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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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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可思議。」五反田君說。「為什麼那麼漂亮,頭腦又好的女孩子會去當妓|女呢。真不可思議。那樣的女孩子應該可以找到更高明的生存之道啊。應該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也可以找到有錢男人的。當模特兒也行啊。為什麼會去當妓|女呢?也許能賺到錢吧。不過那個女孩好像對錢也不是那麼有興趣。大概她在追求正如你所說的那種童話世界吧?」
五反田君上了Subaru後,像很稀奇似地環視車內。
「到底是誰殺的?」過了很久他才說。
「點火的手法,怎麼說呢,非常帥。一點火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人類史上殘存的偉業似的。」
因為沉默變得很沉重。於是我換上新的錄音帶。Ben E.King唱〈Spanish Harlem〉。一直到進入橫濱市內為止我們都各自沉默著。但由於那沉默我終於能對五反田君懷有過去所沒有過的親密感。我伸手放在他背上,想要對他說,好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但我沒有說。有一個人死掉了。有一個人被冰冷地埋葬掉了。那擁有超越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沉重。
「真了不起。」我說。「你頭腦真好。原來有這種辦法啊。這樣警察就可以從俱樂部著手去查。然後知道May在被殺的幾天之前,被你指名叫到家裡去。當然警察就會傳喚你。這樣一來我被盤問了三天卻沉默地死守祕密的意義又在哪裡?」
「你怎麼會知道她死的事?」五反田君問我。
「May。」我一面睨著雨刷的對面一面說。「她死了。被殺了。在赤坂的飯店,被人用絲|襪勒死。犯人還沒查出來。」
「簡直感覺還是昨天一樣嘛。」我說。
「早點休息。」我說。
他點點頭。「正如你說的。嗯,我真的是怎麼搞的。亂成一團。」
然後有一會兒我們默默聽著Beach Boys的音樂。都是〈California Girls〉、〈409〉、〈Catch A Wave〉,那種天真無邪的曲子。細雨開始飄下來。我不時動一下雨刷,再停一會兒,然後再動一下。那種程度的雨。溫柔的春雨。
「好懷念。」他說。「嘿,你相信嗎?這曲子流行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微笑著正要下車,忽然又想到什麼看著我的臉。
「很抱歉,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用你的車子開到我家來?」他說。「你還記得我家在什麼地方嗎?」
我搖搖頭。「喝酒等下次吧。我也有點累了。我想就這樣回家什麼也不想地睡一覺。」
回到澀谷的公寓,我一面從百葉窗簾的空隙間眺望高速公路一面喝威士忌。四點鐘前睏了起來於是上床睡覺。
「沒錯。」
「當然哪。總不能中途供出『其實是……』怎麼樣吧。那樣一來,才真的會回不了家呢。在那種地方一旦說出口的事就只好死守到最後。不管怎麼樣都只好堅持到底。」
hetubook.com.com「抱歉。」他坦然道歉。「我也有點混亂了。多此一問。這種事想一想就明白了。真無聊。然後怎麼樣?」
「很抱歉。」我說。「我不是在責備你。只是我也很難過。對她我什麼也幫不上忙。只是這樣而已。不是在怪你。」
記得,我說。
他就像在測量重量似地把那錄音帶放在手掌上。
五反田君點點頭。「我很瞭解你說的。」
「好懷念啊。」他說。「從前經常聽。中學時代吧。Beach Boys——怎麼說呢,是一種特別的聲音。既親密又甜蜜的聲音。太陽總是閃亮著,飄著海的香氣,旁邊躺著漂亮女孩似的聲音。聽著歌的時候心情會變得好像那種世界真的存在似的。大家永遠年輕,一切東西都永遠閃亮著似的,那種神話世界。永遠的青春期。古老的傳說。」
