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尋羊冒險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4 繞過不祥的彎路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4 繞過不祥的彎路

「沒有人會特地跑到這裡來偷東西,再費力搬回去吧。」我說。
管理員臉朝向車頂脖子喀啦喀啦地轉動著。「總之上去看看。去了就知道。」
「玄關前面有信箱。鑰匙就藏在那底下,如果沒人在的話,你就用那個好了。」
「從這裡大概再走四公里的地方。」管理員一面和我們並排走一面說。「帶著女孩子一個半鐘頭也走得到。路只有一條,而且也沒什麼太陡的上坡路,抱歉不能送你們到最後。」
我拿了幾本舊電影雜誌回到客廳,在那裡翻開來看,彩頁介紹的電影是《邊城英烈傳》(The Alamo),寫說是約翰韋恩第一次導演的電影,約翰福特也全力支援。約翰韋恩說要製作一部永遠留在美國人心中的偉大電影。然而海狸帽子卻一點也不配約翰韋恩。
「沒有滑雪場或登山活動嗎?」我試著問。
「你的朋友好像打算在這裡過冬的樣子。」她說。「我大概看了廚房一下,儲存有可以過一個冬天的燃料和食品,喏,好像超級市場一樣。」
管理員再一次用鞋底猛力敲著路面。些許時間差之後聽見一聲鈍重的聲音。
可怕的安靜。連風的聲音都被這廣大的樹林吞沒了。黑黑胖胖的鳥偶爾伸出紅色舌頭銳利地切開周遭的空氣,鳥消失無蹤之後,沉默就像柔軟的果凍一樣把那縫隙填滿。把路埋沒的落葉吸滿了兩天前的雨水而依舊溼答答的。除了鳥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劃破沉默。白樺木無止盡地延伸,筆直的道路無止盡地延伸。剛才還那樣地壓迫著我們的低雲,從樹林之間看起來,也多少有點非現實的感覺。
只要來到這裡,往後的路就沒什麼問題了。路變得很平坦,周圍尖銳刺|激的感覺也減淡了,逐漸變成一副和平穩重的高原風景。甚至也看得見鳥出現了。
沿著谷走的道路前方,看得見一座有點奇怪的圓錐形滑溜溜的山。山的尖端簡直像被巨大的力量折彎了似的歪斜著。
河水比昨天少了一些,混濁也完全消失了。河對岸是寬闊的水田,眼睛所及一望無際都是結實纍纍的稻穗,被不規則的曉風描繪出奇妙的波浪線條。水泥橋上拖拉機正朝山上開。拖拉機拖啦拖啦拖啦的引擎聲隨風吹來,很久以後還小聲地響著。三隻烏鴉從已成紅葉的白樺林間出現,在河上轉了一圈之後停在欄杆上。停在欄杆上的烏鴉們看起來好像是出來看前衛劇的旁觀者一樣。不過當牠們對於這樣的角色覺得膩了之後,便依次離開了欄杆,朝河的上游飛去。
「嗯,應該是。不過也並不那麼急。只要在下雪前做就可以了。」
「不知道。」
「可是他本人卻不在。」
牆壁對面等間隔地並排著四扇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的雙層窗。從窗裡可以看到草原上正在下著灰色的雨。雨勢增強,群山在遠處朦朧地隱約在雲雨中。
我們往回朝吉普車走。
「我們要繞到那座山的背後。」
「快走吧。」說著我背起沉重的背包。我希望能夠在雨點或雪霰降下之前,早一步接近有頂的地方。不希望這樣寒冷的地方被淋得濕濕的。
「大概只有等吧。」我說。「一星期以前老鼠還在這裡,行李也還留在這裡,他一定會回來的。」
我默默點頭。由於汽油的氣味使我的頭昏昏的。
