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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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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鼠的來信和那後日譚 3 歌唱完了

第五章 老鼠的來信和那後日譚

3 歌唱完了

「那怎麼辦?」
「嗯,是寂寞啊。什麼人死掉,都沒有這麼寂寞過,這種事情是不是很奇怪?」
在這之間,傑一直追隨著我的視線。
「問題是,」我說。「你所說的好像比較有道理啊。」
託梅雨的福,流水沒有被河床吸乾,而一直延續到海。沿著河種植的樹木,發出嫩葉的氣味。那綠色好像極融洽地滲進周遭的空氣裡似的。草地上有幾對情侶肩並肩地依偎著,老人則在蹓狗,高中生停下機車來抽著香菸,就如往常一樣的初夏夜晚。
剛開始有什麼嗎?現在已經忘了。可是那裡確實有過什麼,曾經動搖我的心,並透過我的心動搖別人的心的什麼。結果一切都喪失了。由於應該喪失而喪失。除此以外,除了把一切都放棄之外,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望了一會兒窗外之後,又重新把眼光轉向天花板。
我默默喝著啤酒。從天花板流出Boz Scaggs的最新暢銷曲。點唱機已經不知去向,店裡的客人幾乎都是大學生情侶,他們穿著清清爽爽的服裝,一口一口規規矩矩地喝著冰水威士忌或雞尾酒。既沒有喝得快爛醉的女孩子,也沒有週末緊張刺|激的喧嘩聲。他們一定回到家之後,都換上睡衣,規規矩矩地刷牙然後才上床睡覺吧。不過這也很好。清清爽爽的實在非常棒。不管這個世界也好,一個酒吧也好,每件事情並沒有什麼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是啊。」
「來旅行嗎?」中年司機說。
可是我到底能說什麼呢?這裡已經根據新的規則展開新的遊戲了。誰也無法阻止這一切。
「日子過得怎麼樣啊?」傑問。
「你如果能各舉出三個例子,那麼我就相信你好了。」我說。
「冷水就行了。」我說。「只要地上沒躺著喝醉的女孩就很好了。那樣很難刮鬍子啊。」
我離開河,沿著從前的海岸道路往東走,不可思議的是從前的防波堤居然還留著。失去了海的防波堤,變成一種奇怪的存在。我在從前經常把車子停在那裡眺望海的地方停下站定。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代替海的是海埔新生地和高樓公寓一望無際地橫在眼前。平板單調的公寓群看來好像本來要製造空中都市,而中途放棄被丟在那裡的不幸橋桁似的,又像在苦苦等待父親歸來的未成熟的孩子們似的。
「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我說。
我在防波堤上躺下來望著天空。正如警衛所說的,細雨正開始下著,我又抽了一根,回想剛才和警衛的對話。十年前我似乎更強悍一些。不,也許只是這樣覺得而已。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
傑於是不再多說什麼hetubook•com.com
真是的!
從前的傑氏酒吧,是在國道旁一座老舊建築物地下室的潮濕小店。夏天夜晚空調的風幾乎要變成細細的霧氣一樣。喝太久的時候,連襯衫都會濕掉。
我喝新的啤酒,傑抽新的菸。
「跟太太處得怎麼樣?」
這就是我對傑所知道的全部了。他養貓,一天抽一包香菸,酒一滴也不沾。
傑的本名是又長又難發音的中國名字。所謂傑是他在戰後的美軍基地工作時,美國大兵們給他取的名字。然後不知不覺之間,本名卻逐漸被遺忘了。
「你剛才丟了什麼嗎?」男人站在我身邊說。
我在路上的酒店買了兩罐啤酒裝在紙袋裡,用手提著走到海邊。河流像小小的江灣一樣,或像一半被埋沒的運河那樣地注入海裡。那是被切成寬度大約五十公尺的舊日海岸線的遺跡。沙灘還是昔日的沙灘。有微小的波浪,沖成圓形的木片被海浪打上來。一股海的氣味。
傑氏酒吧完全變了。
「丟了啊。」我說。
「四年前死了。你結婚後不久的事。腸胃搞壞了……不過其實是壽命已經到了。畢竟已經活了十二年了。在一起比老婆還長久。能活十二年已經很不簡單了吧?」
夜出奇的溫暖,天空依然烏雲密佈。潮濕的南風緩緩地吹著。就像以往一樣。海的氣味和雨的預感混合在一起。周遭充滿了懶洋洋的熟悉感。河邊的草叢發出蟲子的鳴叫聲。好像立刻就要下起雨來似的。教人弄不清楚到底下了還是沒下,可是會弄濕全身的那種細雨。
為了什麼呢?
