。」他碰了一處內壁,牆壁滑開露出一小塊壁龕,面放著一個金屬盒子,上頭寫著我的名字。
「天啊,麥克,這不可能是合法的吧?」我說,看著我的朋友從背包裡拿出一條獵鷹魔毯。我們在第兩百四十一號島上,也就是霸聯商人為這座鳥不生蛋的火山島——我們的度假勝地——取的浪漫名字。第兩百四十一號島距離最老的殖民地不過五十公里,但對我們來說可是比五十光年還要遠。當洛杉磯號的船員或傳送門工人在島上的時候,這裡完全禁止當地的船隻停靠。茂宜─聖約星殖民者有幾架古董浮掠機還可以飛,不過雙方同意他們不會飛越島嶼上空。除了宿舍、海灘和免稅商店之外,島上沒什麼有趣的東西。要等洛杉磯號帶來傳送門的最後一個元件組裝完成後,霸聯會將第兩百四十一號島轉為商業與旅遊的重鎮,但在那一天以前,這裡就只有登陸艇降落坪,幾間當地白色石頭蓋的新房子,還有一群沒事幹的維護人員,麥克登記說我們要去島上最陡最難爬的一端健行。
「但那時候你也會是一位公民了,」我說,「可以自由去萬星網的任何一個地方,有十六個新世界可供選擇,說不定到時候還會更多。」
「我好累喔。」我說,「等會兒吧。」我們整晚都醒著談話、做|愛、再談話、再做|愛,在早晨刺眼的陽光下,我感到一股空虛,外加點輕微的不舒服,我底下浮島任何一點移動都伴隨著一陣暈眩,就像醉漢一樣與重力分離。
「小聲點,我的朋友麥林,快吃你可憐的早餐吧,等我們到了別墅,我會好好給你作頓真正的餐點。」
他匆忙地奔了進來,袍子在空盪盪的空間裡沙沙作響,墳墓裡空無一物,沒有冬眠艙——儘管我也不這麼期待——可是也沒有石墎或是棺材,只有一盞燈照著白色的牆壁,「該死!這是怎麼一回事!唐尼爾,我以為這是西麗的墓。」

我記得我第五次登陸星球,我們第四次的團圓,是少數幾次我看到她哭。當時由於她的名聲與智慧,幾乎變成了當地的帝王。四次被選為萬事議會議員,霸聯議會也常常徵詢她的意見與指導,獨立自主就是她的皇袍,熾熱的自豪從未燃燒的如此燦爛。但當我倆兒獨自在費波攘南方的石村裡,卻是她先拒絕了我。我很緊張,甚至害怕面前這位充滿權力的陌生人,但是西麗——那有著挺直腰桿,與自豪雙眼的西麗,轉過身去面對牆壁,噙著淚水說:「你走吧,走吧,麥林,我不要你見我,我是個老太婆了,全身都是鬆垮垮的贅肉,你快走吧!」
依舊沒有答案,但時間卻不多了。
「你!」我又說了一次,撿起來掉在地上的雷射筆,把功率調到最大,走到波爾塔和同伴站著的地方。
「好啊!」儘管我半信半疑,超過三個世紀的努力也沒能使人與海洋哺乳類進行什麼溝通,麥克有次告訴我說這兩個元地球留存下來孤兒的思考結構實在差異太大,而表達的符號又太過稀少,一位聖遷時期前的專家曾說,與海豚之類的海洋哺乳類對話就和與一歲大的嬰兒對話一樣徒勞無功,雙方都樂在其中,創造出一種溝通的假象,然而兩邊卻不能從對話中獲得任何資訊,西麗又把翻譯器打開,「哈囉!」我說。
「哈囉,西麗。」我說,墳墓的門是關著的。
「那她是葬在這裡了?在這天殺的地板之下?」
「好吧。」西麗說,但我們卻沒再說話,我聽著船的軋軋聲興嘆息,西麗窩在我懷裡,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呼吸非常規律與深沉,連我都以為她睡著了,就在我也快睡著的同時,她溫暖的手忽然滑上我的腳並輕輕著握在兩腿之間,我非常驚訝,底下同時也開始興奮地硬起來,她低語回答著我未問出口的問題,「不,麥林,愛從不嫌太老,至少人類總是需要親密的接觸,你決定吧,吾愛,我怎樣都會滿足的。」

「那這座……墓穴是做什麼用的?」我得小心的我的用詞,唐尼爾是很敏感的。
「噢?」我說,「他有說他要怎麼做嗎?我以為你們還沒有能離開星球的交通工具咧。」
「他們是分離主義者。」西麗說,「格拉斯翰叔叔最近在議會中倡議我們應該抗爭,而不是接受被你們的霸聯併吞,他說我們應該在你們的傳送門摧毀我們之前先把它摧毀。」
「告訴我什麼?」之前的憤怒與慌亂已經漸漸消退,「我一下登陸艇就被人催促趕到這裡,告訴我說在傳送門開啟前要先參謁西麗的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記得我與西麗在第二次團圓時談的話,就在我們第一次參觀費波攘附近海岸邊的小村久後,我們正在海灘上散步,在瑪格麗特的照看之下,艾隆得以在城裡閒逛,其實這樣也不錯,我不怎麼習慣那男孩,在我心中,只有他無法否認的嚴肅綠色雙眼、熟悉到令人不安的深色短鬈髮與扁扁的鼻子,是他與我……與我們的唯一關聯。另外就是在西麗責罵他的時候,他試圖藏起那轉瞬即逝、幾近嘲諷的冷笑,對一個十歲男孩來說,那笑容實在太憤世嫉俗又過於內省。這點我再也清楚不過了,儘管我以為這種行為是學來的,而非天生的。
