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追思禮拜進行著，靈堂裏安靜得不聞一絲聲音，這是個特別安靜的場面，站在前面的牧師有些不自在起來。這些親人，怎麼個個面無表情的呢？
在這二十世紀的今日，文傑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寒噤，他不禁再問，方老太太是什麼人？
「我會——轉告他們！」她說。
「柏先生，我真的很抱歉！」醫生無可奈何的。
「推我在園裏走一圈！」方老太命令。
「胡扯，妳懂什麼！」方老太冷冷的喝阻：「陽光霸道，照射得人不留餘地！」
「讓我再陪妳一陣，祖母，」詩菱誠懇的抓住輪椅的扶手：「我可以陪妳聊聊天！」
「不是鬼話，寶寶——是怎麼回事？」她關心的問。她的悲傷寫在臉上，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之珮，之珮，洒脫如她也脫不開這束縛，文敖豈能怪天下不諒解他的人？
該來的人都來齊了，若寶寶回到天使的行列中，看到他所親愛的人都來送行，該——也不致遺憾吧！
「阿英，文傑怎麼會攪成這樣的？快說！」她是個急性子，猜啞謎似的令她簡直不能忍受。
「受妳祖母的咒詛，他被汽車撞死了！」文傑心中隱痛。從此再也看不見寶寶可愛的面孔了，是嗎？
「要我陪嗎？」他追問。
「凌風，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她勉強壓住那矛盾與激動。「從小我就有志於做一個經濟學家，兩年前我放棄了機會，今天——機會又來到我手上，我——不想再放棄！」
工人已把棺材釘起來，號哭的之珮也被勸出來，哭聲漸弱，變成低泣。文敖偷偷回頭看之珮，只兩天時間，她已瘦得脫了形，寶寶死亡對她打擊太大，她是好母親，她可能有些內疚的——
「去看看，是別人都沒燈或是只有我們壞了，」方老太說得尖銳，沒有燈，對她似乎是件大事。「快去！」
「是的！」他點點頭。「就像我們，妳出國後得博士，結婚，甚至生孩子後都不會忘了我，我也是一樣，這就是感情了！」
「我沒有騙你，文傑！」詩菱正色說。她雖年輕，她雖天真無邪，說這話的時候，有一股鎮攝人的力量。
「哦！」文佳整個人跌坐地毯上，情不自禁的掩著臉哭起來。文敖說死亡，這是兩個什麼字眼？似乎硬生生的就把可愛的寶寶奪去，那麼簡單的就把寶寶和他們隔開，死亡？死亡是什麼？真如文敖說的那麼平靜？
「夢到我……什麼？」方老太的聲音有些僵。
詩菱嚇了一大跳，祖母怎能知道她在想什麼呢？
哭聲最容易感染人，文佳、詩菱，還有麥肯泰的母親都哭起來。文敖慢慢走近棺木，他依然表現得十分冷靜，他的步子顯得沉著有力，但——文傑似乎有些了解哥哥，他緊跟在文敖背後，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在想，或者文敖需要他幫一點忙！
「夢見妳的腿好了，夢見妳不必再坐輪椅，可以自己走路，夢見妳半夜……拿著蠟燭站在我床前，我想是要看我有沒有蓋被！」詩菱一口氣說。
「不必了，我吃不下！」她阻止。
文傑及時的接住了他，那只是幾秒鐘，甚至十幾秒的短暫昏眩，他立刻站直了。大家都在悲痛中，除了文傑，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他轉頭看文傑一眼，這漂亮的弟弟帶淚的眼中是了解，是同情，文敖心中感情一陣波動，低著頭急步衝出靈堂。他不能再忍耐，他知道，他的感情就快要崩潰，就快要氾濫，但——他的工作不許可，他只有逃開，先冷靜自己！
「凌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坐下來，她莊重的抬起頭。「你能重新得回那張合約嗎？」
文佳不看他，挽著詩菱預備走。
她推著方老太慢慢在園裏走動，園子經過文傑和她的整理已十分整齊，輪椅走過也不會顛簸，詩菱推得也不吃力。整整走完一圈，方老太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你家大難已過，以後沒有事了！」方老太又看一陣牌，她說得那麼認真，不容人懷疑。
「又有什麼鬼話要告訴我？」文傑冷笑的嘲諷著。
