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 幽恨莫贖
小環道：「十二歲！」
韋明遠無法拂逆她迫促的要求，隨意在石榻上拍了一下，這一下他並未精確地估計，大約用力總在四成左右。
湘兒的信中，娓娓地訴說她深濃的情意，也顯露出她天真而又成熟的思想，以及她偉大的決定！
蕭湄黯然地道：「我還是無法獨佔你的懷念，你的懷念還有一半是留給你的師妹的，不過我總算是得到過你了……」
我給孩子服下的是安寧散，他只有二十四個時辰的甜睡，你已回來了，而他，亦不知我已安靜離去！
蕭姊姊的武功可以輔助你創下無比的偉業，而我在泉下，也可以分享你們的成功。
我的生命因你的來臨而充實，因我們的重逢更加充實，我以充實的生命而赴死，也是件最幸福的事！
韋明遠聽見背後有人黯然地道：「韋師伯，師父已經去了！」
韋明遠懸疑地道：「湄妹，這是做什麼？」
隨著他只看見眼前金星亂舞，立刻就什麼都迷糊了！
韋明遠望著小環的臉，深沉地嘆息一聲，道：「傻孩子！你別怕，我不會死的，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呢！不過！我得先找個地方安頓你跟紀湄！……」
韋明遠充滿溫情地俯身，先吻一下孩子！然後把嘴唇移向湘兒微現得憔悴蒼白的雙頰！
可是這一掌後果卻令他張大了嘴，幾乎合不攏來。
韋明遠仍未放開蕭湄的手，激動地低聲道：「湄妹！湄妹！今生妳待我之情，我是無法報答了，不過我將終身佩帶妳的骨殖，直到永恆……」
韋明遠痛苦地道：「湄妹，我相信的妳每一句話，妳不用告訴我，我相信妳並不愛他，讓我們都忘記他，不要再提了！」
可是沒有，茅舍前靜悄悄的。
小環輕輕地道：「韋師伯！師父的真元已竭，留得愈久，她也衰敗得愈快，你看這一會兒功夫，她已老得多了……」
小環輕輕地道：「婦人以色事人，色衰而愛絕，師父為保留您對她的懷念，吩咐我她一斷氣，立刻就加以火化……」
別矣，韋大哥！別矣，蕭姊姊！別了，孩子……
韋明遠歉然地減弱手上的力量，仍是急急地問道：「湄妹！快告訴我！妳吃了什麼東西？」
帶著小環，韋明遠又回到那所茅舍。
蕭姊姊是個好人，她愛你極深，雖不會比我更深卻可與我一樣的深，而且！她比我更懂得該如何愛你！
小環平靜地道：「悲傷那是需要表情的！淺水低吟而深水啞然，只有膚淺的人才將悲哀放在臉上，哭在嘴裏！」
蕭湄淺淺一笑道：「你還是想知道的！」
韋明遠道：「這麼說來，師父對妳和-圖-書極好，怎麼她死了，連一點悲傷的表情都沒有？」
韋明遠為她的話弄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道：「妳說明白一點吧，我被妳弄糊塗了！」
韋明遠一把搶過信來道：「妳看過了？」
以他現在的功力，力舉千鈞亦非難事，可是這一口缸，對他而言，卻是異常地沉重，這沉重是發自內心的！
「湘兒，湘兒！癡丫頭，傻孩子，你就這麼撇下我去了，你不知你做了件多麼傻的事！你永遠是個孩子，你從未長大過！
韋明遠又急了，蕭湄軟弱地擺擺手，攔住她道：「明遠！你別打擾，趁我還沒有死之前，我還有許多話說，這些話很重要，你必須每一個字都聽清楚！」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那個該死的混蛋，他也用媚藥對付妳……」
她頓了一頓，繼道：「我哥哥死於白沖天之手，你要替我除去他……」
熱流激起旋風，有人說這是鬼魂的來臨，韋明遠不相信這些的，可是他極願這是蕭湄的芳魂出現……
韋明遠一聲暴喊，聲似中箭的哀狼。
韋明遠訕訕地道：「我只是要殺掉他，因為他曾那樣對待過妳！」
他在心中默忖，匆忙地推門而入，湘兒不在外屋！
蕭湄道：「我此刻的生命，已如油盡之燈，再過一會兒，等我把應該說的話，都說完之後，大概也差不多了……」
那麼厚的青石板上，印進半尺深的一隻掌印，輪角分明，餘石都被壓成碎粉，滿室飛揚！
