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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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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2 十二瀧町的再度衰落和羊群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2 十二瀧町的再度衰落和羊群

「別墅主人?我聽說別墅已經一直沒用了啊?」
男人在地上吐一口痰,用作業鞋底踩擦。
我們呆住了,一時望著那樣的風景不動。
商店街再過去幾乎什麼也沒有了,寬闊的街道變成和緩的坡道一直下到河邊,遇到河的地方,路變成T字形往左右分出去。坡道兩邊排列著小小的木造平房。庭園的樹帶著灰塵的顏色向天空伸出虯結的枝椏。每一棵樹都有某種奇怪的枝椏伸出方式,每一家玄關都裝有很大的柴油桶和一式的牛乳箱。每一家屋頂都立著高得驚人的電視天線。電視天線像要向這村子背後聳立的山嶺挑戰似地,朝空中張牙舞爪地伸出那銀色的觸手。
綿羊飼養場入口立了兩根柱子,柱子之間橫掛著一塊「十二瀧町營綿羊飼養場」的看板。從看板下穿過之後,有一條斜坡,斜坡路末端隱沒入紅葉的雜木林裡。
管理員把香菸丟在地上,用鞋子踏熄。「是一直沒用了。不過現在有人在用。如果想要用隨時都能用。房子的整理工作都是我在負責的,水、電、瓦斯、電話都能用,玻璃窗也沒有一片是破的。」
他想從作業服口袋拿出香菸,可是菸盒裡是空的。我把抽了一半的Larks菸盒附上一張對折的萬圓鈔票交給他。男人看了一下收起來。把一根菸含在嘴上,剩下的塞進胸前口袋。「不好意思。」
我們在旭川轉車,朝北方前進越過了鹽狩山。幾乎和九十八年前愛奴青年和十八個貧窮農民們曾經跋涉過的同一條路。
我闔起筆記手冊,喝了送來的茶。「我聽說山上有一個老牧場。」
我走出牧舍又再摸一次牧羊犬的頭然後深呼吸,繞到牧舍後面去,走過一條架在小河上的木橋,往管理員住的地方走。管理員的家是一幢小巧的平房,旁邊有一間很大的儲存牧草和農具的倉庫。倉庫比住家大得多。
「總之羊只要不受驚,是很乖順的動物。牠們會跟著狗的後面默不作聲的一直走。」
例如一九〇五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順開城投降,愛奴青年的兒子戰死。根據我的記憶,那也是羊博士出生的那年。歷史逐漸在某些地方串連起來。
「明天決定要把羊全部消毒好。」男人說。然後從作業服的口袋裡掏出變得皺巴巴的香菸,用手指拉拉直點上火。「消毒液倒進這裡面,然後讓羊從一邊游到另一邊,要不然冬天會長滿身的蟲子。」
「怎麼可能。有兩個幫手會來,加上我和狗一起做。狗最能幹。羊也最信任狗。如果得不到羊的信任,也就當不成牧羊犬了。」
「這工作做很久了嗎?」
開車十分鐘之前,她買了一袋蘋果回來,我們把它當午餐吃了之後就上車。
我噼哩叭啦地翻著《十二瀧町之歷史》。
「一個。這十年來同一個人繼續做著這件事。」
「不過一想到要離開這裡,就不行了。你明白嗎?如果這地方真的會死的話,我反而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想要親眼看著那死的情形。」
「是啊。」他說。從此不再說話。色調陰鬱的太陽已經有三分之一沉到山後去了。
