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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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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尋羊冒險記Ⅱ 1 奇怪男人的奇怪的話(1)

第六章 尋羊冒險記Ⅱ

1 奇怪男人的奇怪的話(1)

因為無從回答,所以我不作聲。男人確認了我的沉默之後繼續說。
「是善意的交換喏。我善意地向你的共同經營者提供PR雜誌停止發行的情報。如果你對這件事表示善意的話,我也向你表示善意。你能不能這樣想。我的善意是有幫助的。我想你也未必想要永遠繼續和一位頭腦遲鈍的醉漢共同工作吧。」
「大家都會死。」男人看準了我安靜地說。好像可以完全掌握我心裡的動向似的說法。「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
我把放大鏡對準前排右起第三頭羊。然後看旁邊那頭羊,又再看一次右邊起第三頭羊。
仔細看時那眼珠的顏色非常不可思議。帶有茶色的黑裡,又含有一點點的藍色,左邊和右邊那濃度就不一樣。簡直就像左邊和右邊正在分別想著不同事情似的眼珠。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輕微地繼續動著。我被一種幻覺所襲擊,好像那十根手指正離開他的手,而朝向我這邊走近來似的。真奇妙的手指。那奇妙的手指慢慢伸到桌上來,把減少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香菸弄熄。玻璃杯中冰塊正在融解。看得見透明的水和葡萄果汁逐漸混合。不平均的混合法。
我拿著放大鏡,試著再觀察一次從右邊算起的第三頭羊。仔細看之後,發現羊背上正中央一帶,有一個像是咖啡濺出來所形成的淺色調的斑點紋。那斑點非常模糊而不清楚,看來像是底片的傷痕一樣,感覺上又好像只是眼睛的一點小錯覺而已。或者事實上確實有人把咖啡濺在那隻羊的背上也不一定。
「除了這個之外我們可以另外附加獎金。我只要在名片背面寫一句話,你們公司就能拿到今後十年左右的工作量,我指的不是那種小裡小氣的小派報之類的工作噢。」
男人點點頭。然後稍待片刻又開始說。
「不是斑點。」那人說。「是星形的斑紋。請你跟這個對照看看。」
「而且就算是今天,日本人對羊的意識依然低得可怕。總之,在歷史上所看見的所謂羊這種動物,從來沒有在生活的層次上和日本人產生關聯。羊是以國家的層次從美國輸入日本,並被育成,然後又被捨棄的。這就是羊。戰後與澳洲和紐西蘭之間,羊毛和羊肉貿易自由化後,在日本養羊的有利點幾乎變成零。你不覺得這種動物好可憐嗎?也就是說,等於日本近代的本身吧。
「不過當然,我並不是要跟你談有關日本近代的空虛性。我想說的只是,幕末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日本應該是連一頭羊都不存在,以及後來進口的羊被政府一頭一頭嚴格檢查過,這兩件事實。這兩件事又意味著什麼呢?」
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男人又再度落入沉重的沉默之中。蟬繼續不斷地叫著。他們為了喚回即將逝去的季節,而拚命地互相磨擦身體。
「大概吧。」我說。「不過那要花一些時間,在那之前我不會說。就算說也不會全部說。你也不知道多少是全部。不對嗎?」
男人點點頭。我把冰塊已經融化的葡萄汁喝了一半。
男人移動了身體,從信封裡拿出大張黑白照片,放在桌上朝向我這邊。屋子裡好像流進些微現實的空氣。
屋子被一種不可解的沉默所覆蓋。一進入這幢大宅子之後,就常常遇到和這類似的沉默。這是一種和那寬闊比起來被包含在裡面的人,數目太少所產生的沉默。不過和現在支配著這個房間的沉默,本質上又不一樣。沉默可惡地沉重,總覺得有一種壓迫感。我記得過去對那樣的沉默,好像在哪裡曾經有過經驗。只是到底是哪一件事,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來,我好像在翻舊相本似的,翻著記憶,想了起來。那是一種圍繞著不治之症病人的沉默。包含著難以避免的死亡預感的沉默。空氣好像總是有點灰塵,像有什麼含意似的。
「偶蹄目。草食、群居性。應該是明治初期輸入日本的。以羊毛和食肉被利用。差不多就這樣而已。」
「沒有什麼以後了。只會留下為什麼會變成那樣的樸素疑問,就退回無聊的日常生活去而已。」
「我不能說。」我連自己都很驚訝地斷然拒絕。「記者有對新聞來源保密的權利。」
「沒錯。」
雖然全是虛張聲勢,不過卻合乎流程。從隨之而來的沉默之不確實,表示我爭取到一點分數。
「那麼讓我來談談具體的事。」男人說。「關於羊的事。」