「快下來啊。」西麗的聲音像是在我耳邊的蟲鳴,我轉了一圈蹬腳向下游去,這裡的浮力比元地球的海洋要來得小,但依舊得花不少力氣才能潛得這麼深,面罩抵消了深度與氮氣濃度的影響,不過我的皮膚和耳朵還是能感受水壓的力量,我終於放棄了打水,抓了一條龍骨根,把自己拖到西麗的旁邊。
「跟著我就對了,小子。」麥克說,「你不知道有志者事竟成啊。」
「但我不覺得……」
「說真的,」我邊說邊用我不怎麼乾淨的小丑服袖子抹了抹油膩的臉頰,「早上你說昨晚一眼就看穿我是從太空船上下來的。你怎麼知道啊?是我的口音還是我的服裝?我和麥克看島上很多人都這樣穿啊。」
「不!」我大叫,跑進燈光下,雷射筆是建築工人拿來在鬚鋼合金鑄樑上刻畫記號用的。
「我可是去過許多你從沒見過的地方喔。」最後我說,聲音聽起來連我都覺得像是任性小孩的口氣。
「哈囉,麥林。」西麗的影像浮在她墳墓的黑暗中,這個全像投影並不完美,邊緣有些模糊,但確實是西麗沒錯——就如同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削去的灰髮沒有修剪,昂首擡頭,臉龐稜角分明,「哈囉,麥林,吾愛。」
「喔。」我說,理了理我的面具和小丑帽,鈴鐺在黑暗中發出一陣輕靈的聲音。
冷靜了一點,我看準了方位,朝著最遠的浮島飛去,我期待著與他人的會面,更期待與海族的對話,然後告訴牠們終於到了放鯊魚來茂宜─聖約星的時候了。
我按了按飛行圖案,獵鷹魔毯加速越過懸崖朝著港口而去,一隻湯姆斯鷹慵懶地憑著中午的上升氣流飛行,看到我衝來,驚慌地拍著翅膀朝旁飛去。
唐尼爾擦了擦額頭,我登時提醒自己我可是在談他的母親,我也想起他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來適應她去世的消息。
「你指的是什麼?」我問。
「快去拿你的裝備。」辛船長說,「你將在星球上待三個星期,大使館的外交官說你待在下頭比在上面對霸聯有利,我倒是要瞧瞧。」
「是這樣沒錯,但萬一他們反抗的話呢?」
投影還沒消失之前她就已經別過身去,墓裡一片漆黑但是錄音又持續了一會,隨著一聲輕傳來西麗的聲音——我分辨不出來是那個年紀——說了最後一句:「別了,吾愛,別了。」
翻譯碟繞了一圈,掛在西麗的肩膀上,我伸手想要把它關掉卻停了下來,因為我問題的答案正急迫地傳進我們的耳朵中。
「那之後呢?」
最後我發現我不知怎麼傳送到了太陽系,然後搭上了交通梭前往希臘盆地進行為期兩天的朝聖之旅,我從來沒有去過太陽系或是火星,更沒有想回去的念頭,然而在那裡待了十天,一個人遊蕩在滿佈灰塵、陰暗的寺廟走廊間之後,我改變了原先打算,決定回船,重新回到西麗身邊。
同樣的臉龐現正瞧著我,她心不在焉的撥了撥那撮不守規矩的頭髮,眼眶是紅的但聲音卻已平靜下來,「麥林,他們今天殺了你的兒子,艾隆才二十一歲就死了,你今天是這麼困惑,麥林,『他們怎麼能犯這種錯誤?』你不停地重複著,你並不真的認識我們的兒子,但當我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可以從你的臉上看出你的失落,麥林,這並不是一件意外。假如失去了一切,也沒有其他的記錄,如果你從未了解我為何要讓一樁多愁善感的神話主宰我的生命,你至少要知道這點——艾隆的死不是一件意外。當議會派的警察抵達時,他和分離主義者在一起,那時候他大可逃脫,我們一起準備了不在場證明,警察也會相信他的說法,但他仍選擇留下來。
「喔,天啊,麥克。」我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了一條布下來試著要止住流血,當年中等練所教的急救技巧頓時忘得一乾二淨,我習慣的去摸我的手腕,可是找不到通訊記錄器,我們兩人的都留在洛杉磯號上了。
「閉嘴,跟著我就對了。」麥克說,就像是眾神中一位低階的成員要聽從另一個年長、睿智的神祇,我閉上嘴乖乖跟著。花了兩個小時踏過滿佈尖銳枝椏灌木林的山坡之後,我們來到了一處距底下洶湧波濤幾百公尺高的熔岩突出處。儘管我們在一顆熱帶星球,而且很靠近赤道,但這座石臺上呼嘯的強風吹得我牙齒不停打顫。夕陽已經是西方積雲裡的一抹紅,而我可不希望在夜晚降臨時還待在這片空曠處。

「我們不會被困在大海之中吧?」我問,擡頭瞥了飄動的樹帆一眼,前幾天我們都得等到中午沉靜無風,浮島在水中不搖晃,而海面成了一面凝止不動的鏡子時才下水,但現在纜藤已經逐漸拉直,而濃密的樹葉也鼓滿了風。
我又試了一次,「哈囉!嗯……海面來的人跟你們問好。你們好嗎?」
「再試一次。」我說,西麗點點頭把翻譯碟轉開。海流推著們靠在一起,她伸出手臂抱著我。
群眾圍攏了過來,笑著看麥克脫下他的小丑帽又鞠了個躬,「謝謝各位,」麥克說,「我媽媽也謝謝各位。」