草原寬闊得令人倦怠。不管多麼努力地快走,卻似乎一點也沒有前進的感覺。簡直無法掌握距離感。
她端著咖啡出來,我們面對面地喝著。雨點斷續地敲著窗子。偶爾加重一些,和冷冷的陰影混合在一起浸透了這房子。電燈的黃色光線像花粉般飄在空中。
我無意識地把香菸叼在嘴上,又因在意汽油氣味而把菸放回盒裡。於是決定從口袋拿出剩下的檸檬糖來含在嘴裡。檸檬的香味和汽油味在嘴裡混合在一起。
客廳牆上有一扇不起眼的門,打開門裡面是一間大約六疊榻榻米大的儲藏室。儲藏室裡擁擠地堆放著多餘的家具、地毯、餐具、高爾夫球具、擺飾品、吉他、床墊子、大衣、登山鞋、舊雜誌之類的東西。連中學考試的參考書和遙控飛機都有。這些多半是五〇年代中期到六〇年代中期之間的產物。
天空被潮濕的灰色的雲密密覆蓋著。那看起來與其說是雲,不如說更像均勻的布料一樣。在那下面黑色雲塊正低低地流動著。低得如果把手伸出去好像指尖就會碰到似的。他們正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朝東方飛去。從中國大陸越過日本海橫切過北海道,正朝鄂霍次克海飛去的沉重的雲。一直望著這些飛過來又飛遠去的雲群時,我們所站立的落腳點之不確實,逐漸令人難以忍受。他們只要隨便一吹,就可以把貼在岩壁上的這個脆弱彎路和我們一起拉進虛無的深谷底下。
「妳的耳朵沒什麼感覺嗎?」
「左邊。」過了一會兒管理員簡短地說。我摸不著頭緒地眼睛向道路左邊看。黑暗而陰森森的原生林之壁像從地面拔除似的消失,大地陷落到虛無之中。一個巨大的谷。視野壯闊極了。其中一點暖和的感覺都沒有。垂直切www•hetubook•com.com割的岩壁把所有生命的影子都從這裡除去,這還不夠,並朝周圍的風景吐出它不祥的氣息。
在數秒鐘之間,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在黑暗中時間忽前忽後,有幾個地方互相重疊。沉重的感情記憶像沙一樣紛紛崩潰。然而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張開眼睛時一切又都恢復原樣。眼前只是一片奇異而平板的灰色空間寬闊地延伸著而已。
「一積雪這一帶就完全不能通車了。」管理員說:「不過也沒有必要就是了」
「發現一根新的菸蒂。」我說。「好像就在最近有人坐在這裡,和我一樣地抽過一根菸。」
「沒有。什麼也沒有。因為什麼也沒有,觀光客也不來,所以町上就快要沒落了。昭和三十年代中期為止,雖然還以寒冷地帶農業模範城鎮而相當活躍過,可是在稻米生產過剩之後,誰都沒有興趣再在冰箱裡繼續搞什麼農業。本來就是這樣嘛。」
鑰匙和鑰匙孔密合得有點不自然。鑰匙在我手中轉了一圈,發出喀吱一聲爽快的聲音鎖就開了。
「不過最可憐的,說什麼還是種羊,你們知道羊的後宮嗎?」
由於百葉窗長久關閉的關係,屋子裡陰暗得有點不自然,過了好一會兒之後眼睛才習慣過來。陰暗滲透進房屋的每一個角落。
管理員緊閉著嘴唇,繼續往右再往右地繞過大彎。而且好像要聽取什麼似地,臉朝前方伸出,並逐漸降低車子的速度,在道路稍微變寬的地方踩煞車。引擎停下之後,我們才從凝凍了似的沉默中解放出來。只有風的聲音徘徊於大地之上。
她在我旁邊坐下,用兩手把頭髮往上撩,露出好久沒看見的耳朵。瀑布的聲音在我的意識中忽然變淡,然後又回來。
「可是如果順位都決定了的話,那為什麼還會打架呢?」
「這地方好像不錯哦。」她說。
