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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風的歌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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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之間,我一直這樣左右為難。——八年,一段漫長的歲月。
半夜三點更深夜靜,還到廚房開冰箱找東西吃的人,就只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了。
而,那就是我。
祖母死去的那夜,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悄悄將她的眼皮閤上。我把她眼皮閤上的同時,她七十九年之間繼續擁抱的夢,就像降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陣雨一樣,安靜地消逝,過後什麼也沒留下。
當然,只要能夠繼續採取一種從任何事物都能學到一點東西的姿態的話,年老或許並不怎麼痛苦。這是一般論。
自從二十歲剛過不久開始,我就一直努力採取這種生活方式。因此我承受了多少次別人給我的重大打擊、欺騙、誤解,而同時也經歷了許多不可思議的體驗。各式各樣的人跑來告訴我事情,正如走過一座橋一樣,發出聲音從我身上通過,而且從此不再回來。我在那期間,一直緊閉著嘴巴,什麼也沒說。就在這種情況下我迎接二十歲代的最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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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想說。
這到底對嗎?我也無法肯定。變輕鬆了倒是真的,不過等到年老將死的時候,一想到自己到底留下了什麼,就覺得無比的恐怖。自己燒完之後,連一根骨頭都不剩下。
關於文章我大部分都是跟戴立克.哈德費爾學的。或許應該說全部。不幸的是哈德費爾自己在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不毛的作家。只要讀了就知道,文章難讀、故事雜亂、主題笨拙幼稚,不過雖然如此,他畢竟還是以文章做為戰鬥武器的少數非凡作家之一。我想即使和海明威、費滋傑羅等他同時代的作家為伍,哈德費爾那種戰鬥的姿勢也絕不落後。唯一遺憾的是哈德費爾到最後不能明確掌握自己戰鬥對象的形象。結果所謂的不毛,就是指這點。
我開始一隻手握著尺,戰戰兢兢張望周圍的一切,確實是從甘迺迪總統死的那年開始。從此已經過了十五年。費了十五年工夫,我真是放棄了各式各樣的東西。簡直像www.hetubook.com.com引擎故障的飛機,為了減輕重量而把行李一一拋棄,把座椅拋棄,最後連可憐的空中服務員也拋棄一樣,十五年之間,我拋棄了所有的一切,而另一方面卻幾乎什麼也沒學到。
八年兩個月,他繼續著那不毛的戰鬥,然後死去。一九三八年六月的某個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他右手抱著希特勒的肖像,左手撐著一把傘,從帝國大廈的屋頂跳下來。正如他活著的時候一樣,他的死也沒造成什麼不得了的話題。
我偶然得到第一本哈德費爾已經絕版的書,是在大腿間得了非常嚴重的皮膚病的初三暑假。給我那本書的叔叔,三年後得了腸癌,全身變得支離破碎,身體的入口和出口插滿了塑膠管,就那樣一直痛苦到死。最後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像一隻狡猾的猴子一樣,焦焦紅紅的縮成一小團。
「擁有黑暗的心的人,只做黑暗的夢。更黑暗的心連夢都不做。」死去的祖母老是這樣說。
當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一位偶然認識的作家這樣對我說。雖然能夠理解那和圖書真正的含意,是在很久以後,不過至少把它當做某種安慰倒是可能的。所謂完美的文章並不存在,這回事。
但是,雖然如此,每次要寫點什麼的時候,總是被絕望的氣氛所侵襲。因為我能夠寫的領域實在太有限了。例如假定關於象,我能寫點什麼的話,也許對馴象師就什麼也寫不出來,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要說得坦白真誠,卻非常困難,我越想說實話,正確的語言就越沉到黑暗深處去。
雖然如此,寫文章也是一件快樂的事,因為比起活著本身的困難來看,為它加上意義是太簡單不過的了。
「寫文章這種作業,是對無法改變的自己,與包圍著自己的事物之間的距離,作一個確認。必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快有什麼不好?》一九三六年)
如果你想追求的是藝術或文學的話,只要去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就好了。因為要產生真正的藝術,奴隸制度是必要而不可缺的和-圖-書。古代希臘人好像就是這樣。奴隸耕田、划船,而在那同時,市民就在地中海的陽光下專心作詩、研究數學。所謂藝術就是這麼回事。
再寫一次關於文章的事。這是最後一次。
等我發現那不過是一個陷阱時,不幸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在記事簿正中央劃一條線,左邊將那期間所獲得的東西寫出來,右邊將失去的東西記下來。失去的東西、糟蹋的東西,尤其是拋棄掉的東西、犧牲掉的東西,或落空的東西……這些到最後我沒辦法全部記完。
「所謂完美的文章並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絕望不存在一樣。」
大概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我發現這個事實之後,曾經驚訝得一星期之間說不出話來。如果稍微聰明一點的話,或許世界可以變得隨心所欲,所有的價值可以轉換過來,時光可以改道流轉……曾經有過這種感覺。
當然問題依然一個也沒解決,說完以後或許事態仍然完全相同。結果,寫文章並hetubook•com.com不是自我療養的手段,而只不過是對自我療養所做的微小嘗試而已。
哈德費爾關於好文章這樣寫過。
對我來說,寫文章是非常痛苦的作業。有時候花一個月時間連一行也寫不出來,有時候三天三夜寫個不停的結果,所寫的完全不是預想中的那麼回事。
我們努力想要認識的東西,和實際上認識的東西之間,橫跨著一道深淵。不管你拿多麼長的尺,都無法測量出那深度來。我能在這裏寫出來的,只不過是list而已。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文學,更不是藝術。是正中央只畫一條線的一本單純的筆記而已。教訓或許有一點。
我一共有三個叔叔,一個死在上海郊外,戰爭結束後兩天,踩到自己埋的地雷。只有第三個叔叔還活著,當了魔術師,在全國溫泉地巡迴演出。
我並不想辯解。至少在這裏所說的,是現在的我的最佳狀態。不需要附加什麼。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這樣想:搞不好很久以後,幾年或幾十年後,可以發現得救了的自己。而且那時候,大象回到平原去,用比我所用的更美好的語言,開始談論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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