文傑——唉！她是希望有這麼一個朋友的！
詩菱猶豫一下，終於說：「巧嬸，今夜……我不敢一個人睡！」
「怎麼了，文佳，」他追上兩步攔住她。「才說過我們可以做好朋友的，好朋友送一送有什麼不可？」
巧嬸沉默在一邊不再出聲，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詩菱僵在那兒，她覺得祖母的態度今夜特別怪。
「看——情形吧！」提起出國，她笑不出來了。「也許我會很忙！」
「我想——九月開學以前吧！」她說。
方老太眼中掠過一抹好——難懂的光芒，突然一掌推開詩菱，自己滾動著輪椅而去。她的行動那麼突然，詩菱一點防備都沒有，等驚覺時，她已隱入黑暗臥室，並關上了房門。
「我剛從醫院回來！」文敖苦澀的，頭也不回的僵僵上樓，他那模樣絕不像說笑。
「我不明白，文佳！」他喃喃的。
文佳又沉默下來，他是真正的改變，是嗎？那麼——她的決定可正確？
「妳想離開這個屋子，離開我，是嗎？」方老太說。
他頹然的放開文佳雙手，步履不穩的跌坐在他那塊大石上，他顯得呆怔，木然，而且不能置信。
文傑哭了好久，好久，直哭到聲音啞了才停下來，他掩著臉，低著頭，全身的精力都發洩完了，他疲倦得幾乎要倒下去。
「不！我不睡！」方老太驀然轉臉對著她，惡狠狠的叫：「妳為什麼要我睡？妳這不存好心的小妖精！」
天！多不可思議！
文傑看詩菱一眼，很陌生的一眼。他的眼睛發紅，他顯得狂亂，他根本不理會詩菱的勸阻。
「你——做了什麼？」文佳忍不住問。
「冷靜點，柏先生，」醫生並不怪他，天下那能有不傷心的父親？他的孩子才五歲就夭折。「我說過，傷太重，孩子太小，非人力所能挽回！」
「寶寶——已經永遠離開我們了！」文敖說。
「你進去問醫生，」之良厭惡的像對一個魔鬼：「天下沒有比你更冷血更不負責的父親，你——不配做人！」
文傑皺皺眉，她說得也有道理，不是嗎？若不是天意，方老太何許人也？怎能夠咒詛死人？何況——這件事牽扯那麼大，若不是之珮和文敖鬥氣，怎麼會分居？怎麼會出意外？詩菱說得對，或者是天意吧！
詩菱似乎真的放心了，在巧嬸的陪伴下，她安安心心的上床睡覺。
「我一直低估了我們的感情，這是我的錯，」凌風走到她面前，十分虔誠的捧起她的手，放在胸前。「文佳，今天我是來向妳認錯的！」
「那——謝謝你！」文敖吸一口氣，慢慢退出去。
過了好久，好久，詩菱覺得脖子都痠了，硬了，僵了，巧嬸都沒有再來。方老太的神色卻慢慢緩和下來，她又恢復了平時的冷漠，陰森。
「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嗎？」詩菱輕聲問。她那神情，似乎是提出一個好令人為難的要求。
他失魂落魄像具蠟像般的跌坐沙發上，他不出聲，不動，甚至思想也凝固了。他覺得彷彿有人掏空了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肺，他有一種四分五裂，再也不存在的虛幻感覺。才五歲的寶寶，竟會比他們每一個人都先死？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寶寶叫柏大任，是個將來要擔當「大任」的男孩子，他怎能死，扔開愛他的父母而去？
「是我，巧兒！」低啞難聽的聲音漠然回答。
苦坐在那兒免不了又想起寶寶，這是萬分痛苦的事，他站起來，拿起上衣預備走，回公司做點事情也許還好些，是嗎？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聲音一下子低下去。
「像寶寶！」她避開了他的視線。
文傑仍是不出聲，坐在那兒的似乎祇是具空軀殼。
「以前的事我們都有錯，我們都忘記它，好嗎？」文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文傑，發生了什麼事？」她一把抓住他的肩。
「文傑，等一等！」詩菱叫。
「不礙事，我包好了！」文敖心中放鬆，神色好些了。
方老太陰陰冷冷的哼一聲，也不表示什麼。
「妳去睡吧！詩菱！」她的聲音也正常了。
「文傑，快說，你要急死我，嚇死我嗎？」文佳用力搖晃著他。
「我決定放棄的事永不回顧，我決心脫離那荒唐的、拖著我往下沉的生活，我自制力不夠，不適合當明星，」他說：「別擔心，我不會餓死的！」
