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孩子們果然安靜下來，寶寶順利的把氣球分派給那群孩子，氣球比人多，年紀較小的有些得到兩個。
之珮臉色有些改變，她努力的克服了，她不想讓文敖看出她心中的軟弱。
「早晨起來，我在地上發現許多蠟燭滴！」她說。
「我會！」他低頭纘進汽車。
「嗯——」他皺皺眉。「小女孩不許問大人的事！」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事，他們不信。
「那麼叫他拿錢出來啊！」那個大男孩頂多八歲，竟有些撒賴的模樣。「拿錢出來才知道你不說謙！」
「其實——也不能怪祖母，」她眼光閃一閃。「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巧嬸的！」
「你說得對，」她點點頭，還是很沮喪。「就是那種情形，可是——早晨起來，我在地上發現一灘蠟燭滴下來的小圓點！」
「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他用梳子隨便刷幾下頭髮。「來，跟我下樓吃早餐！」
汽車駛上士林的公路，文敖的心情平復了，他是個很能自制，極端冷靜的男人。他對寶寶展露一個慈愛、柔和的微笑。
文傑聳聳肩，擁她進去。
「手工？寶賫真聰明，」文敖隨口答：「是什麼？」
「我——」詩菱怔怔的說不出話，巧嬸剛才不是否認過的嗎？現在怎麼又承認是她弄的？這中間是不是有點古怪？「我看祖母起床沒！」
「誰說她了？」文傑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和小丫頭片子有什麼可吵的呢？她連狗屁都不懂！哎，不說了，妳快去買菜，快去快回，然後放妳半天假！」
她吃得很快，似乎在趕什麼，她沒有錶，自然不知道時間，只好以外面的天色來判斷早晚。
「實際行動比談有效！」她含著深意的。
詩菱不出聲，沉思一陣，她長長吐一口氣，說：
門口有一陣汽車聲，文傑在窗口張望，是阿韋接丁愛和其他幾個男女孩子來了。阿韋這傢伙不學無術，大學讀了好幾間也畢不了業，唯一的本事是修車，什麼破車爛車到了他手上，不出一星期，保證改頭換面。他家裏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廠，他就名正言順的做了廠長，他開的那部看來搶眼的紅色跑車，原來就是他拼拼湊湊，再加上一個殼子的傑作。說起來好笑，阿韋的跑車不能參加比賽，就連高一點的斜坡都上不去。
寶寶沒有回答，已經完全睡著。
一個中年人迎上來，他有著十分威嚴的外表，是那種「硬」的男人，硬得眉梢都向上捲，一副絕不妥協的味道。
「我看了你半天，沒有一點要醒的樣子，」她睜大了圓骨碌的眼睛。「你說醒就醒嗎？」
詩菱咬咬唇，避開不看丁愛的神情，她臉色發白，眼中隱有淚光，小女孩子心中，有被欺騙的感覺。
「報復是什麼？」她搖搖頭。「我只是有重要事情！」
清晨，天剛亮的時候，詩菱被喚醒了。
「『愛快羅米歐』出品的外殼！」阿韋不以為憾的。
「為什麼不信？別人都能，我為什麼不能再讀一點書？」
那是一群蝗蟲般的孩子，除了玩就是對「吃」最敏感，他們湧進餐廳，湧向食物，十多雙手一起抓下去，一陣咀嚼聲，一陣盤碟響，風捲殘葉似的，桌上只剩下食物和一堆渣滓。這一群蝗蟲是不懂客氣的，吃完午餐，拍拍手就溜了。
「那麼，媽病好時，爸爸也帶媽媽一起去玩？」寶寶稚氣的問。
「下星期我不再打電話，你可以在同樣的時間來。」
「忘了爸爸上班忙？爸爸只能每星期來一次！」文敖說。
那群孩子一擁而上，又搶又叫，又推又拉，完全沒有教養。
「可能妳犯了她的禁忌！」文傑隨口說。
文敖深沉的眸子，在她臉上久久的停留一陣，抱起寶寶放進車裏。「我會照妳的意思做，」他不再看她。「我現在帶寶寶出去玩一趟。」
是一副設計新穎的對講電話機，是吧！
「巧嬸——」詩菱呆住了，她從來都以為，只有祖母才有鑰匙的。
文傑心中無端端的打個冷顯，她們三個女人，能發生什麼事呢？方老太病發？或是巧嬸？或是詩菱——天！想起詩菱，他驚覺已有一星期沒見到她了！
「哦！下次拿給爸爸看吧！」他說。
「文傑，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丁愛打斷了他的話。「你嫂嫂呢？」
「只有這幾個猴子？」文傑指一指。
MG在中山北路上疾駛，一個又一個的紅燈，好不煩人，中山北路就是這樣的，只要碰上一個紅燈，那麼，一連串的紅燈已在前面等著你了。
「你不同，」她搖頭。「如果你陪我，我也不一定敢去地下室！」
詩菱呆呆的在巷子裏站了幾十秒鐘，她有種受到嚴重傷害的感覺，她只是來告訴文傑她今天去了那裏，文傑為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她？為了早晨她推開他？
「妳說什麼？詩菱！」他驚異的望住她。她怎能說出這樣——成熟的話？她甚至還沒戀愛過！
他們在動物園轉一圈，看了猴子、大象和孔雀，還有許多令寶寶開心雀躍的動物，文敖帶他到統一的二樓金蘭廳吃午餐。
「今天不跳靈魂舞，雞舞，所有的快節奏舞，」丁愛又說，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只許跳四步來配合人造黃昏！」
「這個時候送回來最好，寶寶可以午睡！」她說。
「不，不行，」她害怕的搖頭。「祖母不許，她說再下去的話，連我也趕出去！」
光亮的照耀下，臉上、唇上有明顯的唇膏印，阿英看得臉孔發紅，這個保守的姑娘一聲不響的退開。
他推推大門，發覺竟已關上，她們不是從不閂大門的？方老太的古屋，就算小偷也不敢光顧呢！他在門外考慮一下，心中疑惑更甚，若他不進去看看，即使再累，他也闔不上眼睛。
「可是那時候——覺得自己好清醒，就是不能動，也不能出聲，胸口好像有東西壓著，」她搖搖頭，懷疑的。「最奇怪的，祖母的眼光似乎——好恨我！」
「我呢？」他故意問。
「你自己去？」文佳問。
那麼奇妙的，整間屋子向下沉——是個巨型電梯吧！屋子沉得很快，如依普通的電梯速度計算該已下了五、六層樓左右。然後，十分穩妥的停下來。
「寶寶，告訴爸爸想去那裏玩？」他問。
「下個星期，好嗎？」文敖不忍心。「媽媽規定寶寶要午睡的！」
「剪貼，我剪了——一架大飛機！」寶寶的聲音已模糊不清。
又來了一批人，是專程拿食物來的肯尼他們，屋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又叫又嚷。唱機也開了，驅走了文傑害怕的滿屋冷靜。
「看吧！明明是妳做了噩夢，是不是？」文傑揉亂了她的短髮。「下次不許再嚇自己！」