「那萬一他們攻擊傳送門,或甚至在它還沒運作前就把它摧毀的話呢?」
「麥林?」
我笑了笑,把船舵固定住,「沒有人能拋棄石油經濟,特別是還有石油的時候。我們並不拿石油來作燃料,如果那是你的意思的話。但是石油對於製造塑膠、人造纖維、合成食物和角質還是很重要,兩千億人可是要用很多塑膠。」
「喔,沒錯。」我說,聲音不再有笑意。「光是在赤道淺海區就有十億桶的蘊藏量。」
西麗的墓。
於是我們把船舵設定成自動駕駛,打開碰撞警示器,然後走下船艙。風比之前強了一點,這艘老船隨著風順著浪上下左右搖擺,我們在微弱的搖曳燈光下寬衣,這是我第一次在船鋪床位上蓋著被子好好睡,也是我這回團圓來第一次和西麗在同一時段休息,還記得上次團圓的時候在別墅她非常害羞,我以為她會很快的把燈弄熄,但她卻全|裸在寒風中站了一分鐘,雙手平靜地垂在兩旁。
我頓了一下,雖然他的聲音很平淡,但卻是那種捉弄別人的傢伙在你頭上一桶水潑下來之前所說的話。我蹲了下來翻開尼龍背包,裡面除了些保麗龍填充物之外,就只有一件小丑的戲服,從頭上的面具到腳趾上的鈴鐺一應俱全。
我又坐下來,太累了不知該笑該哭還是該走,我坐在那兒看著太陽慢慢的升起,一直到三小時之後,當船上的安全人員駕著巨大的黑色浮掠機安靜地降落在我身旁的時候,我還坐在原地。
西麗啜飲了一口咖啡,「我以為霸聯早就拋棄以石油為主的經濟體系了。」
(西麗,我這麼做對嗎?)
我承認那時對她粗暴了點,我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用連我都不敢相信的力氣——從前面一把撕下她絲質的袍子,我吻著她的肩膀,她的脖子,她緊繃的腹部上姙娠紋逝去的痕跡,她大腿上四十年前浮掠機意外留下的傷疤,我吻著她灰白的頭髮,和曾經光滑的臉上烙下的皺紋,我吻著她的淚。
「玩夠了嗎?」她問,手緊貼著我的胸膛。
西麗曉得所有聖遷早期的故事——至少是那些與茂宜─聖約星以及其殖民者有關的部分,她偶爾會說點有趣的稗官野史或是古典用語,但她對後聖遷時期則一無所知,像是花園星、驅逐者、文藝復興星系和盧瑟斯星系都對她沒有任何意義,當我提起塞爾門.布萊彌或是霍瑞斯.葛藍儂-海特將軍的時候,她一個也沒聽過,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完完全全沒有。
「傳送門開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大隻的雄海豚……和圖書我猜應該是隻雄的吧……轉身像魚雷一樣朝我們衝過來,牠擺動著身子在水中游泳的速度比我快了十倍不止,就算我早上記得穿蛙鞋也追不上。有一瞬間我以為牠要衝撞我們,於是我擡起了膝蓋,拉緊了龍骨根。但牠只是游過我們旁邊,朝上方爬去,而我和西麗則在牠留下的紊流與驚聲尖叫中暈打轉。
「而茂宜─聖約星有石油?」
又過了一分鐘的沉默,頓時海中充滿了刺耳的鳴叫聲,耳機也開始嗡嗡作響。
「因此我非常高興的能夠扳下這個開關,歡迎你們,茂宜─聖約星殖民地,正式加入人類霸聯的社群之中!」
他點了點頭並退了回去,三角旗在焦躁的人群頭上飄動著,我把注意力轉到墳墓上。
這幾秒鐘的決定改變了整個未來。
「等一下!等等!」麥克忽然大聲說,彷彿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再等等!」他說完便死了。
「對,」西麗說,把空的杯子放在一旁,毛毛雨在四周的玻璃窗留下細細的水痕,鑲在手工雕刻檯子裡的簡陋雷達幕上空無一物,暴風雨已然過去,「麥林,有些霸聯的人把他們的房子蓋在好幾個星球上是真的嗎?我是指只有一棟房子,但是每個窗戶都對著不同的天空。」
「那洛杉磯號九個月之後會載著霸軍前來,然後把分離主義者或是茂宜─聖約星上任何膽敢阻擋他們的人打得屁滾尿流。」
接下的事情發生地很快,波爾塔又前進了一步,麥克幾乎是慵懶的用綠色光束畫過他,那殖民者痛苦的大叫一聲向後躍,衣服上多了一條還在冒煙的焦痕,斜斜地畫過胸前。我猶豫著不知該做什麼。麥克已經把功率調到最低了,又有兩個波爾塔的同伴向前衝來,於是麥克用光束畫過他們的小腿,一個詛咒著跪在地上,另一個抓著腿單腳向後跳還一邊慘叫。
唐尼爾搖搖頭,「母親留給你的私人物品,只有瑪格麗特知道裡面是什麼,但她去年冬天走的時候,沒有告訴任何人。」
跟其他船員一樣,我也放了三個星期的假,然而我不打算回去了,我傳送到了希望星,犯了船員最典型的錯——回家探親,在擁擠的住宅裡待了兩天我就受夠了,於是傳送到盧瑟斯星,在貓之巷連嫖了三天,心情反而更加灰暗,便決定傳送到富士星,然後在血腥的武士格鬥賭博中,失去了我大部分的現金。
(我該坐視不管,西麗?)