新的傑氏酒吧西邊和南邊有大窗子,從那裡可以看到群山,和過去曾經是海的地方。海在幾年前已經完全被填起來,然後蓋起像墓碑一樣密密麻麻的高層大廈,我站在窗邊眺望了一會兒夜景,然後回到吧檯。
「要是從前的話,這裡可以看到海噢。」我說。
「怎麼呢?店裡變了你覺得不自在嗎?」
我在紙火柴背面寫下旅館的電話號碼交給他,傑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說。「這裡有自己的家,住在家裡不就好了嗎?」
至少我還活著。就算好的印地安人只有死掉的印地安人也好,我還是不得不活下去。
「已經完了對嗎?」
「不曉得,因為這是人跟人哪。有時候覺得好像可以處得很好,有時候又不。所謂夫妻,不就是這樣嗎?」
「不壞呀。」我簡單回答。
「不想。」
「他總算還好好活著噢。」
我在和老鼠認識之前,就已經常常一個人到傑氏酒吧去。我總是小https://m.hetubook.com.com口小口地喝點啤酒,抽抽香菸,往點唱機裡丟零錢點唱片聽。那時候的傑氏酒吧多半很空,我和傑隔著吧檯談了很多事情。到底談些什麼卻完全想不起來了。十七歲沉默的高中生和死了老婆的中國人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話題呢?
「嗯。」
「哦!」說著傑含起香菸,用看來滿沉重的打火機點火。「我很瞭解那種心情。把山推倒,蓋起房子,又把那土運到海裡把海填平,又在那裡蓋起房子。居然還有人覺得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真的?」
「丟了什麼?」
我十八歲離開家鄉之後,老鼠繼續接下去一直在那裡喝啤酒。一九七三年老鼠離開家鄉之後,就沒有人再接下去了。然後半年之後,因為道路拓寬,酒店也就遷移了。而繞著第二代傑氏酒吧轉的我們的傳說於是結束。
「在某種意義上。」傑說。
我現在二十九歲,而再過六個月我的二十歲代就即將閉幕了。什麼也沒有,真的什麼也沒有的十年。我所得到的東西全都是沒價值的,我所完成的事情全都是無意義的。我從其中得到的只有無聊而已。
「很寂寞吧?」
「你的貓還好吧?」
警衛有點驚慌失措的樣子。「為什麼丟?」
「沒生孩子嗎?」傑走回來後問我。「這年紀差不多也可以生了吧?」
「你總是說得很妙。」
我在眼前排列三種點心,把啤酒喝了一半之後,拿出老鼠的信交給傑。傑用毛巾擦擦手,把兩封信一口氣瀏覽一遍,然後又重新逐字的慢慢讀一遍。「嗯。」他似乎頗感動似的說。
「第一次來嗎?」
為了把傳說對石壁傳述下去嗎?