「紐約哥大！」她說。但心中滿不是味兒。
「哥哥，你——說什麼？」文佳的心不停的劇烈跳動，她看見文敖手指上燒焦的傷口，她聽著文敖似乎語無倫次的話，心中的不祥感覺越來越大。
「妳等我——做什麼？」文傑勉強振作心神。
「回到你的實驗室去，」之珮幾乎尖聲叫起來，她已失去了以往的好風度，好教養，太悲哀嗎？刺|激太大嗎？「我永遠不要再見你，我恨你！」
巧嬸，巧嬸，為什麼不再來一次？詩菱默默的唸著，她需要巧嬸的幫助，她不能整夜這麼坐在這兒，巧嬸，巧嬸，快來吧！
「不能！」他說得好肯定。「現在流行打打殺殺，我不會功夫，解了約他們也不在乎！」
「文佳，」文敖半抱著扶起她。「也——別太傷心了，妳回房吧！我休息一下，吃完中飯要去公司！」
詩菱已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她全身發涼，臉色蒼白，她嚇壞了——可愛的寶寶——死了！那個才五歲、會說英文而堅持自己是中國人的孩子ｈｅｔuｂｏｏk.ｃoｍ.ｃｏm——死了？她相信是事實，因為深知祖母骨牌的靈驗！
詩菱正預備出去，巧嬸的聲音傳過來，她原來並沒離開，只躲在蠟燭照不到的暗角裏。
「我有什麼事？無業遊民一個！」他笑起來。「讓我陪妳到九月出國前，我預備九月以後再找事做！」
他什麼都不想，只想立刻見到那古怪的老太婆！黑暗中的古屋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氣氛，一踏進那園子，不由自主的覺得一陣特別的涼意。文傑在大門邊愕了愕，仍直奔進去。
「下星期天可以再去看的，哥哥！」文佳聽見自己聲音也不穩定了，她覺得雙腿軟軟的，一點力量都沒有。
「看誰？哦！寶寶？」文傑點點頭。「我不知道他現在在那裏，也不知道幾時做追思禮拜，不過，我問過以後會通知妳的！」
在冷氣房裏，他越坐越僵，越坐越冷。怎麼會撞車呢？誰撞的？在什麼地方？文敖什麼都沒有說，他永遠不可能想到，那小小的五歲的孩子，為了追父親的汽車，為了拿辛辛苦苦做成的手工給父親看，就這麼不幸慘死。他也永遠想不到，那小小的五歲的孩子，為了母親的一次憤怒，就這麼白白犧牲了。
古屋裏很多事都不合時代，但……這是古屋嘛！
背後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他知道是詩菱追出來，這個女孩子這麼美，美得——似乎有些邪氣，她或者也不是人，是那半靈半精的東西？
「滾開，妳少嚕囌！」方老太怒喝。過了幾秒鐘，立刻轉口說：「不許走，就坐在我旁邊，我要守牢妳！」
她從來看凌風都是副玩世不恭的神態，凌風的嚴肅令她心中有絲奇異的感動——事實上，隨他上車的一剎那，她似乎已完全原諒了他，愛就是愛，它總是強烈過任何一種情緒，甚至包括恨！
「就算天意吧！只是——寶寶太可憐！」文傑黯然。
方老太用手弄亂桌上的骨牌，左排，右擺，聚精會神的獨自弄一陣。
文敖皺皺眉，想說什麼又終於忍住。他扶文佳出去，對文佳的指責和怒罵，沒有解釋，沒有辯駁，他就那麼默默的承受了。
「我——得回公司一趙，火葬場不去了！」他垂著頭。不知是慚愧？內疚？或是想隱藏一些事。
「祖母，」詩菱無邪的小臉兒帶著甜甜的笑容：「最近我常常做夢都夢到妳！」
「都是妳，」文傑的怒氣突然發到詩菱身上：「妳先危言聳聽，把妳祖母說得像——神，其實，只有妳這種住在古屋裏的人才信這套鬼話，我差點被妳騙了！」
文傑覺得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不是為文敖的神色，不是為那突來的噩耗，而是他突然記起方老太的一句話「家破人亡」！
「寶寶——」文傑嚇得張大了嘴，古銅色的皮膚一下子變得發青：「哥哥，你不是——說笑？」
「沒有！」他搖搖頭，表情輕鬆起來。「我沒有找到另一份合約，甚至沒有找到工作！」
文佳一震，忘記這兩個字說出來容易，要做——
他不怪文佳，完全不怪她。若她不愛，不關心，不悲痛，她不會罵，不會衝動。文佳和文傑是好弟妹，他何嘗又不是好哥哥？只是——現在還不是解釋的時候，有一天他們會明白，會諒解的！
發動了汽車，他的助手孫曼文朝他奔過來。「柏主任，能送我一程嗎？」曼文問。
「文傑，文傑——」文佳發急的大叫。