「妳在園子裏？妳為什麼不出來？妳害我好擔心，不敢睡，怕妳進不來！」詩菱不依的叫。
「媽媽說星期天可以不睡。」他靠在文敖腿上，已進入半睡眠狀。
至少，在今天要對丁愛好一點。
他先通過警衛，走進一間一百呎見方的隔音屋子，屋子裏什麼擺設都沒有，牆上有幾個類似電眼的小洞，還有一副香煙盒那麼小的對話孔。
沒有月光，沒有星光，馬路上雖黑暗，總有幾盞路燈亮著。回首古屋，那深濃的一大團窒息似的黑暗，像一個密不通風的大墳墓。詩菱機伶伶的打個寒噤，她說不出，她竟對自己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害怕起來！
「妳說七點鐘走，現在才六點半。」他孩子氣的說：「我若真七點來，豈不是——被妳騙了！」
走近了文傑家的白色屋子，他們一起停步，紅色的大門前，不是有一個筆直的黑影？是——巧嬸？
詩菱柔順的點點頭，把錢放在胸前的小口袋裏。回房拿了個小鉛筆袋——她以鉛筆袋做皮包嗎？躡手躡腳的走出園子，回頭望望，巧嬸依稀在廚房的窗前張望，她怕祖母發現，不敢多停留的奔出去了。
「去那裏？和誰？」他好自然的問。他有個奇怪的想法，如果她和另一個男孩子，他將無法忍受——這，似乎沒什麼道理的，是嗎？
今夜，他從丁愛的舞會裏出來，累得他連路都不想走，真想就在路邊躺下來，睡它個夠，即使又髒又危險——被|干涉，甚至被蚊子叮得遍體鱗傷也過癮！
「我才想睡在街上。巧嬸為什麼走？」他問。憂愁的小詩菱，美得那麼奇異。
「我——我去了，」阿英高興的。誰不喜歡放假？「不過你們跳舞時要小心地毯！」
他放下三明治，那奇異的感覺一圈圈的擴大。這麼說來，昨夜是有人站立她床前了？是嗎？可是，絕不會是方老太，方老太不能走路的。
「巧嬸——沒地方可去，除了這裏，她只去菜場，」詩菱說：「我擔心她會睡在街上！」
她猶豫一下，終於點點頭。
文傑也從樓梯上走下來，做弟妹的都在默默關心這件事，雖然他們嘴上不提。
「你的嫂嫂為什麼帶寶寶走？」她突然轉開話題。
「先吃午餐或是先跳舞？」丁愛的臉移近他。
「二少爺，你在發神經嗎？還是和詩菱小姐吵架了？」阿英掩著嘴笑。「等會兒找詩菱小姐向你陪個不是就行了！」
「一句話！」丁愛高興得怪叫起來，文傑幾時主動遨約過她？「我立刻打電話讓大夥兒來！」
「地下室！」他的興致一下子被提得好高。「妳去了嗎？看見些什麼？」
詩菱正要說話，她出來的那扇窗戶突然砰的一聲自動關上，沒有風，沒有人，這——
MG跑車熟悉的聲音停在之珮家門口，之珮敏感的奔了出來，她已經在等待了，是嗎？等寶寶？或是等她hetubook.com.com又愛又恨的出色丈夫？
「那——」文傑摸摸頭髮。「我可想不出她會在那裏！」
文傑很開朗，他完全不在乎巧嬸的態度，他只是詩菱的朋友，巧嬸與他只有間接關係，他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都喜歡他。他知道，如果數起缺點來，他的兩隻手不夠用，他有什麼理由要求巧嬸對他和詩菱一樣好？
「別太天真，嫂嫂是什麼樣的人妳還不明白？」文傑不以為然。「外國住了五年，不多不少學了些洋習慣，她是通知分居的丈夫去看兒子！」
推開木門，他看見詩菱在那兒掘泥，一個又一個的小土坑整齊的排列著。她仍是穿白布衣，紅短褲，這個女孩子從來沒穿過一次好衣服，找一天把件今年流行的什麼「迷你」裝套在她身上，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寶寶忘了要陪媽媽？媽媽生病要休息！」文敖說。
有一層薄薄的霧，等會兒一定是個大好艷陽天，詩菱對自己笑一笑，踢飛地上一塊小石子，充滿信心的向前走去，今天要做的事一定成功。
「柏主任，請立刻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很嚴肅的聲音，文敖聽得出是吳先生。
「昨夜妳和巧嬸回來，妳祖母罵妳了嗎？」他邊走邊問。
「妳以為她是順風耳，我們聲音不大，她又把門窗關緊——」講到這裏，他自動停下來，他有個下意識的感覺，方老太的確在聽他們的話。「詩菱，我覺得——妳的祖母是個修煉成精的人物！」
「還有，你姐姐那個做明星的男朋友也沒再來！」她說。
「我？」文佳臉色一變，立刻又恢復原狀。「出國手續已在辦理中！」
「巧嬸！」詩菱奔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巧嬸，妳怎麼會在這兒？」
他想一想，叫他說什麼？他完全弄不明白這件事，祖孫兩人，再加上一個老傭人，其間竟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亂線，還有那麼兩分神祕，兩分詭異，真是匪夷所思！
在所謂的「人造黃昏」的情調下，他們舞在人堆裏。文傑這個孩子，心中坦蕩，思想開朗，新潮孩子氣又重，再加上那三分歉意，他不止把她擁在懷裏，他貼住了她的臉，一副很親熱的情人狀。
「沒有人陪的時候，就找我柏文傑，有約會了就叫我讓開，」他冷哼連連，天！他根本不是這種小心眼兒的男孩，怎麼回事？「妳很會利用人啊！」
「別說她，她會聽見！」詩菱制止他。
「天！溫功舞！」阿韋怪叫，「豈不是打瞌睡？」
「我不能解釋這件事，唯一的可能是地上本有蠟燭滴，而昨天妳是做噩夢！」他正色說。
文佳越來越不滿意哥哥，也越來越擔心，這個家可有一天再恢復快樂？充實？之珮會回來嗎？她沒有信心！
「我要知道妳到那裏去，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她盯著她看。
只傳來文傑一陣口哨聲。看他那樣子，連球鞋都沒換，準是又去找方詩菱了。文傑總是和女孩子在一起，他從來都沒墜入情網嗎？或是他大意得不知道？不了解？不懂得？讓愛在身邊悄悄徘徊？
「祖母——罵我，她和祖母頂嘴！」她終於說。
「有什麼稀奇？說不定巧嬸去看最後一場電影了！」他輕鬆的說：「別想得這麼嚴重，等一會她就回來了！」
很奇怪，巧嬸只對詩菱一個人溫柔、關注，對其他人，包括文傑在內都硬幫幫的。
詩菱眉頭一皺，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她雖走得夠快，仍聽見丁愛不懷好意的聲音。「文傑，這個自作多情的傢伙，總是這麼纏你嗎？」
「有什麼辦法，那是我的家！」她說。
「柏文傑不做虧本事，我要他們帶自助餐來！」文傑笑了。
「小意思！」丁愛渾身上下都在表示有錢，「一頓午餐換來你的女主人，值得！」
「誰知道！」她毫不在意的聳聳肩。「巧嬸拿回來的，是別人給她的！」
「老實說，這種事自己承認的好，」阿韋又說：「否則牛皮吹爆，被人發現就只有出洋相了！」
「我去看看寶寶，」文敖微笑著，很有「慈父」的味道。「之珮來的電話！」