一斗一勺地量取海水，一粒一顆地數星星，縱然是量完了，數清了，依然抵不上我對你的愛！
韋明遠淒然無語，內心充滿歉咎。
韋明遠見她說話很莊重，果然不敢再出聲。
蕭湄皺眉頭，無限痛苦地道：「明遠！你輕一點，我現在一點氣力都沒有……」
蕭湄的精神愈來愈頹弱，低聲道：「明遠！別打擾我，我一心只想報答你，報答你對我所支付的愛情，所以在移功之際，我未保留，我連生命力都一起輸導給你了，這樣很好，我活著本來也沒有多大意義了，孩子有湘兒撫養，我很放心……」
湘兒帶著孩子，並排地睡熟在床上，臉上俱浮著淡淡的笑意，幸福而又滿足，看起來美極了！
眷戀地看了一眼，然後抱起大缸，向院中走去。
看到她憔悴的神態，韋明遠內心深處泛出歉意。
蕭湄不理他，繼續自己的話頭道：「所以我只等著，等我們再見面時，我用事實來告訴你，我不求世人諒解，但我一定要你明白！」
韋明遠突然道：「小環！妳幾歲了？」
小環靜靜地道：「是的！她方才就是叫我去準備一切後事的。您看，我連缸都帶來了，我們還是別拂逆她的心意，快點收殮吧！」
立刻又衝向內屋，他才放下心來！
韋明遠聽了，愕然hetubook.com.com片刻，正欲開口說話。
湘兒的雙頰給他一種冰冷的感覺，這種感覺不陌生，不久之前，他在蕭湄的手上感覺過！
她的聲音愈來愈微弱，低細到韋明遠必須貼近她的嘴才能聽得見，蕭湄低細的聲調仍在說著：「在櫥中有一本絹冊，那是我一生的武技，你拿去練熟之後，再傳給孩子及小環，小環就是我的那個徒弟！
韋明遠心中這才一寬，可是蕭湄又繼續地道：「不過我確知我的生命，不會再超過一個時辰！」
小環道：「師父早想到了，她吩咐我說，火化之後，她把頭蓋骨留給您做紀念，因為在她的腦中，始終只有您一個人的影子，其餘的骨灰，她要遍灑在洞庭湖中，她從哪兒來，還該回到哪兒去！」
韋明遠低身托起蕭湄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了，略微替她整理一下衣襟，默然地放進大缸之中。
這麼叫你慣了，我甚至已忘記你是我的丈夫，忘記我已是你的妻子，在我心中，你永遠是韋大哥！
蕭湄突然嘆了一口氣。
夕陽銜遠山，這時湘兒應該在門口等他的！
他的眼淚已經不流了，可是臉上卻流露比哭泣更深刻的哀痛，他的聲音冷靜而麻木，充滿了空虛與淒涼！
願你與蕭姊姊幸福，假若我在地下有知，我曾做你們的守護神，從黑暗到天明，保護著你們不受傷害。
那是一種死亡的感覺！
蕭湄突然阻止他道：「你必是尚未全信。現在，你以一半的功力，對這石榻拍一掌看看，記住，只要一半的力量就行了！」
「湘兒！」
韋明遠怒叫道：「那他更該死！他是誰？」
看著韋明遠臉上的表情，小環突然感到了恐懼！
蕭湄平靜地道：「是的！我自禮佛後，對男女之事，己覺淡薄異常，所以不得不借助於藥物，現在你一切都明白了！」
蕭湄思索了一下，才輕輕地道：「五年前，你就問我，那個首先得到我的男人是誰！那時我沒有告訴你，是有原因的，因為這事不易使人相信。」
韋明遠淚流如注，哭叫道：「湄妹！妳……妳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妳已為我付出太多，我怎能再接受妳的情意呢！」
韋明遠驚道：「什麼！妳師父早就準備一死了？」
韋明遠淒苦地道：「是的！我知道！我要多陪她一會兒！」
蕭湄輕輕地道：「我什麼都沒有吃……」
「韋師伯！您可千萬不能再做傻事了，師弟年紀還小，他還需要照顧，我……我照顧不了他……」
我一向不太懂事，終於，我為自己能做件懂事的事而感到驕傲，我雖看不到爺爺，我卻能看到他在九泉下讚許！
她的手仍是握在韋明遠的掌中，漸漸地失去了溫熱！
韋明和圖書遠愕然道：「媚藥……媚妹！妳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只要妳開口，不！只要妳略作表示，我願意為妳做任何事！」
「明遠，你不覺得我是個淫|賤的女人嗎？」