「我在報上看見寶寶的事，我嚇了一大跳，幾乎不能相信！」凌風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來。「我很難過！」
怎麼回事？她不是理智的決定嗎？她該高興一點啊！
方老太有一陣輕微的喘息，過了好一會，她才說：「算了，明天讓巧兒去找！」她的聲音好疲乏似的。
不由你不信，天下就有那麼奇異的事。客廳裏，空空曠曠的只有方老太一人，她坐在輪椅中面對著文傑，陰森的臉上有一抹覺察得出的冷笑，她似若有所待。
「以前那個扮猴子的凌風已經死了，」凌風望住她。「我今天是以新面目來到妳面前！」
「我會另外找份工作，那怕是個起碼小職員！」他笑一笑，笑得無奈又有些豪爽，很矛盾的。
「為什麼……會夢見這些？」她問得出奇。
「我很感謝妳肯跟我來，使我恢復一些信心，」凌風又說：「我是不值得原諒的！」
陽光下，文敖覺得無法抵禦的可怕寒冷從心底滲出來，他才離開十八小時，發生了怎樣可怕的事？是天意嗎？是懲罰嗎？誰的錯？誰的罪呢？看之珮和之良的神色，似乎所有的責任都該由他負，這——公平嗎？難道他不離開這十八小時寶寶就有救？
「祖母……」她低著頭，不敢直視方老太。
「總會這樣的！」他聳聳肩。「不過，對我以後的女朋友，甚至於太太，我再也付不出像對妳的感情了！」
「祖母……」詩菱十分意外，在這屋子裏還會有誰？當她看見火光的一剎那，她的心裏再也沒有懼意。
「等我睡了妳要做些什麼？以為我不知道？嘿！嘿！」方老太笑聲如夜梟：「妳休想騸我，我不會上當！」
他感覺到手指的疼痛，抬起手來看一下，哦！什麼時候燒焦一個洞的？他怎麼全然不覺？這兩天是有些失魂落魄，他要振作起來，工作是工作，絕不能因他私人的問題而耽誤了！
「柏主任，你看來有些恍惚，有什麼事？」孫曼文的眼光十分銳利。
「文傑——」文佳彷彿頓失依賴，一下子心慌意亂，手足無措起來。
經過文敖的汽車，大家都聽見車裏有一陣奇異的聲音，或者是種新型喇叭吧！但文敖顯得緊張，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半分鐘後再出來，他叫住了文佳。
她看看他，默默的想著。他們相處七年，他們的感情是深厚的，不說別的，她和他相處得那樣自然，就像對文敖，文傑，就像對親人——她還能和其他男孩這樣嗎？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文佳氣急敗壞的衝進來，起初聽電話時還以為阿英言過其實，看見文傑的模樣，她也嚇了一跳，到底是什麼事？文傑眼中含淚，哭得整張臉似乎都腫了起來。她從沒看見文傑這麼傷心的哭過，父母過世時文傑都是偷偷流淚，這麼嚴重的情形還是生平第一次！
「哥哥——」文佳垂著眼簾，神色楚楚：「我來替你包紮你手上的傷口！」
「你不必假惺惺，這樣才合你的心意，」之珮的聲音冰冷中不帶一絲感情，恨已燒盡了她的眼淚：「你不關心寶寶，你何必問他怎樣了？」
「怎麼會？他那麼小，你嫂嫂怎麼不跟著他？」詩菱搖搖頭：「你知道，文傑，若不是命中注定，祖母沒有方法咒詛死人！」
寶寶！是寶寶的照片！文敖怎麼會對著寶寶的照片發呆，流淚？難道寶寶——不，不可能，寶寶好好的隨之珮住天母，會有什麼意外？
推進大應，那搖曳著的光禿禿的燈，閃幾閃，突然就熄了，台北市是很少停電的，除非大颱風吹壞了電線，一定是她們的保險絲壞了。黑暗中，詩菱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她說不出為什麼，住了十八年的屋子，會在最近才害怕。
文佳移動一下，凌風不是又在作戲吧？他看來是真誠而有些痛苦的。「昨天我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對不對，可是我已經做了，」凌風用手指揉一揉眉心，很矛盾的。「我覺得，只有這樣做才能再來見妳！」
「是……」詩菱急得手足無措，怎麼連古屋兩個字都會說出來呢？太不小心了！「祖母，我不敢冒犯妳，真的！」
「我也不知道，」詩菱天真的：「或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總希望妳能好起來！」
「我剛從醫院回來，寶寶被汽車撞傷而死亡！」文敖近乎平靜的說。
