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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劫

作者:臥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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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死谷二奇

第十五章 死谷二奇

要知道這三個黑衣人武功並非庸手,若非心已驚,膽已怯,任無心也無這般容易便自得手。獨臂異人眼見敵手俱已倒地,忽然引吭長嘯一聲。嘯聲高亢,震得這百丈長谷,由頭到尾,俱都嗡嗡作響,有如洪鐘巨震一般,顯見得胸中意氣自豪,就連任無心也不禁聽得暗暗心驚。
她有心衝出石室,不顧而去,但那險峻的地穴,又豈是她孤身所能衝出,何況,她縱能衝出,但天涯茫茫,她又能去到何處?她若不衝出去,這種被人冷落的痛苦,又豈是素來要強的她所能忍受。
任無心一驚張開眼來,聳然道:「田姑娘,你怎麼樣了?」
她見了這地穴上危岩如削,圓石如玉,朔風嚴寒,秘徑陳屍——種種氣勢,俱都奇詭雄偉,當真不愧死谷兩字,心想這地穴之下,光景必也非同尋常,再也未想到這裡僅有兩間如此簡陋的石室。
那鬼怪般人影見她一拳擊來,雙手一橫鐵鏈,迎了上去。田秀鈴摸不清他來路,此時此刻,怎敢與他硬拆硬接,縮肘收拳,連發三招。那怪人嘿嘿一笑,輕描淡寫,便解了她三招,竟似也已預知她拳路之精華。
任無心瞧了田秀鈴一眼,低低道:「在此等著,莫要妄動。」
任無心道:「但——但——」
田秀鈴呆了一呆,半晌答不出話來,暗暗忖道:「是呀,若非如此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會到了這裡,她們怎會知道,難道——難道——我真的通知了她們,而自己又忘懷了——難道,我在暈迷之中,竟做出些連自己也不知道之事?」
田秀鈴只覺心頭一陣熱血上湧,喉頭哽咽,熱淚盈眶喃喃道:「我猜的果真不錯,世上之人,果然只有祖婆是真正對我好的——只有祖婆——再無別人——」說著,淚珠不覺滾下面頰。
裡外兩間石室,非但大小不一,光景也迥然不同。裡面那石室雖也陰森寒冷,但卻甚是光亮,室中並不見燈光,想是懸有夜明珠一類稀世珍寶。外間這間石室,僅賴內室餘光透入,自是淒清黯淡,更顯寒冷。
只見任無心身形在冰柱上飛躍,看去越來越小,上得數十丈後,突然身子一閃,便無蹤影,想是已側身掠入危岩上的洞穴之中。四下頓時又復歸於寂靜。田秀鈴望了望上面危岩,又瞧了瞧地下洞穴,只望這兩位老人家大放慈悲,莫要將自己拒於門外。
田秀鈴更是大驚,目光一轉,另三人也已抬起頭來。田秀鈴早已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方自失聲道:「鶯鶯、燕兒——你——你們怎會來到這裡?」
要知任無心天縱奇才,心思之聰慧靈敏,當真非人能及。他雖因所知太少,而無法全部擊破此中真象,但隱約思來,已多少摸著了些線索,一念至此,當下問道:「您老人家所說那位魔頭是那般奇人,必定與那『攝心使者』多少有些關係,甚至——甚至他就是『攝心使者』之傳人亦未可知。」
老人緩緩道:「她已走了。」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本極瀟灑,為何也學會斤斤計較於這稱呼名份之上。」
獨臂人大喝一聲:「那裡走?」五指如鉤,隨著雷霆般的喝聲,一招雲龍探爪,雖是尋常招式,但在他手中施出,卻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端得變化無方,有如神龍。
任無心悄悄拉了拉田秀鈴衣襟,還未答話。忽然間,只聽那危岩之上,也飄飄渺渺傳下來一陣蒼老的語聲,道:「你帶來的女娃兒是誰?」語聲雖輕細,但已隱有怒意。
田秀鈴只覺面上一熱,直達耳後,心裡雖想說一萬個「不好!」口中卻強笑道:「還好!」
她一句未曾說完,那些白衣少女,竟突然掩口輕笑起來。田秀鈴呆了一呆,抬目望去,白衣少女們竟已伏身拜倒在地上。田秀鈴又驚又奇,幾乎惶然失措,囁嚅著道:「姑——姑娘們為何如此多禮?」
這人影也在火光一閃間,瞧見田秀鈴身子,趕過去抱起了她,匆匆退出石室。那一線石壁,立時關起,外面仍是墳墓般死寂黑暗。突聽黑暗中一個陰森的語聲道:「想不到這女子竟有如此烈性,快瞧瞧她是否死了,若是未死,趕緊救治,留著她還有大用。」
忽然間,她只聽身後叮地一聲輕響,大驚之下,霍然轉身。
田秀鈴倒抽一口涼氣,暗暗忖道:「但望這兩位老人家此刻莫要坐關才好,否則若要我在這裡等上數日,凍也要凍死了。」
老人沉聲接口道:「事關重大,解決起來自也絕不會容易,你若畏難,不如罷了。」
任無心多年來在這條谷道中往復行走,已不知有多少次,谷道中每一具屍身之來歷,他俱能一一道出,每一具屍身的形態,他縱然閉起雙目,也能描述。這些屍身和他似是已結下了一種極為奇異的情感,他每走這谷道一次,這種情感便似又加深一分。此刻他腳步已在不知不覺間放緩了下來,只覺身穿藍袍的老人屍身,橫劍而立,在黑暗中驟眼望去,誰也看不清他究竟是生是死。
就在這剎那間,黑衣人似也自知不堪久戰,勢必孤注一擲,竟將那三柄長刀織成的刀網,漸漸縮小。眼見他三人刺出的鋒芒,似已都要在那人身上交叉刺過,但他卻偏能在間不容髮時,自刀網寒芒中漏出。若非黑衣人變招迅急,長刀竟生生要相互刺在對方身上。
老人面色一沉,道:「她什麼?我絕不敢將她餓死便是,你且在室中用功,休得胡思亂想,時機既已如此緊迫,我便要在這幾日之中,傳授你幾樣絕世之學,用以對付南宮世家之魔功。」
轉目望去,忽覺眼前已有微弱的光芒,雖然火焰閃動間,也帶著森森鬼氣,但已可借此看出,此地竟是條狹長的岩洞,四面怪石如鬼齒般林林列列,更不知是冰柱還是鐘乳?
那鬼魅般的怪人腕間鐵鏈一陣顫動,冰冷的手指,緩緩觸及了田秀鈴的咽喉。田秀鈴只覺喉間如被毒蛇噬了般再也透不過氣來,暗道一聲罷了,閉目等死。
老人道:「我也不知其人姓名,只知當時他乃是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南宮明自亦是位風度翩翩之濁世佳公子,而那南宮夫人,今日雖已雞皮鶴髮,昔日卻乃花容月貌,蘭姑更是天香國色,人間禍水。」他長嘆一聲,接道:「這四人可說俱是人中之龍,雞中之鶴,若是讓他們成為兩對夫妻,而且彼此永生都未見著另一對,那麼這兩對夫妻,必然都是愛侶佳偶,怎奈造化弄人,卻偏偏教四人遇到了一處,於是——唉!」突又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田秀鈴躍過石欄,只見石質果然光潤如玉,觸手之處,雖不覺溫暖,但卻已無四下石壁那般酷寒,也看不見有半點冰霜之跡。任無心已在欄邊盤膝坐下。他心頭自也十分焦急,但面容卻極為沉穩,似是無論什麼困難,只要到了這裡,便有解決之機。田秀鈴忍不住暗暗忖道:「不知這死谷中兩位前輩奇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竟能使得任無心也對他們這般傾倒信任?」
任無心不禁心頭一動,大喜道:「你老人家莫非已有了破她之術?」
白髮老人的枯澀的面上,又露出了一絲笑容,道:「近日洞裡石蟹已有不少,老奴加意做碗湯來,任相公不妨品嘗品嘗,不是老奴自誇,比起外面的山珍海味,也未見差了許多。」他一面說話,一面躬身退出。
地勢雖非十分難行,但田秀鈴走來卻甚是辛苦,每走幾步,便得定下來略作喘息,但頓飯功夫後,還是被她走出二十餘丈。只聽那鐵鏈鐐銬之聲,已越來越是清晰,漸漸又可聽到,其中還不時夾雜著悲嘆呻|吟之聲,聲聲令人斷腸心驚。
田秀鈴暗奇忖道:「此地看來仍是荒郊之地,怎地突來如此豪富人家?」一念尚未轉完,但聞車廂中一陣嬌笑輕語,車門微啟,相繼走出四個白衣女子。
但是她行動早已不便,而那惡鬼般之人影,雖然滿身鐐銬,腳步也比她靈便的多,橫身一躍,便擋住了她的去路,張開雙臂,嘿嘿獰笑道:「你到了這裡,還想走的了嗎?」
任無心默數當世武林高手,自己縱不認得,亦有耳聞,這人影既非南宮夫人,更非蘭姑。但除了這兩個女中異人外,他還想不出世上誰有這般深厚的功力,怪異的身法。
榻上老人接口笑道:「好了,好了,你又引起他的高論了,這老兒固執起來,連那怪物都拿他無法可想,近十年來,我那次不勸他改了稱呼,但他卻道:『頭可斷,血可流,這稱呼卻是萬萬改不得的。』這種話要人聽了,當真要被他活活氣死。」
獨臂異人目光一閃,有如黑暗中突然亮起了明燈,瞬也不瞬地瞪了任無心半晌,口中喃喃道:「果然有些面熟——」谷道中委實太過黯黯,以他之目力,竟也難辨人面目。
田秀鈴雖說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見了這似人似鬼的怪物,仍不覺心驚膽戰,顫聲呼道:「你——你敢?」腳步一錯,便待衝出門去。
任無心忽然覺得老人言語之中,竟似隱隱含有不祥之意,並在暗示他此戰致勝之機並不太多。他心頭一陣熱血奔激,昂然道:「弟子生死雖事小,此戰勝負卻事大,是以這一戰實是只許勝,不許敗,戰事未勝之前,弟子也萬萬不肯死的!」
任無心微微一笑,道:「此地酷寒,宛如極邊之境,在此枯候等待,的確令人難耐,幸好那方圓石,乍看似是凡品,其實卻是性質近於溫玉的一種火岩,是以在此等酷寒之地,上面猶能未結冰霜,可容坐臥,此時此地,總算也聊勝於無了。」
鐵門銅燈,粗鏈巨鎖,望之已如地獄之入口,令人不寒而慄。那四個碧光慘慘的字跡,更令人觸目驚心。但田秀鈴早已將一切事俱都置之度外,暗中一咬銀牙,大步走去。摘下鑰匙,開了銅鎖,費了許多氣力,方將那粗重的鐵鏈取下,鐵鏈相碰,叮噹作響。