「現在立刻去嗎?」
「除了別墅主人之外。」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們選擇貴的。」我說。信封裡的錢還剩下相當不少,而且也沒有任何必須節省的理由。
「從東京過來的人看起來,這裡好像個死掉的鄉鎮吧?」他說。
「嗯。」男人說。「是啊。」乾咳一聲。「也沒別的地方可去。而且冬天還有很多雜事要做。這一帶積雪將近兩公尺,要不去管它屋頂坍下來會壓死羊的。而且也要餵飼料,打掃牧舍,忙東忙西的。」
我含糊地回答。「不過實際上是正在死去中噢。鐵路還通的話還好,如果不通以後大概就真的要死去了。一個地方死去,好像很奇怪,人死可以理解,可是一個地方死去實在有點那個。」
「租?」
我背著背包一直走到大約有五百公尺的商店街盡頭,尋找旅館。但沒有旅館。商店有三分之一的鐵捲門是關閉著的。鐘錶店前面的看板脫落了一半。被風吹得啪答啪答響。
窗外河流繼續延伸,河裡匯集了雨水混濁成茶色。在秋天的陽光下看起來像是閃閃發光的咖啡加牛奶的排水溝一樣。沿著河流有一條柏油路忽和圖書隱忽現。偶爾可以看見堆滿木材的巨大卡車朝西邊駛去。整體來說交通量極為稀少。沿著道路排列的廣告板,朝向空蕩蕩的空白繼續發出漫無目的的信息。我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便逐一望著每一片出現眼前的時髦而充滿都市味道的廣告板。在那上面艷陽下比基尼泳裝女郎正喝著可口可樂,中年性格演員皺起抬頭紋正拿著蘇格蘭威士忌的玻璃杯在喝酒,潛水手錶正濺起猛烈的水花,花了多得可怕的錢裝潢的豪華房間裡,模特兒正在塗著指甲油。以廣告產業為名的新開拓者們,似乎正在巧妙地切開這塊大地。
「那當然。只要不積雪,吉普車只要一個半鐘頭就可以到牧場,就像散步一樣。不過只要一積雪車子就派不上用場了,那才真叫做冬隱呢。」
「到札幌去還有好的工作。我叔叔在開印刷廠,還人手不夠,因為是以學校為主要工作對象,所以經營還算安定。其實去幫他的忙是最好的辦法,總比在這樣的地方數羊和牛的出貨頭數要好得多吧。」
我請他抽菸,用刻有羊圖紋的都彭打火機點火。
男人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這頭不是。不是我們的羊。可是奇怪了。不可能雜進去呀。周圍都有鐵絲網,而且我每天早晚都會一頭一頭清點檢查過,如果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混進來,狗會發現,羊也會騷動。何況這種羊我這輩子都沒看過呢。」
「每年多少有點變動,不過大概是在五月初到九月中左右。」
「有幾個人帶羊上山?」
車站正面有一個空蕩蕩沒人的小圓環。計程車上車處沒有計程車的影子,圓環正中央一個鳥形的噴水池卻沒有水。鳥張著嘴巴也不怎麼樣,只是無表情地仰望著天空。噴水池周圍繞著一圈萬壽菊的花壇。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地方遠比十年前沒落多了。街上幾乎看不見人,偶爾迎面走過的人們,臉上都露出住在沒落地方特有的沒著落的表情。
「死去以後會怎麼樣呢?」
「您是在這裡出生的嗎?」我試著問他。
「那麼,屋主是什麼時候來的?」
「說是大約七千,其實還不到。我想大概五千左右吧。」年輕的說。
「他們不知道的事才多呢,我除了町上的工作之外,還私下受屋主雇用。這些你就不要對外說,因為屋主不要我說的。」