「寶寶——」文敖心膽俱裂，那可怕的結果是真的？不，不，他不能相信，昨天，寶寶還活生生的，昨天寶寶還跟他去看船，寶寶才五歲，寶寶——天！不會的。「不，不，妳騙我，寶寶是不是——」
「你說我是老妖怪？」方老太似乎毫不生氣，反而樂不可支，這怪人！「你那個什麼寶寶死了嗎？你相信我的骨牌了吧？你相信了吧！」
「我是說以後，」他喝一口冰水。「文佳，出國前有空時，能陪我去坐坐小攤子？」
「慢著！」凌風阻在前面。「文佳，我有話說！」
方老太眼裏現出一個古怪的神色。
「我已經辦好了出國手續，所有的一切手續！」她咬咬牙，硬著心腸說。
「祖母……」詩菱握緊了輪椅的扶手。
文傑也不說什麼，咬咬唇，沉思一陣，大踏步走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巷子裏。
文傑看他半晌，他一向很少在這油頭粉臉的風流小生臉上看到真誠，今天不同，凌風既不油頭也不粉臉，不但看來順眼得多，而且真誠得多，勇敢得多，男人味得多！
廚房裏的阿英驚慌的跑出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大的人，好端端的哭什麼？看文傑那副神情，比父母死了還傷心，她嚇得不敢出聲。
終於，牧師祝福了死者，宣佈追思禮拜完畢，輪到最難堪，最心酸的一刻了。幾個抬棺木的工人進來，請親人再見寶寶最後一面就要蓋棺了。之珮最激動，她第一個撲過去，抓緊了棺材邊緣放聲痛哭起來。
「我不送妳，文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但是，別以為這樣，就能hetubook.com.com逃脫良心和感情的譴責！」
文佳不出聲，她真是理智？或者——仍在任性？她為什麼一點都分辨不出來？
「還吃得下？」她打趣。她喜歡看凌風這種自然、風趣又不作狀的模樣。
他只好打開車門，讓她坐進去。
「這樣吧！你趕快去醫院，」孫曼文十分知趣，「我在醫院門口叫車比較容易！」
「還問寶寶？」之珮淒厲的說：「九泉之下，寶寶不會瞑目，寶寶不會原諒你！」
詩菱動也不敢動，她直覺的知道，今夜必然有些什麼不尋常，方老太的怪異離了譜，這該有個原因的！
站在火葬場外面的，只剩下四個人，那是文佳、文傑、詩菱和凌風！
「妳——」文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他有在敵軍之前的緊張，以致沒有看見一邊的詩菱：「妳到底用了什麼妖法害死寶寶？妳——是老妖怪！」
方老太怪異的笑一笑，露出幾粒稀疏脫落的牙齒。她第一次笑，是的！文傑可以發誓沒見她笑過，她那牙齒——十足像那些荒林中的老女巫。
比他的父母都更早死去，可能嗎？寶寶是那麼一個惹人憐愛的孩子，這麼早早的回到天堂，是因為天使群中少不了他？哦！寶寶！怎能令人置信的事實？
他又心痛又矛盾，難道他不送到火葬場就表示他不愛寶寶？不重視寶寶？世界上的感情為什麼一定要以一種形式表達呢？感情本是一種抽象的，看不見，摸不到，只能體會的東西，加諸形式，不是失去其精神？
凌風深深的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量使自己振作。「是的，會——完美些！」他說得苦澀。
「怎麼了？味道不好？」他體貼的。「換一種吧！」
「妳——只是猜！」文傑悻悻的。方老太說他們家大難已過，他心裏也平安多了。
「我沒有想什麼，祖母！」詩菱有些膽怯。莫非……祖母真是知道了？
阿英奔了出來，文佳立刻轉向她。
真是應驗了？方老太太是——什麼人？她那骨牌真能算出人生？算出未來？
「——」她十分過意不去。
他凝視著她，看了好久，好久。他的神情嚴肅，認真，而有些憤怒——他努力抑止這感情。
方老太冷冷的哼一聲，過了半天才說：
文佳呆愕的站了一會兒，她發覺自己又流淚了，這一回不是為寶寶，是為文敖！
「我——不是信，是妳用了妖法，妳咒詛——」他叫，他臉上是不正常的紅暈。
「文佳，沒有爭吵，沒有難堪，我保證！」凌風舉起右手，很認真，很嚴肅的。「相信我一次，即使——是最後一次！」
之良冷哼一聲，扶著之珮而去。
她掙扎一下，很用力，但掙不脫。她脹紅了臉盯著他看，他勇敢的迎著她的視線，相峙了幾秒鐘——她終於放棄了掙扎，任他握著她的手。
「靈感！」方老太淡漠的說。
