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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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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時鐘。是四點稍前。黎明前的一點時間。思慮深沉曲折的時間。我的身體冰冷,還僵硬著。那真的是夢嗎?在那黑暗中羊男消失了,而且Yumiyoshi也消失了。我可以清清楚楚記起那時候無處可去的絕望孤獨感。也可以記起Yumiyoshi手的感觸。那還確實留在我身上。那比現實還要真實。現實還沒有充分恢復真實感。
「可以再脫一次嗎?」我問。我想確認。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在這裡。而且這是不是這邊的世界。
「不對啦!」我怒吼道。「看起來簡單。但一到了那邊,就回不來了啊。妳不知道。那邊不一樣。那邊不是現實噢。那是那邊的世界。是跟這邊的世界不一樣的地方啊。」
「到底是誰在這裡?」Yumiyoshi問。
「好像沒得挑剔嘛。」
我用筆型手電筒一面照亮腳下一面走在走廊。在黑暗中和以前曾經感覺到的一樣,那不是Dolphin Hotel的走廊。而是更老舊更老舊建築物的走廊。紅色地毯已經磨得脫了毛,走廊有好幾個地方下陷。壁上油漆像老人斑似的染上宿命性污點。是海豚飯店,我想。正確說不是海豚飯店本身。但這裡是像海豚飯店的什麼。海豚飯店式的什麼。筆直前進一會兒後,走廊便也跟上次一樣向右轉。我轉過走廊。但和上次有什麼不同。看不見光。看不見從遠方門縫裡透出來蠟燭的微弱光線。我為了慎重起見把手電筒關掉。但也一樣。那邊沒有光。完全的黑暗像狡猾的水一般無聲地包圍著我們。
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想。
「或許去領回所得稅的退稅額。」我說。於是我用手電筒的光照著她的臉。她只以嘴角稍微微笑。我把手電筒關掉,在幽暗的燭光中把她的身體抱近。「嘿,休假日我們兩個人到很多地方去玩噢。」
「妳真的在這裡嗎?」
「那麼只要這幾天就行了。兩個人在這飯店裡一起生活吧。」
「從什麼噢?從戰爭、從文明、從法律、從組織系統……從一切不是羊男式的東西。」
「當然。」
我在她眼瞼上輕輕親吻。「不用怕。這次有我在一起。我們手要一直互相握緊噢。只要不放手就沒問題。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放手噢。要一直連在一起喲。」
「像標語一樣。」她說。
八點前她醒過來說肚子餓了。我們查看客房服務的菜單,點了焗義大利麵糊和三明治。她把衣服和鞋子藏進衣櫥,服務生敲門時,她便迅速地躲進浴室。服務生把食物排在桌上走出去後,我輕聲敲敲浴室門。
「嘿,我今天一直在想你。」她說。「而且這樣想。我每天白天在這家飯店工作,晚上就像這樣悄悄躲進你房間來,兩個人擁抱著睡覺,然後早上又那樣直接去上班不知道有多棒啊。」
「在札幌租公寓住。開始過新生活。妳想來的時候就來,可以住下來。暫時就這樣試著過過看。我想我們應該會處得很好。我可以回到現實,妳可以放鬆下來。就這樣兩個人留在這裡。」
「嘿,Yumiyoshi。」我說。
「確實。」我說。
是現實,我想。我正留在這裡。
Yumiyoshi搖著我的身體。「嘿,該起來了。」她在我耳邊喃喃低語。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整齊地穿上制服。周圍還是暗的,我頭一半還留在溫暖的泥般無意識的領域裡。床頭燈亮著。枕邊的鐘指著三點過後。我首先想到發生什麼不妙的事了。大概是她到這裡來m.hetubook•com.com被上司發現了。Yumiyoshi以非常嚴肅的表情抓著我的肩膀搖晃,時刻又是半夜三點。而且她整齊地穿著衣服。我只能這樣想,怎麼辦?我想。但我的思路卻無法往前進。
Yumiyoshi在傍晚六點半來到。她依然穿著制服,但襯衫則換了不同的樣子。而且這次還帶了裝有替換衣服、盥洗用具和化妝品的小塑膠袋。