我試著想了一下。「我想起你在理科實驗時間用瓦斯棒點火。」
他長久閉著眼睛沉思著。令人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因為Beach Boys的錄音帶已經全部播完了,於是我按按鈕取出錄音帶。周遭忽然靜下來。只聽見車子輪胎輾過薄薄的水膜時發出咻嗚咻嗚的均勻聲音而已。現在正是半夜啊,我想。
「你也累了。」我說。「人都死掉了不用急著去想。沒問題,她一直還是死著的。等你稍微有精神了再慢慢想就行了。我說的你懂嗎?一直死著。非常地、完全地死著呢。被解剖、被冷凍著呢。不管覺得有責任,或覺得怎麼樣都活不回來了。」
我告訴他正確日期。五反田君像在整理著情緒似地沉默了一會兒。
或許聲音有些過於冷酷吧。說法過於嚴厲吧。但我也有所謂的感情這東西。我也……。
「我打電話給警察好了。」五反田君張開眼睛安靜地說。「我去打匿名電話。並說出她所屬的俱樂部名字。這樣就可以查出她的身分,也許能對調查有幫助。」
「我知道了。」他說。「謝謝你送我。我今天好像一直在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啊。」
「大概吧。」我說。「就跟你一樣。跟我一樣。跟其他大家都一樣。大家都各有不同的追求方式。所以有時候會擦肩錯過或互相誤解。而且有時候會有人死掉。」
「她是個好女孩喲。」我說。「像童話一樣。」
「能這樣的話就幫忙很大。」他說。
妳也不過半斤八兩,
我在等紅綠燈時,一面看著他的眼睛一面向他說明最重要的部分。「嘿,那件事都沒關係,你不用介意。不用道歉。不用感謝。你有你的立場,這個我瞭解。問題是,我不能夠把她的身分抖出來。她也應該有家人吧,我也希望能逮捕到犯人。我也想把全部都供出來。但卻不能說。我為這個而難過。May在連名字都不明白的和-圖-書狀態下一個人死掉想必也很寂寞吧?」
「不過,那家俱樂部只以身分明確的人為對象。而且都嚴格地透過組織仲介,因此只要調查的話,應該立刻就能查出對方是誰。」
他把錄音帶放進片匣裡。〈Fun Fun Fun〉音樂便流出來。五反田君合著錄音帶小聲用口哨吹了一會兒。
雖然做的事不同,
「那我送你到橫濱。」我說。「這樣的話在路上可以談話,也可以節省時間。」
「不過,那當然不可能永遠持續。大家年紀都會變大。世界也在改變。所謂神話就是大家總有一天都會死。沒有什麼是永遠繼續存在的。」
「忙得亂七八糟的,結果還是沒辦法抽出時間。不過我想可以在車子上談。我想用你的車子比較好。讓司機聽見大概不方便吧?」
「是不錯。」我說。「不過〈Good Vibration〉以後的Beach Boys也不錯噢。有聽的價值。〈20/20〉、〈Wild Honey〉、〈Olanda〉、〈Surfs Up〉都是不錯的LP。我也喜歡喏。沒有初期東西那樣的光輝。內容也比較零散。不過從那裡可以感覺出某種確實的意志力。布萊恩威爾遜精神上漸漸不行。最後幾乎對樂團無所貢獻,但雖然如此大家都還很團結地努力生存下去,這種拚命的想法可以令人感覺得到。不過確實不合時代了。正如你所說的。不過還不錯。」
「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我除了你之外,真的連一個能稱得上朋友的人都沒有。二十年後重逢,而且今天才第二次見面。真是不可思議。」
「想得很好。」他說。然後咯咯地笑了,再把眼鏡戴上。考慮了一下,把汽車音響的聲量調低。「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差不多該來談談你說的,那個死掉的人的事了,好嗎?」
「嗯,是啊。」我說。「我現在出發。我想大約二十分會到那邊。」
「如果放真的話以笑話來說比較高級。」
「對。」我說,並點頭。「你說的一點沒錯。」
「只要下次點瓦斯火給我看就好了。」
「很多事要謝謝你。」他說。
「大家都不太瞭解。」我說。「我開玩笑的時候,人家大多當真的。實在是糟糕的世界。連開個玩笑都不行。」
「很安穩。」他說。
我聽著〈Slye & The Family Stone〉,一面合著曲子啪噠啪噠地敲著方向盤一面回到東京,令人懷念的「Everyday People」。