「我是在叫你,你這霸聯妓|女養的傢伙。」帶頭的恐嚇著,英俊的臉龐扭曲成了輕蔑的嘲笑。
該從哪裡說起呢?

「對。」
「遊樂?」西麗重複道,「有多少人會從霸聯利用傳送門來這裡……遊樂?」
「別呆啦,」西麗說,「我們總是可以沿條龍骨根回到島上,不然拉著一條覓食觸鬚也可以,來啦。」她丟了張滲透面罩給我,自己也戴上一張,透明的薄膜讓她的臉看起來好像塗著一層油。她又從浴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大獎章掛在頸子上,金屬在她的皮膚上看起來既黯淡又不祥。
「你知道議會是怎麼說的,西麗。」我大聲的說著,西麗有一隻耳朵聽不清楚,「茂宜─聖約星將會跨入科技與貿易的新時代。而你們將不會再被限制在這一顆小小的星球上,當你們成為公民之後,每個人都可以使用傳送門。」
我想說點深奧的話,卻一句也想不出來。反正群眾也沒有聆聽的心情,我告訴自己在尖叫與呼喊間聽到那麼幾聲喝采。

「交際,」麥克重複了一次,「小姐慷慨的贈與,藉以慰勞疲倦的太空旅行者,就是找你所謂的馬子啦,小子。」
「天殺的,麥林,別擋路。」麥克說。
「那也成,」麥克說,聲音因為一連串的痛苦而抽緊,「靠,一把他媽的劍,你相信嗎?麥林,在我的黃金年華被從他媽的一便士歌劇裡出來的一把他媽的菜刀給打倒了。唔,該死的,真是棒呆了。」
獵鷹魔毯不見了。
「對,用鑽油平臺、潛水艇、還有由基因改造過的無涯海洋星人所建立的海底殖民地。」
「你懂我的意思嗎?麥林?」她的體溫與我相結合的幾秒鐘後,她在我耳旁低語。
「西麗。」我低聲呼喚,不經意地說出她的名字。山坡下一百米,群眾停下來看著我,一同喘了口氣,牧師與前來弔唁的隊伍排了超過一公里,一直到城邊的白色建築,我領頭的小兒子灰色微禿的頭頂逐漸鮮明了起來,他穿著藍色與金色的霸聯長袍,我內心知道我該等等他,走在他的身旁,然而他與其他年紀大的議員沒法跟上我年輕、又在船上訓練過的肌肉所邁出的大步,儘管依禮我應該和他、孫女萊拉以及九歲的孫子一同前進。
我坐在陽光之下等待著,並不是完全確定我在等什麼,我可以感覺到背後慢慢暖了起來,是從西麗墓上的白色石頭反射過來的晨光。
我有點生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低著頭繼續散步。我從沙裡挖出一塊白色的火成岩,用力把它扔的老遠掉進海灣中,東邊地平線上的烏雲漸漸濃密,我發覺我寧願待在船上,原本這次就不怎麼想回來,現在我發現這的確是個錯誤。這是我第三次拜訪茂宜─聖約星,或是詩人與當地人口中我們「第二次團圓」,還有五個月我就滿二十一標準歲了,而西麗三個星期前才慶祝過她三十七歲的生日。
西麗從潮池裡跨了出來,走到我面前跪下,拉起了我的手,儘管我的手指與骨頭比較大、比較重、比較厚,我卻可以感到她手中的力量。我猜想那是來自我沒能一起分享的歲月,「你得體驗生活才能真正的了解事物,吾愛,生了艾隆才讓我體會這一點,照顧一個孩子會讓人更真切的感覺到什麼是真的。」
「現在看看我的背包裡有什麼。」麥克說,他倒了些保麗龍填充物出來,然後拿出幾件珠寶,是我在文藝復興上看過的手工製品,慣性羅盤儀,一枝雷射筆,不知道船上的安全人員會不會把它算作私藏的武器,另一件小丑服,不過根據他圓滾滾的身材剪裁過了,最後是一張獵鷹魔毯。
在兩公里之外就可以聽到喧嘩聲,慶典的聲音清晰可聞,在談話聲與海浪不斷的耳語之中無庸置疑的是巴哈的豎笛奏鳴曲,之後我發現那歡迎的音樂是透過水下音響傳到甬道海峽之中,因此海豚便能隨之起舞。
於是我下了決定,我們一覺睡到天亮。
我停了下來,外面已經全黑了,海也和緩了下來,我們點著的燈在夜空中發出紅色與綠火光,一股焦慮爬上了我心頭,與兩天前我看到地平線上的暴風雨出現時並無二致。我說:「然後會有傳教士、石油探勘專家、海洋農場主人、土地開發人士。」
我轉身慢跑上陡峭的山坡,還沒抵達平緩的山頂,汗水就浸濕了我寬鬆的棉衫,然後我見到了那座墳墓。
「這是什麼?」

西麗的表弟勉強控制憤怒,唾沫濺灑在他的嘴唇與下巴上,我奮力推擠過人群,站在麥克與那高大的殖民者之間。
我們慢了下來,小心地靠近陸地,降落在一處離海灘不遠的空曠碎石區。暴風雨從我們的南邊錯身而過,但是間斷的閃電與遠處逐漸靠近的浮島燈火仍然清晰的勾勒出地平線,頭頂上的星星沒有被面前山上首站市的光輝所掩蓋,此處的氣溫暖了許多,微風中帶點果園的味道。我們捲起獵鷹魔毯,急忙穿上小丑戲服,麥克把雷射筆和珠寶放入寬鬆的口袋裡。
「你這小賤人,」我說,一切謎團都解開了,我忍不住微笑,「你這裝傻的可愛小賤人。」
在我們第一次團圓的時候,也就是在島群的那陣子,西麗找我去和海豚聊天。