「夏天町裡的綿羊牧場有五十頭左右趕到山上去。以牧場來說,倒是個相當不錯的牧場,因為光是町營的牧草地草還不夠。然後九月的後半段,天氣開始變壞之後,再把羊群趕回來。」
「對。所以大家拚命瘋狂地耕種,不過大部分的開拓者到死都還是貧窮的。」
然後兩個人繼續不斷地為牆壁的厚薄爭論不休。
我打了一個呵欠,又再深呼吸一次。
商店街忽然中斷的地方,有一個雜草漫生的停車場,奶油色的Honda/Fairlady和跑車型的紅色Toyota/Celica。兩部都是新車。雖然感覺有點奇怪,不過那無表情的新,和空蕩蕩鄉鎮氛圍並不覺得不合。
一個像是已經關閉的溜冰場一樣的圓形廣場上,立著這個町的指示地圖,大部分的文字幾乎都被風雨摧殘得無法判讀了。能夠讀得出來的只有「十二瀧町」的文字和「大規模稻作北限地」的句子。
「你問吧。」
「在山上。開車還要三個鐘頭。」
「是不是想打聽什麼?」
我們退回車站,向車站職員打聽旅館的所在地。兩個年齡差別像父子一樣的職員好像快要無聊死了似的,非常親切有禮地詳細說明旅館的所在地點。
「甚至學校都沒辦法適當編班。」年輕的補充道。
候車室就像大部分的候車室一樣,空蕩蕩的沒什麼味道也沒什麼特色。椅子難坐得要命,菸灰缸塞滿吸了水的菸蒂,空氣沉澱著。牆上掛著幾張觀光地的海報和通緝犯的名單。除了我們之外,只有一位穿著駱駝色毛衣的老人和牽著四歲左右男孩的媽媽而已。老人一度決定姿勢之後,便再也不動一下地專心看著小說雜誌。好像在撕繃帶一樣地翻著書頁,翻過一頁之後到翻下一頁為止大概要花十五分鐘。那對母子看起來則像一對倦怠期的夫婦一樣。
「謝謝。」我說。「不過跟十年前比起m.hetubook.com.com來,這裡好像冷清多了啊。」
列車剛開始是空空的,不過從途中開始上來一些通學的高中男生女生,擠得變成客滿。他們嘈雜的聲音、歡笑的聲音、頭皮的氣息,莫名其妙的對話和無處宣洩的性|欲充滿了車廂。這樣的狀態大約持續三十分鐘之後,他們又在某一個車站一瞬間就消失了。然後列車再度變成空空的,連一句話的聲音都聽不見。
「您一個人在山上過一個夏天嗎?」
我和她一面各自咬著平分一半的巧克力,各自望著外面的風景。光線安靜地降落在地面。簡直像用望遠鏡從反方向看進來時似的,覺得各種東西都變得好遠。她有一陣子小聲地用沙啞的口哨吹著〈Johnny B.Goode〉的旋律。我們從來沒有過這樣長久一直沉默著。
「是啊,會怎樣呢?誰也不知道。在還不知道的時候,大家就紛紛逃出去。如果町民不到千人的話——這也很有可能——因為我們的工作機會已經幾乎都消失了,或許我們也應該逃出去吧。」
「可是牆壁薄一點。」年輕的說。
「沒問題。任何地方都一定有旅館。」
穿過樹林之後,可以看見山丘的斜坡上細長的牧舍,聞得到家畜的氣味。牧舍的屋頂是複式斜屋頂,貼著紅色鐵皮板,為了通風設了三個煙囪。
我匆匆忙忙從網架上把兩個人的行李搬下來,並拍了幾次她的肩膀,把她叫醒,下了車。吹過月台的風已經冷得令人想起秋天的結束。太陽早已滑下天空,而讓黑黑的山影像宿命的皺紋似的爬在地面。兩座不同方向的山脈在街道前方不遠處合流,像要護著火柴焰火免得被風吹熄般弓起手掌,把街道整個包住。而細長的月台則簡直就是一艘正要衝向巨大|波浪聳立中的瘦弱小船一般。
我在町役場的畜產課窗口,把兩年前還是個半吊子自由作家時所用過印有雜誌名稱的名片拿出來,表明想要請教有關綿羊飼養方面的問題。雖然說女性週刊雜誌要採訪報導有關綿羊的事,實在有點奇怪,不過對方倒是立刻答應並讓我進到裡面去。