蕭湄慘笑道：「謝謝你，明遠，有你這句話，我可以瞑目了！」
韋明遠被她說得臉上一紅，良久始道：「湄妹，不是我心胸狹窄，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我也一樣地憤慨的，不過在妳身上，使我覺得更氣憤罷了！」
韋明遠在興奮中，突然體驗到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從蕭湄的體內，有一股洶湧的熱力，直透過來，灼人如火。
蕭湄搖著頭道：「你不會明白的！他那樣做，是為了成全我！不然的話，我那來這一身超凡的功力與驚世的武技……」
蕭湄望他笑道：「人家都說你俠義心胸，很了不起，原來也很狹窄，人都死了，你還在吃他的醋，不是太稚氣了嗎？」
這種感覺在她上一次回到長江畔的小漁村時，曾經出現過。現在，又再次降臨到他身上來了！
「他叫『無名老人』，不過他已經死了，是我殺死的，現在我想起來倒覺有些不該，他於我究竟還有授技之德……」
蕭湄突然振奮起來了，朗聲道：「懷念比愛情容易，你愛的人太多，愛你的人也太多，與其跟別人去分享你的愛，不如自己獨佔你的懷念！」
伸手扳蕭湄的雙肩道：「湄妹！妳剛才也將妳的功力轉注給我了？」
很久很久之後。
韋明遠慢慢地拆開信封，沒有回答她的話，心中雖在驚異於她的智慧，然而他迫切地需要看這封信。
蕭湄淒然道：「他學的不是正宗，因此在為我療傷之際，真陽鼓動欲洩，練武的人，豈有不珍惜功力的，因此他只有利用這方法將功力移注給我，否則在短短的時日中，我怎會有這麼大的進境！」
韋明遠再無話可說，默然片刻道：「我們把她入殮了吧！」
也不知經過多久，他才清醒過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惶急，把韋明遠從出神中驚醒。
可是！我卻需要你，我一天也無法離開你，因此我只好這麼做，惟其如此，我才不會妨害你的壯志豪情！
韋明遠呆了半晌才道：「我豈僅不瞭解女人，連妳這麼個女孩我也不懂！」
最後，我仍有一個最卑微的希望，希望你饒恕我的哥哥，不管他做了什麼，你都要原諒他，除非他要殺死你！兩個人中，要我取捨孰死孰生，我一定毫無考慮地選取你，因為！我愛你！
韋明遠聽她說話的聲音，平淡而空虛，中間竟無一絲感情的存在，不由大感驚異，忍不住問道：「小環，師父是否對妳ｗｗｗ.hetｕbook•cｏm.ｃｏｍ很嚴厲？」
我還是愛孩子的！家祭時勿忘奠我杯酒，也別忘了要他叫我一聲媽媽，我自己不能生育，可是我喜歡這個稱呼。
蕭湄欣然笑道：「明遠，意外吧？你現在是天下第一人了，以你現在之功力，發出『太陽神抓』，將無一個人能接得住！」
在熊熊的烈焰中，他彷彿看見蕭湄含笑倩影，隨著縷縷青煙，裊裊地上升，升向無窮的碧空。
小環神色平靜地遞過一封厚信道：「韋師伯，這是我在桌上找到的，您若是不舒服，最好等一下再看，否則我怕您會受不了的！」
「你必須快些到黃山始信峰下的寒潭之中，以『拈花玉手』辟水之功下去，取得『水精璧』，否則你的功夫仍是無法完成！……」
他正想運功抗拒之際，忽然「精促穴」上一麻，他全身立刻疲軟無力，一任那股洶湧的熱潮將他神智燒得模糊……
突然！他的血管凝住了，他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韋明遠抬眼望去，果然蕭湄的如花容顏上，已起了皺紋，豐潤的皮膚上也失去了光澤，在逐漸乾縮！
小環道：「師父對我是很嚴厲，可是她愛我如同己出，愛之深則期之切，與其說師父對我嚴，不如說她愛我深！」
韋明遠驚道：「瞑目！湄妹！幹嗎妳要這麼說呢！」
韋大哥：
韋明遠唸著！唸著，止不住淚水像雨般地流！
蕭湄見了韋明遠的誠摯表情，黯淡的眼神中泛出光亮。
蕭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微弱地道：「不，明遠，不能怪你，你知道我給你喝的梅花雪釀中摻入了什麼？那是最厲害的媚藥……」