忽然間,聽到那老人沉緩的語聲,一陣陣自石門裡傳了出來,道:「這些日子,你在外所作所為,我知之雖不詳細,但想來必定有欠謹慎,看你今日竟將那女子帶來,就已可見一斑,你難道不怕她是南宮世家臥底的奸細,一切做作,只是為了要來探聽我方的機密。」
但他還是有些懷疑,不信世上竟有如此湊巧之事,還是忍住未動。只見黑衣人刀法越來越見潑辣緊湊。他們似已尋著了那殘廢之人招式中的破綻所在,刀鋒連轉,也就不離那方寸之處。任無心眼睛瞧著戰局,心念仍不住在轉,終於斷然下了個決定,暗自忖道:「想那荒祠中的獨臂異人,既能以內力救轉我已將奄奄一息的傷勢,武功自是超凡絕世,而眼前此人,功力之深,亦是驚世駭俗,這兩人若非一人,世上焉有這許多單臂獨足的內家高手?」一念至此,再無疑惑。
老人道:「那蘭姑昔日本是個貌美如花,但卻心狠手辣的女魔頭——」
任無心身子輕輕一震,呆了半晌,方自賠笑道:「這位姑娘雖是南宮世家中第五代夫人,但——但——」他本待說:「但卻和南宮少主並無燕婉之私,是以可說和南宮世家無甚關係。」只是說到這一句話,他突覺話中甚是疑難,再也說不下去。
黑暗中笑道:「你還是去管你的飲食之事去吧,此等妙計,說了你也不會懂的,記得莫要忘了給任相公送些石蟹湯,那是他最愛吃的。」
只見任無心果已恭聲求見,門戶中低應一聲:「進來。」
白髮老人道:「你既已來了,又瞧見老夫,此刻便過去外室相候,等任無心走時再帶你同行。」
那老人又道:「其實你心中所覺那幾件毫無把握之事,我早就知道,第一件,你可是摸不透南宮夫人所練究竟是何秘門神功,不知可有破法。」
任無心又自默然不答。過了半晌,道:「銅柱一響,他兩位老人家若在閑時,立刻便將傳聲接引,但若我等來得不巧,他兩位老人家正值坐關之期,你我便得在此等上一等了。」
田秀鈴心頭一陣緊張,隨著任無心舉步跨入門戶,卻久久不敢抬起頭來。
她甚至已開始後悔,以前為何要背叛世上最疼她,最關心她的祖婆,她若是為了別人犧牲自己,而換得的卻只有冷漠與輕賤,那豈非太傻了嗎?
那地道並不甚長,恍眼便已走盡。盡頭處便是一間石室,方廣丈餘,四下僅有一床、一几,以及一具小小的石爐,看來陳設甚是簡陋。床側還有一道小小的門https://m•hetubook.com•com戶。
老人道:「是的,她心靈之上,必有一處弱點,你只要能設法擊中她此處弱點,那攝心之法便完全失效,那時她不但完全記起自身一切遭遇,而且也會對那南宮夫人恨之入骨,那時——」
她因愛成仇,因悲成恨,語聲中充滿了悲苦怨毒之情!
任無心微微動容,凝神傾聽了半晌,開口道:「那有什麼聲音?」
她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寒噤,暗驚忖道:「莫非我死了,真已化做厲鬼冤魂?」
老人搖頭道:「並非在她身上,而是在她心上。」
連日來她所遭遇的一切,件件俱是如真如幻,如夢如醒,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件是真?那件是假?是以此刻她對自己之行為,都變得毫無把握。
一時之間,她只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田秀鈴忍不住問道:「擊柱作聲,危岩上自可聽得到。但——地底下那位老人家,難道也能聽見嗎?」
白髮之人道:「但——但若放在這裡,由她行動,便難保不被她發覺些隱秘。」
老人的面容,似也變得十分黯然,緩緩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固是男子漢本色,但我卻不希望你如此,常言道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你這次縱然敗了,下次也並未絕無希望,若是定要學那西楚霸王,一戰不成,便自刎烏江,便大大錯了。」
鶯鶯見她神情痴痴迷迷,秋波又一轉,面上突然泛起了憐憫的神情,似是在可憐她神智已有些不清,連自己所做所為都記不得了。田秀鈴見了她面上神情,心中更是疑懼交集。鶯鶯、燕兒相互打了個眼色,雙雙走上前來,一左一右,牽住了她衣袖。
田秀鈴心頭一凜,恭聲道:「老人家說的不錯!」心頭卻已大是驚駭詫異,不知這地底中的老人,怎會知道南宮壽這名字。原來南宮世家數代主人,俱是夭折慘死,是以南宮夫人便將第五代的孫兒,取名為壽,意思自是望他能享天年之意。但他名字,江湖中並無人得知,就連南宮世家,也只有上幾代夫人,將他喚作壽兒。但這老人隱居此間數十年,卻喚出了這名字,田秀鈴自然驚奇詫異,百思不得其解。
田秀鈴只覺得身子一震,突然嘶聲驚呼道:「你是——你是南宮——」
黑衣人只覺掌中刀一緊,竟已被任無心以五指捏住了刀背。黑衣人大驚之下,坐馬弓腰,運勁後奪,卻有如蜻蜓撼石柱般,那裡動得了分毫。方待撒手甩刀,轉身逃走。卻不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已有一股真力自刀鋒湧來,他只覺手腕一震,虎口震裂。
陽光之下,只見這些女子們長裙曳地,白衣勝雪,秀髮披肩,宛如烏雲,襯著四下良辰美景,宛如仙子般嬝娜穿林而來。
田秀鈴嘆道:「這些奇人們之行事,當真不是我等所能猜的透的,此地自古少見人跡,他兩位老人家共處一處,已是萬分寂寞,若再分居兩地,那日子真不知是如何度過的了?」
但三團刀光中的魁偉身影,赤手空拳,遊走在這三柄長刀間,竟似游刃有餘,不但未曾落在下風,且仍攻多守少。只見他每揮一掌,都帶起一陣強勁絕倫的掌風,武功之高,功力之深,竟是任無心行走江湖以來前所未見。
黑暗中,她不斷折磨自己,飢渴、愛恨、寒冷、寂寞,各種痛苦,有如千萬條毒蛇一般,時時刻刻,不斷在啃噬著她的心身。也不知過了多久,田秀鈴暗中推算時日,約過了四五日光景,這四五日時光的痛苦折磨,如非她心中還抱有萬一之希望,實是難以忍受。
任無心暗笑著道:「這人好傲的脾氣,我解了他的危難,他言詞尚且如此咄咄逼人,難怪田秀鈴要說他是個世上少有的怪人了!」
那老人沉聲道:「你隨我十年,我一身所學,你已學得十之八九,唯有這鎮靜兩字,你卻還要再多下幾分功夫。」
任無心拊掌道:「是了,是以她取名蘭姑,想來也不無道理。」
她委實百思不得其解,只因這其中所包含的詭秘奇異之事,委實令人難測。
她暗咬銀牙,勉強忍住不令眼淚流下,但眼淚在她秀目中轉了幾轉,還是斷線珍珠般落了下來,一連串流下面頰,濕透衣襟。她感懷身世,不禁自憐自苦,忍不住含恨低語,道:「我那祖婆對別人雖然心腸狠毒,但卻是世上最憐我疼我的人,我卻偏偏要背叛了她,到這裡來受別人的欺負冷落,只要她憐我疼我,我本已該心滿意足,對別人兇狠毒辣,與我又有何干係?」
老人似已覺得自己說話太多,嘆息著閉起雙目,避不作答。
任無心肅然道:「弟子此番出谷之後,便要與南宮世家決一死戰,不但弟子之一生事業,生死存亡在此一舉,江湖中還不知有多少武林朋友的安全生命,也著落在弟子肩上,此事關係如此重大,不勞你老人家吩咐,弟子自會小心在意的。」
白髮老奴賠笑道:「反正任相公此去不會太久,老奴的石蟹湯,還在這裡等著任相公哩!」
只聽那怪人獰笑著又道:「再往前想一想——想一想——我便是你從小最恨的人——」
鶯鶯不等她話問出來,便已接口笑道:「太夫人對夫人一直想念的很,人前人後,都誇說夫人的好處,只——只可惜一時受了壞人矇騙,但只要夫人回去,唉,莫說太夫人歡喜,就是婢子們,也都高興的,所以太夫人一說,婢子們就急著趕來了。」
田秀鈴一面長身而起,一面恭聲道:「晚輩田秀鈴拜見前輩,但求前輩——」
只聽那老人道:「這就是田姑娘嗎?」聲音卻變得甚是柔和,並無絲毫惡意。
當下緩緩站起身子,摸索著走到石壁邊。晶瑩的淚珠,隨著她腳步移動,滴落在地。她也不伸手擦拭面上淚痕,仰面悲嘶道:「任無心呀任無心,此番我死在你手裡,雖然只能怨我自己,但我縱然化做厲鬼,也不饒你。」
田秀鈴翻身一躍,自任無心懷中躍起,口中道:「多謝你,不用了。」
心念一轉,只見任無心已肅容上了圓石,跨過石欄,伸出食、中兩指,在那古色斑斕的銅柱之上,輕輕彈了一下。一連串銅鐘般的清鳴響起,空谷傳聲,回應不絕,滿山滿谷,似是俱有鐘聲大震,當真令人聞之心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回音方自漸漸清寂,田秀鈴兩耳,猶在嗡嗡作響。但危岩上,地層下,卻寂無應聲,山谷間霎眼便回復那亙古的寂靜。
任無心垂首不語,只是翻身在地,拜了四拜,道:「弟子去了。」
那知她身子還未到,那顆亂髮披散的頭顱,已獰笑著擋在她面前。她驚呼一聲,跌倒在地,腰、腿、肘、腕,一齊使出了全身氣力,向後滾出數尺,踉蹌著爬了起來,抬頭向前望去。
白髮老人道:「七十七種。」
老人微微一笑,道:「那老怪物近年來脾氣更加古怪,你多日未來,自不知道,有一日他居然定要一嘗西湖醋魚的風味,試想此間連木魚都沒有那有醋魚,他卻定要大吵大鬧不休,又有一日他與我棋未終局,便定要出谷,說在這裡罪已受夠,無論如何,也要老謝扶他出去,謝老兒既不敢違抗於他,又實無法答應,那情況當真狼狽不堪。還有一日,他——」這老人口風一變,忽然娓娓說及此類瑣細之事,絕口再也不提田秀鈴。
她雖是女中豪傑,但女子天性究竟膽小,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往任無心身上撲了過去。
任無心心頭一動,肩頭微聳,如飛趕了上去。連接幾個起落之後,只見前面冷霧寒雲之中,果然有刀光閃閃,人影飛躍。他微一遲疑,方自借著山壁凸起之掩護,悄悄移動過去。但縱以任無心之目力,也要到近前丈餘遠近,才能分辨出他們的身形輪廓。
長嘯之聲,良久方歇。獨臂異人引手一探頷下鬚髯,仰天笑道:「揮手之間,強敵便已成擒,朋友你好俊的武功!」
她做夢也未想到,自己竟會在這裡遇著南宮世家的婢女,是以方纔竟未看出她們是誰?
