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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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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12 為時鐘上發條的老鼠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12 為時鐘上發條的老鼠

「當然可以呀。這是你的鐘嘛。」
「到這裡來的羊男就是你對嗎?」
「是對我來說好得太奢侈的東西喲,雖然羊並沒有以很清楚的形式向我顯示,我只不過看到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已。雖然如此……」
「我在廚房的橫樑上吊。」老鼠說。「羊男把我埋在車庫旁。死這回事並不怎麼痛苦噢。如果你在為我擔心這個的話。不過其實這並不重要。」
「你真的不得不這樣做嗎?」
「可是你拒絕這個對嗎?」
「那以後會發生什麼?」
老鼠讓門開著,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他好像並沒有看外面的風景,沒有看屋子的內部,沒有看我,而一直注視著完全不同的其他什麼東西似的。那種感覺就好像在看門的把手或自己的鞋尖似的。然後好像把時間的門扉關上似的,發出一聲喀吱的小小聲音把門關上。
我沉默不語。
老鼠笑笑。「真是不可思議。在長達三十年的人生最後的最後所做的事,竟然是幫時鐘上發條啊。都要死的人了,為什麼還為時鐘上什麼發條嘛?真好笑。」老鼠不說話時四周便靜悄悄的,只聽見時鐘的聲音。雪把除此之外的一切聲音都吸掉了。簡直就像宇宙之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似的。
「簡單說,我是把羊吞進去然後就那樣死掉的。」老鼠說。「我等羊睡熟之後就在廚房的樑上用繩子上吊。那傢伙來不及逃出來。」
「對一切呀。道德上的軟弱,意識的軟弱,還有存在本身的軟弱。」
「你到這裡來的一星期前。」
「我瞭解你的心情。」老鼠繼續說。「不過那是遲早都會消失的東西。不管我也好、你也好、還有各種女孩子也好,身體裡似乎都有什麼會消失掉噢。」
「你還是早點下山好。在還沒被雪困住之前。你不會想在這種地方過一個冬天吧?恐怕再四、五天就要開始積雪了。要穿過冰凍的山路簡直要人的命。」https://m•hetubook•com•com
我依然蜷在毛毯裡,安靜閉著眼睛側耳傾聽。老鼠的鞋子發出乾乾的聲音慢慢橫越過屋子,打開門。好像快要凍結的冷氣進入屋裡來。沒有風,而是慢慢滲透進來似的沉重的冷氣。
「你相信世界會變好嗎?」
「她沒問題,她很好啊。」老鼠說。「只是她大概已經沒有吸引你的地方了。雖然我覺得很悲哀。」
「說真的你把吉他敲破時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看過你生這麼大的氣,而且那是我第一次買的吉他啊。雖然是個便宜貨。」
黑暗中聽得見搓手的聲音。
老鼠沉默了很久。聽得見他搓著手,然後嘆一口氣,「關於她的事,如果能夠的話我想盡量少說。因為她是我估計之外的因素。」
「再多喝一點啤酒吧。」
「她怎麼樣了?」
時鐘敲了九點半。
「不包括羊的話。」
老鼠沉默。
「一切呀。一切的一切。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軟弱、我的矛盾……羊最喜歡這些東西了。這傢伙有好多觸手,這些觸手伸進我的耳洞啦鼻孔啦,像用吸管吸一樣地把我榨乾。一想到這裡就噁心吧?」
「雖然如此,我還是被打敗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我無法用語言來說明。那就好比把一切都吞進去的坩堝一樣。美得讓人發暈,而且邪惡得令人討厭。如果身體被埋進裡面,一切就消失了。意識也好、價值觀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一切都消失了。很接近所有生命的根源出現於宇宙中的一點時的『物力論』一樣的東西。」