是她在纏文傑？纏？這是什麼字？她和文傑只是好朋友——一段時間的好朋友。現在，似乎那友誼也消失了，是嗎？
「我想——一個人去比較好！」文敖說：「別等我吃飯！」
「文傑，你哥哥的那部MG呢？」阿韋是汽車迷，劈頭就問。「台北最帥的一部汽車！」
柏文傑是個討厭的傢伙，他告訴自己。
雖然大廈裏外，誰都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例行檢查身份仍是嚴格的進行。
他的臉脹紅了，急忙去感覺身上可有衣物？可有毛巾毯？還算好，屋子裏開足了冷氣，他是用毛巾包住全身的，他記得昨夜洗了澡只穿了內褲。如果那樣子被詩菱看到，皮再厚也得臉紅三天。
非進去不可，是嗎？沒有電鈴，這麼夜了又不能拍門，雙手扶住門框，一用力，縱身翻了進去。經過整理後的園子，已不復那詭異的氣氛，他大步走進去。
「我沒有騙你，我是要七點鐘走，可是巧嬸和我都沒有錶，看天色不準！」她坦率的說：「你等我？」
「巧嬸！」詩菱好意外。
他抑止了要皺眉的動作，避開丁愛站起來。「先填飽肚子吧！」他說。
他把自己關在寢室裏，從來不曾為女孩子煩惱過，今天是第一次，他是煩惱，偏偏這煩惱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他聽見文敖離家的汽車聲，聽見文佳臨走吩咐阿英的聲音，好了，阿英一會兒去買菜，這個屋子就剩下他獨自一人。他用力拍一下沙發，怎麼最近他總是這麼孤獨，無聊呢？他的朋友、同學、圍繞在他周圍的女孩子，都去了那裏？真把他忘了？
「破費了，」文傑不在乎的笑。「妳算女主人！」
他難得在家，大家早已習慣，他留在家中，所有的人都有些不自在，好像多出一個人似的。他似若有所待的坐在客廳裏，弄得文佳、文傑只打個招呼就遠遠避開。他們怕和文敖在一起，談什麼呢？之珮？寶寶？婚姻？他們和文敖的意見有好大的距離，談也彆扭，兄弟兄妹之間，無形中有了隔膜。
是在故作神祕嗎？他可弄不明白！
「別忘了是她把妳們關在外面的！」他說。
「他們也不算分居！」她說。
她回頭望一望，緊閉的門窗沒有她選擇的餘地，不隨他去又如何？真在園子裏等一夜？祖母的心腸真硬，換了她——說什麼也不能把自己唯一的親人關在屋外。
「其實，巧嬸說地下室什麼也沒有，我也不明白祖母為什麼不讓我們去，」她沉思著。「好奇乖，我們一走下去，剛打開門，巧嬸手上的蠟燭就熄了！」
寶寶轉頭看文敖，滿眼希冀、懇求的光芒！文敖沒想到寶寶會這麼做，他並不想招惹這群孩子，可是——怎能讓寶寶失望？
「會是巧嬸嗎？妳在睡夢中看錯了？」他問。
他不聲不響的對著電眼四面轉一圈——是驗身吧，然後對著小對話孔說：「柏文敖，亞洲實業公司實驗室主任！」
「自鳴得意，你等著瞧！」她搖頭。
「一星期，那是七天，」寶寶搬著手指數著。「我要等七天才玩一次，爸——為什麼不帶寶寶回家？」
「到我家去吧！」他擁著她繼續前進。「我擔保明天一早巧嬸已在家等妳了！」
「還有一件事，叫妳家的傭人替我們做些午餐！」文傑瀟瀟灑灑的說：「自助餐，每人一份，中午送到我家！」
他寂然搖頭，真不想提起這件事！
詩菱不在意。十八年來，她完全不懂得什麼是挑剔，她是個十分知足的女孩，上天賦與她生命，她能有吃有穿有書唸，她已滿足，她從來沒有幻想過物質享受，甚至連夢都沒夢過。
「說謊，沒有人會請我們玩！」一個大男孩子嚷。
他悄悄的轉動探索的眼珠，他的視線停在屋角沙發上，那個滿臉研究神色，真純如小精靈般的詩菱坐在那兒，她怎麼來了？
她也不出聲，迅速的換衣服，洗臉漱口，然後悄悄的走進廚房。這個廚房真是古老，地方很大，還是二十年前用的那種泥灶，可能泥灶太浪費燃料，巧嬸已改用煤球爐子，一進門，嗆人的煤煙味道直逼過來。
「文傑，你要聽噩夢的事嗎？」她問。
沒有再說什麼，文敖駕車離開。汽車引擎聲突然驚醒了之珮懷裏的寶寶，他尖聲大叫起來！
四周引起一陣哄笑，笑阿韋的爽直。
「好吧！」他跳起來，心中滿不是味兒，他幾乎認定是個男孩子的約會了！天！柏文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眼兒？「不說就算，我走了！」
巧嬸搖頭，十分認真的。
他慢慢朝巷裏的白屋走去，站在家門，他停住了。他現在才記起，詩菱穿的似乎是北一女的綠制服，她——是返校？不，若返校不該這麼神祕，甚至不惜和自己翻臉，一定是約會——罷了，管她約不約會，柏文傑若再理睬方詩菱，他——他是孫子王八蛋！他這樣對自己說。
他完全不明白，今天五點鐘不到就起身，失魂落魄，莫名其妙的等在這兒，他真想知道詩菱去那裏？只是這樣？多不可思議，多荒謬的事。
「柏文傑，你是耍無賴嗎？」詩菱的臉都脹紅了，眼睛濕濕的好像要哭。「你不讓開，我——可不客氣！」
「爸爸，別走！爸爸——」
「她趕走巧嬸？」他問。
文佳從餐廳迎出，出去一趟？為什麼要告訴她？文敖轉了性？她靜靜的望住他。
「那是我爸爸，」寶寶驕傲的說：「氣球是他買的，他若高興，可以請你們每個人坐飛機，開碰碰車！」
他雖然這麼說，hｅtubooｋ.com•ｃｏm心中卻充滿懷疑。
「那麼——隨你！」巧嬸拉著詩菱走。
「不許反對！我是女主人！」丁愛叉起腰說：「不願意參加的可以走！」
「她進不來！」她搖頭。
她聳聳肩，從他身邊鑽進白色屋子。
文傑的情緒依然熱烈不起來，他發現自己是個冷眼旁觀者，在看一群小丑做戲。他很懷疑，今天以前他熱中於每一種玩樂，他曾是小丑中的主要角色，他可以連瘋一整天而毫無倦意，為什麼他的玩心一下子消失了？不因為文敖之珮，不因為文佳凌風，似乎，只是他內心裏的一些改變，他開始厭惡自己。
「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他有些不高興了，他真孩子氣得緊。「我們不是朋友？」
「哎——」他摸摸頭。「妳要我等在這兒，巧嬸回來時抱她翻牆進來？」
「什麼花？」他問。他感興趣的是她那一本正經的神情，而不是她手上的工作。
「她還沒睡？」他站起來望一望，燈也熄了。
「很平靜！」之珮淡淡的。
「聽著，」文傑的口吻十足命令。「立刻起床，帶一班人到我家裏來跳舞，從中午跳到下午六點鐘，辦得到嗎？」
「我知道，我一直在園子裏！」巧嬸第一次開口。
文傑對著空曠的菜場張望一下，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又濕又髒，還有一陣陣沒清除垃圾的味道，巧嬸不會在裏面吧？
「我明白，希望我的行動能令妳滿意！」文敖預備離開。
「走吧！去你家！」
「我們玩了兒童樂園、動物園和在統一吃午餐，」文敖凝視之珮，他看得出，她內心矛盾。
「要點蠟燭下去？」他興致更高。「門是鎖著的嗎？下次我們倆下去！」
「風？上次那種的？」他問。