「沒這回事。」我說。「只是混沌改變了它的形態而已呀。長頸鹿和熊交換帽子,熊和斑馬交換圍巾。」
一九六三年,當越戰變得很激烈的時候,傑把那家店賣了,跑到我們這偏遠的「家鄉」來,然後開了第二代的傑氏酒吧。
「為什麼要住旅館呢?」
「歌唱完了。只是曲調還在響著。」
「不,不是這個問題。換句話說,生出一個生命真的是對的嗎?我不太清楚。孩子們長大之後,一代一代接下去。於是又怎麼樣?是不是又要砍倒幾座山,埋掉更多海。發明更快的車子。壓死更多貓呢。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隨便捏造了一個理由請了三天假,一個人搭上星期二早上的新幹線。穿上白色短袖運動襯衫和膝蓋處磨損的綠色棉長褲,白色網球鞋,沒帶行李,早晨起床連鬍子都忘了刮。好久沒穿的網球鞋的鞋跟,竟然磨損歪斜得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我一定是在hetubook.com.com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習慣了很不自然的走路方式吧。
「沒什麼理由啊。十二年前開始就一直在丟。也曾經一次半打一起丟過,誰都沒有抱怨過。」
我喝了兩罐啤酒之後,把兩個空罐頭一一往曾經是海的海埔新生地上猛丟出去。空罐頭被隨風搖動的雜草之海吸了進去,然後我開始抽菸。
根據我從傑以前提過的話裡得知,他是在一九五四年辭掉基地的工作,在那附近開起小酒吧的,那是第一代的傑氏酒吧。酒吧生意相當興旺。客人大半是空軍的將校階層,氣氛也不錯。店安定下來之後,傑就結婚了,五年後對方卻死了。關於死因傑什麼也沒說。
混凝土的防波堤上還留有用釘子或遊戲噴漆塗鴉的文字。這就是只留下五十公尺的令人懷念的海岸線。不過這是被高度有十公尺之高的混凝土水泥牆牢牢夾進去的。那牆又把那狹小的海夾著,筆直伸出幾公里外的遠方。而那邊則建起了一排排高樓大廈的住宅群。海只剩下五十公尺而已,其他完全被抹殺了。
「我常常在那邊游泳呢。」
「總不能叫你去揀回來吧。周圍太暗,而且快要下雨了。所以請你下次不要再丟。」
傑什麼也沒說。
「時代變了啊。」我說。「時代變了,各種事情也變了。不過這樣也好。大家互相交換,沒得抱怨。」
令人悲哀的風景。
傑想了一想,然後笑起來。「不過這要由你們的孩子那一代來判斷,而不是你。你們這一代……」
坐在旁邊的二十五歲左右的上班族,身體幾乎沒動一下地沉溺在經濟新聞中。穿著沒有一絲皺紋的深藍色夏季西裝和黑皮鞋。剛從洗衣店送洗回來的白襯衫。我一面眺望著列車天花板,一面吐著香菸。然後為了打發時間而把披頭四出的唱片曲名,從頭開始一一回想。在第七十三曲停下來,就那樣不再往前進了。保羅麥卡尼不知道能記得多少曲?
「從前是從前。」警衛說。「現在這裡是市有地。在市有地上無故亂丟垃圾是被禁止的。」
第三代酒吧在距離以前的建築物五百公尺遠的河邊。雖然不算太大,不過卻是有電梯的新式四層樓建築的三樓。搭電梯上傑氏酒吧,感覺實在奇怪。從吧檯椅子上可以眺望城市的夜景感覺也怪怪的。
從此以後,我就沒有「故鄉」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地方需要回去。一想到這裡,我就打心底覺得輕鬆起來。已經沒有什麼人想要見我了,已經沒有什麼人需要我了,已經和-圖-書沒有什麼人希望被我需要了。
傑正在為別的客人費心調製雞尾酒和凱撒沙拉時,我就玩著原來放在吧檯上的北歐製益智玩具。三隻蝴蝶在紫雲英的田裡飛著的圖形,組合在一個玻璃匣子裡。我試了十分鐘左右就放棄了。
傑氏酒吧客人開始多起來時,我向傑道晚安,走出店裡。九點了。用冷水刮過鬍子之後還有點刺刺的疼。因為刮完用伏特加蘭酒代替乳液也有關係吧。要是讓傑來說的話並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滿臉都是伏特加的氣味。
喝了兩罐啤酒之後睡了大約三十分鐘。醒過來時,剛開始的那種輕鬆的解放感已經完全消失無蹤。隨著列車的前進,天空逐漸被朦朧的梅雨季節的灰色所覆蓋。在那下面則是和平常一個樣子的無聊風景遼闊地延伸出去。不管速度多麼快,都沒辦法從那無聊之中逃出來。相反的速度越快,我們的腳步越朝向那無聊的正中央踩進去。所謂無聊這東西就是這麼回事。
「是啊。」傑說。