她從二樓拿了毛毯來,幫我蓋上。然後點著柴油暖爐,把香菸放進我嘴裡,幫我點火。
於是她消失到廚房去了。
「沒什麼。」我說。「先進去再說吧。」
「我會小心。」我說。
房間的地鋪了木板,中央鋪有大約六疊榻榻米寬的地毯,上面擺設著沙發組和地板立燈。堅固厚重的餐桌組則被推到房間的角落,覆蓋著一層白色的灰塵。
「就是下星期下也不奇怪喲。」管理員說。然後一隻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臉朝下咳了一會兒。「積雪是進入十一月初以後。你清楚這一帶的冬天嗎?」
正如她所說的。
這樣的路繼續開了大約二十分到三十分左右。連手錶的指針都晃動得無法正確看清。這當中誰也沒說一句話。我緊緊抓住座位背後附的帶子,而她則緊緊抓住我的手臂,管理員專心集中精神在方向盤上。
二樓有三個房間。走廊夾在中間,左邊是一個大房間,右邊是兩個小房間。我們依次順序打開三個房間的門看了看。每間都只有最小限度的家具,空蕩而陰暗。比較寬大的那間有張雙人床和化妝台,床只有赤|裸的床架。有一股死去的時間的氣味。
「裡面是濕的。」他說明。「所以大家都會上當。這地方啊,是有點奇怪。」
「不知道。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要一星期,總之看情形再說。」他又再叼起一根菸,不過這次是在點火之前就開始咳嗽。「你要小心才好,看樣子今年的雪可能來得早。一開始積雪之後就會被困在這裡喲。」
我以急速的腳步通過「討厭的彎路」。正如管理員所說的,那彎路確實有不祥的地方。首先是身體感到一股模糊的不祥感,那模糊的不祥感敲著頭腦的某個部位發出警告。渡過河流時,覺得好像忽然有一股急速溫度差異的沉澱衝激著兩腳。
「到了噢。」她拍拍我的手臂說。
「養羊最重要的事情是交尾的管理。因此公羊歸公羊,母羊歸母羊,分別隔離,在母羊圈裡只放進一頭公羊,通常都是最強的一號公羊。也就是為了得到最優良的品種。然後大概一個月左右那件事完成之後,種羊再放回原來的公羊圈子裡。可是在那之間圈子裡已經有了新的順位。種羊因為交尾的關係體重都已經減少了一半,因此打架自然也打不贏。然而其他的羊卻全體發動總競賽向牠挑戰。真可憐。」
管理員好像第一次發現她的存在似的。手放在方向盤上卻轉頭朝向這邊,把她的臉像要吞進去般瞧著。柏油路是一直線的,對面也沒有車子的影子,因此應該沒事,雖然如此仍然令人冷汗直流。
她在尋找電源開關時,我在陰暗中試著檢查了一下掛鐘。掛鐘是那種將附有鏈子的三條分銅往上拉來上發條的式樣。三條分銅都已經降到下面了,但時鐘還在擠出最後的力量繼續動著。從鏈子的長短看,分銅要降到下面所需的時間是一星期。也就是在一星期前有人在這裡上過時鐘的發條。
「謝謝。」我說。
草原周圍每隔五公尺釘著一根木樁。木樁之間綁著鐵絲網。生了鏽的舊鐵絲網。我們好像已經來到羊的牧場了。我推開兩扇對開的磨損木門走進裡面。草是柔軟的,大地黑黑濕濕的。
當然叫也沒用和-圖-書。誰都不在。只有暖爐旁的掛鐘還滴答滴答地響著。
「你沒事吧?」她擔心地問。
在陰沉沉的烏雲天空下,從吉普車上把行李拿下來。我脫下薄風衣,從頭上套下厚登山外套。雖然如此還是無法抵擋透進身體來的寒冷。
穿過幾個危險彎道,車子越接近圓錐形的上方,右邊的緩坡就逐漸變成危險岩山的模樣,最後終於變成垂直的岩壁。而我們就像在巨大的平平的壁上刻出來的狹窄的一點凸出的地方,好不容易勉強貼著一樣。