「當然不怕！」她肯定又慎重的。「巧嬸雖然老，她勇敢，又堅強，有她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會怕！」
「你去看看那些蠟燭滴好嗎？」她問。
「保護？什麼意思？有人要害妳嗎？」他笑了。
「真不肯講？」他盯著她。
巧嬸站在她床前，沉默的，溫柔的望住她，她望望窗外的天色，翻身爬起來。
「嗯，寶寶真貪心，小孩子不可以有那麼多要求，」文敖微笑著說。對這酷似自己的孩子，他怎能忍心說不？他是那麼的愛寶寶！「不過今天例外，爸爸先帶你去兒童樂園，再去動物園，然後去吃冰淇淋、士多卑梨（草莓）和大大的一塊牛排，好嗎？」
她又點點頭。
「死？」文傑楞了楞，這個字和他簡直扯不上半點關係。「我不怕，因為我才二十一歲，不可能死！」
「謝謝你，爸爸！」寶寶很懂事的說。
巧嬸示意她等一下，然後從衣袋裏摸出一張摺得方方正正、像橡皮擦那麼小的十塊錢！
「她沒有地方去，自然會回來，」他安慰著她。「妳祖母到底怎麼罵了巧嬸？」
「我說著玩的！」他立刻否認了，他也不知為什麼會這樣，他是個敢說敢做的人，今夜怎麼了？
文敖找一處街口轉彎，然後倒回頭，又往士林去。十分鐘，他就到了那幢看似高級住宅，而門口又有穿制服警衛的大廈。
是的！他回家只為睡覺！
「不是頑皮，我——要巧嬸陪我到地下室去看看！」她小聲說。
門外站著的是洋溢著一片純潔喜悅的詩菱，她仍穿著北一女制服，她被屋子裏的黯淡、煙霧和那種柔靡音樂弄得呆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不能去，提都不行，」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否則——不是我嚇你，你有麻煩！」
「誰教妳說這些的？」他疑惑的問。方老太？
「我——」詩菱頓一頓，「下午回來告訴你！」
「瞎說！」詩菱不同意。「她只是比較精明，也比較古怪，這個世界上真有人修煉成精？」
「至少已相信一半，而且——」她眼中閃過一絲難堪。「我恨他把我和那些明星什麼的當成一樣的！」
「說吧！這麼早來找我做什麼？」他問。
「媽媽怎麼不去？」寶賣在座位上叫。
「柏文傑騙過妳？」他斜睨她。
他無言的用手環住她的肩，似乎，借著她的存在來使他的信心和勇氣增加，他是有些心怯的，他對自己承認。
他狠狠的踢飛一大堆石頭，他恨不得把約詩菱出去的那個男孩子打個半死，他恨不得要把詩菱抓回來——怎麼樣？可笑的，他竟有把她活生生吞下肚去的衝動。
文傑精神充沛，當然不可能沒睡覺，只是他的神色不很好，像在生什麼悶氣。
之珮離開了一星期，白色的屋子裏變得冷寂，空洞，沒有重心。
「誰說沒有空氣？門一開就有好大一陣風撲出來——」
已經不早了，阿英已從後門悄悄回來預備晚餐，文佳就快下班，文敖若不托詞公司有事，已該這個時候回家。但舞著的人們，仍沉醉在他們的人造黃昏中——已是真的黃昏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並不驚人的門鈴聲響起來，阿英沿著牆壁走去開了門。
「因為那些花邊新聞而鬧翻就笨了，妳真相信？」他問。
「嗨，文傑！」她愉快的。她總是不去記憶那些昨日的愁鬱，她看來永遠快樂，朝氣。
「爸爸！」一見文敖的車，寶寶歡呼著奔過來。
「妳喜歡說就說，」他隨口答。「夢只是夢，不管是噩夢，好夢，總是夢，醒了就消失了！」
他早已打消了要求孫曼文向之珮解釋的事，畢竟這種事很難開口，而且，文敖這麼嚴肅、認真的男人，向個女孩子這麼要求，是——很窘的。
「事實上，」她低下頭，有些難堪的。「我的感覺裏，這十多年來，巧嬸一直在保護我！」
「從來沒見你這樣蠻不講理！」詩菱有些生氣了，文傑怎麼回事呢？看他兇巴巴的模樣，她偏不吃這一套！「快讓開，我要趕時間！」
「記住，寶寶，」文敖正色說：「下次不許隨便答應別人，除非你有把握做到。」
文傑還是不能相信，她才十八歲，真是一個女孩子天生能了解這些？
「文傑，我說過，這件事你敢插口一個字，我永遠不理你！」她大叫起來，「沒有他——凌風，難道我就活不下去？柏文佳不是那麼差的人！」
文傑不置可否的靠在那兒，剛才他是唯一不動手的人，他覺得這婆婆媽媽的事真是多此一舉，肉麻！
「妳也認為古屋邪氣了？」他笑。
「祖母罵了好多我不懂的話，後來又說巧嬸是毒婦！」詩菱皺起眉頭。
「我出來陪你等！」她充滿希望的。
他心中彷彿總在牽掛著一些事，什麼呢？他又無法明確的說出來。
「沒問題，小意思！」丁愛絕不計較，她只要和文傑在一起，那怕叫她去取一片天上的雲，也行！
「我去了，巧嬸！」放下筷子，她小聲說。
文敖心中感動，孩子的稚情是那樣純真，他怎會不同意寶寶的請求？
「做你希望做的！」文敖說。
「怕什麼？到我家去，或者打破玻璃讓妳進去！」他不在乎的。
「看哥哥，就是道行不夠才弄成今天這樣，」文傑越說越得意了。「學學我，女朋友以打計，我可從來沒有什麼麻煩！」
「原來巧嬸在妳心目中的地位這麼重要！」他聳聳肩。
文傑看看差不多佈置就緒了，自己先倒一杯「白卡地」檸檬水，逍逍遙遙的喝起來。丁愛口裏的那「大夥兒」該來了吧？
她只得停止說噩夢的事，跟隨他下樓。
「巧嬸說祖母才是毒婦，她們就這樣頂起來！」她說。
「那麼巧嬸一個老太婆，她陪著妳就不怕？」他問。
他翻一個身，正預備跳下床，忽然一陣下意識感覺，房裏還有其他人。其他人？誰呢？文佳的個性可不肯那麼靜悄悄的坐在一邊等他，誰呢？
「最近我看到另一部，黃色的，剛運來，」丁愛說：「連稅加車帶運費，五十萬！」
等了十秒鐘，對話孔裏傳出機械、刻板的聲音——像從電腦裏出來。「證實，是柏文敖，證實，是柏文敖！」
「那是我們的家，我們回去！」巧嬸又說。她的聲音雖難聽又刺耳，語氣卻溫柔中透出堅定。
丁愛呆一呆，不明白文傑怎麼了？不是打電話要他們來的嗎？不是提議瘋一場嗎？為什麼又是一副那種樣子？若是別人，她的脾氣老早就爆出來了，但他是文傑，她得忍受。
「怎麼會？二少爺，」阿英笑一笑。「你很好！」
「過了明天才能說！」她堅決的。
「住在古屋那種地方，難怪妳會胡思亂想，叫我住一夜都不幹！」他揉揉鼻尖。
「好了，」他不願再呆坐下去，他總覺得有人在監視他們似的。「與其在這兒苦等，不如去找巧嬸！」
「你知道，」她舔舔嘴唇，真稚又孩子氣的說：「今天晚上巧嬸走了，我覺得——祖母的眼光都不同，好——嚴厲，我不敢看！」
「上帝！」阿韋拍拍心口。「可以買五十部我那種！」
阿英提著籃子去買菜，他叫住了她。他們從來都不當這個斯文的女孩是傭人，對她很尊重的。
古老的木桌上有一碗已涼了半天的稀飯，還有一小碟豆腐乳、花生，巧嬸指指桌子，仍然埋頭在削洋山芋，詩菱默默的坐下來吃。