他知道之珮已恨極了他，甚至連寶寶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這——也怪不得之珮，那一個母親在這種情形下不傷心？文敖很能體諒別人！
「為什麼搖頭？在想什麼？」凌風注意到了。
聽見了文傑的聲音，詩菱從房裏跑出來。這個無邪天真的女孩子有意外的驚喜，文傑是找她嗎？站了幾秒鐘，她開始覺察出異樣氣氛，文傑和祖母對峙著，他們之間彌漫著火藥味。怎麼回事？文傑為什麼出現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看著兩人的神色，她不敢問。
「我非常感謝你為我放棄了事業，凌風，」她溫柔的，內疚的說：「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只是——凌風，你覺得嗎？我們若做個好朋友，會比較——完美些！」
「你騙我，寶寶才五歲，寶寶長大了要做船長，寶寶不會死，你騙我——」文敖控制不住激盪的感情。
巧嬸也不顧方老太的古怪眼光，慢慢的把蠟燭放在桌上，再慢慢的從黑暗中退走……好像消失在黑暗中。
「妳先聽我說！」凌風居然霸道起來，他以前總是虛偽的殷勤又體貼——或者不是虛偽，是顯得虛偽！「我的事業和感情不能並存，我曾選擇了事業，但這決定令我痛苦，令我矛盾。現在我認清楚了，事業和妳之間，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我不能失去妳，文佳！」
「信不信由你，骨牌所顯現的事，一定會實現的！」方老太漠然不動。
文佳心中不停的轉著，她若不愛他就不會恨他，是嗎？這些分離日子裏，自己不是整日牽牽掛掛的嗎？信他一次，聽聽他說什麼，否則也好死心了！
「我沒有，祖母！」詩菱急起來：「我不要離開妳，我也不要離開古屋！」
「凌風，」文傑一掌推開他。「你又想找麻煩？我可以奉陪，少囉嗦文佳！」
「那——你為什麼解約？」她迷惑了。凌風不會發神經吧？這張合約是使他登上男主角寶座的。
凌風呆了半晌，機會又來到手上，不想再放棄，這是什麼意思？文佳說的話怎麼他完全不懂？
他用心靈，用精神，用全部感情去愛寶寶，即使再過二十年，四十年也如此，這種愛是不會變質的，希望——有一天之珮能懂，他祈禱著。
「我餓了，等我吃完再聊！」他扮個鬼臉，低頭又吃。
「祖母，我不會騙妳，妳……休息吧！」詩菱被嚇壞了，祖母怎麼反常如此？因為沒有燈光？
「推我進去！」方老太命令。
「送來送去大家都麻煩，是吧！」她敷衍的。她簡直不敢抬頭看他的臉。
「年輕人，別沉不住氣，」方老太又說：「你想來告訴我，我骨牌上的話應驗了，是嗎？」
十八歲，也不能算太小，她也明白許多事。她整天待在古屋裏面，真的對世界，對社會毫無貢獻，她的一生不等於白白到世界上來走一遭？她該做些什麼事的，雖然她什麼都不會，但——一定有適合她做的事！
文敖似乎動了一動，清醒了一點，他緩緩的抬起頭看看文佳，慢慢的、顫抖而不穩定的說：
沒有說再見，他大步衝下樓，推開玻璃門走了。留給文佳的，只有更多的迷茫和更大的矛盾。出國，變得太好的凌風，天！她怎麼辦？她可有選擇餘地？
「不怪妳，這不是妳的錯，不是妳錯！」他仍是喃喃的，看來有些不正常。
她在石階上坐下，托著腮，發著愁。她是很少愁的，但是，寶寶死了，文傑不再是朋友，她真的發愁！
「解約？」文佳簡直無法置信，這張合約是前些日子凌風引以為傲，沾沾自喜的東西，他肯那麼輕易就解約？「你——找到另一張更好的合約？」
「我的真話是——我恨你，我永遠不要看見你！」之珮咬牙切齒，似乎要把文敖吞下肚子。
凌風並不動怒，只深深的看文傑一眼。
「就算拿得回來，我也不要！」他又說，絕不像說笑。
文佳不敢正視他，她怕自己受到感情的支配又改變初衷，她仍覺得——她和凌風不適合。
過了好一陣，文敖才回過神來，他的確有過人的鎮定力量，他已極快的控制了感情。
「文傑，你——聽祖母說！」詩菱小聲而善意的。
文佳心一直往下沉！她開始覺得真的有些不妙。她了解文敖的個性就像了解自己，文敖有一份異乎常人的冷靜和敏銳的反應，能在任何情形下都保持機警。但是，眼前的文敖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連文佳進來都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除非他遭到承受不了的巨大打擊。