她心中忽而悲苦,忽而憤怒,忽而痛責自己,又忽而大罵任無心。但她心中還是存有萬一的希望,只望任無心能瞧她曾經救他一命的份上,也救她一次。那麼,便可證明任無心還對她有一絲情意,那麼,縱要她真的去死,她也死得心甘情願了。
老人嘆一口氣,道:「此事解釋極為困難,卻可舉例說明。」他沉吟半晌,接道:「例如一個全然不通武功之人,身受攝心之術所迷之後,施術者若令他離地飛起三丈,他也可毫無困難的離地飛起,魔術者若是令他忘去自身完全不通武功,要他去與個武林高手動手較技,他也可立刻應命,動手時竟可使出些他平日做夢也未想到的武功招式。」
田秀鈴又驚又怒,大呼道:「你自己話聲太大,又非我故意要聽的!」
任無心氣貫丹田,恭聲道:「是!」
任無心道:「弟子也曾聽起這攝心之術的魔力,但卻不知此術還能令人做出超凡之事。」
他黯然一嘆,垂首接道:「弟子此番一去,實不知他日是否還能生回此間——」他語聲已漸哽咽,垂下頭去,住口不語。
黑暗中語聲道:「正是放在這裡。」
那頎長少女咯咯輕笑著,抬起頭來,道:「鶯鶯叩見夫人!」竟是南宮世家中之內宅婢女。
田秀鈴又不禁打了個寒噤,目光直視他,鬼火般的燈光下,只見他被亂髮掩去大半的面容,滿是血污,森森白齒,也有幾粒碎斷,但——但他那雙光芒閃動的眼睛,仔細瞧去,卻似曾相識。
老人道:「據我所知,那魔頭生性最喜蘭花,衡情度理,蘭花便極可能是那魔頭與蘭姑之間傳達情愫之表記,甚至就是他們的定情之物。」
接著,便聽得任無心低聲言浯,似是為田秀鈴分辯之言,但語聲模糊,聽不甚清。
任無心訥訥道:「但你老人家方纔也曾說過,那素手蘭姑絕非單憑藥物之力所能——」
任無心道:「無論如何,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弟子有生之年,絕不敢忘,只恨——只恨你老人家始終不肯將弟子列為門牆,是以弟子也始終不敢以師傅兩字稱呼你老人家。」
任無心沒有出聲,顯見是不敢辯駁。
任無心正自聽得心動神馳,見他突然不說,脫口問道:「於是怎樣?」
白髮老人微微皺眉,瞧了任無心一眼。任無心立刻沉聲道:「他老人家素來不喜多禮,快起來吧!」
只見三條黑衣勁裝的漢子,裝束相同,使的兵刃也全是刀身狹長的鑌鐵單刀,此刻正圍著一條魁偉異常的人影惡鬥!這三人使的兵刃雖是江湖常見,但施展的刀法卻是奇詭迅急,怪異絕倫。
田秀鈴恍然嘆道:「想不到此間設計,竟是如此巧妙,難道這都是那兩位老人家親手所建的嗎?」
任無心吃了一些,情不自禁,瞧了瞧外面之石室門戶,訥訥道:「她——她——」
只聽石壁一陣響動,那白髮老奴又躬身走入,道:「二老爺要老奴傳語給任相公,說他老人家已閉關,請任相公不必拜別了。」
老人道:「只因當時江湖傳言,這摧心使者,有種極為神奇之魔功,能令無論什麼人,只要瞧他一眼,便要聽命於他。」他微微一頓,方自接道:「此等秘門魔功,自古便有相傳,武林中號稱攝心之術,被此術所攝之人,不但神智全然暈迷,完全受制於施術之人,而且有人還能做出些並非自身能力所能達到之事。」
危岩上哼了一聲,不再答話。田秀鈴也不敢做聲。但見任無心垂手肅立,更不敢言語。他為了對這死谷二奇尊敬,一至山腳,便與田秀鈴兩人設法除下了面上的易容之色。田秀鈴見他已被凍得蒼白面容上,神色甚是不安,才知道他將自己帶來此間,果然是冒著極大的危險,擔著極大的干係。
只見老人沉吟半晌,又道:「以此類推,南宮夫人用以迷攝蘭姑之魔咒,極可能是南宮明,或是那魔頭隨身之信物。」
只聽地穴中又道:「你既求任無心將你帶來此地,想必定有所求,但老夫不妨先告訴你,無論你求的是什麼,都要有交換條件的。」
她回身再摸那邊,情況也是一樣。四下冰冰冷冷,俱是石質之物。無論是誰,在這裡也莫想度過數日,便要因飢渴寒冷而死。田秀鈴不禁機靈靈打了個寒噤,暗道:「他——他見我聽得機密,竟要將我殺死滅口嗎?但—m.hetubook.com•com—但任無心總不忍見我活活困死在這裡——」
只聽地穴下老人沉聲一嘆,道:「你既已將她帶來,也就罷了!」
任無心道:「莫非此點是在她身上嗎?」
田秀鈴定了定神,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這裡究竟是何處?」
任無心笑道:「弟子去了那裡,他老人家也未說什麼,只略垂問了弟子這些日來的經過,便揮手令弟子出來了!」
白髮老人只做未聞,雙手將托盤放在榻上,恭聲道:「老爺請用飯。」
任無心匆匆道:「我還要下去一次——」話未說完,身形已自掠入地穴。田秀鈴祇得嘆了口氣,心頭雖焦急,卻也無可奈何。但此次任無心卻出來得極是迅快,一出地面,便道:「這條地道甚是窄小黑暗,你要小心了。」
那知鬼魅般怪人竟突然縮回手掌,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之中,充滿得意之情,似是突然做了什麼得意之事一般,鐵鏈鐐銬,也不覺叮噹作響。田秀鈴緊閉雙目,忍住不去瞧他。只聽這怪人狂笑道:「田秀鈴,你為何不敢張開眼來?」
老人冷笑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只要是人能練得出的功夫,便有人能破,這一點你大可不必在意,你只要——」
任無心目光轉處,但見外面那石室之中,竟然渺無人跡,田秀鈴也不知去向。剎那之間,他面上立時變了顏色,不禁惶然道:「田姑娘——她——」
那白髮之人躬身聽了,放下田秀鈴,佝僂著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鶯鶯淺笑道:「若非如此,婢子們又怎會知道夫人在這裡?」
她實不敢想像自己若是落在這非人非鬼的怪物手裡的情況,是以求生之念大起,當下奮起僅餘之氣力,左拳右掌,猛撲上去,忽地攻出七招。這七招正是南宮世家不傳之秘,招式奇詭,變化無方。田秀鈴縱然已是強弩之末,但拼命使出這七招來,仍然頗見威力!