她沉默著好像在想什麼。或許正在想像羊以額頭互相打鬥的光景吧。
草原上流著黑色的雲。雲流去的方向看得見一座高聳的山。雖然眺望的角度不同,不過確實是和老鼠拍的照片上一樣的山。不用拿出照片對照就可以確定。
試著想想那山道的險惡,我不知道羊博士是如何在四十年前運送興建這樣一幢房屋的建材到這裡的。恐怕是把所有的勞力和財產都耗盡在這裡了吧。我一想起窩在札幌旅館二樓陰暗房間的羊博士心就痛。如果說有所謂未得報償的人生典型存在的話,那就是羊博士的人生吧。我站在冷雨中,抬頭望著建築物。
北海道短暫的秋天即將結束。厚厚的灰色的雲,正孕育著雪的預感。由於從東京的九月一下跳進北海道的十月,因此我的一九七八年的秋季好像幾乎完全喪失了。只有秋天的開始和秋天的結束,而沒有秋天的中心。
「去看看二樓吧。」
「真不得了。」她說。
「沒關係。非常謝謝你。」
「羊是怎麼打架的?」
抽完菸用鞋底踏熄時,我發現旁邊另外有一根菸蒂。我把它撿起來試著仔細檢查。是一根踏熄的七星(Seven Stars)。從沒有濕氣來看,是在雨後抽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從谷底吹上來的沉重的風,將右手邊斜坡上茂密的草從下面往上撫動著。車窗玻璃被細沙吹打得發出啪吱啪吱的聲音。
「睡一下吧。我去準備一點吃的東西。」
我試著回想老鼠是抽什麼菸的。想不起來。連有沒有抽菸都想不起來了。我放棄地把菸蒂丟到河裡。河水轉瞬間就把它運到下游去了。
「嗯,這不過是輪迴而已。被踢下來的羊,年輕時候也曾經把別人踢下去過。而且一旦被屠殺之後,就不再分什麼一號還是五十號了。大家一起變烤肉。」
管理員咳嗽了一下之後把香菸丟在地上。「抱歉,我不想冒險勉強開。」
「鑰匙一直放在這樣的地方不是太粗心大意了嗎?」她說。
「累了嗎?」她問。
床的旁邊有一個橡木料的堅固衣櫃,抽屜裡整齊地放著男人的毛衣、襯衫、長褲、襪子和內衣。毛衣和襯衫是舊的,有些地方磨損了或有點脫線起毛,但東西是好的。記得其中有幾件我看過。是老鼠的東西。三十七號的襯衫,七十三號的長褲。沒錯。
我們下了樓,又在沙發上坐下。掛鐘響了一陣子之後,敲到第十二下。在最後一響被吸進空氣裡之前,我們沉默著。
「如果有一頭羊受傷力氣減弱的話,順位就變不安定。底下的羊會想往上爬而挑戰。於是就有三天左右打打鬧鬧的。」
「很痛嗎?」
一個昏暗陰雲而有點冷的早晨。我想到在這樣的日子裡羊群要被趕進冷冷的消毒液裡游泳,就覺得很同情。或許羊群對於寒冷並不怎麼覺得苦,應該是不覺得苦吧。
我們從廚房旁的樓梯上去。樓梯在中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突然轉一個彎。上了二樓空氣的層次似乎有點不同。
走到彎路開始彎曲的地方管理員停了下來。嘴邊還含著菸,一直凝神注視右手邊的斷崖。斷崖正中央一帶湧出水來,水流到下面形成小溪流,緩緩地橫切過道路。水因含著黏土而混濁成淺茶色。用手指觸摸一下斷崖潮濕的部份,岩土比想像中脆弱多了,表面鬆鬆地崩垮下來。
總之除了這樣沒有其他辦法。
雲行依然不變,只是天候似乎挺住了。她重新調整了登山鞋的帶子,我坐在橋的扶手上抽菸。下游的方向可以聽見瀑布的聲音。從聲音判斷並不是怎麼大的瀑布。從道路左手邊吹來一陣零散不定的風,把落葉紛紛捲起一陣波浪,並向右手邊遠去。
「不過你不是一直住著嗎?」
「妳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無聊嗎?」