「羊對你要求什麼呢?」
「對。一切都隨著我的身體一起被埋葬。接下來只要再做一件事,就永遠被埋葬了。」
「得救了啊。」老鼠安靜地說。
我沉默。
「消失了啊。她體內有些什麼已經消失了。」
我沉默著。
「他瘋掉了。一定是對那坩堝的和*圖*書風景無法忍受吧。羊利用他組成一個強大的權力機構。羊就是為了這個而進到他體內的。換句話說就是用完就丟掉。思想上那個男人是零。」
「已經沒那麼冷了。」
「關鍵就在軟弱。」老鼠說。「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你一定沒辦法瞭解那種軟弱。」
「好冷啊。」我說。
我仍然蜷在毛毯裡沉默著。
老鼠站起來打開掛鐘的門,把鐘擺停下。所有的聲音和所有的時間便從地表消失。
「我們不談一般論好嗎。我剛才也已經說過了啊。當然人都有弱點。可是所謂真正的軟弱是和真正的堅強一樣稀有的東西喲。一種對於不斷被黑暗拉進去的軟弱你是不會瞭解的。而且這種東西實際上就存在這個世界上。並不能把一切事情都用一般論來解決。」
後面只留下沉默。除了沉默什麼也沒留下。
「為什麼不能不死呢?」
老鼠笑了。「真的,如果有所謂一般論的國家的話,你可以當那裡的國王噢。」
「嗯。」我回答。「她想問你,到底是結束了還是沒結束?」
「很好啊。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是啊。」
「如果你早一星期到這裡來,我還是會死的。那麼,或許我們可以在更明朗而溫暖的地方見面也說不定。可是,也一樣。我不能不死的事實還是沒有改變。那只有更痛苦而已。而且那樣的痛苦我是一定受不了的。」
「我簡單說吧。如果你能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的話。」
「首先第一個是關於羊男。」
「對呀。」我說。
「我喜歡我的軟弱。也喜歡痛苦和難過。我喜歡夏天的光、風的氣息和蟬的聲音,我喜歡這些東西。毫無辦法的喜歡。和你一起喝的啤酒啦……」老鼠說到這裡把話吞回去。「我不知道。」
我點點頭。
「這倒是真的。」老鼠說完笑起來。
時間死絕了,在死絕了的時間之上,雪無聲地堆積著。
「估計m•hetubook.com•com之外?」
「一定沒人會相信的。實在太荒謬了。」
「我想你大概不會瞭解。」老鼠繼續說。「因為你沒有這樣的一面哪。可是,總而言之,那就是軟弱。所謂軟弱就和遺傳的病一樣噢。不管你有多麼瞭解,卻無法靠自己治好。也不會因為某種契機而消失。只會越來越惡化而已。」
「血瘤是不是像鞭子一樣的東西?」我問。「羊為了要控制宿主的工具。」
我笑了。這次笑得出來了。「可是如果照你這樣說的話,豈不是沒有一個人不軟弱了?」
「誰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呢?」
「可是你不說我就不懂啊。」
「人都很軟弱。」
「對不起。」我道歉。「我只是想把你嚇出來而已。」
「你怎麼辦?」
「下次再見。」我說。
「再見。」老鼠說。
「我們好像是用相同材料做出完全不同的東西似的。」老鼠說。
「真的不得不這樣做。如果再遲一些的話,羊可能就完全支配住我了。那是最後的機會呀。」
「什麼時候?」
「關於這個我不太想說。因為那樣會變成在自我辯護。你不覺得沒有比死人在做自我辯護更難堪的事嗎?」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是不包括羊。」老鼠把第三罐啤酒一口氣喝乾,空罐子喀噹一聲放在地板上。
「那代價是什麼?」
「先生所追求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就算我說了,到底有誰會相信呢?」
「然後先生死了以後,羊想利用你繼續支配那個權力機構對嗎?」
「你能不能也幫我問候他。」
「羊男是個好傢伙。」
「為什麼?」
「一個完全無政府的觀念性王國。在那裡所有的對立都一體化了。而我和羊則在那中心。」
「再做一件事。那是以後要你幫m•hetubook•com•com我做的事。不過現在不談這個。」
「我差不多要走了。」老鼠說。「不能待太久。一定還會在什麼地方見面吧。」