男人雖然比我矮了大約五吋左右,但體格很結實強壯。年齡在四十五以上,剪得短短的粗硬頭髮,簡直像髮刷一樣筆直立起來。他把作業用的塑膠手套,像在剝一層皮似的從手指上拔下來。在腰的地方拍打兩下再塞進褲子的貼袋裡。看起來與其說是綿羊的飼養員,不如說更像新兵訓練的士官長。
「這頭呢?」我用原子筆尖指著背上有星星記號的矮胖羊。
「也有啦。」我說。「不過我們的主題其實是偏向於捕捉羊的全體像。」
「是為了食譜報導嗎?」一直為我講述綿羊的飼養狀況之後對方問道。
「有點複雜。真是一言難盡。」
「這條路線哪,先生!說不定那一天就不見了。因為這是全國第三名的赤字路線。」年紀大的說。
列車是由兩輛組成的,一共載了大約十五個乘客。而且全體都被漠不關心和倦怠的粗壯繩索緊緊絆在一起。穿駱駝色毛衣的老人還在繼續讀著雜誌。從他讀書速度看來,就算讀的是三個月前的月號也不奇怪。發胖的中年女人就像正在專心聽著史克里亞賓(Scriabin)的鋼琴奏鳴曲的音樂評論家一樣的表情,眼睛一直盯著空中的一點。我悄悄沿著她的視線追尋,然而空中什麼也沒有。
看不見車子的影子之後,我穿過柱子中間,走上斜坡。被太陽最後的光線染黃的楓葉更添加了橘紅色調。樹木都很高,斑斑點點的光影,在穿過樹林的砂石道上閃爍搖動著。
年輕的職員撕下一張便條紙,幫我們畫出旅館的路線圖。
「旅館有兩家。」上了年紀的說。「一家比較貴一點,一家比較便宜。貴的是道廳的大人物來的時候,或正式宴會時使用的。」
列車每在一站停下來,就有人下車。有人下車時,車掌就一起下去收車票,車掌上車後,車子又開出,即使不蒙面已經很夠像銀行強盜的無表情車掌。沒有一個新乘客上車。
我剛開始說不用,後來問清楚之後,才知道除了讓人開車送之外就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到飼養場。町裡既沒有計程車也沒有出租汽車,而走路要花一個半鐘頭。
hetubook.com.com「不,不是。在這裡還要換一趟車。我們的目的地比這裡還要小得多。」
「好像是噢。」我說。
列車到達終點十二瀧町車站時是兩點四十分,我們兩個都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沉沉睡著,而沒聽見入站時的站名廣播。柴油引擎像擠出最後一口氣似地排出之後,完全的沉默便降臨了。讓皮膚感到刺痛似的沉默使我醒了過來。注意之下,車子裡除了我們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乘客的影子。
我為了不去驚嚇牠們,儘量不發出聲音地慢慢走。而且裝成對羊不關心的樣子靠近柵欄邊,悄悄伸出手觸摸了一頭公羊。羊只是身體輕微顫抖了一下並沒有逃走。其他的羊疑心深重地一直注視著羊和我的姿勢。年輕的公羊簡直就像從全體羊群悄悄伸出的不確實的觸手一樣,緊張地注視著我,身體繃得僵硬。
「不。」我說。「現在就去的話半夜才會到。今天先找個地方住,明天早上出發。」
「哦?」
我很驚訝居然還有兩條路線比這條更沒落的,不過我道過謝之後便離開了車站。
「像十二瀧町的人一樣?」
「然後夏天到了,就帶著一半羊群上山去。」
他把毛巾掛在脖子上抬頭看天空。「冬天也一直住在這裡嗎?」
「辛辛苦苦開拓的土地,耕作的農田,終於逃不過貸款的劫數。」
「這麼看起來,日本人好像是活在戰爭的夾縫裡似的。」她一面左右對照地望著年表一面說。
沿著鐵道排列著幾幢紅磚瓦建造的老舊倉庫,那旁邊堆積著一些直徑有三公尺的粗大圓木,堆得像金字塔一樣,吸滿了昨夜的雨,染成了黑色。我們所搭的列車開出去之後,就再也看不到人影,只有花壇裡的萬壽菊被冷風吹得直搖動。