西麗的手幫著我,短髮向後梳,躺在褪色的木頭、白色的棉衫與沙灘之中,我的脈搏跳得比波浪更快。
「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這霸聯的雜種,你肥胖的身軀污染了我們的空氣。」
「你曉得你他媽的問題是什麼嗎?麥林,你總是得硬塞那他媽的兩便士回來,噢……」麥克的臉由白轉灰,他張大嘴,下巴都快碰到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去死吧,小子!我們回家吧!」
「閉嘴,非瑞克,我是在和這個癡肥的屎蛋講話。」
於是我便跟著麥克,登陸艇裡就五個人,每次從高軌道穿過真正的行星大氣層都令我興奮莫名,特別是茂宜─聖約星這麼一個像元地球的星球,我瞪著藍色與白色的行星輪廓,直到海洋變成在我們下方,我們被大氣層所包圍,以三倍的音速溫柔地滑向曙光與黑夜的分界線。
「不,我們現在就去吧!」西麗說,抓住我的手拉我前行,我有點生氣但沒有抱怨,第一次團圓時西麗已經二十六了,比我大了七歲,但她衝動的行為還是常常讓我想起十個月才前從慶典中帶走的那位少女西麗,她那發自內心不自覺的笑容仍然一樣,不耐煩時從綠色眼睛射來的目光同樣犀利,長長好似馬鬃的紅褐色頭髮也沒變,但她的身體成熟了許多,從前只是有潛力的韻味今日成了現實,她的乳|房依舊尖挺而飽滿,幾乎像個女孩,上方邊界帶了點雀斑,點綴在白皙地近乎透明的皮膚中,藍色靜脈的痕跡依稀可辨,但是這些都不知怎麼地變了,她不一樣了。
除了我之外西麗也沒有與任何其他人做過愛,至少她是這麼說的,我也就這麼相信了。
「真想不到。」我輕輕地說,我不曉得該期待什麼——也許是紀念品,用以回憶我們在一起的一百零三天——或許是不知誰送的押花,或是當年我們在費波攘潛水找尋的法國號海螺,但裡面擺的不是這些——至少不是我想像的那種。
「的確如此,父親。」
「我的天,麥克,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活動?」
我和西麗就在第二天日出前從山中回到慶典,我們花了一天一夜在山裡遊蕩,與陌生人在橘色絲綢的帳棚下共餐,在須麗河的冰水中共浴,跟著演奏給無窮無盡過往浮島聽的音樂共舞,我們餓極了,我日落時醒來發現西麗走了,不過在茂宜─聖約星的月亮升起前就回來,她告訴我說她父母與朋友搭著一艘緩慢的家船出海幾天,把家裡的浮掠機留在首站市,我們在舞群與營火之中穿梭著回到了市中心,打算向西飛到她家在費波攘附近的別墅。
「該死,麥林,在那條繩子把你揮下船之前趕快把它拴住,快點!」我立即照辦,潮濕的繩子要捲起來已經很困難了,更別提是要打結了,西麗看不下去而搖搖頭,靠過來用一手打了個稱人結。
「西麗……」我說。
我點點頭向前走去,之前一天半的時間,我們都在和暴風雨玩捉迷藏:情況允許的話盡量趕在暴風雨前面,不行的話,就轉向承受它的打擊。剛開始的時候非常刺|激,好似無盡的撒網收網補破網之間的緩刑,但等前幾個小時腎上腺素高漲的時間一過,取而代之就是無窮的噁心、勞累與可怕的疲倦。但是大海還不放過我們,波浪超過六公尺,基尼.保羅號像闊樑的老媽船一樣顛簸前進,什麼都泡濕了,我的皮膚浸在三層雨具的水下面,對西麗來說這是期待已久的假期。
「是沒有,而且過去五十年也沒有。」西麗說,「這表示分離主義者是多麼缺乏理性。」
遠離懸崖的天空中,一隻展翼的湯姆斯鷹靠著上升的熱氣流在潟湖上盤旋,用紅外線的眼睛掃視隨浪飄逸的藍色海藻叢,尋找豎琴海豹與海龜的蹤影。愚昧的大自然啊,我坐在柔軟的草叢中想著,它給今天設的場景全錯了,居然還麻木不仁的放了隻尋找獵物的大鳥,孰不知獵物早已逃離了逐漸成長的都市周圍污染的海洋。
我回頭看到我的兒子唐尼爾站在我身後,穿著藍色與金色的霸聯議會長袍,光禿禿的頭頂泛紅,滿是汗水,唐尼爾只有四十三歲,但是他看起來比真正的年紀還老了許多。
我懷疑地瞧著,「好啦,可是萬一……。」
「過去點,麥林。」她滑進了床鋪裡躺在我身旁,床單冰冷的貼在我們的皮膚上,愉快地拉上了粗糙的棉被,即使冰冷也無妨。我把燈關掉。小船跟著海的呼吸規律地左右傾斜,我能聽到桅杆與索具軋軋地和諧作響,明早我們又要開始撒網收網補破網,但現在是好好睡覺的時刻,我聽著浪潮打在木板上的聲音漸漸要睡著了。
「麥林,到前頭去收起前桅的主帆,別忘了把三角帆也收起來,然後去船艙裡看看三明治好了沒,記得多加點芥茉。」
麥克駕著鷹毯從東邊靠近首站港,我們在黑暗中飛行了一個多小時,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瑟縮躲著強風,擔心什麼時候毯子會自動捲起來把我們甩進海裡。半個小時前我們看到了第一座浮島,趕在暴風前端,樹帆吹得鼓鼓的,這些從南方的覓食區駛過來的浮島隊伍好似無窮無盡,許多都裝飾著形形色|色的燈籠與飄蕩的游絲,看來五彩繽紛。