和房子的老舊恰成對比,樹木卻無休止地繼續生長著。簡直像出現在《海角一樂園》(The Swiss Family Robinson)裡的樹上房屋一樣,樹完全把房子包起來。由於長久之間沒有修剪的關係,使得樹木的枝幹恣意地向四面八方伸展著。
「可是沒下雪呀。」
周圍飄散著雨的氣味。動作要快才好。我們朝著建築物的方向直線橫切過草原。雲從西方向這邊接近,不像剛才那樣細碎零星,而是蘊含著雨的厚重雲塊。
「這樣我們也比較容易管理。只要拉住帶頭的羊,其他的都會默默的跟著來。」
「不清楚。」我說。
「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
「走路的話應該沒問題。主要是怕震動和圖書。」
六點鐘醒過來,洗好臉,在等候早餐做好之前,我一個人坐在走廊望著河裡的流水。
「這個嘛,是上個月。上個月的二十號左右。然後就一直沒聯絡。通常有事的話都是對方打來的。比方說採購單之類的。」
我並不覺得路有那麼濕。看起來還不如說有變乾硬的樣子。
「還喜歡我的耳朵嗎?」她問。
「羊也差不多是這樣啊。」管理員說。「這種事想都沒想,想了也想不通。就吃吃乾草、小小便、彼此輕微地打打架,一面想著肚子裡的小孩一面過冬。」
「大概吧。」我一面恍惚地望著窗外的風景一面說。「一直團團轉著尋找,現在忽然停了下來的關係。一定是不太習慣。而且好不容易跋涉到照片上的風景裡來,老鼠和羊卻都不在。」
「冬天裡羊就安靜地待在牧舍裡呀。」管理員終於面向前方之後這樣說。
「哦。」她說。
管理員的雙手還放在方向盤上沉默了很久。然後走下吉普車,用作業鞋底敲一敲地面。我也下車站在他旁邊,看著路面。
「不行。一露出耳朵頭就開始痛。」
「那麼木材工廠呢?」
風從研磨缽型的底部渦漩而起,像捲著舌尖吐氣似地發出令人厭惡的聲音。我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毛衣裡也流著冷汗。
在通過那五百公尺左右的時間內,踏在地面的腳步聲變化了好幾次。有幾道像蛇行一般彎彎曲曲的湧泉橫切過地面。
「羊也會打架嗎?」她問。
和從遠遠看的時候一樣完全感覺不到人的氣息。附在細長的雙層高窗外側的木板百葉窗上粘著一層細沙灰塵。雨將沙塵以奇怪的形狀固定下來,而那上面又再堆積上新的沙塵,新的雨又把它固定下來。
「打起精神來,事情一定會順利的。」
路況非常糟糕,車子像地震計的針一樣上下搖動。放在腳下塑膠桶子裡的汽油開始發出不祥的聲音。簡直像頭蓋骨中的腦漿四處飛濺似的聲音。耳朵聽著頭就開始痛。
然後再走十五分鐘之後路突然終止。白樺樹海也像被切斷了似的終止了。於是我們前面展開一片湖一般寬闊的草原。
大約又過了三十分左右,我們已經完全離開那圓錐形的山,來到一個平得像桌面一樣的寬闊台地。台地被切割聳立似的山所圍繞。好像一個巨大火山的上半部完完整整地陷落下來似的感覺。已經轉為紅葉的白樺樹海無止盡地延伸著。白樺之間茂密地生長著一些色彩鮮艷的灌木和柔軟的野草,有些地方可以看見被風吹倒的白樺變成茶色腐朽的枯幹零星散佈著。
「喂!」我試著大聲叫。「有人在嗎?」
我把面向草原的雙層窗推上去,打開外側的百葉窗。吹越草原的風更加強了,黑色的雲流動得更低了些。草原像是一個正在四處滾動的生物般在風中扭曲著,遠方看得見白樺樹,看得見山,和照片上完全一樣的風景。只是沒有羊。