在他的心目中，他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文佳的喜悅一下子浮上來。這是文敖和之珮間的轉機？之珮已經回心轉意了？否則為什麼主動打電話來？
「還有，除非爸爸先答應了你，你不可以先替爸爸做決定！」文敖再說。他不是在責備孩子，他只是要孩子不驕矜，不倚仗著什麼靠山，走上正當的人生道路。
「我不能相信——妳是這樣的人！」他凝視她。
「醒了還有什麼悄悄不悄悄？」文傑費力的和圖書擁著毛巾移動。「要我醒得像炸彈爆炸？」
文敖的心情沉重中帶著不少的希望，是寶寶的態度，是之珮的神色帶給他的，他怎麼從來沒想到小小的寶寶可能是他們誤會冰釋的媒介？
他是個很男人化的男人，自己的太太，為什麼要討好？夫妻倆在結婚前早就該互相了解的，他覺得討好是件很庸俗的事。
「你如果願意，可以在每星期天來看寶寶一次！」之珮故意說得冷酷。
巧嬸冷冷的哼一聲，站起來離開。
一群年輕人一擁而入，丁愛走在最後面，她學精了，穿了很瀟灑的運動衫和白牛仔褲，那恐怖的復古髮式也理平了，用一條絲巾束在腦後，臉上雖有化粧，卻不濃，看來清爽多了。
「唉！我越來越不懂祖母了，」她嘆口氣。「我總以為她心裏很愛我，可是——有時又覺得她好冷酷，她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孩子們大聲歡呼起來，那歡呼聲，竟——帶給文敖一種奇異的驕傲，滿足的感覺，他驕傲和滿足有這麼出色的兒子——買了票，孩子們跳上他們嚮往的飛機或碰碰車。文敖牽著寶寶迅速離開。
「巧嬸真可憐，她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從十六歲就開始服侍祖母，到今天——」詩菱揉揉發紅的眼圈。「是我不好，我不該硬要她陪我去地下室！」
文敖把睡熟的寶寶抱下來，交到之珮手上，夫妻倆四目相投，有一種——像觸電的感覺，之珮立刻避開了。
「原來如此！」丁愛坐在他旁邊。「說說看，今天我們要怎麼癲？」
「為什麼要這樣？巧嬸去了那裏？」他再問。
「放心，我讓他們脫鞋！」文傑伸一伸大拇指。
「我知道，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今天——」她眨眨眼，沒有再說下去。「巧嬸做完飯，一聲不響就走了！」
「那有這樣的事？」他笑了。「妳祖母是主人，巧嬸是不該和她頂嘴，何況妳是孫女，她有資格罵！」
「會！我爸爸會！」寶寶脹紅了臉。「我從不說謊！」
「到附近，到菜場，」他肯定的。「找一圈，然後到我家去住一晚！」
他呆了一下，他怎麼說這兩個字？古屋之中，方老太的權勢下，可有禁忌？
「難怪你要造反了，」丁愛嫣然一笑。她其實相當美，就是太愛作狀。「喂！告訴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碰見凌風和一個新肉彈在國華跳舞！」
「為什麼不提？我討厭把痛苦，憂愁，傷心的事放在心裏，不如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我擔保妳會舒服許多！」他孩子氣又灑脫的說。
「有意思，」他笑起來。「妳怎麼肯定是花？說不定種出來的是一排包心菜呢？」
「我們剛到菜場去找妳，」詩菱說：「我怕妳沒有地方睡，妳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是不是？」
「你修好籬笆，小動物都進不來，」她抹抹額頭的汗珠。這個女孩，連汗珠在她臉上都特別晶瑩悅目。「我現在改種花！」
半躺在沙發上，文傑對自己這種不雅的姿勢叫「攤屍」！坐了一會兒，他發現窗外的陽光也吸引不了他，今天真是渾身不對勁，他莫名其妙的討厭起自己來了。
「那也好啊！」她絕不以為憾。「若是包心菜，我們不是還可以省一點菜錢嗎？」
「一定是妳頑皮，對不對！」他點一點她的鼻子，拉著她在石階上坐下來。
巧嬸定定的望住詩菱，眼光柔和而滿有感情，她年輕時，一定是個很美的女孩，她的輪廓細緻得很。
「到什麼地方去找呢？」她歪著頭問。
「還開什麼玩笑！」她白他一眼。
天！文敖到底在做什麼？
只是跳舞嘛！是不是？剛才大家都說要羅曼蒂克一番，他有什麼理由例外？
從門口|射入的一束光線破壞了人造黃昏，文傑從沉醉中醒來，他看看懷裏的丁愛，看看門口的詩菱，他懷疑的自問，怎麼回事？
她有些傷心的往前走，走向屬於她的古屋。她又會變成像以前一樣，她不再有朋友。
「遲到？和男朋友約會？」心中滿不是味兒，說出來的話也酸溜溜的。「難怪不要我送，方詩菱原來是個過河拆高手！」
他站在古屋門外。方家，對他來說已是熟悉的地方，除了方老太「統治」的灰色大屋外，他喜歡在園子裏流連。那是他和詩菱費了許多工夫整理出來的，他喜歡那陣陣泥土味——詩菱總是早晚在泥地上淋上一輪水。他喜歡那新生出的細小嫩草，他喜歡那滿園陽光，更喜歡那份台北市難見的闊廣園子。他站在那兒想，如果這坐落在中間的不是古屋，而是現代的，小巧玲瓏，西班牙式，或者法國鄉村那種屋子該多好？當然，裏面不該再住古怪神祕的方老太，而是該——該怎樣的人住？年輕活潑的恩愛小夫妻？和他們的一大群朋友，是了！就是這樣！
「不是我是誰？」他的精神又來了，捉迷藏吧！「妳還有其他的男朋友？」
「妳來做什麼？方詩菱！」文傑用戲謔的口吻，他孩子氣的想報復。在他懷裏的丁愛，笑得好「示威」。
「跟我來。」吳先生點點頭。「那個實驗有進展了！」
「文傑！」她愉快的招呼。「昨夜沒睡覺嗎？站在這兒當路燈？」
她不明白，友誼，怎麼是這樣虛幻，這樣脆弱的東西？她真的不明白。
文敖駕車到天母，對一輛性能極佳的MG跑車來說，這只是一段短路程，加上文敖心急，十五分鐘，他已停在之良屋外的草坪前。
在兒童樂園附近停好車，文敖牽著寶寶走進那歡笑的園地。售票處附近有個賣氣球的中年人，寶寶看著那些飛舞著的鮮艷玩物，他懂事的不說要，只是羨慕的望著。
寶寶看在眼裏，退後一步，把氣球放在背後。
「妳在報復我？」他全無笑意。
「誰教我？為什麼要人教？」她把種子埋好，放下小鏟。「一個女孩子，天生就明白這些！」
阿英再笑一笑，匆匆出門。
「是嗎？」他並不感興趣，噩夢，有什麼了不得？「陪我下樓再說，我肚子餓了！」
他目送著巧嬸和詩菱走進園子——剛才他和詩菱出來時開的門。走進那扇玻璃門，才噓一口氣，快步回家！
早晨的一切電光石火閃回腦海，詩菱的不顧一切而去，傷害了他，他迅速武裝起自己——乍見詩菱，有迎上去的衝動。他做出一副不屑、輕視的模樣，擁著丁愛走向門口。
他故意看看丁愛，兩個人相視大笑，那模樣令詩菱幾乎顫抖。文傑怎麼在一日之間變了？「我現在不要知道，」文傑不屑的笑。「方詩菱，妳打擾了我們的人造黃昏！」