「沒關係,一到明天反正一切都要消失的。」老鼠很乾脆地這樣說。「然後,另外一個問題,是關於你的女朋友對嗎?」
「她怎麼樣了?」
「所謂軟弱是身體裡面逐漸腐敗的東西。簡直就像爛瘡一樣。我從十五歲前後開始一直繼續有那種感覺。所以我總是很焦躁。自己體內確實有什麼在腐敗中,或者說自己可以持續地這樣感覺,你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從一半開始。」我說。「起先還不知道呢。」
「沒錯。如果得了那個就沒辦法逃離羊了。」
我試著找話說,可是找不到話說,我還是蜷在毛毯裡注視著黑暗的深處。
我用顫抖的手拉開拉環喝了一口啤酒。喝起來確實已經沒那麼冷了。
「是啊。」我說。「最後還有兩個問題。」
老鼠又再搓了一次手掌。「我本來希望以我自己正常的樣子和你見面的。以擁有我自己的回憶和我自己的弱點的我自己。寄給你像暗號似的照片也是為了這個。我想如果偶然能夠把你引導到這塊土地上來,那麼最後我就可以得救了吧。」
「如果……」
「對呀。」
「傑要我問候你。」
「所以我才會離開以前那個地方。因為我不想把如此墮落的自己暴露在別人面前。包括你在內。只要我自己一個人到陌生的土地去的話,至少可以不必增加別人的麻煩。結果。」說著,老鼠一度沉進黑暗的沉默中。「結果,我沒有能夠從羊的陰影之下逃出來也是因為這軟弱。我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時候就算你立刻趕來,我想我大概也沒什麼辦法。就算假定我決心下山也一樣噢。因為我一定還會再回來。所謂軟弱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好啊。」
「見到你真的很高興。」
「結束了啊。」老鼠說。「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算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結束,總之還是結束了。我的人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人生。可是當然如果借用一下你所喜歡的一般論的話,任何人的人生也都沒有什麼意義。對嗎?」
「後來你得救了嗎?」
「你那時給時鐘上了發條對嗎?」
「再做一件事?」
「這是一般論哪。」說著老鼠扳響了幾次手指。「不管搬出幾種一般論,人都去不了什麼地方。我現在說的是非常個人的事。」
「可能的話最好能在比較亮的地方,季節是在夏天噢。」老鼠說。「最後只有一件事要麻煩你。明天早晨九點把掛鐘時間調好,然後把鐘後面凸出來的電線接上。綠色的線接綠色的線,紅色的線接紅色的線。然後我希望你九點半離開這裡下山去。十二點我有一個普通朋友會到家裡來喝茶。可以嗎?」
老鼠迴轉著脖子弄出啪吱啪吱的聲音。「是啊。我借了他的身體。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啊?」
「那麼還沒結婚囉?」
我們同時喝啤酒。身體稍微暖和了一些。
「我也見到她了。」
「能不能把時鐘停下來?」老鼠問我。「好吵啊。」
沉默暫時包圍了我們兩人。
「少來了。」老鼠把我的話堵住。「已經沒有什麼如果了。你應該也知道的,對嗎?」
「對。對我來說我本來打算這是一個只有自己人的party。可是她卻夾進來了。我們不應該把她捲進來。你也知道那女孩子擁有過人的能力。能夠把各種東西拉到一起的能力。可是她不該來這裡。這是一個遠超過她能力的地方。」
老鼠在黑暗深處似乎很樂地笑著。「我已經沒有以後這回事了啊。只有花一個冬天消失掉而已。至於這一個冬天到底有多長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個冬天就是一個冬天哪。能見到你我很高興。雖然本來是希望能在更溫暖更明亮的地方見面的。」
「你為什麼拒絕呢?」
「我會這樣做。」
「是對什麼的軟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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