「以後的事我也不知道。不過有好的預感。」我說。
「遲早會被發現。」我說。
「你不用問,快點起來穿衣服。」
我們各喝了三杯血腥瑪麗,然後又再赤|裸地擁抱,溫柔地相交,我們非常滿足。抱著她時有一次我覺得好像聽見那咔噠咔噠咔噠咔噠舊海豚飯店老式電梯的震動聲。對,這裡是我連繫的結,我想。我是被包含在這裡的。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是現實。沒問題,我已經哪裡也不去了。我是緊緊地連繫著的。我恢復了連繫的結,而且和現實連繫上了。我在追求這個,羊男把它繫上。十二點時,我們睡著了。
「理所當然的想法。」
「我那次也是那樣。看得見那邊有光。」
「不可以在黑暗的地方想不好的事。凡事要往光明面想。」Yumiyoshi說。「也許去什麼地方買東西了也不一定吧?也許蠟燭存貨用完了。」Yumiyoshi說。
「那個黑暗又來了。」她在我耳邊低語。
「辦公室和住家接近。」我笑著說。「但很遺憾我沒有經濟餘裕可以永遠繼續住在這裡,而且每天這樣的話遲早總會被發現。」Yumiyoshi不服氣地在膝蓋上幾次把手指小聲地弄得啪吱啪吱響。「這個世界真不順利啊。」
我回到房間,把皮包裡預先準備好的筆型手電筒和Bic打火機拿出來,放在夾克口袋裡。然後慢慢打開門,牽著Yumiyoshi的手,把腳踏出走廊。
「嘿,很簡單哪。」聽得見牆壁那頭Yumiyoshi含糊的聲音。「真的很簡單。只要穿過牆壁立刻就可以到這邊來了啊。」
房間裡四處都看不見羊男的影子。
然後她脫下衣服,又再一件一件地疊好。這是癖好吧。拿下手錶和眼鏡,放在桌上。然後我們花了一小時左右做|愛。我跟她都果真筋疲力盡了,但那是非常舒服的疲勞感。
「在東京也沒辦法,已經沒意思了。」我說。「今天白天我一直在想這個。我決定在這裡安定下來。並且試著尋找我能做的工作。因為在這裡就可以跟妳見面。」
「你這個人還真細心。」Yumiyoshi佩服地說。「其實我從剛才就一直想如果能喝到血腥瑪麗該有多好啊。你怎麼會知道呢?」
「從什麼隱藏起來呢?」
「沒問題。我很小心不會疏忽。」Yumiyoshi說著咧嘴微笑,脫下西裝外套掛在椅背上。於是我們在沙發上擁抱。
「沒有消失。」我說。
「我做夢了。」我說。
「Yumiyoshi!」我再叫一次。
「起來了。」我說。「發生了什麼事?」
「沒得挑剔。」我說。「我們開著到各種地方去噢。而且兩個人一起看很多東西。」
我們一面慢慢確認著腳下,一面一步步前進。在黑暗中可以微微感覺到Yumiyoshi潤絲精的香氣。而那香氣使我尖銳的神經浸在甜蜜中。她的手纖細、溫暖而堅定。我們在黑暗中連繫著。
我點頭。和圖書我一點頭,壁上被誇張的影子便大大地搖晃著。「對,不見了。為什麼呢?他不能不在呀。」我覺得好像站在世界邊緣似的。古代人所想的世界邊緣。一切都變成瀑布般掉落無底的地獄深淵似的,世界邊緣。我們正站立在那凸出的盡頭。只有兩個人。我們前面什麼也沒有。只有黑暗的虛無延伸擴展。房間的空氣透骨般冰冷。我們彼此勉強從對方的掌心互相獲取些微的溫暖。
Yumiyoshi把我的手用力握緊。「看不見光。」我說。我的聲音非常乾。那聽起來完全不像我的聲音。「那邊門裡看不見光,跟上次一樣的光。」
「怎麼辦?」Yumiyoshi問。
「當然。」她說。她把手錶拿下放在桌上。把皮鞋脫掉在地上排整齊。一顆顆解開襯衫的扣子,脫掉絲|襪,脫下裙子,把那些整齊折疊好。眼鏡拿下,就像每次那樣發出喀噹一聲放在桌上。然後赤著腳無聲地走過地上,輕輕地掀起毛毯進到我旁邊來。我緊緊把她抱近。她的身體溫暖、光滑,而且確實擁有現實的重量。
但我沒有思考的餘裕。沒有猶豫不決的時間。我追隨著Yumiyoshi朝牆壁踏出腳步。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愛Yumiyoshi。而且和奇奇的時候一樣我穿過了牆壁。和上次一樣。不透明空氣層。粗粗的硬質感觸。水一樣的冷。時間搖晃、連續性扭曲、重力震動。可以感覺到太古的記憶像從時間的深淵蒸發一般上升起來。那是我的遺傳因子。我感覺到自己肉中進化的亢奮。我超越自己自身那互相複雜糾纏的巨大DNA。地球在熱脹,然後冷縮。洞窟裡潛藏著羊。海洋是巨大的思念,那表面正無聲地降著雨。沒有臉的人們站在波濤起伏的海邊凝視海面。看得見無止盡的時間化為巨大的毛線球浮在空中。虛無吞噬著人們,更巨大的虛無又將那虛無吞噬。人們的肉溶化,現出白骨,並化為塵埃被風吹散。非常地完全地死著。是誰這樣說過的。咕——咕,是誰這樣說過的。我的肉分解了,飛濺迸散了,然後又凝結成一體。