「其次還有和客戶之間往後的契約問題。我們的立場比較弱,而且客戶都想避開曾經有過糾紛的廣告公司。我們雖然和人壽保險公司訂有一年期間的PR雜誌發行契約,可是如果這次出了問題,那麼這契約就會被廢止,我們公司實質上就是沉沒了。公司雖然小,也沒有什麼人際關係,不過我們是因為工作做得好,靠口碑逐漸成長起來的。所以一旦評價壞了,那就完了。」
「你覺得呢?」
「我們是和_圖_書朋友。」我說。
「對。除了從右邊算起的第三頭羊,其他都是普通的Suffolks種。只有那一隻不一樣。比Suffolks矮胖得多,毛色不同。臉也不黑。怎麼說呢,感覺上強壯多了。我拿這張照片給幾個綿羊專家看過。他們提出的結論是,這種羊不存在日本。而且可能全世界也沒有這樣的羊。所以,現在你正在看的是一頭應該不存在的羊。」
「像我們這種工作,現實上的損失是免不了的。雖然有時候作出來的東西會因為業主的不高興而被打回票,不過對於像我們這種小規模的公司來說,那等於要我們的命。因此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我們是一〇〇%順從業主的意向。說得極端一點,雜誌的每一行都是跟業主一起檢查著做的。我們就是用這樣來迴避風險。雖然不是很輕鬆的工作,不過我們就是這種缺乏財力的一匹狼。」
男人從信箱裡抽出一張影印紙,直接交給我。那是一頭羊圖畫的影印。好像是用很黑的鉛筆畫的一樣,留白部份沾有黑色的指印。整體看來很稚拙,但卻是一張像在訴說什麼似的畫。細微的部份畫得非常仔細。我把照片上的羊和那張畫上的羊輪流看了一下,確實是同一隻羊。羊背上有星形的斑紋,那斑紋和照片上羊的斑點正互相呼應著。
我再度試著去想布穀鳥的事。為什麼布穀鳥黃昏不叫呢?
「正如你所說的。因為那是已經印刷裝訂好的東西,而所用的紙錢和印刷費用,都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支付。還有外包報導的稿費之類的。金額上大約在五百萬圓左右,而不巧的是那還得考慮我們必須償還貸款的預算。我們在一年前下定決心所做的設備投資。」
穿黑衣服的秘書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我瞧。既不是詳細觀察的視線,不是緊緊糾纏的視線,也不是像要貫穿身體似的尖銳視線。既不冷淡也不溫暖,連那中間都不是。在那視線裡面,並不含有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感情。男人只是望著我而已。或許是望著我後面的牆壁也不一定,只是我正好在那牆壁前面,所以結果那男人正好在望著我。
「就我所知的限度,這張相片是你私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而用在雜誌上的。沒錯吧?」
男人在我講完之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盯著我的臉。然後才開口。「你說得很坦白。而且所說的內容也和我們的調查相符合。關於和*圖*書這點我們會做個評價。重點就在這裡。如果我們對人壽保險公司所廢止的雜誌損失方面,做無條件的支付。而且也勸告他們繼續和你們簽訂合作契約的話,又會怎麼樣?」
「還有這個。」男人說著從西裝褲口袋拿出打火機遞給我。沉甸甸銀製的刻有特殊家徽的都彭(Dupont)打火機,刻著和我在車上看過一樣的羊的圖紋。羊背上清清楚楚有一個星形斑紋。
「關於現實上的損失,我想聽聽你的說明。」
「我想盡可能坦白地跟你說。」男人說。聽起來有點像是直接從公文格式引用來的似的說法。雖然語句的選法和文法是正確的,可是語言中卻缺乏表情。
「這我知道。」男人說。
「正如你所說的。」男人說。「如果要修正一點的話,那就是羊輸入日本不是明治初期,而是在安政年間。不過在那之前,正如你所說的,日本並沒有羊的存在。也有一種說法是平安時代從中國傳來的,就算那是事實,可是後來那些羊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滅絕了。因此一直到明治時期為止,幾乎所有的日本人既沒見過所謂羊這種動物,也無法理解什麼是羊。雖然是含在十二支裡面,應該屬於比較通俗的動物,不過羊到底是什麼樣的動物,正確說來誰也不知道。換句話說,也可以說是和龍或貘一樣程度,屬於想像中的動物。事實上,明治以前日本人所畫出來的羊的圖畫簡直就是胡亂畫的,可以說和H.G.威爾斯對火星人所擁有的知識相同程度吧。
「用這個好好的仔細把這張照片看個夠吧。」
「看得出背上有個很淡的斑點對嗎?」
以不用底片,直接從雜誌的圖片放大來說,是鮮明得令人驚訝的照片。想必是運用了特殊技術處理過的吧。
「這是你的雜誌上刊登出來的羊的照片。」
男人正如搭檔說的一樣。服裝過份整齊,長相過份端正,手指實在太過於修長了。如果沒有那銳角形深入的眼瞼和像玻璃工藝品般清冷的眼球的話,看起來一定是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者。可是幸虧有那對眼睛,所以他看來連同性戀者都不像。簡直是什麼都不像。既不像誰,也不會令人有任何聯想。