「太過分了。」他說。然後搖了幾次頭。「這未免太殘酷了。根本沒有殺她的理由。她是個好女孩。而且——」他又搖了幾次頭。
五反田君以好像難以決定的表情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咧嘴微笑。「你常常會開一些複雜的玩笑啊。」他說。
「我下次也想聽聽看。」他說和_圖_書
我們卻相似雷同。
「不,應該怪我。」他說。
「你一定不喜歡。」我說。
「所謂自己這個存在的不成樣子和令人討厭。」我回答。
他全身失去力氣,深深地嘆一口氣。疲勞急速覆蓋著他的臉。好像再也藏不住了似的。他把那疲勞一直藏在體內別人看不見的某個地方。真是不可思議的男人,我想。居然能夠做到這個。疲倦的五反田君看來比平常稍微老些。不過疲勞一旦落在他身上看來依然迷人。看來像是人生的裝飾品似的。不過當然這種說法是不公平的。他也會真的疲倦。真的受傷的。我可以感覺到。只是不管做什麼終究看來都很迷人而已。就像不管手碰到什麼,都會變成黃金的傳說中的國王一樣。

「確實。」
嗚夏夏、Everyday People。
「其他呢?」
然後兩個人都一直沉默著。我一直望著前方路面,他一直瞪著儀表板。我把雨刷動動停停。Beach Boys小聲唱著古老的歌。關於太陽、衝浪和賽車的歌。
我把車子停在New Grand Hotel前面。
「怎麼會呢?」他不可思議地說。
五反田君令我吃驚的是他真的穿了雙排扣風衣外套。而且真的很搭配。沒戴太陽眼鏡。代替的是戴著極普通的透明鏡片眼鏡。那眼鏡也非常搭配。看來非常有學問。我在深夜空蕩的道路上把車開往第三京濱的入口。
他好像很樂地笑了,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一擦。非常迷人的擦法。「可以呀,那麼我下次試試看。」他說。「事先準備好瓦斯棒跟火柴噢。」
雨依然安靜均勻地繼續下著。夜裡引出植物的嫩芽,溫柔地下著的雨。「非常地、完全地、死著。」我試著對自己說看看。並且忽然想道,我是不是應該住在那家飯店和五反田君喝酒呢?我和五反田君之間有四個共通點。首先是同一個理科實驗班。其次都離婚了現在是獨身。然後都跟奇奇睡過。第四是都跟May睡過。而May死了。非常地、完全地。是有一起喝酒的價值。其實陪他喝也是可以的。反正我也閒著,尤其明天並沒有什麼預定。是什麼阻止了我?大概因為那看起來像是電影的一幕所以我不喜歡吧,我得到這樣的結論。有時想起來還滿可憐的男人。實在是太過於迷人了。而且那也不能怪他。大概。
「這麼說來,自〈Good Vibration〉之後的Beach Boys我幾乎都沒在聽。好像已經不太會想聽了。現在都聽更重的東西。Cream,The Who,Led Zeppelin,Jimi Hendrix……。變成更重的時代。已經不是聽Beach Boys的時代了。不過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噢。〈衝浪|女郎〉(Surfer Gihetubook.com.comrl)之類的。古老傳說。不過還不錯。」
「原來如此。」他說。
「不過一定比我所住的世界要好太多了。」他笑著說。「在那裡便當盒裡放玩具狗的大便就被當成高級笑話呢。」
「當然。」我說。「而且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只是單純的你點瓦斯火時的手法很帥而已,甚至很想再看一次呢。」
五反田君一時以恍惚的眼光看著我。花了三秒或四秒才瞭解話的意思。瞭解之後臉都歪了。好像被大地震震歪的窗框的歪法。我斜眼瞄了幾次他的表情變化。他似乎是深受打擊的樣子。
「那時候大概沒有透過俱樂部吧。我這樣覺得。是工作之外的私人對象,或沒有透過俱樂部的私下打工,一定是這二者之一。不管是哪一種,選的對象都惡劣。」
「我們經常三個人聊天到天亮。」五反田君安靜地說。「我和May和奇奇。很快樂。感覺很親密。你會說像童話。不過就算是童話也不容易得到的。所以我很珍惜。不過卻一一消失了。」
「那倒沒錯。不過總之你為了我向警察說謊。為了不連累我而一個人承受折磨。那是為了我。因為我也有關。」
「誰知道。」我說。「做那種工作的話就會遇到各種對象。也可能發生各種事情。不光只是童話。」
