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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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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只是這樣,我想。確實變得有點軟弱了。但最大的問題是對自己沒有確實的信心。因此無法逞強。我做的事真的是正當的嗎?難道我不應該包庇五反田君,而其他方面全部坦白招供協助調查嗎?我是說謊了。說謊這件事,不管是什麼種類的謊,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是為了朋友。我可以對自己說,不管做什麼May都不能再活過來了。我可以像這樣說服自己。但卻無法逞強。因此我默默地繼續寫著公文。到傍晚為止寫了二十頁。長時間用原子筆繼續寫著細字是一件很要命的工作。手腕逐漸無力起來。手肘變得好沉重。右手中指開始痛。頭腦昏昏沉沉立刻就寫錯字。寫錯了就劃線,在上面按拇指手印。變得好喪氣。
我用手指頭按按太陽穴。覺得太陽穴裡好像跑進什麼硬梆梆的東西似的。那是從某個地方進去,然後在頭腦裡膨脹起來。到現在已經無法取出來了。太遲了,如果稍早一些的話或許還容易取出來呢。真可惜。
「結果還沒查出來嗎?」我試著問漁夫。「指紋或遺留物、或遺體解剖的結果怎麼樣?」
第二天依然是同樣類似事情的反覆。早晨我們三個人又默默在同一個房間喝難喝的咖啡,吃麵包。還不太差的牛角麵包。然後文學把電刮鬍刀借給我。我雖然不太喜歡電刮鬍刀,但也只好看開用那刮了鬍子。因為沒有牙刷,沒辦法只好仔細地漱了口。然後再度開始詢問。無聊的瑣碎問題。合法的拷問。像上了發條的蝸牛一般拖拖拉拉地繼續到中午。他們能夠問的問題到中午全部問完。好像終於再也找不到任何疑問了。
「那麼,總之先吃中飯吧。」漁夫說。
我望一眼那和*圖*書整疊公文信紙。我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想要生氣。而且想要怒吼,這樣做是不對的。也想要敲桌子。你們沒有這樣做的權利,我是在法律上被保護的市民啊。我想站起來立刻回家去。也知道正確說他們沒有阻止的權利。但我實在太累了。累得什麼都不想做了。對誰都不想主張什麼了。覺得與其主張什麼,還不如依照他們說的,做什麼都算了。覺得那樣會比較輕鬆。我變軟弱了,我想。累得變軟弱了。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會更認真地生氣的。對垃圾食物、香菸煙霧、電刮鬍刀,這些東西都無所謂了。年紀大了。變軟弱了。
趁她沒有消失無蹤之前。
中飯是蕎麥麵。用筷子一夾起來就會斷掉的那種鬆軟蕎麥麵。像給病人吃的流體食物一樣。發出不治之症的氣味。但因為那兩個人好像都吃得很好吃的樣子,於是我也學他們。吃完之後,文學又再端出溫溫的茶來。
早上又用電鬍刀刮鬍子,喝咖啡、吃牛角麵包。然後我想還有五頁。我以兩小時把那五頁寫完。並一頁一頁地確實簽名、按拇指印。文學檢查著這些。
「妳現在在做什麼?」我試著問。「沒做什麼。」她說。「只是閒著而已。躺著聽聽音樂、看看雜誌什麼的,吃吃蛋糕。就這樣。」
趁她沒有被什麼人殺掉之前。
「既然好像問完了,我要回家了。」我說。
文學發出像是呻|吟又像打呵欠似的曖昧聲音。漁夫一面抬頭望天花板一面用原子筆頭咚咚敲著桌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像這樣變換節奏地敲著。
兩個人又再側耳傾聽著我的電話對話。不過這次好像並沒有獲得什麼的樣子。
漁夫一面和*圖*書把原子筆在手指上團團轉著圈子一面看文學那邊。文學拿起放在暖氣機上的香菸盒,從裡面抽出一根,含在嘴上點了火。皺起眉頭望著那菸。我有一種非常討厭的預感。馬正頻臨死亡邊緣,聽得見遙遠的大鼓聲。
「為什麼?」我問。
「在拘留許可出來以前我們也可以暫時把你留住。」文學說。「法律上確實有根據的。」
不過總之詢問是結束了。我要回家了。然後洗個澡、刷個牙、好好刮個鬍子。喝正常的咖啡。吃正常的飯。
「沒那麼簡單,」文學以非常緩慢的語氣說。專家向外行說明時,刻意咬字清晰的說法。「這種文件哪,不親筆寫是不行的。」
「知道了。」我放棄地說。「就照你們說的寫吧。不過請讓我打個電話。」
傍晚又再吃便當。幾乎沒有食慾。一喝茶胃就噁心反胃。我到洗手間去看鏡子時,連自己都覺得臉色好難看。
「再回答一點問題,就可以回去了。」文學說。「沒問題,是簡單的問題。只是想起來想請你稍微補充一下而已。」
「你這樣說的話,事情就麻煩了。」漁夫以乾乾的聲音說。「好吧。如果你這樣說我們就去拿拘留許可。強制拘留起來調查。要是那樣的話可沒有這麼輕鬆噢。嗯,不,對我們倒是更好辦事。嘿,對嗎?」他問文學。
「我還在警察局。」我說。「大概要耗到晚上。所以今天也沒辦法到妳那裡。很抱歉。」
我想再跟她談一次話。
「那當然。」文學回答。「很遺憾公家機關就是這樣的地方。公文就是一切。如果沒有公文和印鑑,就好比什麼都沒有一樣。」
「那還不行。」漁夫有些為難地說。