「因為人手不足,所以都往比較方便的地方移了。町上雖然還有幾家小工廠,不過都不怎麼樣。在山上鋸好的木頭只路過町上就直接運往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路修得很氣派,町卻逐漸衰退了。附有粗壯釘子防滑輪胎的大型卡車多半不怕雪。」
在這建築物裡,時間以很奇特的方式流動著。和掛在客廳牆上的老式掛鐘一樣。人們心血來潮來到這裡把分銅捲上去。分銅只要在上面,時間便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流動著。然而人們離去之後,分銅降下來了,時間便停在那裡。然後靜止的時間的塊狀,便將褪色的生活一層一層堆積在地上。
管理員手握著咕啦咕啦搖晃的方向盤,用下顎指著那山的方向。
我們在通過那段彎路之後,為了儘量遠離那裡而絲毫沒有減速地繼續走著。走了三十分左右之後,山崖的傾斜轉成比較和緩,而且也看得見少數樹木生長的姿勢時,我們才鬆了一口氣,肩膀的力氣放鬆下來。
我依照管理員告訴我的方法在郵件信箱底下試探了一下。鑰匙掛在裡面的金屬掛勾上。樣子古老的黃銅鑰匙,手摸的部份變得潔白。
大約開了三十分鐘左右,柏油路突然消失,路寬也減成一半。兩側的陰暗原生林像巨大的波浪一般向車子猛然壓下來。空氣的溫度又下降了幾度。
「冬天羊做什麼呢?」她問。
「羊常常會打架噢。」管理員說。「雖然群體行動的動物都這樣,不過在羊的社會裡每一頭都有牠們嚴格的順位。如果一個羊欄裡有五十頭羊,那麼就有第一號到第五十號的羊。而且每一頭都對自己的位置認識得很清楚。」
「什麼時候會開始下雪呢?」
「你的朋友?」
走了十五分鐘之後,碰到一條澄清的小河,小河上架著一座由白樺樹幹捆紮成排並附有扶手的堅固的橋,而周圍則有一片像是休憩用的空地。我們在那裡放下行李,走下河邊去喝水。從來沒有喝過這麼美味的水。手凍得紅紅的,而且甜甜的。有一股柔軟的泥土氣味。
「電話鈴響不響?」
隔著草原,正面看得見一幢美國鄉村風格的古老木造兩層樓房。四www.hetubook.com.com十年前羊博士蓋好,然後老鼠的父親買下的建築物。因為沒有可以比較的東西,因此從遠處看來無法正確掌握房子的大小,不過是一幢渾厚而無表情的房子。油漆的白色在烏雲天下顯得不祥地陰沉。從接近鐵鏽的芥子色複式斜屋頂的正中央,朝天空凸出一根紅磚造的四角形煙囪。房子周圍沒有圍牆,代替的是經過歲月滋長的一群常綠灌木的枝葉擴展開來。在風雨和冰雪中守護著建築物。房子不可思議地令人感覺不到一點人的氣息。看起來就有點奇怪的房子。並不是感覺不好或冷冷的,也不是蓋得有什麼特別,也不是舊得無可救藥的程度。只是——奇怪。那看起來就像一個無法適當表現感情便老去的巨大生物一樣。不是如何表現的問題,是不知道要表現什麼。
「不,沒關係。不用擔心。我很習慣這樣。」
真是一個空曠的客廳。
房子很寬大。寬大、安靜、有一股老倉庫般的氣味。好像小時候聞過的氣味。古老家具和被遺棄的褥子所醞釀而成的古老時間的氣味。我反手把門關上時,風聲便悄然停止。
「下午開始要消毒嗎?」
不知道,我們說。
書櫃旁放著一個同樣是定做的裝飾櫃,裡面設有六〇年代中期流行過的書架型喇叭和擴大機、唱盤組合。兩百張左右的唱片都是老舊得盤面刮傷累累的,不過至少並非沒價值的。音樂不像思想那麼容易風化。我把真空管擴大機開關打開,隨便選了一張唱片,試著把唱針放下。納京高(Nat King Cole)開始唱起〈國境之南〉(South of the Border)。房間的空氣似乎回到一九五〇年代了似的。