田秀鈴心頭再無疑慮,已決心要回到她祖婆的身側。她只覺世界雖大,只有那裡,才是她的存身之處,只有在那裡,她才有溫暖與尊嚴,才不致受到別人的冷漠與輕賤——
陰風慘慘,使得此地不但似墳墓,簡直勝似鬼域一般。又過了許久,只聽田秀鈴呻|吟一聲,顯已自暈迷中醒了過來。她輕輕轉動一下身子,仍覺頭疼如裂,耳中但聽風聲呼嘯,竟是那石室中絕對沒有的。觸手一摸,地上也不再是平滑石質之地,而是坎坷不平,粗糙已極,與那石室迥然大異。
田秀鈴失色道:「那有此事?」
剎那間,她心中也不知是驚恐還是悲痛,呆了許久,方自長身而起,咬牙暗忖道:「無論我是人是鬼,都該查個究竟,我若未死,反正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再死一次也無關係,我若真的死了,那麼我已是鬼了,別人都該怕我才是,我還怕什麼?」
燈光之下,但見她身上皮衣,早已狼藉不堪,且已完全冰凍,那有絲毫溫暖之意,她頭上所戴護身皮帽,也已歪落一邊,露出那零亂之長髮,憔悴之面容,但直至此刻,四下還見不到一條人影。
且說任無心那日在石室,發現老人封閉門戶之後,立即瞑目靜坐,似已入定。他自不敢驚擾,也祇得在一旁靜坐調息。靜室之中,難分時日,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方自緩緩張開眼來,道:「方纔你先去上面,與那老怪物說了些什麼?」他口中之老怪物,說的自是死谷二奇中的另一人,其人之神秘,似是尤在此人之上。
田秀鈴只覺心頭一寒,忍不住長嘆道:「看來咱們真是來得不巧了。」
榻上老人笑道:「不錯,七十七種,我吃了數十年黃精山藥,有時吃到口裡,竟也分不出是什麼,無心你既來了,少不得也要吃幾日了。」
一人身材最高,右手持刀,潑風般連環擊進,一刀連著一刀,綿綿密密,再也不給對方絲毫喘息之機。另一人卻是左手持刀,刀法雖是與前者一樣,但走的俱是反路,當真令人難以防守。再加兩人一正一反,配合的天衣無縫,更是令人防不勝防!還有一人身材最短小,施展的竟是江湖罕見的地趟刀法,在這陰森狹小,滿地玄冰之地,他竟能施展此種刀法,當真更是令人可驚之事,腰腿間若無過人的功夫,在這裡莫說施展地趟刀法,便是大步走路也要一跤滑倒。
她思來想去,越想心緒越是紊亂。轉目望去,只見任無心眼簾垂落,鼻息微聞,竟似已入定。驟然間,她只覺天地間似已剩下她一人,心頭充滿說不出的陰森孤寂,不禁勉強閉起眼睛。過了半晌,雙目微睜,卻見眼前景物,已比方纔清晰,目光所及處,正是對面一根石柱,柱上花紋,雕的正是第七層拔舌地獄的情況。只見牛頭馬面,鬼丁鬼卒,一個個猙獰怪笑,睥睨作態,形狀恐怖已極。那人世間之騙子、說客、薄情郎、長舌婦,跪遍一地,張口慘呼,叩頭求命。神情更是雕的活靈活現,呼之欲出。田秀鈴越不想看,卻又偏偏忍不住看的更是仔細,看著看著,只覺四下陰風森森,鬼哭神號,自己也似乎到了地獄中一般。
她雖未被所傷,但瞧這人影如此模樣,當真有如惡鬼噬人一般,也不禁驚的呆了,只覺雙膝發軟,竟不能動彈。那惡鬼般的人影,兩道惡鬼般的眼神,也在瞬也不瞬地瞧著她,身形有如泥塑般未見動彈。
那白髮蒼蒼的人影似是伸手探了探田秀鈴脈搏腕息,然後沉聲道:「非但未死,而且傷的並不甚重,想來她氣力早已不支了。」
田秀鈴身子一震,大驚道:「你——你是誰?」
但在這火光一閃中,已可看出此人似也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但形狀詭秘,身材魁偉,落手投足間,武功看來並不甚高,絕非田秀鈴室中所見之人。
這睿智的老人,顯然正在以數十年累積的經驗與那過人的智慧,試想來解釋這匪夷所思,幾乎非人類所能解釋之事。任無心屏息靜氣,不敢打擾。但在這片刻間,蘭姑那神秘、蒼白、而又艷絕人寰的面容,似又已在他心頭泛起,與田秀鈴含淚凝睇之雙目,在他心中糾結成另一不可解決的難題。
那鬼魅般的怪人,已拖曳著鐐銬,搖搖擺擺地向她走了過來,喉間不斷發出惡獸般的獰笑之聲。他每走一步,田秀鈴便後退一步,雖在如此嚴寒之中,但她已是大汗淋漓。
鶯鶯、燕兒扶著她緩緩走向馬車,她伸手抹去了面上淚痕。
任無心大奇道:「心上?」
那怪人道:「你不認得我嗎?想一想,我便是那葬身絕崖的冤魂——」
老人展顏一笑,道:「既是如此,你不妨在此暫留數日,在這幾天裡,我儘量將南宮世家武功中之破綻俱都指出,你不妨也回憶回憶與蘭姑動手時之招式,七日之後,你再動身上路吧!」
這時,旭日方自林梢昇起,一線陽光,燦爛如金,將四下景物映得光彩輝煌。加以鳥語花香,薰風拂面,更似人間天上。
獨臂人笑聲頓斂,沉聲道:「但老夫與朋友你素不相識,你為何出手相助於我,你既自此谷中出來,可知道被你擊倒的是什麼人?」
田秀鈴方自點了點頭。任無心身形,已輕輕躍起,掠向左側峭岩。峭岩之上,滿佈冰柱,正是絕好的落足借力之處。田秀鈴本在奇怪,那危岩高聳在空,任無心輕功雖高,也難插翅飛渡。此刻她目光轉處,才知那一根根冰柱,竟是飛渡危岩的雲梯。
田秀鈴眼角方自瞥見這條人影,鼻端已飄入一陣香氣,驚呼道:「快回頭,有人——」話聲未了,又是頭暈目眩,話不成聲,身子搖搖而倒。
出了地穴,便是那酷寒漫長的山狹地道,那些猙獰的屍身,有如石像般,亙古不變,守護著這地道,嚇阻著妄想窺探此間秘密之人。
任無心悽然一笑,再不做答。老人道:「你此刻若要動身,還是由原路出去吧!」伸手一按,通往前面石壁的門戶又自緩緩現出。
田秀鈴心頭又是一凜,不知該如何答話,地穴中也沒了聲息。田秀鈴祇得盤膝坐下,望著頂上的天光日色,呆呆的出起神來!日色漸移,銅柱的陰影,也移過了兩根石柱,任無心方又現身而出。只見他身形有如飛鳥下墜,直至將達地面上,才在冰柱上借力換氣一次,飄然落地。身法之輕靈佳美,又豈是尋常江湖人所能夢想。田秀鈴見他身法如此,知道他功力必已復原,心下不覺大是安慰。又見到任無心面色也大見輕鬆,忍不住展顏一笑,道:「他老人家到底——」
那黑衣人顯然絕未想到這谷道中竟有人走出。聽得一聲清叱,心頭驀地一驚,兩道強勁絕倫的掌風,已自身後襲來!他久經大敵,毋庸回顧,便知道這身後施襲之人,武功絕高,自己縱然避過這一招,也未見能避得過其後連綿而來的後著。當下轉身錯步,刀隨身走,八方風雨,施起一團瑞雪般的刀光,將全身護得風雨不透,正是守勢中的絕妙高招。
只見一條鬼魅般的人影,亂髮披散,遮住了大半面目,滿身鐐銬纏繞,正作勢要向她撲來,但身形一動,鐐銬便已出聲,是以田秀鈴立刻發覺。
任無心恍然道:「是了,想那蘭姑數十年來,容顏始終未改,這絕非是因南宮夫人與她自身懷有駐顏之方,而是因她完全忘物忘我,也忘去了時日之逝去,是以還保留著數十年前之容顏。」
任無心道:「您老人家可知道?」
但此刻天光已亮,寒氣也已稍減,田秀鈴方纔的恐懼悚慄之心,此刻早已無影無蹤。要知那時人們雖然素畏鬼神,但無論是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對鬼神一事之恐懼,十分中便要減去個六七分。此時田秀鈴回想起方纔情景,心裡反覺有些好笑,只覺自己方纔的模樣,莫要被任無心瞧見了。
七日之後,任無心自然獲益良多。在這七日之中,他也曾為田秀鈴擔心,但卻斷定老人絕不致傷害於她,是以隨即釋懷。第七日過後,老人將任無心喚至榻前,自也是再三叮嚀,要任無心加意謹慎。
就在此時,谷道前端,突然隱隱飄送來一聲輕微的呼喝之聲!只因這谷道中奇寒無比,連語聲出口都被凝結,絕難及遠,而此聲呼喝卻能自遠方傳來,那呼喝之人想必中氣充沛,內力驚人!
只聽任無心又道:「想那蘭姑若是已具超凡之力,自是人所難敵,南宮世家有了她一人,已可以一擋百,想來那些武功極深的高手,亦俱是傷在這一雙素手之下,而我等眼見素手成劫,卻仍無法破解,亦無法抵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時她滿腹雄心,也不知是那裡來的氣力,奔行了三數丈後,便見岩洞盡頭,石壁上嵌著一盞銅燈,光焰甚是黝黯,銅燈上更是色澤斑斕,滿生銅鏽。
但她一直走入門裡,四下並無異兆。
她實未想到世上竟有發作如此迅快之毒物,矇矇飄忽之間,只聽一聲怪笑,又一聲厲喝,道:「好惡的人,你既將她放入,為何——」
以那般內家高手,招式間竟有破綻,這發覺更令任無心大為驚奇。他忍不住又向前悄悄移動了數尺,距離之近,已可感覺到刀鋒劃出的寒意。忽然間,他終於發現,這武功絕高的人影,赫然竟是個殘廢!
任無心又已在閉目調息,他心裡縱有千百件心事,表面卻絕不顯露。又過了許久,異聲卻絕不再聞。只見日光已從山頂缺口中,斜斜射了下來,將那銅柱的陰影,斜映在任無心身左第四根石柱上。那根石柱正是田秀鈴方纔所坐之處,上面刻的拔舌地獄慘況,田秀鈴此刻似是仍隱約可見。
老人微一擺手,截斷了他的話,沉聲道:「凡被攝心之術所制之人,亦必有一點弱點,那正如橫練金鐘罩等功無法練至之死門,只要尋出此點,便無異尋著解藥。」
突然間,只聽地穴下的老人語聲又自傳出,道:「聽無心那般說來,你想必就是南宮壽的寡妻了。」
其實她此刻那有防身自保的力氣,門內若是有人偷襲,一掌便可將她立斃當地。
又過了約摸頓飯時分,石壁突然開了一線,閃身躍入一條人影。石壁開處,並非方纔那兩重門戶,是以也未見有光線透入,四下仍然漆黑沉沉,難辨五指,自然也更瞧不清此人的面目,只有雙目閃閃生光。
任無心抬頭瞧了一眼,只見頂上繁星漸疏,明月已落,微微嘆了口氣,道:「天已快亮了!」閉起雙目,和*圖*書又自入定。
石欄所圍的圓石中央,矗立著一根略較人高,酒杯般粗細的銅柱,深埋入石,銅色斑斕,色作深碧,顯見亦是百年以上之物。田秀鈴將四下景物極快地打量了一遍,心中不禁更是戰慄,囁嚅著道:「這裡便是死谷地頭了嗎?怎地不見那兩位前輩奇人現身?」
那人影又自木立良久,方自緩緩道:「你看我像人還是像鬼?你看這裡可像是人間嗎?」
田秀鈴道:「她——她老人家——」
只是他借箸代籌,卻不禁在為那三個黑衣人暗暗奇怪,明是敵強我弱之際,本不該施出此等近身肉搏的招式,何況對方以空手入白刃,黑衣人本該以奇長的刀鋒,逼得他不能近身方是,但這三人卻主動逼近了對方赤手能及的範圍之中,但瞧他三人招式之毒辣,又萬不會是經驗淺薄的生手,莫非是鬥得著急,心已亂了?