「為妳！」他再說。十分認真，十分有力，十分動人。
「月光……是不會傷人的！」方老太說。
凌風攔了一部計程車，很快的把他們載到目的地。那是在士林片場附近一處地方，很幽靜，很別緻，幾哇水田後面是一片樹林，林後有條小溪，溪水並不十分清澈，但情調很好，樸實中，帶著清幽——的確不同於凌風往日所選擇的餐廳，夜總會，娛樂場所。
「柏先生，孩子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救的，」醫生正色說：「你不走也是一樣的結果！」
四周靜悄悄的，嚇呆的阿英驚魂甫定後，立刻打了電話通知文佳。她不知道什麼事，只是覺得十分不安，要文佳立刻回來，然後她又躲回廚房。樓梯上也沒有動靜，文傑哭得那麼大聲，文敖不可能聽不見，他難道無動於衷，連下樓安慰一下都不願？或者——他也太傷心了？
彷彿有催眠術，文傑慢慢的離開門邊，坐在方老太的對面。詩菱也走過來，她仍站著，她想幫文傑，但是文傑似乎真的不再當她是朋友。
孩子氣的文傑是旁觀者清？或是小文傑比他們都更了解感情？
他們慢慢的走到士林的公路上，很沉默，也很彆扭，攔了一部計程車，他們仍舊誰都不開口。到了國際——他為什麼要選國際？故意的嗎？這是上次她和詩菱碰到他和另外女孩子的地方！她猶豫一下，仍然跟著他上樓，反正——最後一次了，是吧！
「文傑——」詩菱忍不住插口，這好心的女孩不想文傑激怒祖母，她知道那後果很可怕：「你別這樣說！」
文佳咬著唇，她怎麼說？天！為什麼凌風不遲一些再回頭，遲到等她上飛機時？那麼她就不會這麼矛盾了，偏偏凌風選了這個當兒，哎——她怎麼說？
「忙得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他反問。眼底深處，看得出他的依依不捨，他是很「痴心」的男孩。
想起方老太，文傑再也坐不住，他顧不得饑餓、疲倦
www.hetubook.com.com和那紅腫未褪的眼睛，一口氣跑完昏暗的巷子，衝進了方老太太的古屋。「邪魔鬼怪？」詩菱臉色大變：「這屋子裏……真有那些可怕的東西？」
文敖還是不出聲。
文傑忍耐了怒氣，暫時安靜下來。其實，他明知方老太不該負責寶寶的意外，他來的目的也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方老太真能未卜先知？在二十世紀的今日，仍然會有這種玄之又玄的神秘骨牌？
「怎麼會？你是說——」文佳眼前發黑，再也站立不住，她雙手緊緊的扶住沙發靠背，她不能相信所聽見的。
「我們回去，文傑，詩菱！」文佳說。
「哥哥，」文佳的聲音變得小心翼翼，「你不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
「有，妳當然有！」巧嬸轉身進屋。
他的態度誠懇，神情誠懇，聲音也誠懇。
兩年前放棄出國是錯誤的，她想，今天不能再錯一次——兩年前，她為什麼不曾發覺和凌風的不適合？
文佳更難堪，更矛盾，怎麼會這樣呢？凌風表示得清清楚楚，他愛她，只是——她夢寐以求的深造——
「我不怕你，年輕人，」她說：「你們的社會不是講究法律的嗎？你敢燒我的屋子？」
「誰？是誰？」
「但是書上說……」
寶寶昨日的笑容，昨日的話語，昨日的容貌還那樣清晰的浮在眼前，他竟那樣就死去了？
詩菱若有所失的張望一陣，她渴望文傑能留下來，能陪著她談一會兒天，說一兒笑，就像以前的許多日子一樣。可是文傑那麼絕然的走了，文傑一定還記住上一次的事，文傑一定真不再當她是朋友了！
文佳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寶寶的事不及公司重要？她沒出聲，她知道說也沒用，文敖是一定要回公司的！
世界上的事也不能說上帝不公平，或許有些人是該得到多些，像幸福、友誼、感情。有些人，是該得到少些，因為，這些人對世界一無貢獻，像詩菱！
「醫生，請你告訴我實話，如果我不離開，是不是我的孩子不會死？」他痛苦的問。
「那……修好它，修好它！」方老太像孩子似的叫起來。
「妳——」文傑實在無法理解這不可思議的事：「妳怎麼知道我今天會來？」
「妳，妳為什麼等我？」文傑沉不住氣，提高聲音叫起來。他有個感覺，寶寶的意外是她的咒詛，她的作祟。