「我想關於這件事你大概也很驚訝。任何人對於自己辛苦創立的東西被破壞,一定會覺得很不愉快。尤其當這東西是生活手段的一環時更不用說。現實上的損失也和*圖*書很大。對嗎?」
像往無底深井投下小石頭般的沉默繼續了一會兒。石頭到達底部花了三十秒時間。
男人眼睛一直注視著我,用右手中指尖端描著嘴唇,然後把手放回膝上。沉默自此又繼續了一會兒。但願有布穀鳥在什麼地方開始啼叫,我想。不過,當然布穀鳥並沒有開始叫。布穀鳥在傍晚是不會叫的。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男人說。「只要我想做,就可以把你們的工作全部切斷。這麼一來你就沒辦法稱為記者了。這還要假定你現在所製作的無聊傳單啦、說明書之類的工作,也叫做記者工作的話。」
「和完全不知道一樣。我所學的幾乎都是沒什麼用處的專門性東西。」
「總而言之是談交易囉?」
男人從口袋裡拿出放大鏡,放在桌上。
「大家都是從這樣慢慢往上爬的。」男人安慰我。「沒關係,這姑且不談,我是不是可以把你所說的解釋成這樣,那就是我把你的雜誌停掉,讓你的公司受到財務上相當大的打擊對嗎?」
這是對我所發的疑問。「你是指日本所存在的羊的種類都完全被掌握的事實嗎?」
我的頭開始有點痛起來。
「你在大學是修生物學的沒錯吧?」男人問。「對羊你知道多少?」
「不過坦白說和說明真實又是兩件事。坦白和真實之間的關係,就像船頭和船尾的關係一樣。首先是先出現坦白,最後真實才出現。那時間的差異和船的規模成正比例。巨大事物的真實比較不容易出現。也有可能要等到我們這一輩子都結束之後,才好不容易出現。所以即使我沒向你顯示真實,那既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你的責任。」
「跟你談話相當有意思。」男人說。「你的非現實性,帶有那麼一點悲愴的趣味。不過,沒關係。我們來談別的。」
男人手拿起桌上的香菸盒,打開蓋子,抓起一根無濾嘴的香菸,用手指彈了幾次尖端調整之後,用打火機點著,把煙吹向斜前方。然後把打火機放回桌上,蹺起腿。在那之間視線一動也沒動一下。
「沒錯。再加上羊也和賽馬一樣品種是個重點。日本的羊幾乎都可以簡單地追溯到幾代以前。換句話說,是一種被徹底管理的動物。有關異種交配,也都可以查得出來。而且也沒有走私。因為沒有人會好奇得甘冒風險去走私羊進來。至於品種,則有Southdown、Spanish Merino、Cotswold、Chinese和圖書、Shropshire、Corriedale、Cheviot、Romanovsky、Ostofresian、Border Leicester、Romney Marsh、Lincoln、Dorset Horn、Suffolk,大概就這些了。可是,」男人說,「你再好好看一次這張照片。」
我又再拿起照片和放大鏡。
「請你把所知道的說來聽聽好嗎?」
「種類不一樣。」我說。
「聽過了。」
「沒關係。」男人說。「那是你的問題。我對你的經歷調查得相當詳細,那些也相當有意思。人可以大致分為兩類,就是現實性凡庸的一類,和非現實性凡庸的一類,你顯然是屬於後者。這點最好請你記住。你所經歷的命運,是走過非現實性凡庸的命運。」
我左手拿照片,右手拿放大鏡慢慢看起照片。有幾隻羊朝著這邊,有幾隻朝著別的方向,有幾隻無心地吃著草,感覺上就像氣氛不怎麼熱烈的同學會實況照片一樣。我檢查著每一隻羊,察看著草的繁茂程度,察看背後的白樺樹林,眺望那後面群峰的山容,眺望浮在空蕩蕩天空的雲。沒有任何一個地方不正常,我從照片和放大鏡抬起頭來看男人。
「好好看看前排右邊開始算的第三頭羊。」
「根據我們的調查,那是六個月之內,完全由業餘者所拍的照片。相機是便宜的袖珍型。拍攝的人不是你。你的相機是單眼NIKON的,應該可以拍得更好。這五年你也沒去北海道。對嗎?」
「有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男人問。
「而且,像你這樣的人,要讓你開口有幾個辦法。」
男人並沒有顯示特別失望的樣子。
「這頭看出什麼來了吧?」男人問。
「沒有。」我說。
「嗯。」說著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像要確認沉默的質似的那種沉默方式。「沒關係。我們想要的是三種情報。你在什麼地方?從誰那裡得到這張照片?還有為什麼把這粗劣的照片用在雜誌上?」
「沒錯。」我說。
「今天特地請你到這裡來,是為了讓那隻船向前走。以你和我的力量往前走。我們坦白地來商量。希望能往真實更接近一步。」男人說到這裡乾咳一聲,稍微瞥了一眼自己放在沙發把手上的手。「可是這種說法太抽象了。所以我從現實性的問題來開始。你所編的PR雜誌的問題。關於那件事我想你已經聽過了吧?」
「我會記住。」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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