田秀鈴見此石室中並無人跡,想是那門戶必是通向老人的居處。
她雖非世俗一般心胸狹窄的女子可比,但女兒家遇著此等事,情懷鬱結,總是難以化解的開,越是平日豁達的女孩子,到了此種地步,便越是偏見固執。田秀鈴一念至此,竟索性坐在任無心後面,睜大眼睛,凝神傾聽,只等那異聲再響,便將任無心推起。
她再也想不出自己怎會到了這裡,忍不住暗暗忖道:「在那死谷中所發生的一切,莫非只是一場噩夢不成?」但只要她一合起眼簾,那些陰森恐怖的景象,便歷歷如在目前。尤其那穴中滿身鐐銬之人,更難令她忘懷,那叮噹作響之鐐鏈曳地聲,那可驚可怖之悲嘆狂笑聲,此刻亦如仍在她耳畔。
任無心忍又住又道:「這四位前輩不但俱是人中龍鳳,而且生性也俱都十分怪異,他們彼此之間,情仇糾紛,必定甚是奇妙,卻不知究竟是那蘭姑破壞了南宮夫婦,還是南宮夫婦破壞了蘭姑與那魔頭。」
但此刻她暗中忖道:「任無心若有救我之意,此刻早該出手了,他縱不能真的將我救出,我也可聽得一些動靜,但——但四下一直靜寂如死,祇怕——祇怕——」一念至此,頓覺萬念俱灰,再也不敢往下去想。
心念還未轉完,突然又聽得一陣鐵鏈拖曳,鐐銬響動之聲,隨風傳來,雖然飄飄渺渺,隱約難辨,但聽來卻更是令人悚慄心驚。田秀鈴心頭又一寒,接著忖道:「此刻莫非我已真的置身於鬼境地獄之中?」
任無心道:「這銅柱長達數丈,絕大部份,俱被埋在地下,直達那位老人家靜坐的石床邊,頂端一響,立時便可傳至底端。」
老人面色一沉,輕叱道:「我會將她怎樣?」
那怪物獰笑不絕,越逼越近,雙臂斜舉,十指箕張,餓鬼般撲了下來!
田秀鈴一目望過,但覺心頭一驚,掙扎著爬了起來。只見自己身上,穿著仍是那一襲厚重的皮衣,觸手摸處,滿頭汗珠淋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暗道:莫非這是我眼花了嗎?但一切景物,卻又是如此真實。
這種鐵鏈響動之聲一起,門內的鐵鐐悲嘆及腳步之聲,便一齊停住。田秀鈴倒抽一口涼氣,伸手去扳鐵門,那鐵門自她想來必十分沉重。那知她伸手輕輕一拉,鐵門便已大開,似有鬼卒在一旁暗助一般。
她又不覺吃了一驚,踉蹌倒退兩步,方自駐足凝目望去。
田秀鈴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置身何處,這些南宮婢女們卻竟己知道。一時間,她更是驚詫,脫口道:「你們怎會知道我在這裡?」
只聽任無心滔滔不絕,說了約摸兩盞茶時分,方自嘆了口氣,道:「弟子此番在外,雖在各方面均有佈置,甚至連那些後來極少過問江湖中事的前輩名家,也大多為弟子說動,答應出山助弟子一臂之力,但還有幾件事,弟子仍覺毫無把握,只因這一戰關係太過重大,是以弟子絲毫不敢大意,才趕著來請教你老人家,但此刻時機已十分緊迫,弟子也不敢久留!」
心頭卻是又羞又惱,暗暗忖道:「莫非他只當我為了要和他親近,是以故意編造出如此事來——唉!只恨那些聲音此刻又偏偏不響了,但我無論如何,也要教他親耳聽上一遍。」
只因他身法太過靈幻迅急,四面刀網重重,而這谷道中更是霧氣迷漫,陰森黝黯,是以直到此刻才被任無心發覺!殘廢之人,武功再高,招式間自也難免有些破綻。
突聽老人長長吁了一口氣,打斷了任無心之思潮,道:「據老夫所知,昔年武林中,曾有位奇人,名喚摧心使者!」
但目下漆黑死寂,那有回聲。這石室本已陰森黝暗,此刻更死如墳墓一般,全無半分生氣。田秀鈴大駭之下,摸了過去,但方纔門戶之處竟已變成一片光滑平整的石壁,那還有絲毫痕跡,更無絲毫著力之處。
任無心頹然長嘆一聲,道:「我此番一去,已不知何時再能回來了?」
任無心面容沉肅,道:「那兩位前輩奇人,雖然同居死谷,但靜修之地卻並不同在一處,唯有每月朔望兩日,方自聚首。」
任無心面色更是凝重,閉口不答。過了半晌,方自緩緩道:「這兩位老人家,一位住在危岩上面,最高的洞穴之中!另一位的居處,卻深在地底,我每次求見之時,均要敲擊銅柱為號。」
田秀鈴正自聽得心動神移,目定口呆,突然間只聽那老人一聲輕叱,道:「好大膽子,竟敢偷聽!」接著,砰然一聲大震,兩邊石門,立刻緊緊關了起來,石室中變得漆黑一團,難見五指。
他長嘆一聲接道:「那南宮夫人武功雖高深,卻並不可懼,只因南宮世家中之四夫人陳鳳貞,已曾暗透消息於弟子,說這南宮夫人所練之魔力,俱都是練在這素手蘭姑的身上,而幾次素手出現之時,還未達成最後之階段,但那驚人的魔力,已令人不可抵抗,弟子全力與她周旋,亦難逃得她一掌,若是最後階段被她練成,便是南宮夫人全面發動之時,那時素手蘭姑,甚至已成金剛不壞之身,那時——唉,若令這一雙素手縱橫江湖,造劫之大,就令人更不敢想像了。」他心懷悲天憫人之心,心下當真是憂慮重重,難以自解。
老人緩緩張開眼簾,眼神有如電光一閃,瞬又閉目沉聲道:「總云,這其中情仇糾纏,正如你方才所說,當真奇妙的很,你若加推測,雖不能盡知其中之真象,至少也可猜出一些端倪。」
三柄長刀,化做三團瑞雪,將四下寒冰冷霧,絲絲劃破,化為飛絮。他三人其中無論是誰單獨一人,已令人難以抗敵,何況三人聯手,上下縱橫,配合無間,縱是少林、武當的掌門,也未見能與這三人戰個平手。
那怪人霍然頓住笑聲,目光又變得滿含悲憤怨毒之意,嘶聲道:「我多年苦心佈置,步步為營,只因我早已知道——」說到這裡,鐵門外已閃入一條人影,身子飄飄,大袖微拂,一陣香氣,隨袖而出。
任無心見著了他,似也十分歡喜,卻故意板著臉道:「多日不見,你怎地還是要喚我為任相公,你若再如此相稱,我也要喚你為謝老前輩了。」
鶯鶯秋波微轉,盈盈一笑,道:「夫人莫非已經忘了嗎?」
多日來的痛苦折磨,更使她思想越來越是偏激,咬一咬牙,嘶聲又道:「祖婆——我——我對不起你老人家,但我死了,也必將化做厲鬼,助你老人家得勝,讓那些自命仁義的俠義道,全都死在你手裡!」語聲未了,突然縱起身子,一頭向石壁之上撞了過去,黑暗中也瞧不見是否有血光飛濺,只是她身子已軟軟跌倒在地。
任無心雖然有些關心,但見他如此,也不敢詢問,祇得賠笑傾聽。又過了許久,突聽有人輕叩石壁,原來那石壁之間,還另有一道暗門。
任無心嘆了口氣,道:「但她卻數次救了我性命,又被南宮夫人逼得無處容身,是以我將她帶來,求見兩位老人家,再作區處。」
他說的截釘斷鐵,音節鏘然,老人展顏一笑,道:「但願如此。」
那人影嘿嘿怪笑道:「是了,這裡正是森羅鬼域,我也有許久未食活人的心肝了,不想你竟送上門來,正好讓我大嚼一頓。」慘厲的笑聲中,他竟帶著鐵鏈,移動腳步,一步步向田秀鈴逼了過去。
田秀鈴粉頸低垂,走至石室中央,停住腳步,轉目四望,頓覺一種孤寂清冷之感,自心頭昇起。方纔地穴之上,寒氣雖遠較此間為重,但那時有任無心在她身側還可忍受。此刻她轉目四周,石室空空,地上只有她一人的影子,那孤寂寒冷,令她再也無法忍受,木立半晌,身子簌簌的抖了起來。
天下雖大,竟無她容身之地,世人雖多,又有誰是她的知心?又有誰憐她,疼她,能助她一臂之力?
這時她已可聽出,鐵鐐悲嘆聲中,還夾雜著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不禁暗中冷笑一聲,忖道:「任無心此刻若在這裡,他就可知道我方纔沒有聽錯了。」
但兩人雙眼俱已凸出,似是被人以一種罕聞罕睹的重手法擊斃,且是一招便已斃命!武林中身懷此等武功之人,實是寥寥無幾,任無心用盡心思,也猜不出此人究竟是誰?怎會在這裡擊斃兩人之後,便又消失無影?