「好吧！」他點頭。他只是想使她安心。「看完蠟燭滴妳來陪我，我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我的朋友要來癲半天，妳最好眼不見為淨，」文傑覺得胡扯一通竟也舒服些了。「六酤以前我會趕他們走，更會叫他們把客廳收拾乾淨！」
那個吻，使他們更親密，更親熱了。他們仍在跳舞，他們卻像黏在一起。孩子氣的文傑，灑脫不羈，沒有任何女孩子捉住過的文傑，臉上閃耀著一抹狠狠的慾望，他像沉迷在一個奇異的，彩色繽紛的夢中。
「妳不說實話！」他嘆口氣。「我只知道玩，只知道混，連讀書都沒心思，沒做出一件像樣的事來，阿英，老實說，我這種人是不是該死了算數？」
「昨天晚上巧嬸那樣對你，你別生氣哦！」她認真的。
「阿英。」詩菱說：「你怎麼悄悄就醒了？」
「我現在要知道！」他霸道強橫的，他自己也明白他沒理由，沒資格這麼做，他卻忍不住做了！
「去那裏，文傑！」文佳嚷。
「什麼過河拆橋？我不跟你嚕囌，讓開！」她急壞了。
「禁忌？」她反問。
「那——我回去了！」文敖說。看來之珮沒有請他進去坐一坐的意思。
「算什麼？冷戰？」文傑說：「妳呢？」
「你的嫂嫂不好，她不該帶寶寶走，」她天真又直率的。「即使丈夫做錯了什麼，可以改正他到對為止，是不是？一走了之，只是任性，我保証她會後悔！」
也不埋會別人，逕自走向餐廳。他那個樣子好不耐煩，像誰得罪了他似的。
「中午不能回來，去吃碗麵！」她的聲音依然那麼難聽。
文敖把視線投向之珮——深愛的妻子。之珮臉色漠然，冰冷，絕無解凍的模樣。
人與人之間的誤會，就是由這些小小的事情上堆積起來，小的不解開，那個結就越來越大了，像文敖和之珮！
「文傑？」丁愛精神一振，聲音也立刻響亮起來。「是你？我怎麼會不接你的電話？我以為是別人！」
「你早晨——不是要知道？」她耐著性子說。
「你不是在說笑話吧！二少爺！」阿英不能置信。
「不——我在等巧嬸！」她似乎很憂愁。
「但是——祖母一個人在裏面，她不能起身、走路、煮飯，誰來服侍她？」她說。
街道上只有他倆的影子，是很晚了，連街車都沒有一輛。他們一直走到附近的菜場，但是，那裏有巧嬸的影兒？那個沉默的老婦人去了那裏？
「那個你的小鄰居呢？」丁愛問。她問詩菱。
那些連跳四小時舞的疲倦又來了，他沖過冷水澡，倒床就睡——不，他想了幾分鐘的事情，那是詩菱和古屋裏的人，她們——似乎都莫名其妙的！
他沒看見，在籬笆裏，詩菱若有所思的怔怔望著他離去。詩菱心中怎麼想？當然他也不會明白！
「還沒見過祖母，」她伸伸舌頭，「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想她不會再罵！」
和-圖-書文敖發現了孩子的渴望，一剎那間，巨大的歉疚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他是忽略了孩子，忽略了之珮，忽略了家庭，只是——他有苦衷啊！他有些激動的走向那小販，竟買下全部飛舞著的彩色氣球。寶寶樂得閤不上嘴唇，抓牢了那二十來條線，在許多小朋友羨慕的眼光下，昂然地走進遊樂園。
他不再出聲，是有點邪門，是吧！上次無端端的來了陣風，而那風——令人毛骨悚然。
文敖推開車門，擁住了親愛的小兒子。他心中翻騰得厲害，這本該是家中的鏡頭，卻要在別人的屋前上演，之珮，之珮，要怎樣才能諒解他？
「正是為他好，他是妳的朋友，我才不願他有麻煩！」她說。
「嗯——好吧！」他聳聳肩，把她從窗裏抱出來。「妳祖母怎麼那樣狠心，要閂起大門？」
「我說夫妻結了婚就是一體，分什麼彼此，鬥什麼氣？」她再說：「你嫂嫂看來好聰明，很好，怎麼連這個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媽媽有事，媽媽等寶寶回來！」之珮勉強說。
他全無心緒，又不想回家，在巷口站了幾秒鐘，很快的決定，找丁愛去！
「甚至連包心菜都不是，是大蒜呢？」他故意逗她。「那更好，」她忽然壓低聲音，認真而慎重的。「我知道大蒜避邪！」
「誰？不看看現在幾點鐘嗎？」丁愛沒好氣的。
文敖知道多說無益，拍一拍寶寶，汽車如飛而去。從後視鏡中清晰望見，之珮呆呆的目送著他們遠去。
「熄了？」他覺得一陣下意識的寒冷，立刻，又釋然。「當然會熄，地下室裏沒有空氣！」
「我只好這麼相信！」她點點頭。憂鬱之色更濃，她本是無邪的小女孩啊！「文傑，你知道，最近——我總是覺得害怕，又不知道怕什麼！」
「老太婆們的思想都好奇怪，我們難懂，」他搖搖頭說，「毒婦？有什麼好毒的？」
「爸爸，」寶寶眨眨眼，小聲說：「我能把氣球送給他們嗎？我要他們和我一樣快樂！」
文傑不讓路。薄霧裏的詩菱像輕紗拂面的天使，美得神秘而清純，幾乎每一次，每一個角度裏，每一種不同的情況下，詩菱總有一種全新的面貌，那種天然的純樸美，遮掩了粗衣布裙，閃耀在每一道投向她的視線間。這樣一個女孩子——文傑又迷惑了，他為什麼要跟詩菱生氣？為什麼要天不亮就等在這兒？
「那是妳自己的事，告訴我做什麼？」文傑分明鬥氣。「以為我那麼多管閒事？」
她似乎聽見地下室三個字就害怕起來，立刻閉緊了唇，想一想又覺不妥，改變話題。
「我會！」文敖發動汽車，過了一陣，並沒有開走。「我們——能有機會談一次？」
「嫂嫂掛起免戰牌了。」文佳高興的說。
「不許搶，排隊來，一人一個！」他說。真不簡單，五歲的孩子就有領袖的天才。「誰要搶——我就不送！」
文敖依然夜歸，他什麼都不說，似乎不把之珮放在心上，看他那漠然的神情，他可掛念寶寶？是他的兒子，他的骨肉，他不關心？
「你——」詩菱咬咬牙，用力一掌推開他，事出突然，他被推開好幾步，她乘機跑開了，跑得飛快，一下子就看不見人影。
計程車終於把他帶到巷口，他嚷著停下來。他看見古屋裏的燈光，看見窗前似有人影，這在早睡的古屋是不尋常的，她們發生了什麼事嗎？
文傑在那兒又「攤」一陣，才慢慢起來。他把貴重的擺設搬到書房去，把書房門鎖上。又到飯廳去調了一大玻璃缸檸檬水，拿起半瓶新潮酒BACARDI倒進缸裏，攪一攪，嚐一點，味道真不錯呢！
「走到那裏去？外面太陽那麼大，曬都曬化了我！」阿韋看看身邊女孩。「難得今天羅曼蒂克一番吧！」
「我問過巧嬸，不是她！」她肯定搖頭。
文敖十分耐性的陪著他坐飛機，看著他開碰碰車，抱著他讓他拉動吃角子老虎機。寶寶純真歡暢的笑聲，引動了許多同年紀的孩子跟著他，在父親身邊，他覺得自己像最幸福的王子！「爸爸，他們都跟著我們！」寶寶悄聲說。
「咳！這又不同，臉皮厚和出洋相是兩回事，我阿韋——」
「說得真有其事，找機會一定去地下室看看！」他說。
「希望在下午五點以前，帶他回來！」之珮硬著心腸。
「文佳，」他叫，「我要出去一趟！」
他恨得牙癢癢的——為什麼恨？詩菱不告訴他去那裏？似乎不完全是這樣，他恨——恨什麼呢？他憑什麼資格去恨詩菱？難道帶她出去玩幾次，她就得對他唯命是從？