列車簡直接近報廢的地步。地板從軟的部分開始磨損成波浪狀。走在通道上身體會左右搖晃。座位的絨毛幾乎已經消失了,椅墊子像一個月前的麵包一樣。廁所和油的氣味混成宿命性的空氣支配著整個車廂內。我花了十分鐘把車窗推上去,暫時讓外面的空氣流進來,但列車一開出之後,就有細砂飛進來,因此我又花了和打開時同樣的時間,再把車窗關上。
「嗯,是啊。」年紀大的說。「現在木材工廠只剩一家,既沒有其他什麼像樣的產業,農業也縮減了,連人口都減少了呢。」
Suffolks這種羊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種奇妙的氛圍。牠們渾身都是黑色,只有體毛是白色。耳朵大大的,像蛾的羽翅一般往橫向筆直伸出。在陰暗中閃著亮光的藍眼睛,和高高挺挺的長鼻梁,總覺得有點異國趣味。他們對於我的存在,既不拒絕也不接受,也就是只當做一時所出現的情景那樣地望著。有幾隻羊發出很大的聲音在小便。小便流過地上流進U字型凹槽,流過我腳下而過。太陽正預備沉沒到山後去。淺藍色陰影像用水溶化的藍墨水一樣覆蓋了山的斜面。
孩子們也都很安靜。誰也不吵,誰也不亂跑,連外面的風景都不看。只有某一個人偶爾發出像用筷子敲木乃伊的腦袋所發出的乾乾的聲音一樣的咳嗽。
「帶著羊走路是不是很難?」
職員為我撥了一通電話到綿羊飼養場。
職員駕駛的輕型汽車經過旅館前面向西進行。穿過一條很長的水泥橋,走過冷冷的潮溼地帶,開上一條上山的和緩坡道。輪胎捲起的砂石發出啪吱啪吱乾乾的聲音。
「今年從五月趕羊上山到回來為止,都沒發生什麼嗎?」
「穿過樹林就是牧舍,管理員的住處就在那裡面。回程怎麼辦?」
「那些羊在山上的時期可以確定嗎?」
「對。」管理員說。「沒錯。」
因為她說想要洗個澡,於是我決定趁那時間一個人到町役場(鄉公所)去看一看。町役場雖然位於和商店街隔兩條街的西邊一條空曠的路上,不過建築物卻遠比想像中新而且像樣。
「你現在過去的話可以見到他。」他說。「我開車送你去。」
「因為是下坡路我可以用走的。非常謝謝。」
「不是一個人。町裡的職員兩天會來一次,也有官員會來視察,我每星期下山一次。有代理人會照顧羊。而且也必須補充食品、雜貨之類和-圖-書的。」
「是來登山。」我簡單說。
從月台上所能看見的街容,正是一個典型的小規模地方都市。有小型百貨公司。有一條雜亂無章的主要街道,只有十條路線的巴士站,有一個觀光服務處。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趣味的地方。
「來登山嗎?」帶我們到房間的女服務生問道。
「昭和五年十二瀧町的自耕農佔人口的比率下降到四十六%。因為昭和初年不景氣和寒害接二連三地發生。」
「為什麼?」
「結果大家都很窮,其實如果順利一點的話,我覺得應該可以脫離貧窮的。」我說。
我拿出手冊大概記了點筆記。我猜他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可能會繼續買這本女性週刊吧。想到這裡心情暗淡下來。
「全體像?」
「簡單哪。人類自古以來都這樣做。牧羊人定居在放牧場還是最近的事。在那之前,都是整年帶著羊到處旅行的。十六世紀西班牙全國到處都遍佈著只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連國王都進不去呢。」
這些羊的臉兩側水平地凸出黑色細長的耳朵上附有塑膠小薄片。有些羊附的是藍色薄片,有些羊附的是黃色薄片,有些羊附的是紅色薄片。他們背上也有用彩色馬克筆畫了很大記號的。