語聲未了,石柱竟已向一旁側了下去,圓石上立刻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深洞。那石柱本有合抱粗細,柱倒洞現,那柱洞自也足以讓人容身而過。只聽柱洞下飄飄渺渺傳上來一陣蒼老的語聲,道:「是無心來了嗎?」
任無心面色更是沉肅,接口又道:「這一戰動員武林豪傑之多,佔地之廣,堪稱江湖中數十年來僅見,戰況之激烈,不問可知,武林黑白兩道,也勢將有不知多少人喪身於此一役之中。是以弟子亦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求一身之力,能阻遏南宮世家惡勢力之增長,是以——」
心念反覆間,突聽喀地一聲輕響,那根被陰影籠罩的石柱,忽然移動起來。田秀鈴方待伸手拍醒任無心,那知任無心不等她叫喚,早已翻身掠起,沉聲道:「兩位老人家閉關時期已過,你就快見得著他們了。」
那知老人卻微微一笑,道:「我早已說過,世上萬物,相生相剋,既有素手蘭姑,便必將出現她的剋星——」
任無心越瞧越是心驚,他知道這般近身搏鬥,情況更是凶險,隨時隨刻,俱可判出生死勝負。只是他雙方俱不認得,也不知哪方是敵,哪方是友,甚至雙方俱是敵人亦未可知。是以他自也不便出手相助!
另二個黑衣人此刻雖仍以兩把長刀將那殘廢之人困得風雨不透,但卻已不能似方纔那般搶儘先機。這兩人本已有些心慌,再見到自己同伴出手一招還未施全,便被對方制住,心頭不禁更是慌亂。兩人齊地打了個呼哨,虛砍一刀,便將逃走。
黑暗中語聲冷冷道:「既是如此,便將她放在此地罷了。」
田秀鈴驚怒之下,奮起一拳,向他當胸直擊過去,但她一手招式雖也後藏變化,怎奈氣力卻已大是不濟,那裡還能傷人。
田秀鈴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抬首望去,天畔突有一片陰雲飛來,掩去了和麗的日色。
她方待還禮拜到,只聽跪在前面一個頎長少女伏身輕笑道:「才只一個月不見,夫人難道便已不認得婢子們了嗎?」
有時對方一刀劈來,明明躲無可躲,但他隻身子一倒,便輕輕躲過。以任無心如此目力,竟也瞧不出他身法如何變化,自也更瞧不出他的武功來路。
危岩上冷笑一聲,道:「既是如此,你且一人先上來見我!」
此刻他心中正自感慨叢生,悄悄繞了過去,目光動處,神情突然一變。陰風慘然吹動,冷霧往來飛浮,舊有的兩具屍身之後,赫然竟又多了兩具屍身。兩人俱是黑衣勁服,死狀甚是猙獰可怖。
老人笑道:「舉一反三,孺子當真可教。」
任無心走近兩步,含笑道:「前輩——」話未說完,獨臂異人已大喝一聲,道:「是你!」
白髮老奴怔了一怔,惶然道:「任相公你——你怎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老人暝目沉思半晌,緩緩道:「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蘭姑與南宮世家之第一代主人南宮明,南宮夫人,以及另一位武林魔頭四者之間,有著極為錯綜複雜的關係,南宮明不但曾為她與南宮夫人反目,而且——」他面色突然變得更是凝重,緩緩道:「這名滿天下的一代大俠之死因,亦與她有些關連,只是內情究竟hetubook.com.com如何,始終無人知道。」
老人微微一笑,道:「不僅如此,便是我們兩個老怪物的希望,也著落在你身上哩!」
聽到這裡,田秀鈴心中更是悲憤難言,這種被人冤屈的痛苦悲憤,端的令人難以忍受。石室中老人卻已不再提問此事,只是不斷垂詢任無心在江湖中之安排佈置。
任無心動容道:「摧心使者?這名字弟子怎地從未聽人說起?」
忽然間,一陣車馬之聲,隨風傳來,車聲轔轔,馬聲長嘶,瞬息間來到近前。
任無心沉吟道:「蘭花易得,『南宮三寶』卻甚是難求——」
任無心垂首道:「弟子並無他意,只是——那田姑娘無論如何,總是弟子之救命恩人,弟子既將她帶來此地,豈可——」
老人道:「是以你不妨以此四件來引起蘭姑之注意,其中若真有一件是她的魔咒,那麼只要你手持此物,她便完完全全聽命於你。」
任無心道:「這——」
田秀鈴呆了一呆,伏地聽去,那鐐銬響動,悽涼悲嘆之聲,果然已俱不再聞。但聞任無心微微笑道:「姑娘若是覺得太過寒冷,不妨將在下這件皮衣取了去。」
老人嘆道:「那魔頭性情更是古怪,雖然身懷絕世之武功,但生平不求聞達,他的姓名,武林中除了有限三四人外,便幾乎無人知道。」
心念轉動間,他突然發現刀網中那魁偉的人影,掌力雖凌厲,但招式間竟似時有破綻之處。黑衣人近身肉搏,正是專攻這弱點而發。要他在快打快攻的情況下,不能以雄渾的掌風,彌補招式的破綻。用心之凶狡狠毒。連任無心都未發覺。
她見任無心對谷中兩老那般傾倒恭敬,心裡對這兩位老人,更不知起了多少種幻想猜測。而如今見了這老人,除了目光有如明鏡,頭髮略為零亂外,也與普通老人無異,並無她想像中那般奇形異感。一時之間,她心頭亦不知是驚奇還是失望,呆了半晌,方自盈盈拜倒。
直到田秀鈴再度醒來之時,情況卻已與暈前迥然而異,暈迷中她只覺一種燥熱之感,佈達四肢軀體,竟是難以忍耐,呻|吟一聲,方自微微張開雙目。轉目望處,但見青天在上,白雲悠悠,一對早春候鳥,展翼飛於白雲之下,吱呀淺唱。四面新抽淺綠,林木已將成蔭,地上青草茸茸,廣被百丈,望之有如精工所織之毛氈一般。
穴中果然黝黯難辨景物,田秀鈴想到她即將與那胸中似藏有所有秘密的奇人相見,心頭只覺熱血奔騰,所有的黑暗嚴寒,俱已不放在心上。
任無心大喜道:「不錯,的確不錯,南宮夫人輕易不肯將『南宮三寶』示人,如今想來,諒必亦與此事有些關係。」
老人極為得意的仰天一笑,接道:「她非但不再造劫江湖,而且定要回過頭去,與南宮夫人為敵,你便可去一強敵,得一助手了。」
但這死谷之中,怎會有此異聲?任無心既是死谷二奇的心愛傳人,怎會也不知道這其中的隱秘?這死谷中除了那兩位奇人之外,是否還另有他人存在?若是還有他人,這些人又是何身份?
那怪人哈哈笑道:「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名字?」
任無心應命開了暗門,門外便躬身走入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手裡捧著隻托盤,見著任無心,歡呼一聲,道:「任相公你是何時來的?早知任相公你來,老奴少不得又要做一味石蟹湯了。」
田秀鈴呆了一呆,大驚退後三步,暗暗忖道:「無論如何,我只要令他身子一側,便可衝出門去。」
任無心沉思忖道:「依情理度之,莫非是那魔頭與蘭姑是對佳偶,卻偏偏又瞧上了昔日之南宮夫人,而那南宮大俠,也被蘭姑之絕代風姿所迷惑,於是本來的佳偶,便成之怨偶。」他心念一轉,接著又忖道:「於是南宮夫人與蘭姑之間,自便成為雙重之情敵,後來南宮明與那魔頭必已死去,而蘭姑卻落入了南宮夫人之手中,於是南宮夫人便以藥力與攝心之術迷住迷住了她的本性。」他思來自覺合情合理,卻不知事情之複雜詭異,猶遠勝於此。想到這裡,他思路突又一變,忖道:「南宮世家之武功,本是內家正宗,但南宮夫人卻偏偏知道許多旁門左道的偏邪功夫,那攝心之術,更是偏中之偏,邪中之邪,江湖中精通此術之人,可說絕無僅有,南宮夫人之所以能通曉此術,莫非便是那個魔頭私下傳授於她的,而那魔頭也必定與『攝心使者』有些關係。」
任無心方自惋惜地暗嘆一聲。心頭忽有靈光一閃,想起了那捨命為他療傷的獨臂異人。那異人任無心雖未看見,但田秀鈴卻將他描述得甚是詳細,正是單臂獨足,身材出奇的魁偉高大。任無心心頭一動,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我那救命恩人,此刻便在我眼前?」
只聽鶯鶯垂首笑道:「婢婦們來到這裡,是專程來迎接夫人的。」
地穴中笑道:「想不到你說話倒伶俐得很,這難道也是你祖婆婆教給你的嗎?」雖是含笑而言,但笑聲卻冰冰冷冷,比不笑還要令人心驚。
忽然間,她身子一撞,後面已是石壁,退無可退。
當下乾咳一聲,緩緩道:「前輩難道不認得在下嗎?」
任無心聽得又驚又喜,道:「但她那弱點,必被南宮夫人隱藏的極為隱秘,外人怎能發覺?」
田秀鈴定了定神,回想暈倒前的情景,當真是人如鬼魅,地如鬼宮,便是九幽地獄,也無那般陰森酷寒,她至今想起,心頭仍不禁為之一陣悚慄。而此刻,青天白雲,淺草如茵,她也不知道自身是隔世再生,還是猶在夢境。
任無心精神一振,忽然想起那隻神秘的素手,以及素手之主人蘭姑,當下將她的種種神奇之處,以及自己對她之猜測,一一說了出來。說到那蘭姑神奇之武功,以及雪地之中,一路呼名而來,一掌擊斃阻路灰狼之事,老人面上,亦似不禁為之聳然動容。只見他斜倚石壁而坐,眼簾微合,滿面俱是肅穆之容。
任無心道:「待弟子上崖參拜過他老人家之後,立時動身。」
老人一笑道:「我說的委實稍嫌含糊籠統了,無怪你面有難色,但我還可提醒你一事,凡是施展『攝人心術』迷人神智之人,必預藉助一件近於『魔咒』之類的信物,施術之人不同,信物自也各異。有的是用掌中兩、三枚水晶球,有的則用一些床被,施術者具有特殊意義之物,例如一人天性最是畏蛇,施術者便可能用一條棉帶或是軟繩之類物件去對付他,還有人新遭喪親之痛,施術者用的便可能是他親人時常佩用之物。」
那蒼老的語聲道:「下來吧!」
榻上老人笑道:「這老兒脾氣雖然古板固執,但做飯的花樣卻不少,竟將一樣黃精山藥,翻出了七十多種做法——」
當晚,那白髮老奴謝忠果然調製出一碗極為美味的石蟹湯來。要知這死谷窮陰極寒,鳥獸絕跡,他們平日的食物,除了可以儲存經年的黃精山藥之外,便是這寄生石隙中,生存力最強的石蟹了,是以這石蟹湯,也就成了這死谷中唯一的美味。
任無心嘆道:「這兩位老人家俱已死去多年,又有誰知他們隨身之信物是什麼?」
老人輕叱道:「你不必說了,只因此間之秘密,絕不容外人參與,是以我方自將她遣出,但她之生命安全,絕無妨礙,你只管放心好了。」
她不惜冒著千辛萬苦,要求見這老人一面,但此刻卻只望越快離開這老人越好。她心頭本有千百句疑問,但見了這老人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
心念一轉,又不禁忖道:「但任無心又何嘗對我有一分半分情意,他除了一心要殲滅南宮世家之外,什麼事也未放在心上,他有時對我雖也不壞,但那——那也不過是為了要利用我而已,何況,他對那老人家那般恭敬畏懼,又怎敢抗命救我?」
白髮之人道:「但——但——」
只聽老人緩緩接著又道:「此等事情,全然超出人類理解能力,但卻絕非虛幻空言,只能勉強將之解釋為一種精神之力量,若是再進一步研討,又與佛家大乘妙諦有些相似,西域苦行頭陀,有些竟能入火不傷,入水不淹,想來亦是此理,只因他們面臨水火之時,早已自我攝心,將自身驅入忘我忘物之境,如此方能發揮體內全部潛能,做出些超凡之事。」
任無心道:「佛家芥子須彌,明鏡無臺之說,若是淺而言之,想必亦同此理?」
任無心暗嘆忖道:「常言道,能者無所不解,此言洵非虛語,想不到他人家竟對『攝人心術』也有如此深奧之研究!」
若是以一敵一,這些破綻他本可彌補,但他此刻以一身抵敵三名高手,那三柄長刀,自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一齊攻了過來,他縱有三頭六臂,也未見能防護得風雨不透,何況他僅有單臂獨足!