我無力地回答著重新www.hetubook.com.com提出的瑣碎問題時,漁夫進到房間來,把文學叫出去。於是兩個人長時間悄悄地站著說話。在那之間我背靠著椅子抬起頭,觀察著天花板角落上黏著的污點似的黑色黴斑。黴斑看來像是屍體照片的陰|毛似的。而且那沿著牆壁裂痕,像玻璃瓶畫似的滲點朝下擴散。讓我感覺那黴斑上好像滲進了進出這房間的無數人的體臭和汗水。那東西是花了幾十年才形成那樣陰慘的黑黴的。這麼說來已經相當久沒看到外面的風景了啊,我想。也沒聽音樂。真糟糕的地方。這地方打算用各種手段壓迫抹殺人類的自我、感情、尊嚴和信念。為了不造成眼睛看得見的傷而在心理上折磨,把人在螞蟻窩似的官僚迷陣裡弄得團團轉,最大限度地利用人所有的不安感。並將太陽光遠隔在外,讓人吃垃圾食物。流討厭的汗。就那樣長出黴來。
午後就像沉澱的深河一般靜靜流著。屋子裡只有滴噠滴噠時鐘的聲音響著。偶爾傳來隔壁房間的電話鈴聲。我只繼續在公文信紙上寫著字。在那之間兩個刑警交替地休息。偶爾兩個人走出走廊小聲說著悄悄話。我面對桌子默默動著原子筆。把無聊的文章由左至右抄寫著。「我想六點十五分左右要吃晚飯,首先從冰箱裡拿出蒟蒻……。」純粹的消耗。變軟弱了,我對自己說。變得非常軟弱了。都照他們說的做。什麼也沒有反駁。
「你是這樣這樣說的,需要簽名。」
「真討厭。」我說。「我已經累了。想回家。我有權利回家。誰也阻止不了。」
「在那之前請你先讀讀看確認有沒有錯誤。一行一行仔細看。因為是非常重要的。」
「還在那裡呀?」她似乎吃一驚地說。和_圖_書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還要把那寫成文書吧?當然?」
我把三十頁或四十頁之多,寫得密密麻麻的公文信紙慢慢仔細讀完。經過兩百年之後這種文章或許會在風俗資料方面產生價值也不一定,我一面讀一面想。可以說近乎病態的詳細、而實證性。對研究者或許有用吧。一個在都會中生活的三十四歲單身男性的生活,相當生動地浮現出來。雖然不能說是平均的男性,但至少可以算是時代產兒。但現在在警察局的調查室讀來則只有無聊而已。花了十五分鐘才讀完。不過算了,這已經是最後了。只要讀完這個簽完名就可以回家了。我讀完在桌上咚咚地把紙張理整齊。
「隨你們便。」我說。「不過在拘留許可出來以前,我是自由的。我在家,許可出來的話你們來接我。怎麼樣都行反正我要回家。在這裡我快沒氣了。」
我雙手並排放在桌上,閉上眼睛想著雪花紛飛的札幌街頭。巨大的海豚飯店和在那裡上班的櫃台小姐。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是不是站在櫃台嘴角露出燦爛的營業式微笑呢?現在我真想從這裡打電話給她。跟她說無聊的笑話。但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連名字都不知道啊。沒辦法打電話。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想。尤其她正在工作時的姿勢好棒。她是飯店的精靈。她喜歡在飯店工作。跟我不一樣。我從來沒有一次喜歡過工作。我是很認真地在工作。但從來沒有喜歡過。她則熱愛著工作本身。不過一離開工作場所之後她看來似乎很脆弱。看來好像很不安定而容易受傷的樣子。那時候,如果我想跟她睡覺的話是會成的。但卻沒有睡。
到十點為止還有五頁沒寫完但我已經好不容易努力盡www.hetubook.com.com力了,那已經達到我能力的極限。接下來我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我想。於是這麼說。漁夫又帶我到拘留所去。我在那裡沉沉睡去。對於既不能刷牙,也不能換衣服的事,已經都無所謂了。
「是啊,那樣反而更好辦。好吧。就這麼辦。」文學說。
「可以呀。」我說。「很好。我對內容沒有異議。簽名吧。在什麼地方簽好呢?」
「像個傻瓜一樣。」被她說之前我自己先說了。
漁夫把電話遞給我。我再打一次電話給雪。
我本來想說把六法全書拿來給我看什麼地方有那法律的,但我已經沒有那氣力了。雖然知道對方在逞強,但要對抗他們我實在已經太累了。
「沒問題的。那不會花太多時間,立刻就可以結束。」
「這樣總可以讓我解放了吧?」我說。
「不太正常噢。」雪說。事情有各種說法。
「但願能出來就好了。」雪以平板的聲音說。
「好了。」漁夫挺直了背,一面咚咚地敲著背一面說。「該吃中飯了吧。」
「好啊,簽就簽吧。」
「親筆?」
「哦。」我說。「總之我出去之後會打電話給妳噢。」
「還沒有。」他說。「還要花一些時間。」
兩個刑警好像約好了似地同時呼地嘆一口氣。我也嘆了一口氣。他們大概因為把我留在這裡而爭取到一些時間吧,我猜想。不管怎麼說都不可能因為被殺的女人皮包裡放了一張名片而拿得到拘留許可吧。就算我沒有有效的不在場證明也一樣。因此他們才把我繫留在這麼愚蠢的卡夫卡式迷魂陣中。直到指紋和遺體解剖之類的結果出來,判定我是不是犯人為止。真無聊。
「也就是說,必須請你把這個重新再寫一遍。用你自己的字。要不然在法律上沒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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