「妳是女主人，妳作主！」文傑故意說，他發現一件事，雖然弄來一大群人，他仍然全無興致。
拿起西裝上衣，他匆匆走出去。
天！他到底在幹什麼？
「肯尼他們馬上來，」丁愛說：「我在美而廉定了自助餐，要他們去拿！」
「是嗎？」丁愛挽著他的手。
突然，跑車排檔邊一盞小紅燈亮起來，並有一串嗚嗚的聲音。文敖熟練的按下一個電鈕，嗚嗚聲停止，小紅燈也熄了。
舞著舞著，舞著，時間隨著音樂悄悄溜走，那種沉迷的感覺越來越濃，越來越深，丁愛的眼光像貓，那樣神秘而引人。他們舞到牆角，她仰起頭，噘著微顫的紅唇，他想也不想的低下頭吻了她。
「現在不能告訴你！」她眨眨透剔的眼睛。「總之——明天一早七點鐘我就走！」
「你也去許多不告訴我的地方，不是嗎？」她笑了。笑得好嬌憨。
「但是，今天晚上她在那裏呢？」她喃喃的說。
「不是不能，而是不該，」他正色說：「妳逃避不了！」
「我不敢！」她皺著眉頭。
「我們只不過到地下室去，又沒做錯什麼！」她自言自語的隨他走出園子。
「她隨時可以睡，隨時可以醒，她和別人不同，」她焦急的。「怎麼辦？我也進不去了！」
「當然說醒就醒了，」他退到門口，「我去洗臉，妳等著，什麼事回來再說！」
「別提凌風的事，文佳要出國，他有資格『換畫』。」文傑皺皺眉。換畫是電影圈裏說換片或女朋友的意思。
「你要玩的都玩過了，我們去動物園吧！」文敖說。那麼一群孩子圍住他們，他窘迫。
阿韋一聽丁愛的話，第一個跳起來，七手八腳的拉上所有窗簾，熄了燈，再關上所有光線能進入的門，幾分鐘工夫，整個客廳變成暗沉沉的，果然有幾分黃昏味。
兩點鐘，離之珮規定寶寶回去的時間還差三小時，但寶寶有午睡習慣，他的眼睛已在慢慢閉上。
「你怕死嗎？」巧嬸眼中掠過一抹十分尖銳的光芒。
巧嬸緩緩搖頭，伸出手掌，手心處不正是鑰匙？
「詩菱！」他在她身邊蹲下來。
可是，——他懊惱得要命，真的，柏文傑自命不凡，竟會讓一個小女娃兒耍了？方詩菱，咱們走著瞧！
文傑聽得心中重重一震，她說得緩慢而困難，聲音喑啞低沉，還有「嘶嘶」的聲音，這種聲音怎配得上她細緻的外貌？難怪她不愛出聲。
「嗯，」文傑打量她幾眼。「今天妳令人眼目清涼！」
「可以嗎？」她竟高興起來。
「我不讓，告訴我，妳去那裏？」他固執的。她越不說，他就越懷疑，懷疑什麼？他可不明白。
「剛才我看見你哥哥的汽車開過！」她說。
「妳好嗎？之珮！」文敖強抑心中激動。
「誰稀罕？誰要你送？」她小聲叫起來。「你若害我遲到，我一輩子不饒你！」
「玩！」寶寶的圓眼睛閃露著喜悅。「我要去兒童樂園坐飛機，開碰碰車，拉老虎機，我要去動物園看猴子，看孔雀，看象，我要吃核桃冰淇淋，吃新鮮的士多卑梨（草莓）！」寶寶中英文夾著說：「還要一塊大大的牛排！」
「祖母讓我閂上大門，又鎖了玻璃門，」詩菱自顧自的說：「祖母自己收好鑰匙！」
「謝謝！」之珮漠然接過蛋糕，剛才一剎那的激動，她已迅速掩藏了。
「妳——再說一次！」他不再笑了。
「當她死了！」他沒好氣的掛上電話。
窗前的確有人，他已看出來是詩菱，她站在那兒做什麼？發神經病？他輕輕的敲響玻璃。詩菱立刻驚覺，輕悄悄的，無聲無息打開窗戶，看見文傑，她十分吃驚，顯然她等待的是另外一人。
「不行，別回去，」詩菱猛烈搖頭。「祖母鎖了門！」
「巧嬸！」詩菱不滿的阻止她。「別對他這麼兇，他很好，他是我的朋友，他總幫我！」
「巧嬸——會回來嗎？」她打斷他的沉思。
「那麼——」丁愛眼珠轉一轉，自以為很羅曼蒂克的說：「大家動手，來個『人造黃昏』！」
「剛剛走下去，祖母就出現了！」她無奈的嘆口氣。「我從來沒看見祖母那麼生氣過，她好像——要殺了我們一樣，巧嬸手上的蠟燭都嚇得掉在地上！」
「有什麼好怕的，」他拍拍她。「有我在，妳放心！」
文傑也不理會，由他們去玩。他打定主意，臨走前每個人若不替他清理一切，他會把他們生吞了。他扔開一個炸明蝦，抓起一隻酸黃瓜，看見丁愛依然默默的守在一邊。這女孩子今天真好耐性，他自己不好意思起來，明明是他利用了丁愛，是嗎？柏文傑幾時學得這麼不——磊落了？帶著三分歉意，他抹乾淨手，擁著丁愛出去。
「當然是做夢了，」他想也不想的。「妳的祖母，明明坐在輪椅上，不能走路，怎麼會站在妳床前？」
「可能嗎？」他哈哈大笑。「妳的祖母恨妳？妳那種噩夢我也做過，明知是夢，掙扎著醒不來，難受得要死，對不對？似乎只要輕輕一動就會醒，htｔps://ｗww.hｅｔubｏｏk•ｃｏｍ•com可是，就是動不了，越陷越深，好像掉進萬丈深淵一樣！」
門開了——是電動控制的，眼前出現了一間十分巨大的實驗室，不，也有些像美國休斯頓的太空中心，許多人在忙碌著。
他猛然奔下樓，毫不考慮的打個電話給丁愛，把那濃粧豔抹的千金小姐從床上抓起來。
十點鐘，文敖接了個電話，聲音很小，誰也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麼，沉鬱的臉色一下子開朗起來。
「她會回去的，妳放心！」他安慰她，一邊往回走。「為什麼妳自己不去地？」
巧嬸輕輕撫摸她頭髮，過了一陣，她說：
星期天，文敖破例的竟沒出去。
他看了看路邊，搖搖頭，強打精神去找計程車。他雖不在乎當街一躺，但別人在乎，他雖不羈，卻也不想驚世駭俗。他活在這個社會裏，有義務遵守一切秩序。
「爸爸也要睡，下星期再遊車河！」文敖把汽車駛向天母。
他有希望，他要努力挽回她的感情。「我替妳在統一買了蛋糕！」
「我不怕麻煩，巧嬸！」文傑孩子氣的。
「你的車不是義大利『愛快羅米歐』廠出品嗎？」文傑打趣。
「寶寶和嫂嫂還沒回來？」她小聲問。
「中午吃什麼呢？」阿英問。
走了幾步，她看見前面擋著路的人，嗨！這麼早，文傑站在這兒做什麼？
「什麼時候——回家？」文敖問。
「誰知道？」他不置可否。「老年人都難了解，妳的祖母又是其中最特別的！」
「嫂嫂回娘家了！」文傑說得好自然。
「哦！明天別來找我，我一整天不在！」她神祕的說。
「我立刻來！」文敖說。又按下電鈕。
「很新的罵人名詞，毒婦，」他笑起來。和詩菱在一起，他很自然的忘了自己的煩惱。
「她不會在裏面！」詩菱認真的說：「巧嬸最愛乾淨，她不會在裏面！」
文傑萬萬想不到她會這麼做，呆了半晌，發覺該追上去時，已經太遲了。
那不是愛，真的，只是一份意亂情迷，文傑甚至不清楚他吻的是誰。
「有這樣的事？」他頗不以為然。「妳太依賴巧嬸，對妳沒有什麼好處！」
他們隨著音樂的旋律慢慢的旋，慢慢的轉，慢慢的移動，那樣的情調，那樣的音樂，幻覺自然很容易的產生了。那種絕不是真愛的莫名其妙的感情，會使你心靈激盪，會使你柔情萬縷，會使你意亂情迷。何況懷裏是個千依百順，美麗又情深款款的女孩！
「再見！」她竟不留他。「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會記住！」寶寶稚氣而滿足的笑了。