「沒有消失。人是不會那麼簡單就消失的。」
「往哪邊走呢?」她問。
「Yumiyoshi!」我大聲叫。
「不過你還會再住幾天吧?」
「好棒。」Yumiyoshi說。並且又在我的臂彎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放鬆了。我去沖過澡,從冰箱裡拿出啤酒來一個人喝著。並坐在椅子上望著Yumiyoshi的睡臉。看來她是非常舒服地睡著。
「這裡有的全都是有關羊的書。」我說。「從前老海豚飯店一部分是有關羊的資料室。經理的父親是研究羊的專家。那些全都集中在這裡。羊男後來繼續管理著。已經沒有任何用處。現在誰都不再讀這個了。但羊男卻還保留著。也許那對這個地方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吧。」
「我把Subaru車子開來。雖然是二手的,年份也舊了,不過卻是一部好車。我很喜歡。我也開過瑪莎拉蒂,但老實說我覺得Subaru好多了。」
「你看。」她說。我從那縫隙往外窺探。走廊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像果凍般濃厚冰冷的黑暗。好像一伸手就會被吸進去似的深深黑暗。還有那熟悉的氣味。黴臭味,舊紙張的臭味。從古老時間的深淵吹進來風的氣味。
「沒問題,沒有什麼可怕的。」我說。但這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誰也沒有回答。沉默和冷氣hetubook•com•com化為一體支配著房間。黑暗感覺更加深一層似的。
她沒有回答。深深的沉默再度充滿房間。簡直像在海底一樣沉默沉重地壓在我身上。Yumiyoshi消失掉了。不管怎麼伸出手都到達不了她。我跟她之間隔著那道牆。太殘酷了,我想。無力感。太殘酷了。我跟Yumiyoshi一定必須在這邊。我為了這個努力到現在。我為了這個一面踏著複雜的舞步一面來到這裡。
我親吻Yumiyoshi的眼瞼。
「可是好可怕啊。真的非常可怕。」Yumiyoshi說。她的聲音尖銳而抖顫。沒辦法,連我也害怕啊。
「要留下來噢?」她說。
穿過那混亂而渾沌的空氣層後,我赤|裸地躺在床上。周圍完全漆黑。並不是漆黑的黑暗。但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我一個人。伸出手,身邊沒有任何人。我是孤獨的。我又孤伶伶一個人被遺留在世界的邊緣了。「Yumiyoshi!」我費盡力氣大聲叫。但實際上叫聲卻出不來。只漏出乾乾的氣息而已。我想再叫一次,但這時聽見啪吱一聲,地板立燈打開。房間忽然明亮起來。
「當然。」她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人是不會這麼簡單就消失的。」是嗎?我一面緊緊擁抱她一面想。不,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想。這個世界是脆弱的,而且危險的。這個世界任何事情都可能很簡單地發生。而且那個房間裡的白骨還留有一個。那是羊男的骨嗎?或者是別的什麼人的死已經預先為我準備好了呢?不,或許那白骨是我自己的也不一定。那在遙遠昏暗的房間裡一直繼續在等候我的死也不一定。我在遙遠的地方聽見海豚飯店的聲音。簡直就像從遠方乘著風傳來深夜火車的聲音一樣。電梯一面發出咔噠咔噠咔噠咔噠的聲音一面上升,並且停止。有人走在走廊。有人打開門,有人關上門。是海豚飯店。我知道是。一切的一切都發出輾軋聲,一切的一切都發出陳舊的聲音。我被包含在那裡面。有人為我流淚。為了我無法哭的東西有人在流著眼淚。
「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她說。「不過現在非常棒。真是棒極了。」
「對。就是他。」