通過那個彎道之後,這裡看來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地方。
「到了。」我說。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語言。
「還是不行。」管理員說,「下得比我想像中大得多。」
「真可憐。」
仔細想想,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走在這樣寬闊平坦的土地上。遙遠的地方風的動向好像伸手可以摸到似的看得一清二楚。成群的鳥和雲的流向交叉似地,朝北方橫飛過頭上。
剩下一個人之後,身體好像變得好沉重。我吸了兩口就把菸熄了,毛毯拉到脖子上眼睛閉起。只花了短短幾秒鐘就睡著了。
靠窗邊有一組設計式樣簡單,最近已經很不容易看到的老式桌椅。書桌抽屜裡放著便宜的鋼筆和三盒備用墨水,成套的信封信紙,信紙都是白紙。第二格裡放著吃剩一半的止咳喉糖罐和零碎的雜物。第三格是空的。既沒有日記、筆記,也沒有手冊,什麼都沒有。看起來好像是把多餘的東西都清出來全部處理掉了似的。一切的一切都太過於整齊了,令人難以接受。手指在桌上一抹,指尖附上了灰塵,並不怎麼嚴重的灰塵,到底還是一星期左右。
我們走了大約兩百公尺到下一個彎道。一股討厭的寒氣纏著身體,我把風衣拉鍊一直拉到脖子上把衣領立起來。雖然如此寒氣還是沒有消失。
我們把背包放在地上,也沒什麼特別要說的話題,兩個人就那樣看了看周遭的風景。眼底下的深谷底,銀色的河川正描繪出一條和緩的纖細曲線,兩側則被厚厚的綠林所覆蓋。隔著谷的對面,被紅葉上了彩的低矮山群波濤起伏地連綿出去,而那遙遠的盡頭則可以看見平原朦朧地隱約在雲霞間。稻子收割之後昇起幾條燒稻草的煙。以視野本身來說是很壯觀,可是怎麼看,心情都不會覺得愉快。一切都那麼陌生,而且不知道什麼地方竟然有點異教的感覺。
「可以走路嗎?」
山的坡度稍微變陡,而且路面也開始畫著巨大的S字形彎曲。田園式的風景逐漸消失,道路兩邊開始被懸崖絕壁似的高聳的陰暗原生林所支配。偶爾從樹林的間隙才看得見平原。
我和她在後座坐下。車裡有一點輕微的汽油味。「你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我試著問他。
「不會無聊嗎?」
我微笑著輕輕伸出手,用指尖觸摸她的耳朵。
她在廚房泡咖啡的時候,我在寬大的客廳裡轉了一圈,試著檢查每個角落。客廳中央有一個真正的壁爐。雖然沒有最近用過的痕跡,但整理得只要想用隨時都可以用的狀態。有幾片樫木葉子從煙囪上掉了下來。在沒有冷得需要燒柴的日子,另外也準備有一個大型的柴油暖爐可以用。燃料計的指針顯示柴油已經裝滿了。
「地面很脆弱,而且不光是這樣,好像有一點不吉祥。連羊來到這裡都會害怕。」
令人背脊一涼的聲音。「嗯,走路的話沒問題。」
「噢,一點聲音都沒有。大概電話線在什麼地方被切斷了吧。下大雪的時候,有時候也會這樣。」
我把三根分銅捲到最上面,然後坐在沙發上把腳伸出去。好像是從戰前用到現在的老沙發,但坐起來依然很舒服。不軟也不硬,和身體很服帖。有一股人的手掌般的氣味。
www•hetubook•com•com頭有點痛。」她說。
車子開過水泥橋,走和昨天一樣的路上山。通過綿羊飼養場前面時,我們三個人都望著那兩根柱子和看板。飼養場安安靜靜的。綿羊們是不是正瞪著那藍眼睛凝視著各自沉默的空間呢?