「因為心情相通啊。」我說。
我不是多了不起的人,
「我瞭解。我以前也進去過兩星期。完全沉默。總之人家叫我完全沉默於是我就完全沉默。不過好害怕。兩星期之間沒有看過一次太陽。我想大概從此再也見不到太陽了。變成那種心情。他們會揍人的。像用啤酒瓶捶絞肉一樣。他們知道怎麼做法,怎麼做人會屈服。」他一直盯著手指的指甲。「不過你被盤問三天,結果什麼也沒說嗎?」
「這有點誇張吧。」他笑著說。「不過我瞭解你想說什麼。你想說的也就是……太愛現了對嗎?嗯,我也被人家說過幾次。而且以前曾經為這受傷過噢。因為我自己完全沒有愛現的本意。不過,我大概是這樣做了吧。很自然地。從小時候開始大家就一直在看著我。我受到注目。所以當然會意識到這個。做什麼的時候多少變得有點演技性。這漸漸養成習慣,也就是說,我在演出啊。所以當了演員之後,有點鬆一口氣。因為從現在開始可以堂堂正正地演了啊。」他把雙手的手掌在膝蓋上整齊地重疊合上。然後看著那一會兒。「不過,我並不是那麼差勁的人喏。真的——或者說,本來不是。不是那麼差勁的人。我也有我坦誠的一面,也很容易受傷。不是一直戴著假面具活著的。」
「我被警察叫去。」我說明。「她有我的名片。上次我給她的。我說如果有奇奇的消息請她告訴我。May把那放在皮包最裡面。她為什麼會把那種東西帶在身上呢?不過總之她帶著。而且不巧的是,和*圖*書那成為能夠確認她身分的唯一遺物。因此我被傳喚。他們給我看屍體相片,問我認不認識這個女的。兩個很強悍的刑警。我說不認識。我說了謊。」
「為什麼?」
五反田君打電話來是十二點半。
「這個不是你該道歉的。」我說。「那時候是那時候。那次我也很快樂。而這次又是這次。她死並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那麼,回頭見。」他說著掛斷電話。
「真可憐。」他說。
我從附近的停車場把Subaru開出來,往他麻布的大廈開。只花了十五分鐘。我按了大門口寫著「五反田」本名的門鈴時,他立刻就下來。「這麼晚了真抱歉。實在忙透了。好糟糕的一天。」他說。「我接下來還得趕去橫濱。明天一大早要拍電影。在那之前想睡一下。已經訂了飯店。」
他拿起放在儀表板上Beach Boys的錄音帶,看了一會兒。
不過我也和他有同樣的感覺。因此他所說的我可以充分瞭解。我也覺得現在能夠稱得上朋友的只有他而已。而且我也覺得這不可思議。那看來像《北非諜影》,並不是因為他。
「亂成一團。」我說。「這種時候只要安靜不動就好了。那樣的話一切都會過去。這是時間問題。只是一個女的在飯店裡被勒死而已。這是常有的事,現在大家已經忘了。你沒有理由去感覺責任問題。你只要縮著脖子安靜不動就好了。什麼都不必做。現在你多管閒事反而會把事情弄糟。」
「是哪一天被殺的?」他問。

「為什麼?難道我應該說在你的介紹下兩個人買了女人?這種事情說出來你想會怎麼樣?喂!你怎麼搞的?你的想像力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警察完全不相信。因為他們是行家,誰說謊聞都聞得出來。我被盤問了三天。在不觸犯法律之下,在身體不留傷痕之下,徹底被盤問。相當辛苦。已經年紀大了。跟從前不能比。因為也沒地方可以睡,就睡在拘留所。沒有上鎖。不過就算沒上鎖,拘留所還是拘留所啊。心情變得好暗淡。變得好軟弱。」
「嘿,今天你要不要也在這裡住下來?」他問我。「我想可以訂到房間。我們叫酒到房間來,我想兩個人喝一下。反正看樣子也睡不著覺。」
這樣說完他就走了。他立起風衣外套的領子,在春天的小雨中走進New Grand Hotel的大門。像《北非諜影》一樣,我想。美好友情的開始……。
「為了防備昏倒,我會帶枕頭過去。」我說。
「提到中學時代,你會想起什麼?」五反田君問我。
「她太相信童話了。」我說。「她所相信的是印象世界。但那不可能永遠繼續。要繼續那樣需要有確實的規則。不過並不是大家都尊重並嚴守規則的。對象選錯的話事情就糟糕了。」
五反田君又稍微歪一下臉。「真抱歉啊。我才剛介紹她給你,就讓你碰到這麼倒楣的事。被捲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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