Yumiyoshi拿起我的手電筒翻開那本說明書,靠在牆上閱讀。我一面望著牆上自己的影子一面模糊地想著羊男。他到底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然後忽然有一個很糟糕的預感。心臟吊起到喉頭來。有什麼錯了。什麼糟糕的事正要發生。到底是什麼?我集中意識在那什麼上。然後忽然發現。不行,糟了,我想。我和Yumiyoshi在不知不覺之間放開了手。手不能離開的,絕對。一瞬之間全身毛孔冒出汗來。我急忙伸手要抓Yumiyoshi的手臂。但那時已經太遲了。在我伸出手的完全同時,她的身體已經忽然咻地被吸進牆裡去了。和奇奇在那死亡之屋被吸進牆裡時一樣。Yumiyoshi的身體就像被吞進流沙中一樣一瞬之間便消失了。她的蹤影消失,手電筒的光也熄滅了。
她說的有道理。這實在太暗了。而且覺得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情似的。但我並沒有退回去。
「什麼?」
「這倒是。我想大概會。」
「你,可以去做專門寫標語的專家噢。」一面咯咯笑著Yumiyoshi一面說。
「羊男。」我回答。「羊男管理著這個世界。這裡是連接點,他為我把各種東西連接上。就像電話的配電盤www.hetubook•com.com一樣。他穿著羊皮,從很久以前就一直繼續活著。並且住進這裡來。隱藏起來。」
Yumiyoshi在我臂彎裡沉沉睡著。我卻無法入睡。我身體裡一點睏意都不存在。簡直像乾枯的井一般我醒著。我把她的身體像包起來似地繼續輕輕擁著。有時不出聲地哭。我為已經失去的東西而哭,為尚未失去的東西而哭。但實際上只哭了很少而已。Yumiyoshi的身體柔軟,並在我臂彎裡溫暖地刻著時間。時間刻著現實。終於安靜地天亮了。我抬起臉,一直看著枕邊鬧鐘的時針配合著現實的時間慢慢迴轉著。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逐漸往前進。Yumiyoshi的吐氣吹在我手臂內側,只有那個部分是溫暖而濕潤的。
Yumiyoshi微笑地親吻我。「很棒。」她說。
「Yumiyoshi,早晨了。」我小聲說。
「當然。」她說。
「他或許已經死了。」我說。
「兩個人走到前面去看看。」我說。「我回到這家飯店來目的是為了見兩個人。一個是妳,另一個就是那個對方。他在這黑暗深處。而且在那裡等著我。」
「不是標語。只是把生活的姿勢化做語言而已。」我說。
「還附有空調,連汽車音響都有。」
「什麼?」
「嘿,Yumiyoshi。」我以沙啞的聲音說。
我伸手挽住她的腰悄悄抱緊她。「沒問題。不用害怕。這是為我而存在的地方。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第一次也是妳告訴我關於這黑暗。所以我們才認識的。」但我沒有自信。我毫無辦法地覺得可怕。那是什麼道理都說不通的根源性恐怖。那已刻在我的遺傳因子裡,從太古時代營營傳承下來的恐怖。黑暗這東西不管有什麼樣的存在理由都依然是可怕而恐怖的。那可能會將人類整個吞噬,使其存在歪曲、撕裂或消滅也不一定。到底有誰在完全的黑暗中能夠抱有確實信心的呢?黑暗的存在理由——到底誰會相信這種東西?在黑暗中所有的東西都容易扭曲、轉換、消滅。而作為黑暗的邏輯——虛無則將一切都覆蓋掉。
「不,我很擔心。想到那邊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也許由於某種原由正需要我也不一定。所以才把我們跟這個世界再連繫上噢。」我再把筆型手電筒點亮。細細的黃色光柱在黑暗中瞬間射出。「走吧。一直牽著手噢。我需要妳,妳也需要我。不用擔心什麼。我們要留著。哪裡也不去。會好好回來。不用擔心。」
羊男所在的房間立刻就知道了。因為只有那裡門開著,從那縫隙間溢出冷冷的黴臭空氣。我試著在那門上輕輕敲著。那跟第一次一樣發出大得不自然的聲響。簡直就像在敲巨大耳朵裡的巨大增幅器官一般。我叩叩叩地敲了三次門,並等候。等候了二十秒或三十秒。但沒有反應。羊男怎麼樣了?他說不定死掉了呢?這麼說來,上次見面時,他樣子顯得非常疲倦蒼老。令人覺得就那樣死掉也不奇怪似的。他已經活非常久了。但他畢竟也會年老。而且遲早會死。跟別人一樣。這麼想時我忽然不安起來。如果他死掉的話,有誰來為我和這個世界連繫下去呢?有誰會為我繫上那結呢?