「我問了船上的主電腦。」麥克說,拉著獵鷹魔毯向右轉,避開船隻與燈塔射出的光線,然後迂迴到首站市的北方,朝著一小塊黑暗和-圖-書的陸地前進。我能聽到前方海浪拍在淺灘低低的隆隆聲,「他們每年都會舉行這個慶典。」麥克接著說,「不過今年剛好是一百五十週年紀念,慶典已經舉行了三個禮拜,而且還會再持續兩個星期。整顆星球只有十萬人,麥林,我看大概超過一半的人都在這裡狂歡。」
浮島的底部是水晶屋頂的暗色污漬,我仍然很注意粗壯的覓食觸鬚,儘管西麗已經詳細地展示過這些觸鬚除了吃微小的浮游動物之外別無興趣,這些浮游動物就像空無一人的舞廳裡反射著陽光的灰塵,龍骨根好似瘤狀的鐘乳石,向紫色的海底延伸了數百公尺。
我隨著洛杉磯號旋回量子跳躍狀態,四個月之後,我毫無怨言的與建築隊一起值班,沒事就連上刺|激模擬器,或是睡掉自己的假期。後來辛船長跑來找我說,「你得下星球。」我完全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過去十一年以來,地上人把你和奧斯豪闖的禍變成了一場該死的傳奇故事。」辛船長說,「他們把你和那殖民地女孩在草堆裡打滾的事編成了完整的文化神話傳說。」
「快點,」麥克說,「我們要錯過派對了。」我點點頭,跟著他在石堆與小樹叢中擇路前進,鈴鐺叮咯叮的響著,往久候的燈火出發。
「我曉得,」我說,心中再清楚不過了,確切知道還剩多少時間。「我很快就會出來的。」
「好的,」我說,「謝謝你,我很快就會出來的。」

洛杉磯號剛好選在這個時候從地平線上升起,像隨風飄動的火燼,朝西劃過茂宜─聖約星——也就是西麗的母星——天空裡陌生的星座。就在夜幕漸漸散去,太空船剛好捕捉到第一道曙光時,我躺在她身邊,描述著裝配霍金推進器的巨大旋船如何運作,同時我的手順著她身體光滑的一側向下撫摸,她的皮膚像是帶電的天鵝絨,她靠著我的肩膀,呼吸也慢慢急促起來,我低下頭埋在她脖子的凹處,埋在汗水與她蓬鬆頭髮的香精當中。
他又抹了抹額頭,視線掃向門口,雖然群眾看不到我們,但是我知道我們已經落後日程表了,有些議員已經跑下山去,加入看臺上的達官顯要們,我遲來的悲傷不止時間不對——現在還變成了一場鬧劇。
我停下來看著這位年老的陌生人——我的兒子,他只有一點我和西麗的影子,有一張和善的臉,圓潤健康,因為當天興奮的活動而帶了點緊張。我在他身上感覺到的是一種公開的誠摯,取代了原來一般人智慧的地位。我不禁把面前這位禿頭的自負青年與艾隆比較,那個有黑色鬈髮,沉默又掛著冷嘲熱諷笑容的艾隆,但是他已經死了三十三年,死在一場與他毫無關係的愚蠢鬥爭裡。
「沒那麼糟,麥克,」我喘著氣說,「只是一點割傷罷了。」鮮血流滿了我的手掌和手腕。
我們停在一家攤販前買了炸麵糰與兩杯黑咖啡,突然間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個船員?」
我正打算再問個問題,但就在這個時候首站港口與旁邊的海岬映入了我的眼簾。
放在一旁,捲得整整齊齊,插著充電線的是麥克.奧斯豪在卡爾夫尼爾市場花了三十馬克買下的獵鷹魔毯,我把鷹毯留在原來的地方,拔開通訊記錄器的電源線,把它拿了起來,我盤腿坐在冰冷的石頭地上,按下了記錄器的按鈕,突然間墓裡的燈光暗了下來,西麗出現在我面前。
「在那裡。」西麗指著停在交誼廳後頭的一排浮掠機說,我點點頭試著揮手叫麥克過來,但是他正忙著照顧兩位小姐沒空理我,當嚷嚷聲響起的時候,我和西麗已經越過廣場,走到老建築物的陰影下。
「你到底在講什麼鬼話啊,西麗?」我在潮濕的沙灘旁一根半浸在海裡的浮木上坐了下來,併起我的膝蓋,像在我倆之間築起一堵圍欄。
「哈!機率是零。」我說,在與傳送門的建築隊工作了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們正擦洗著身體。對我們來說,在距離茂宜─聖約星十六萬三千公里外的奇異點周圍運送工人,比從霸聯領土到這裡四個月的量子跳躍要來的無聊許多。在那段C+的旅程當中我們可是權威專家,四十九位太空船的專家照顧著兩百多位緊張的乘客。現在當乘客們穿上安全工作服之後,我們船員的工作降級成了高級的卡車司機,協助建築工程隊把笨重的奇異點阻絕力場放到定位上。
不論什麼樣的天氣都比這麼一個溫暖的春天來的好,太陽在晴朗無雲的深藍天空中移動,讓我不禁想要快跑、大步跳躍、在柔軟的草地上打滾,就像從前我和西麗在此地一樣地玩耍。