「對。」男人說。「不錯。羊也是我們這裡的羊。」
「現在山上沒有人嗎?」
「是啊。」
「因為土地的關係呀。北海道是一塊寒冷的大地,幾年總有一次寒害,作物無法收成時,連自己吃的東西都沒有,既然沒有收入也就不能買柴油,不能買第二年所需要的種苗。所以就拿土地去抵押借高利貸。可是這地方的農業生產力又沒有高得能夠付得起那利息的程度,最後土地就被拿走了。因此很多農民就這樣淪落成佃農。」
「一個人做嗎?」
旅館從商店街盡頭的坡道往下走,向右轉大約走三百公尺左右,就在河邊上。是一家感覺不錯的老旅館,還殘留著鎮上還熱鬧時候的影子,面向著河流,精心整理的庭園相當寬闊,角落裡有一隻小狼犬正把臉埋進餐具裡吃著過早的晚餐。
牧舍入口有狗舍,一隻帶著頸鍊的邊境牧羊犬一看見我就吠了兩三聲,眼神一副愛睡覺的樣子,上了年紀的狗,叫聲並沒有敵意。用手撫摸牠的脖子周圍之後,立刻乖順下來。狗舍前放著裝有狗食和水的黃色塑膠碗。我一放手,狗就滿足地回到狗舍裡,前腳整齊地並排伏在地上。
圓環正面有一條小商店街。商店街和大體一般的商店街類似相同,只是通路特別寬,使得這地方的印象更加寒冷。雖然寬闊的道路兩旁種的七灶樹葉正染成鮮明的紅葉,然而寒冷的感受並沒有稍減。這些生物和地方的命運無關,各自恣意地享受著生命的樂趣。只有住在這裡的人們和他們微不足道的日常營生,在寒冷中被整個吞沒了。
我們走下列車時是十二點過後。一站到月台上,我就盡情伸展全身並做了深呼吸。空氣澄清得肺好像要縮上來似的。陽光溫暖地照在皮膚上感覺好舒服。然而氣溫確實比札幌低了兩度。
牧舍裡已經有些暗了,不見人的影子。中央有一條水泥砌的寬大通路,兩旁是關羊的柵欄。通路兩旁設有U形溝讓羊的小便和清潔沖洗的水流出。貼了木板的牆壁有幾個地方裝了玻璃窗。從那裡看得見山的稜線。夕陽將右側的羊群染紅,並把藍色陰沉的影子投在左側的羊群上。
我在候車室一個沒點火的暖爐前坐下,趁著下一班車還沒來以前,把十二瀧町的歷史大概說給她聽。因為年號變得有點麻煩,所以我根據《十二瀧町之歷史》的卷末資料,在筆記本的空白頁做了一個簡單的年表。筆記左邊寫出十二瀧町的歷史,右邊寫出日本史上發生的主要大事。變成一張相當可觀的歷史年表。
「是啊。」
「那個人是不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留了鬍子的?」
「十年。」男人說。「可以說長,也可以說不長。不過關於羊的事我都知道。以前我在自衛隊。」
「餐點相當好噢。」年輕的說。
「什麼最初的開拓者?」
「町役場的人跟我說那裡沒有人住了。」
「春天。雪還沒www•hetubook•com•com開始溶化,所以應該是三月。大概已經五年沒來了。為什麼今年又來了,我不清楚,不過那是屋主的自由,我們沒什麼話可說。因為他要我別告訴任何人,所以我想可能有什麼原因。總之從此以後就一直在上面。食品和燃料是我悄悄買了,再用吉普車一點一點送上去,有了那些存貨,還可以再過一年的。」
「什麼也沒發生。」男人說。「平安無事。」
「太好了。」我說。照片也不用給他看了。
「另一家是往來商人,或年輕人,唉,反正是普通人住的。外觀看起來是差一點,不過倒不至於不乾淨,洗澡堂相當不錯噢。」
管理員正在倉庫旁一條寬一公尺、深一公尺左右的水泥溝旁堆放著消毒藥塑膠袋。他遠遠地瞄了一眼正在走近的我之後,就像並不怎麼關心地繼續著他的作業。我走到溝邊時,他才終於停下手,用捲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臉上的汗。