終於時針指著七點,夏日清晨的光從窗戶射進來,在房間地板上畫出稍微有些歪斜的四角圖形。Yumiyoshi沉沉睡著。我靜靜把她的頭髮撩起來露出耳朵,在那上面輕輕親吻。怎麼說才好呢?我就那樣思考了三分或四分左右。有各種和*圖*書說法。有各種可能性,和表現法。聲音是否能順利出得來?我的訊息能夠順利震動現實的空氣嗎?我試著在嘴裡唸著幾種字句。然後選了其中最簡單的。
「當然哪。」她說。
我們擁抱了一會兒之後身體離開,我又打開手電筒。她彎身撿起地上的一本薄書。那是名叫《約克夏種綿羊品種改良研究》的說明書。封面已經變成茶色,上面的白色塵埃像牛奶膜一樣地積著。
「可是他不見了是嗎?」
「我想穿上衣服看你呀。」她說。「不為什麼。」
「我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你。看你睡著了做夢喊著我的名字。在黑暗中。嘿,如果想要認真看什麼的話,在完全黑暗中也能看見喏。」
而且Yumiyoshi就在這裡。她身上穿著白襯衫、裙子和黑皮鞋,坐在沙發上,一面溫柔地微笑著一面看我。書桌椅背上淺藍色西裝外套像她的分身般掛著。使我身體僵硬的力量,像轉鬆螺絲般逐漸慢慢放鬆。我發現自己的右手正緊緊抓著床單。我的手放開床單,擦擦臉上的汗。這裡是這邊吧?我想。這燈光是真正的光吧?
「沒有消失到任何地方去噢?」
我再打一次電話叫客房服務,點了一大桶冰塊。她又再躲進浴室。冰塊來了,我拿出白天在街上買的半瓶伏特加和番茄汁,調了兩杯血腥瑪麗。雖然沒有檸檬片和Lea & Perrins,但總之是血腥瑪麗。我們以這個輕輕舉杯慶祝。需要背景音樂,於是我把枕邊的有線電台打開,把頻道轉到「熱門音樂」。Mantvani交響樂團正華麗地演奏著〈魅惑之夜〉(Some Enchanted Evening)。好得沒話說,我想。
我在那個彎角站定一會兒。並思考。羊男身上發生什麼事了?他正在睡覺嗎?不,不是這樣。他應該總是在那裡點著燭光的。就像燈塔一樣。那是他的任務。就算在睡覺,光總是應該經常在那裡。不能沒有。討厭的預感。
我打開門,牽著她的手悄悄進入那房間裡,以手電筒照地板看看。房間裡的樣子和上次看見時完全一樣。舊書在地上擁擠地堆滿了,只留下狹小的空間,擺著小書桌,上面放著代替燭台的粗糙碟子。蠟燭在剩下五公分左右的地方熄滅了。我從口袋拿出打火機來點上蠟燭,關掉手電筒放進夾克口袋裡。
「起來呀,拜託,起來。」她小聲說。
「對,留下來。」我說。搬家的行李量大概不會太多吧。唱片、書、廚房用品,這種程度。放在Subaru車上開著上來搭渡輪過海運來。大件的東西賣掉或丟掉,再買新的就好了。床、冰箱都差不多該換新的時候了。大體上我用東西就太過於愛惜地用太久了。
「在那個房間的人嗎?」
「嘿,我們還是就這樣回去吧。」Yumiyoshi說。「這實在太暗了。回去,等下次的機會吧。那樣比較好。不要勉強。」
「妳為什麼穿上衣服?」
我們把焗義大利麵和三明治各分一半吃,喝了啤酒。然後談往後的事。我說要從東京搬到札幌來。
「只要側耳傾聽就可以聽見需求的聲音。只要睜眼細看就能看見需要的東西。」
我什麼也沒問地快速穿上衣服。把T恤衫從頭套下,穿上藍牛仔褲、布鞋,穿上夾克,拉鏈拉到脖子上。花不到一分鐘。我穿上衣服之後,Yumiyoshi牽著我的手走到門邊。並把門打開一個小縫。只有二公分或三公分。
「右邊哪。」我說。「每次都是右邊哪。這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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