「再深點,麥林。」耳中傳來西麗的聲音,我眨了一下眼,面罩隨著眼睛的動作緩慢地改變它的形狀,在底下廿公尺的地方看到了西麗的身影,勾著一條龍骨根,輕鬆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底層冰冷洋流之上游動,我盯著底下數千公尺深的海水,幻想著會有什麼樣不知名的生物躲藏其中,連人類殖民者也從未看過,我思索著那裡會有多黑、有多深,陰囊不由得緊縮了一點。
時光的確奪去了西麗的青春但卻沒有蹂躪她的美麗,重力無可避免的影響了她乳|房與臀部的型態,況且她又輕了不少,我看著她肋骨與胸骨瘦弱的輪廓,憶起了那位帶著嬰兒肥與溫暖的天鵝絨般皮膚的十六歲女孩。在掛燈搖曳的冷光下,我看著她下垂的肌肉,卻憶起了月光反射在她微突的乳|房上,不知道為什麼,也神奇的難以說明,我感覺那是同一位西麗正站在我的眼前。
「是。」西麗說,聲音帶了點厭煩,「我這些都聽過了,麥林,但是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誰會是第一批傳送過來的人?」
「你了解的事很少。」她說,光腳踩在淺淺的潮池裡,不時撿起一個法國號海螺,看看有沒有瑕疵,然後又丟回混濁的水中。
我們肩並肩地漂浮在微弱的陽光之下,西麗像是個幽靈幻影,長髮在醇酒般的靈光中盤繞,白皙的皮膚在藍綠色的光線下閃耀著,海面看起來不可思異地遙遠,漸漸變寬的V形水痕以及觸鬚漂流的方向都顯示了浮島移動的越來越快了,毫不顧慮的游向其他覓食區與更遙遠的水域。
誰管儀式,誰理他們。
「你是要和我一起來還是坐在那兒發呆?」西麗問,當我們走出了樹屋來到了下層甲板時,她脫去了浴袍,我們的小船還繫在碼頭邊,頂上浮島的樹帆隨著晨風慢慢的張開了,過去幾天西麗堅持要穿著泳裝下水,她現在寸絲未縷,乳|頭挺立在冷風之中。
西麗的身體一直讓我驚訝不已。在群島團圓那一次,有三週的時間,在滿滿鼓起樹帆下的樹屋隨風搖曳,海豚牧者好像侍衛一般跟在兩旁,熱帶的夕陽讓黃昏充滿驚奇,夜晚滿天星斗,我們捲起的浪花是萬種不同顏色的磷光,與天上星座相互映照,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西麗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是害羞,還是多年的分離?在群島的前幾天她還穿著兩件式的泳衣,於是在我必須又一次離開之前,她白皙柔軟的乳|房與小腹還來不及曬成與她身體其他部分一樣黝黑。
盒子裡還有其他兩個東西,一個是我們好久以前用過的翻譯碟,另一個物品則讓我張大嘴訝異地合不起來。
「我們依母親的遺言將她的遺體火化,她的骨灰從家島上最高的平臺灑在大南海裡了。」
死了,真的死了,腦死了,嘴巴噁心地張著,眼睛翻著白眼,一分鐘之後,血也不再從傷口中噴出。
西麗對歷史的概念簡直少得可憐,她對霸聯以及萬星網的感覺,就好像小孩看待一樁可愛但卻愚蠢不堪的童話幻想世界一樣。她對現代文明的不屑一顧有時候差點要把我給逼瘋了。
「西麗。」我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這次卻不再是不由自主。腳下,在山脊與白色墳墓的影子底下,群眾或站或動,他們已經對我感到不耐,要我打開墳墓,要我獨自面對替代溫暖西麗的寒冷空寂與虛無,要我趕緊說再見,然後就可以進行他們的祭典與儀式,啟動傳送門,然後加入等待已久的霸聯萬星網中。
世界在等待、群眾在歡呼、西麗在招手,我們搭著黃色雙連木筏一起航向南南東方位,朝著她在島群的家島前進。
「這不算什麼。」在昨晚夜最沉、波浪最大的時候她這麼說,浪花沖過甲板,打在坑坑疤疤的駕駛艙塑膠外殼上,「你應當看看西蒙風季時候的樣子。」
「從花園星來的。」麥克說,把我的戲服和他其餘的玩意兒塞進他的背包裡,「沒錯,它還會動。」
我抓了一把緊緊纏繞的柳草鬚,咬著香甜的莖部,在地平線上搜尋著返鄉的浮島,晨光下影子還拖的很長,一天才剛剛開始,我決定在這裡坐一會兒緬懷過去。
在過去的幾分鐘裡,我開始想像一場虛幻的故事情節,解決我內心湧上的悲傷,也能阻止我在外界引起的一連串事件。西麗其實沒有死,在疾病的末期,她召集了一群醫生和這個殖民地僅存的幾位工程師,他們為西麗重建了兩個世紀前種船上留下來的古代冬眠裝置,西麗不過是睡著了,更棒的是,一年來的睡眠回復了她的青春,當我喚醒她的時候,她會是我早期印象中的西麗,我們會一同走在陽光之下,當傳送門打開的時候,我們將會是第一對通過的人。
我不該想這些事。
「……將會有更多人倣效,直到時間與空間不再是障礙。」
距離/沒有鰭的/打招呼嗎?/海流脈動/圍著我轉/好玩嗎?