小環已將柴薪堆成一個小丘，韋明遠將缸放在丘頂上，徐徐的在小環手中接過火把，點上了火！
湘兒絕筆
小環道：「我以後都會跟著師伯，您有很多的時間來懂得我！」
我知道她的個性極強，所以我希望我的死能感動她，使她脫下袈裟，重新投到你的懷抱！我死時毫無痛苦，心中充滿喜悅，因為我將看到你幸福的生活，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喜悅！
韋明遠大驚，一把抓住她，急問道：「什麼！湄妹！妳吃了什麼東西？」
你也許會為我傷心，可是蕭姊姊會安慰你，為你彌補心靈上的創傷，她會代替我的地位，做你溫柔的妻子！
「湘兒！湄妹！你們都做了最偉大的事，可是你們把我讓給了誰呢！我該屬於誰的呢！
「可憐的湘兒！妳大概有很久沒有好好地睡一下了吧！」
韋明遠厲聲道：「授技之德？那他還是妳的師父呢，如何能做出這種寡廉鮮恥之事，簡直死有餘辜，還有什麼不該？」
「你們都乾乾淨淨，毫無罣礙地去了，卻留下我來承受這世間無比的痛苦與罪孽，你們到底是愛我還是害我……」
心中對她所習怪異功夫，深感驚奇，口中仍道：「沒有關係，即使她成了一堆枯骨，我對她的情意也不會稍減，我要多陪陪她，生前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促了！」
我在泉下不會寂寞，你和蕭姊姊在世上不會寂寞，大家都有歸宿，這該是件多麼美滿的事！美滿的代價並不高，僅是我的一條生命！
韋明遠急忙道：「不！我若生此心，天誅地滅！湄妹，在我眼中，妳永遠是聖潔的，皚如山上雪，皎若雲中月……」
小環點頭道：「您把她抱進缸裏吧，我到外面架柴去，您別替師父難過，她已死得其時，還有所愛的人送葬，將來若是您百年之後，怕還不見得有這份福氣呢！」
韋明遠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小尼姑小環，不知她在何時，已然來至屋中，旁邊還放著一口大缸。
「湄妹！妳安息吧！妳的頭骨將永伴在我身畔，妳的愛情，將永留在我的心上，天長地久……」
我安心地去了，留在人間的，是我對你不滅的愛意，爺爺在泉下太寂寞了，我該去陪伴他老人家的。
小環搖搖頭道：「沒有！不過我猜得到！她把您讓給我師父了，忍讓是一種美德，只可惜她們沒有事前商量一下，苦了您了！」
當韋明遠醒來的時候，額上依然有冰冷的感覺，不過這次的感覺略有不同，那是小環灑來的冷水！
多謝爺爺！他老人家廣博的醫藥知識，使我知道如何毫無痛苦地離開你，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
韋明遠在驚愕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知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世界是還有許多事待你去做，而你，也不可能一輩子老守在我身邊！
孩子是她親生的，由她撫養，也比我更妥當，我！只是你的累贅，因此我是應該早些離去的。
在他喃喃禱語中，火越燒越小了……
握住她的纖手，喃喃地道：「湄妹！對不起，我又冒犯妳了，我不知怎地竟無法控制自己……湄妹！我傷害妳了吧？」
韋明遠忽然有一種預感，一種不祥的預感！
蕭湄催促道：「別問為什麼，你只要照做就是！」
湘兒別是又出事了！
韋明遠心如刀割，淒苦地道：「湄妹，這些事我一定會辦到的，只是妳幹嗎要那麼決絕呢？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的，剛才不是說好嗎！」
蕭湄苦笑一下道：「你越纏越錯，我當時知覺已失，根本用不到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