「咦？怎麼是你？」她壓低了聲音。
「進來！」文傑打開大門，揚一揚杯子。
「大家先吃午餐，動作快！」她宣佈。「吃完東西節目才好開始！」
「柏文傑，」文傑覺得好笑，丁愛的態度馬上會變！「妳不想接電話？」
寶寶停下腳步，很慎重，很認真，很友善的走到那群孩子面前——那是一群沒有父母帶領，可能就住在附近，不買票，翻山鑽洞的從各處偷溜進來的「非法者」，看他們的衣飾，都是貧窮的孩子。
「我知道！」寶寶又點頭。
文傑呢？這樣一個家更抓不住他了。他把自己弄得忙碌，忙著玩耍，忙著運動，忙著去周旋那些圍繞在他四周的女孩子，然後，當疲倦再不肯妥協的纏上他時，他才回家睡覺。
「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點破爛的舊東西，」詩菱說：「我只是好奇，誰知道，竟害得巧嬸無家可歸1」
「說真的，讓我幫忙做和事佬吧！」他雙手插|進褲袋，他就漂亮在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是的，媽媽病好時也帶她去！」文敖只得這麼說。
「文傑在嗎？」詩菱問。
天母的屋子多半沒有圍牆，非常美國化。一片草坪，一幢大石堆積起來的小洋房，馬路就在前面，看起來清爽，簡潔，之珮和寶寶站在草坪中間。
「詩菱，如果再提這些，我趕妳回去！」他大聲叫。
「這樣比較夠氣氛！」丁愛對文傑擠擠眼。
他去了十分鐘，回來時已穿上條牛仔褲，赤腳，赤膊，臉上的尷尬神色也消失。
他有信心，真金不怕火燒，總有一天，之珮會明白他的情形，會回到家裏來，他只需要耐心的等待，是嗎？
「祇要說出去那裏，我立刻讓路，而且送妳去！」他說。
「找你！」詩菱的聲音很硬。她突然記起他是個寧為玉碎的硬脾氣。「我來告訴你，我今天去了那裏！」
「可以是可以，可惜我好累，」他打了個呵欠。「我剛跳了四小時的舞！」
「但是——這個夢不同，它好像是夢，又好像是真的，我分不清楚，」她說得憂鬱。「我夢見祖母站在我床前，穿她那件灰衣服，手上有蠟燭，臉上神色——不像平日，她動也不動的瞪住我！」
又回到古屋外面，那深濃的黑暗似乎越來越厚，厚得化不開，衝不破，黑暗中包藏了什麼？似乎真有那麼大團的神祕。
「相信妳是做噩夢了吧？」他攬住她的肩。
「阿英，告訴我，我是不是很討厭？整天無所事事像廢料？」他問。倒是很誠心的。
他倦得連夢都不來打擾他，一覺睡到天亮。習慣性的，他從不戀床貪睡，太陽一出來，他會自然的醒轉。
「你面皮比城牆厚，怕什麼出洋相？」一個女孩說。
「我說不出，這只是一種感覺！」她很慎重。
巧嬸聞聲停步，銳利而十分嚴厲的眼光對著他。
好一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姑娘！
餐後，文敖特別買了一盒新鮮蛋糕。他知道之珮最愛統一的蛋糕，又鬆又軟入口就化，奶油也絕對新鮮。他這麼做是好自然的，絕對沒有討好之珮的意思。
唉！之珮，何苦呢？這不是在互相折磨嗎？
他正在咬三明治，嘴巴張得好大，卻再也咬不下去，心中浮起一陣奇異的感覺。
「窗戶關了！」她臉色大變。「是祖母。」
餐桌上有兩份空的杯碟，文敖、文佳必已吃過離開，嘿，想不到今天文傑真的起遲了。
寶寶點了大大的「腓力牛排」，要了桃子冰淇淋，要了新鮮草莓，他吃得興高采烈。金蘭廳的食物不是最好的味道，但進餐的氣氛不錯，那些穿旗袍的女侍，絕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的情形，客人有受尊重的感覺。
阿英回來得很快，到廚房裏叮叮咚咚的忙一陣，換件衣服就出門了。
「我說不出，」她不停手中工作。「最近我總做噩夢，常常無端端的心跳，害怕！」
「我們回去，菱小姐！」
「是我弄的，我忘了！」巧嬸難聽的聲音漠然說：「妳讓他來做什麼？」
「算了，不識好人心！」文傑掠了掠頭髮，推開門大步走出去。
他仍舊穿那一身吊兒郎當的舊牛仔褲，他連上學都是這種打扮，在家裏還用說嗎？鞋子也不|穿，樓上樓下的就這麼跑！
「我送妳們回去！」文傑說。不知怎麼的，他喜歡這個聲音難聽的巧嬸，他覺得她很有人情味。「明天一早我來找妳，或者——再探地下室！」
「凌風不致傻得那麼厲害吧？」他聳聳肩。「一個男孩子逢場作戲免不了，卻該把真正的愛情分清，凌風把妳當成片場妞兒，是他火候、功夫不到家！」
「詩菱，妳怎麼坐在這兒？」他坐起來，抓緊了毛巾。「誰讓妳進來的？」
「跟我來吧！我給你們每人買一張票！」文敖說。
阿英還不曾回答，詩菱已看見和丁愛緊緊相擁的文傑。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嘴唇張得好圓，她驚訝，她意外，她滿不是味兒，她——失望，她的臉控制不住的變得好難看。
「吳先生！」文敖招呼。
夫妻倆在這種情況下說這樣的話似乎很滑稽，很戲劇化，但，很現實，也很時代，在今天，很少反目的夫妻像仇人般不相容，夫妻感情也許結束，朋友感情仍然存在，以為然否？
跟一個千依百順，唯命是從的女孩子在一起，雖然不喜歡她，卻也很過癮！
方老太仍未起身，巧嬸卻在詩菱房中，跪在地上刮掉那些蠟燭滴。
她沒聽見文傑說什麼，因為大門已砰然關上。
「其實——還有什麼好講？」她坐下來。「每天大報小報的花邊新聞那麼多，你看不見？」
「真話？」丁愛喜上眉梢，文傑從未對她這麼好過。
「別再提這件事！」她顯出狼狽，無法再保持好臉色。
文敖沒看見也沒聽見，之珮眼中卻是一眶淚水，天！她也不想弄成眼前的這種情況啊！
自認識她後，他幾乎從來沒見過她這種神色，憂愁之下，似乎還有好深感情，好多疑惑。「巧嬸？她怎麼了？」
「他去看嫂嫂和寶寶！」他說。他不喜歡提起這件煩人的事。拔起一根草，任意放在口中嚼。
他踢飛一塊石頭，賭氣的大步走出去。滿心高興的來找詩菱，誰想到她一夜之間態度全變了，她是變了，很明顯的，對不對？
「爸爸，我們去遊車河？」他半閉著眼說，遊車河是廣東話中坐汽車兜風的意思。
「地下室到底有什麼？這麼神祕！」
「啊！啊！」寶寶高興的拍起手來。「我愛爸爸，爸爸，你每天來帶我出去好嗎？」
「我已吃過了，」她眨眨眼睛，神色突然變得嚴肅。「文傑，昨夜，我做了個好怪、好嚇人的噩夢！」
「爸爸，我學會做手工！」寶寶忽然來了一句，他已閉上眼。
巧嬸的眼光閃一閃，她總是不說話。
「那就快點行動，我悶得慌！」文傑說。雖然知道馬上有一批人到家裏來，他仍覺得無聊和不耐煩。
「在做什麼？近來怎麼不見妳謖小動物？」他問。
文敖和之珮都呆怔一下，孩子並不明白父母之間的裂痕，他天真的話語扯動了大人心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