樂團停止演奏,人群尖叫著到處尋找掩蔽,事實上完全沒有必要,雖然在傳送門持續塌陷時會爆發出強烈的X光,但穿過茂宜─聖約星寬厚的大氣層之後並不足以造成任何傷害,另一道電漿火燄出現在天空上,是洛杉磯號試圖遠離正在快速凋亡的小黑洞,風颳了起來,海面浪濤也逐漸洶湧,今晚的潮汐將會與眾不同。
沒有鰭的/沒有食物/不會游泳/不會玩/不好玩。
「天啊。」我說,因為西麗把我們的對講線與翻譯器調到相同的頻率,我說的話變成了一連串無意義的口哨聲與嘟嘟聲傳送出去。
我關上通訊記錄器,靜靜地坐著,外頭群眾的聲音透過墳墓厚厚的牆壁幾乎輕不可聞,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次按下了記錄器的按鈕。
「放輕鬆,年輕的船員。」她在我耳邊呢喃,拉著我躺在她身旁,「只是隻老湯姆斯鷹在打獵呢,笨鳥。船員,別走,麥林,別走。」
「你是……你這是……你是他媽的瘋了嗎?」我氣急敗壞地說,天很快地暗下來了不定就會從這裡路過,底下的波浪磨刀霍霍像是饑餓的野獸。要是我自己知道怎麼在黑夜中找路回到商站,我可是很樂意把麥克的屍體餵給底下的魚吃。
「幹你娘!」麥克說,左手拿著雷射筆。
「不可能。」
「我懂。」我輕聲回答,但那是個謊言。
我以為茂宜─聖約的星空夠亮了,我以為遷徙浮島亮麗裝飾的景象夠深刻了,但是包圍在港口與山丘之間的首站市,是黑夜中閃耀的燈塔,它的光輝不禁令我想起了從前看過的炬船,在陰鬱的氣體行星黑暗外環面前,點燃電漿超新星引擎的瞬間。這座城市是由五層蜂巢狀的白色建築所構成的,同時被內部溫暖柔和的燈籠與外面無數的火炬所照耀,連火山島的白色火成岩都被照得發亮,在城市外面充滿了各式營帳、棚子、營火、明火、還有巨大的火堆,大到不可能有實用功能,大到除了歡迎歸來的島嶼之外沒有其他用途。
「喔,沒錯。」西麗說,合起了她的雙手,就在那一瞬間,透過她的熱情,我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西麗——九個月旅程以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那個年輕女孩。但影像又頓時溜回了殘酷的現實,我無法忽視她短短的頭髮、頸部鬆弛的肌肉、以及曾經美麗的雙手手背上凸起的靜脈,「你去過許多我恐怕永遠見不到的地方。」她突然說,但聲音卻一點也沒變,幾乎沒變,「麥林吾愛,你早已看過我連想像都想不到的東西,你對宇宙的認識恐怕我連猜都猜不到,但你了解的事很少,親愛的。」
「你們最想念元地球海洋的那個部分?」我問,用左手臂把西麗拉近,手掌順著背部的曲線向下滑,而她也擡起臀部迎接著,我緊緊的抱著她。對盤旋的海豚來說我們一定看起來像一隻動物,西麗拉起身體一點,我們真的結合成為了一體。
「然後呢?」

大風捲起,旗竿上的三角旗突然一陣騷動,不用看我就能感到等待中群眾的不耐。這是我的第六次團圓登陸以來,第一次感到悲傷。不,不是悲傷,還不是時候,比較像是一種被咬穿的悲哀,馬上就要被撕裂成為傷痛,幾年來我與西麗進行著沉默的對話,默默地構思未來要和她討論的問題,但冰冷的現實卻告訴我再也不能與西麗坐在一起聊天,一股空虛逐漸從心中湧上。

西麗笑了笑,把頭髮梳到後面,「你最好慶幸是我先看出你的身分,麥林吾愛。要是我叔叔格拉斯翰或是他朋友先看到的話,你就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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