一陣風吹過,她機靈靈打了個寒噤,再也忍不住悄悄移動身子,往任無心那邊移了過去,停停歇歇,心裡又想靠得近些,又想離得遠些,忽然之間,她發覺自己身子距離任無心已不及一尺。任無心竟恰巧在此時張開眼來,瞧著她微微一笑,道:「你還好嗎?」
只見門內燈光,較門外尤暗,陰森森的,那裡瞧得見有半條人影。她壯起膽子,乾咳一聲,沉聲道:「裡面可有人嗎?請出來相見。」她一連問了三次,門中仍是寂無回應。
榻上老人嘆息一聲,道:「若不是他,我與那老怪物日子便當真難過了,這數十年來——唉——」舉起托盤,改口道:「你來吃些吧!」
這口中雖說對蘭姑與南宮世家之關係不甚清楚,但娓娓道來,卻儘是江湖中聞所未聞之武林秘辛,任無心遊闖江湖,也曾至各地打聽有關南宮世家之事,但有關蘭姑與南宮世家第一代主人之恩怨情仇,卻是至今第一次聽到。一時之間,他心中當真是充滿了驚疑駭異之情,對這老人洞悉萬事之神通,也不禁更是傾倒,忍不住問道:「您老人家所說武林中另一位魔頭不知之誰,卻又怎會被涉入南宮世家之情仇恩怨之中?」
任無心笑道:「謝老兒的手藝,弟子已有多日未嘗,今日少不得要大吃一頓的。」
老人道:「那老怪物既然如此說,你不拜也罷。」
任無心忍不住嘆道:「但那剋星是誰?何時出現,卻委實令人擔心的很。」
鶯鶯笑道:「明明是夫人自己通知太夫人的,太夫人才令婢子們到此相迎。」
這一番話顯然已將田秀鈴說的更是激動,雖在陽光之中,但她那被厚重皮衣緊裹著的窈窕嬌軀,仍不禁輕輕顫抖了起來。鶯鶯眼波一轉,輕輕推了推燕兒,笑罵道:「死丫頭,還在嚼什麼舌頭根子,趕緊將夫人扶上車吧,莫要讓太夫人等得著急。」
田秀鈴抬頭道:「這——」目光動處,突見這老人面容雖無特異之處,但神情卻出奇的冷漠。那正如以冰石所塑的普通老人石像一般,外貌形狀,雖與普通老人無異,但神情實質,卻大不相同!這種極微妙而奇異的差異,使得田秀鈴頓覺一股寒意由心頭昇起,說出一個但字,下面之言便無法繼續。
白髮老人道:「你的來意,我已知道,但你所求之事,老夫此刻還不能明言,過兩日再說吧!」
老人雙目一張,神光暴射,瞬也不瞬地凝注任無心半晌,方自長嘆道:「你之聰明,當真是並世難再,那魔頭與『攝心使者』之間關係,此點我也早已想過,只是始終未能確定。」他微微一頓,又道:「總之,蘭姑心頭之弱點,必定與昔日這四人之間的恩怨情仇有關,你聰明絕頂,不妨就此事設法引起她的回憶!」
他與田秀鈴入谷之時,也曾留意觀察,也絕未發現這兩具屍身。顯然,在這短短幾日之中,谷道中又曾有人試圖闖入,卻不知被何人擊斃在此地。但谷中人死,立刻便被凍殭,是以誰也無法自屍身之僵冷程度推測出這兩人究竟死了多久?他俯下身子,仔細查看這兩具屍身致死之因,只見屍身之上,絕無傷痕,也不見血跡。
這屍身正是昔年以「純陽七十二劍」在武林中頗享盛名的「仙人劍」鐵公直,再後面便是他唯一的傳人,小純陽呂玄。這老少兩具屍身,在這谷道中存在最久,任無心自也對他們最是熟悉,但他總猜不透這兩人為何要冒險闖入死谷?
一念至此,當下摸索著向前走去,立心想看看那鐵鏈鐐銬之聲,究竟是和*圖*書自何處發出的。
任無心聽得老人如此說法,怎敢不信,當下暗中放下心事,只盤算日後如何去尋得田秀鈴之行蹤,報一報她相待自己之恩義。他再也想不到此中之曲折變化,處處令人難以猜測,田秀鈴此番一去,又使得事情之變化更加微妙,這後果任無心此刻若是知道,祇怕他再也不肯出去了。但他終於別過了老人,黯然而出,那地穴中仍是窮陰極寒,寒風刺體。
那知怪人卻獰笑道:「人世間的武功,豈能打鬼!」手掌微揚,鐵鏈叮噹作響聲中,又輕輕易易,化解了這七招,招招俱是在田秀鈴一招還未發出之前,便已先封住了她的去路。
任無心微微一笑,道:「躺下吧!」長刀乘勢向前一送,刀柄顫動間,連點了他將臺、乳泉、玄機三處大穴。黑衣人當即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任無心笑道:「不敢——」
任無心道:「此點弟子也知道,只是不知道她與南宮世家又有何淵源關係,更不知她怎會被南宮夫人制服了的?」
黑暗中語聲大笑道:「你知道什麼,此番正是要她發覺些隱秘。」
田秀鈴聽得他這番狂笑之言,心頭不知是驚是喜是怒,面前這就是她一心想要尋出下落的人,但她卻再也想不到會在這裡見著。瞧他此刻模樣,那裡還有半分像是昔日瀟灑從容的南宮公子,想見他這些日子來所受的苦痛,必非人所能受。一念至此,她心頭又不禁泛起憐憫之意,黯然長嘆一聲,垂淚道:「你——你怎會未死——又怎會被人困在這裡?」
但這時田秀鈴已覺眼前一片漆黑,什麼話都再也無法聽到了。
她越想越覺疑雲密佈,難以猜測,只覺頭腦一陣暈眩,喉間更是乾渴難言,坐在地下,閉目調息了一下,方自大步向前衝去。
這時刀光中的獨臂異人,弱點既是被對方窺破,情勢已甚是危殆!任無心悄然展動身形,游魚般滑了出去,堪堪到了黑衣人身後。惡鬥中四人並無一人發覺。任無心劍眉軒展,輕叱一聲,左拳右掌,一招兩式,急攻而去。在此等情況之下,他仍不願出手暗襲,是以出手之前,先發出一聲輕叱!