過了一會兒之後隨著啪吱小聲的一響之後,電燈亮了。她從廚房走出來。她身手矯捷地在起居室到處巡視一周,然後在長椅子上坐下來抽著薄荷菸。我也抽了一根薄荷菸。自從和她交往以來,我也逐漸喜歡上薄荷菸了。
然而透過照片看過幾百次的風景,實際親眼看到時,感覺真是奇妙。深度覺得極端的人工化。與其說我已經跋涉到達這裡,不如說有人根據照片匆匆忙忙把那風景拼拼湊湊做出來放在那裡來得更恰當。
只有靠裡面的小房間,還留有人的氣味。床鋪得很整齊,枕頭還稍微留下凹痕,藍色素色的睡衣摺放在枕頭旁。床頭櫃上放著老式的檯燈,旁邊蓋著一本書,是康拉德(Conrad)的小說。
「喜歡。」我說。
「因為我喜歡羊。羊是一種個性很好的動物。還會記得人的臉。唉!照顧羊的工作一年轉眼就過去了,就這樣一直團團轉著而已。秋天交尾、冬天平安過冬、春天生小羊、夏天放牧。小羊長大,同一年的秋天已經又可以交尾了。就這樣反覆重複著。羊每年更替,只有我年紀越來越大。年紀大了就更沒有勇氣離開町上了。」
管理員一面讓車體在狹窄的道路上懸崖的各處碰碰撞撞,一面很辛苦地調轉方向,每碰撞一次,懸崖的土就紛紛落下。方向好不容易調轉好之後,管理員按按喇叭揮揮手。我們也揮揮手。吉普車順著大轉彎的弧度消失了,只剩下我們兩人孤零零地被留下來。感覺好像被遺棄在世界的盡頭一樣。
「怎麼了?」她問。
「一旦開始積雪之後,就像水庫決堤一樣無邊無際地開始積雪。這麼一來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躲在家裡,縮著脖子,這裡本來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很奇怪喲。」管理員一看見我就說。「昨天我為了慎重起見,試著先打一通電話到山上,可是完全不通。」
他並不回答,只從上衣口袋拿出香菸用火柴點著。「我們稍微走一下看看吧。」
壁爐旁邊有一個定做的有玻璃門的書櫃。滿滿排列著多得不得了的舊書。我拿起幾本啪啦啪啦試翻了翻,都是些戰前的書,其中大多沒什麼價值。多半是些關於地理、科學、歷史、思想、政治等的書,那些除了要研究四十年前一般知識人的基礎教養之外沒有任何用處。雖然也有一些戰後發行的文物,但以價值來說也是相同程度的東西。只有《布魯塔克英雄傳》(Plutatch`s Lives)、《希臘戲曲選》(Selected Greek Tragedies)和其他幾本小說免於風化地殘存下來。像這樣的東西,對於度過漫長的冬季或許還滿有用的。不過不管怎麼說,看見這麼多冊數無價值的書齊聚一堂,還是我初次的經驗。
「可是在那之前如果開始積雪,我們只能在這裡過冬,而且你一個月的期限也會到期呀。」
玄關門上附著一面十公分四方的玻璃窗,從窗的內側以窗簾遮住視線。黃銅把手的縫隙裡填滿了灰塵,我的手一碰上,灰塵就紛紛落下。把手則像年老的大臼齒一樣動搖著。然而門卻打不開。三片厚樫木拼成的舊板門實際比外觀的樣子更堅實牢固。我試著用拳頭敲了幾次,果然不出所料沒有回答。只有手痛而已。頭上巨大的櫸樹枝幹被風吹動著,發出像砂山崩潰時的聲音一樣。
「奇怪?」
「現在怎麼辦?」她問。
八點整綿羊管理員的舊吉普車就停在旅館前。吉普車是附有屋頂的廂型車,看來像是美軍處理掉的東西,引擎蓋旁邊還淡淡地留有自衛隊所屬的部隊名稱。
「頭跟頭互相衝撞,羊的額頭像鐵一樣硬,中間是空洞的噢。」
一條筆直的路穿過白樺樹海。是一條吉普車可以勉強通過的路,筆直得幾乎讓人頭痛。既沒有彎曲,也沒有斜坡。往前看時,一切的一切都被吸進一點裡去。而黑雲就在那一點的上空流著。
天氣急速轉壞,僅僅混有一點藍色的淺灰,好像對這不安定的微妙已經感到倦怠了似的,逐漸變成暗淡的灰色,並流入一些煤炭般不均勻的黑色。周圍的群山也隨著被染上一層陰鬱的暗影。
「會一直在上面嗎?」
「那我們就在這裡慢慢等老鼠回來吧。」我說。
我們花了長久的時間跋涉到那幢建築物時,雨已經開始大滴大滴地降下來。建築物比從遠方看時大得多,也舊得多。白色油漆到處像是結痂似地斑駁脫落,脫落的部分被雨打之後經過漫長時日已經變黑。斑駁到這樣的地步如果要重新塗油漆的話,大概必須把舊的油漆全部刮掉才行吧。一想到這麼費事雖然是別人的事也覺得累。沒人住的房子確實是會逐漸腐朽的。這幢別墅毫無疑問的已經超越可以修復的地步了。
「這是個令人討厭的彎道。」管理員說。
我默默點點頭。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