「因為要是生下像我這樣的小孩,我想一定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很難說。」傑說,用不太方便的小指尖摳摳鼻子。「結婚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忘了。因為實在已經過去太久了。」
水少的季節,流水完全被砂地吸乾,只剩下一條白色砂道還留有些微潮潮的濕氣。我在散步的時候,曾經順便跟著那砂道往上游走,去尋找河流被河床吸進去的源頭起點。在那裡河流的最後一條細流忽然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停止下來,然後下一個瞬間已經消失了。地底的黑暗悄悄地吞沒了他們。
我沉默了一會兒。身體裡面一瞬間忽然有什麼在震動,然後停止。
我六月回到家鄉。
已經四年沒有返鄉了。四年前回去,是為了辦理一些和結婚有關的手續而回去的。不過那是一次——我認為該辦的手續,而別人卻不這麼認為,因此——成為無意義的旅行。總而言之是想法的不同。對某些人來說,是已經結束的事,對某些人來說卻還沒結束。只不過是這樣而已。光是這樣的事情,到了鐵路的那一頭之後,卻好像有了很大的差異。
「還活著啊。」我說著喝一口啤酒。「對了!我想刮鬍子,能不能借我刮鬍刀和刮鬍膏。」
「這是事情的黑暗面哪。其實好事也在發生,也有好人啊。」
「晚安。」說著警衛就走了。
「法律是這樣訂的。」男人說。我嘆了一口氣。從口袋掏出香菸。
抽完菸時,看見一個拿著手電筒的男人慢慢向這邊走過來。男人大約四十歲左右,穿著灰色襯衫、灰色西m•hetubook.com•com裝褲,戴著灰色帽子。一定是這區域公共設施的警衛吧。
沿著河邊的道路走回去,找到計程車時,雨已經變成霧一樣了。我說到飯店。
每幢大樓之間,好像要縫合那空隙似的鋪滿了柏油道路,有些地方則錯落分佈著巨大的停車場和巴士站。有超級市場、有加油站、有寬闊的公園,有氣派的集會場。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新,而且不自然。從山上運來的土發出海埔新生地特有的森森寒寒的顏色。尚未區畫整理過的部份,則被風吹來的雜草密密覆蓋著。雜草以令人吃驚的快速在這新的大地之上生根。他們把沿著柏油路人工移植而來的樹木和草坪當傻瓜一樣,到處恣意地蔓生。
我搖搖頭。
「山上有個動物的墓園,我把牠埋在那兒。可以眺望高層大樓。這地方已經變得不管到哪裡都只能看見高層大樓了。不過這其實對貓來說都無所謂的。」
「圓圓的,金屬做的,有蓋子的東西。」我說。
朦朧的水銀燈的白色光裡,看得見河裡的流水。只有一個拳頭那麼淺的流水。水還和以前一樣澄清。從山上直接流下來的水,因此沒理由髒。河床是由山上沖運下來的小石頭和粗粗的砂地,有些地方流砂堆積形成瀑布。瀑布下面則形成深陷的水窪,那裡面有小魚在游著。
「愛現嘛。」我說。
「你還是老樣子。」傑說著笑了。
傑覺得很奇怪地笑了,在我的玻璃杯裡倒啤酒。「你總是往前想得太多了。」
「不會再丟了。」我說。「晚安。」
河邊的道路,是我喜歡的路。我跟著水流走著。而且一面走,一面感覺著河川的呼吸。他們是活著的,其實是他們創造了這個城。花了幾萬年的歲月,他們把山崩解,把土運搬、把海填平,在那裡繁生草木。從一開始這個城就屬於他們,而很可能將來一直都會是這樣。
「第二次。」我說。
「好啊。」傑說著從櫃檯下拿出攜帶用的盥洗用具來。「你可以用洗手間,不過沒熱水喲。」
不帶行李而搭長距離電車心情非常爽。感覺簡直就像正在迷迷糊糊地散步著時,被時空的歪斜捲進去的魚雷轟炸機一樣。那裡什麼也沒有。既沒有牙醫的診療預約,沒有一直擱在書桌抽屜裡繼續等候被解決的問題。沒有複雜得毫無頭緒的人際關係。也沒有強求信賴感的些許好意。我把這一切都丟進暫時性的無底深淵裡去。我所擁有的,只不過是一雙橡膠底形狀已歪斜的舊網球鞋而已。那就像是黏附在另一個時空的模糊記憶一樣,緊緊黏在我的兩隻腳上。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些東西只要幾杯罐頭啤酒和乾巴巴的火腿三明治就可以幫我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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