「好像沒有旅館嘛!」她似乎很擔心地說。
「這就是目的地嗎?」她問。
「町裡現在有兩百多頭綿羊,全部都是Suffulks。也就是說供食用的。肉賣到附近的旅館和餐廳,評價非常好。」
「哦?」對方說。
「人口大概有多少?」
「是啊。」我說。
因為還有四十幾分鐘,於是她就一個人到街上去逛。我留在候車室一面喝著可口可樂,一面打開讀了一半的書,試著看十分鐘又作罷,把書放回口袋。腦子裡什麼也裝不下。我的腦子裡有十二瀧町的羊群,把我送進去的活字一面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一面一一吃個精光。我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通過的貨車發出一聲汽笛聲。
我一走進牧舍,兩百隻羊一起轉向我這邊。大約一半的羊站著,另外一半則坐在鋪了枯草的地上。牠們的眼睛藍得幾乎不自然,看起來簡直就像臉的兩端湧出的小井一樣。這眼睛從正面受光時,便像義眼一樣閃著光。牠們一直靜靜地凝視我,沒有任何一隻羊動一下。有幾隻繼續咀嚼著嘴裡的枯草,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除此以外沒有任何聲音。雖然有幾隻正從柵欄內伸出頭來喝著水,但牠們停止了喝水,就以那樣的姿勢抬起頭來看著我。牠們看起來簡直就像以整個集團在思考似的,牠們的思考因為我在門口站定而一時中斷。一切都停止了,誰都保留住判斷。當我又開始動起來時,牠們的思考作業也再度展開。被分為八格的柵欄裡,羊群再度開始動起來。聚集了母羊的柵欄裡,母羊都回到種羊周圍來,而只有公羊的柵欄裡,牠們一面後退一面分別採取了戒備的姿勢。只有好奇心強的幾隻並不離開柵欄,而一直不動地注視著我的移動。
二樓只有兩個房間。相當寬的房間,走出走廊就可以俯視和在火車上看到一樣的咖啡加牛奶色的河川。
「羊博士從前的牧場在哪裡?」她問。
「那麼也不是一個人隱居在上面囉?」
我從口袋裡拿出老鼠寄來的照片交給男人。「這是山上的牧場吧。」
圓環左手邊排列著半打靠鐵道運輸時代所建起來的老舊倉庫。古老紅磚砌造,屋頂很高,鐵門重漆多次之後,已經廢棄不用了。倉庫的屋頂上排著一排巨大的烏鴉,無言地俯視著街道。倉庫旁的空地上,高高的麒麟草長得像茂密的森林一樣。那正中央有兩部舊汽車丟在那裡隨便讓日曬雨淋。兩部都沒有輪胎,引擎蓋打開著,內臟被拖出來。
「我想見見這個人。」
「也就是性格、生態之類的。」
秋天的日照將原生林的遺跡和紅得像火在燃燒般的七灶樹紅葉清晰地映照出來。空氣清澈到極點。一直眺望著好像眼睛都要痛起來了似的。
「這裡就是所謂的中繼地點。最初的開拓者就是從這裡改變方向朝東走去的。」
「嗯,有啊。到戰前為止還是一個很像樣的牧場,戰後被美軍接收,現在已經不經營了。美軍歸還後十年左右,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有錢人買下來當別墅用,不過因為交通實在很不方便,所以漸漸的就沒人來了,變成和空屋一樣。所以町裡就向他們租,其實如果乾脆買下來當做觀光牧場也不錯的,只是貧窮的町也沒這能力。何況首先就必須先把道路整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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