那銅燈之下,赫然竟是一道鐵門,鐵鏈悲嘆之聲,便是自門中傳出來的。門上也繫著條巨大的鐵鏈,用一柄銅鎖扣住,但那鑰匙卻也正掛在鐵鏈之上。還有四個以碧磷寫成的字跡,在燈光映照下閃閃發光,寫的正是:「妄入者死!」
就在這時,遠處山坡之上,陰影之下,正有一條佝僂的人影,在留意窺望著這邊的動靜,暗影中雖無法分辨他的面目,卻可看到他那雙目之中,光芒閃動,遠遠望去,有如驚虹厲電一般。
任無心驟然停下腳步,定了定神,本還只當自己眼睛已瞧花了,但凝目瞧了半晌,這兩個屍身雖然也已僵冷,卻確屬任無心前所未見之人。
那人冷哼一聲,道:「不要說了,莫非我懂的還沒有你多嗎?」
老人道:「此人故世已將百年,你自不會知他姓名,但縱令他在世之日,江湖中亦極少有人能見著他的行蹤,更無人知他武功深淺,只是——武林中無論是誰,只要聽得他的名字,便不禁心驚膽戰。」
任無心嘆道:「你老人家當真是料事如神,想那南宮夫人,數十年前之武功,便已可驚世駭俗,此番閉關修練後,弟子等怎是她敵手,尤其可怕的是,江湖中到此為止,還沒有一人知道她練的是什麼?」
老人笑道:「常言說得好,若要知水性,須向根處尋,你若要探查出她心靈之弱點,便得先知道她心頭的秘密,你若要探查出她心頭之秘密,又先得知道她以往之身世與來歷。」
白髮老人亦自面孔一板,道:「長幼有序,大小有別,尊卑之間,這稱呼是萬萬不能錯的,老奴服侍老爺數十年,若連這都不懂,那豈非——」
田秀鈴瞧著這老人,似已呆住,她每多瞧一眼,便可發覺這老人另有特異之處。她第一眼看時,只覺這老人普普通通,但看到第十眼時,手足俱已冰冷。直到任無心在她耳側輕喚了句:「田姑娘」,她方自回過神來,向那老人拜了一禮,立即轉身而出。
田秀鈴身子緊緊倚在任無心懷中,手指著地下,顫聲道:「你聽——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只聽那語聲冷冷道:「但什麼?」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而那南宮世家之老主人,雖然一生從不用表記信物,但那『南宮三寶』,卻與他關係極為密切,是以我敢斷言,南宮夫人用的魔咒,若非蘭花,便必定是『南宮三寶』其中之一。」
仰天不住長笑起來,洪亮的笑聲,激盪在谷道間,良久良久,方自消寂。任無心聽得他這大笑之聲,已知自己所料不差。
田秀鈴心頭一凜,只覺這語聲之尖厲枯燥,當真有如狼嚎鬼哭一般,腳步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大聲道:「此地若非人間,莫非是鬼域不成?」
老人笑道:「那剋星說不定便是你任無心,說不定數日之後便可出現了。」
田秀鈴道:「我忘了什麼?」
田秀鈴暗喜忖道:「既是富室女眷,我探路也容易的多。」
田秀鈴正想尋人問一問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處,是以也不躲避,倒望那馬車仍穿林而入。那知車馬到了林前,便戛然而住。林木掩映間,只覺那馬車金碧輝煌,甚是華麗,駕車之馬,更是長足奮鬃,神駿已極。
老人道:「你何時動身?」
田秀鈴應聲抬頭。只見這石室形如八角,方廣也不過丈餘,陳設也甚是簡陋,迎面石榻上,盤膝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著一襲毛皮所製的寬袍,正在凝目瞧著自己。
他說到這裡,老人面容之上,突然起了一絲極為微妙之變化。但這變化瞬即消失,任無心自也未曾發現。何況,他縱然發現,也猜不透這老人面色為何變化,有何含意。
田秀鈴再也忍不住,終於嘶聲驚呼起來。尖銳的呼聲,劃破四下寒霧,與那鬼魔般的獰笑之聲,混合成令人悚慄的聲調。她只覺雙膝發軟,力竭聲嘶,竟撲地跪倒。
一聲馬嘶,劃破四下寂靜。馬車終於啟行。座上的車伕,揮鞭打馬,帶起急速的轆轆車聲,向東方奔去。
只見他對此間地形,似是十分熟悉,雖在黑暗之中,但腳步仍然走的甚快,也未碰著床几等物。他走了幾步,突然伸手一晃,取出個火折子,閃起一溜火光,瞬又熄滅。
那黑衣人情慌意亂,突覺手腕一麻,已被對方鐵掌抓住,但覺一陣疼痛徹骨,手腕一鬆,獨臂人反手一掌,黑衣人撲面倒地。那邊任無心也以「狂風飛絮」、「滿城飛花」、「十里春風」連環三招,將另一黑衣人點了穴道。
那白髮蒼蒼之人似是吃了一驚,詫聲道:「放在這裡?不送她出去嗎?」
任無心輕嘆一聲,喃喃道:「鐵公直呀鐵公直,你享名數十年,雖未行善,亦無大惡,本可在家中度過殘年,享享清福,為何你卻偏偏要闖入此地,無端送死,還連累了你心愛的弟子!」
田秀鈴先前本以為這又是自己疑心生了暗鬼,但耳朵貼上地面,越聽越是清晰,聽來似有不知多少冤魂苦鬼,正在地下長嘆走動,忍受那自古以來,永不停歇的酷刑。剎那間,她只覺一陣寒意,由心底昇起,由足底直透脊背,目光轉處,石柱上的地獄苦難,更是歷歷可見,夜風呼嘯,寒意更重。
田秀鈴沉吟半晌,道:「晚輩縱無所求,前輩若是有事吩咐,晚輩也當從命的。」
老人微微頷首道:「凡被藥物所迷之人,應有解藥,此點已毋庸置疑。」
任無心聽得又驚又奇,忍不住又自插口問道:「別人既不知他武功深淺,卻又為何畏懼於他?」
田秀鈴大喜道:「兩位老人家已答應讓我拜見了嗎?」任無心點了點頭,拉著她步入地穴。
任無心上得圓石,地穴便自合起。想起那日田秀鈴在寒冷恐懼之中,不自覺地依偎到他身側的情景,不禁露出一些微笑。但此刻地穴依舊,田秀鈴卻已不知去向。一想起田秀鈴幽怨眼淚,含愁眉尖,面上的笑容,立時消失。
但她垂顧衣衫,卻頓覺有些自慚形穢,勉強攏了攏頭髮,整了整衣衫,卻仍不敢面對來人,垂首走了過去,斂衽道:「請教姑娘!」
田秀鈴大駭忖道:「他——他莫非真的是鬼,否則怎會識得我的招式?」當下心頭一寒,奮力向那怪人身旁竄了過去,只望能僥倖衝過。
但任無心之武功,又迥非武林中一般高手可比。他那招式之變化,功力之深湛,怎是黑衣人夢想得到。此刻那黑衣人一招八方風雨使出,自信必能將對手身形逼出數尺開外。那知任無心不退反進,竟施展出分光捉影之無上絕學,一雙赤手,竟搶出了刀光之中,口中輕叱道:「還不撒手!」
田秀鈴恨不得撲他懷中,將他搖醒,好教他陪自己說話,但終於強自忍了下去,移動身子,反而坐得更遠了些。萬籟俱寂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斜斜倒下身子,想靜臥片刻。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地底突然傳來一陣鐐銬叮噹、鐵鏈曳地之聲,其中似是夾雜著一聲聲低沉悽涼的嘆息。
任無心雙眉深皺,呆了半晌,長嘆道:「這卻又難了。」
燕兒輕聲笑道:「夫人,請上車吧。太夫人還在等著呢。」
田秀鈴心頭忽又一動,大奇忖道:「這裡莫非還是死谷,這些也就是我方纔在那圓石上所聽得的聲息,但——但如此說來,我又是如何走出那石室的呢?」
田秀鈴這一驚非同小可,瞠目驚呼道:「你——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笑容一斂,正色又道:「想那攝心使者,既有攝心之力,自可驅策群豪,為所欲為,江湖中自然人人對他畏懼,幸好此人雖具異能,卻頗知自束,一生之中,並未行惡,是以並未在江湖中引起什麼波瀾,而那南宮夫人嘛——」他沉聲一嘆,接道:「她如今驅策群雄,用的雖多屬藥物之類,但依你說來,那素手蘭姑之種種,卻絕非藥方單獨所能達到,那女子想必已被南宮夫人之精神力完全控制,全然忘了世上萬事萬物,甚至連時間都已忘去——」
一時之間,她心頭不覺大是感激,忽然大聲道:「晚輩來此,但求能見兩位前輩一面,絕不敢多擾前輩們的清修,此後也永遠不會說出有關此間所有之事,但兩位前輩若是以此相責任相公,晚輩縱然立刻退出,也無關係。」她對谷中這兩位神秘老人,本存敬畏之心,但想到任無心將為自己受責,心頭勇氣忽然大增,竟朗然說出話來。任無心雖再三向她以目示意,她卻仍滔滔而言,只做未曾瞧見。
路途上的波折變化,使她不敢坐得距離任無心太近,但在此酷寒陰森之地,她也不敢坐得太遠。她扯直了衣襟,在三四根石柱外盤膝坐下,雖待凝神靜慮,安坐調息,但心頭思緒反反覆夏,千頭萬緒,紛至沓來,如絲如縷,竟無法斷絕。對於死谷中兩位奇人之性情形貌,心中也起了種種猜測,忽而暗道:這兩位奇人,必定是羽衣星冠,瀟灑清臞,與之言談,如沐春風一般,令人不覺自醉。又忽而暗道:這兩位奇人,多年居此窮荒陰寒之地,永日寂寞淒清,性情必定變得十分偏激孤傲,不近人情,言語也必定甚是枯燥乏味。
任無心目注老人,道:「你——你老人家莫非——已將她——她——」
任無心恭恭敬敬,將他那一番苦心安排,俱都詳詳細細說了出來。田秀鈴又不禁聽得暗暗心驚。她雖然早已知道任無心乃是一代奇才,卻也未想到任無心的安排,竟是有如此周密,算來那南宮夫人縱然狠辣,在此即將來臨的生死存亡一戰之中,也未見能操勝算了!
任無心全神貫注,屏息傾聽,面上早已為之聳然色變。
此時此刻,她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下雙掌護胸,一步步向門裡走了過去!
任無心垂首道:「弟子不敢。」
那怪人仰天狂笑道:「不錯,我就是他,哈哈——想不到吧,今日你竟會跪在我面前,多年來的冤氣,今日我算出了一些。」
鶯鶯、燕兒又自悄然換了個眼色,燕兒賠笑道:「這就對了,夫人的聰明,究竟非別人能及,常言說的好,間不疏親,十指連心,別人再好,也是外人,怎比得嫡親的骨肉,胳膊肘還有往外擰的嗎,不看別的,單看太夫人自從夫人走了後,那份悲傷之情,唉——」她揉了揉眼睛,眼眶似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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