「不必客氣，」孫曼文笑一笑，「若是我的孩子在醫院，我會拒絕你搭車！」
「跟我來！」他抓住她的手。
文敖不語，他很感激曼文的好意，他不明白，之珮以前也像曼文一般明理，難道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就變得特別不可理喻？
祖孫倆就這麼僵僵的對峙著，方老太眼睜睜的盯著詩菱，似乎當她是個犯人。在方老太可怕的眼光下，詩菱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永遠不再出來，永遠不再看見方老太……這一刻，方老太那像祖母呢？詩菱覺得伴著的是個可怕的妖魔！
「再——說！」她站起來。「我得回去了，家裏沒有人，我們有事！」
「之珮，妳告訴我真話，寶寶怎樣了？」文敖已六神無主，他從來沒有如此失神過。
「我和電影公司解約了，從此，我脫離了扮猴子，討人欣賞的行列！」他長長的吐一口氣。
「我可以再去十次，一百次，一千次，可是——我永遠看不見寶寶的手工和他可愛的小臉兒！」文敖說。他已控制了自己，再也聽不出聲音裏感情的波動。
文敖搖搖頭，他不想說，卻又不能不說。
「祖母……」詩菱心中彷彿挨了重重一鎚，祖母幾時用過這麼嚴厲兼恐嚇的口吻？
參加的人不多，卻也包括了寶寶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文敖沒上班，這是很難得的情形，一大早，他就獨自靜默的坐在靈堂裏了，看不出悲哀，卻看見眉宇間的沉悒！
這本是一個快樂的家，充滿了歡樂笑語，悲劇的陰影似乎在不知不覺，無聲無息的掩至，使他們連招架，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幾個月前，誰能想像到今日的變故？這的確應了方老太那四個字：「家破人亡」！
「妳知道嗎？文佳，」他搖搖頭，那神色使人心臟悸動，不能自已。「寶寶要拿他做的手工和船給我看，之珮不許，她說時間晚了，我走，於是——我永遠看不見那個手工和船了！」
「祖母，要我推妳到房裏睡覺嗎？」詩菱柔聲問。
「沒什麼，」她胡亂的摸一把頭髮。「我只在想人生的遭遇真是我們所無法想像的！」
「文佳，請別再固執，把事情弄得更僵！」凌風不讓路。
文佳、文傑和詩菱一起來的，當然是文傑守信的通知了詩菱。他們默默的坐在文敖背後，誰都不出聲，詩菱還呆呆的望著靈前寶寶的放大照片。
她很想點頭說她有同感，可是話說不出口。說句良心話，她現在也覺得，拒絕凌風的認錯賠罪，決定出什麼鬼國，並不是件「很對」的事。
「為什麼？我知道你一直渴望當男主角！」她說：「何況你又沒找到其他工作！」
「之珮，不是說氣話的時候，我剛從實驗室趕來——」
「算——了！你也有事！」她低下頭。
「哥哥，發生了——麼事嗎？」文傑問。
詩菱小心的、周到的推動輪椅。她的確是個好心的姑娘，她是那麼全心全意的推動著方老太，怕她的祖母受到顛震，她一點也不在乎方老太怎麼對待她。
凌風遠遠的坐在文佳後面，他穿得很隨便，沒有以往的著意修飾，他的頭髮也不光亮，似乎連鬍鬚都沒理。他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就這麼坐在那兒，但他的眼角卻不時飄向文佳！
文傑再看方老太一眼，推開椅子大步走出去。他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永遠不再來，似乎，自從他踏進了古屋的園子，惡運就跟著他來了！
「既然今天已經出來了，我請妳吃餐飯，算是餞行好嗎？」他問。
「不可能，令夫人已辦好手續領走了，」醫生搖搖頭：「我們醫院無權干預這件事！」
她心中有一絲奇異的喜悅，凌風變了，不止外型，氣質，而是精神上的改變，他變得勇敢，果決，而且他有了「自我」！是的！男孩子最重要的，而凌風一向缺乏的，不正是「自我」？
「妳去睡！」方老太命令的口吻又出現了。
「妳就是不能說腿！」巧嬸拍拍她：「去睡吧！」
「好——吧！」她毫無精神。
他真的直駛去醫院，他心急的想知道寶寶的情形。在醫院門口讓孫曼文下車，看著她攔到計程車跳上去才預備進去。可是，他看見之珮和之良站在醫院石階上——當然，之珮之良也看見他和孫曼文在一起了。
「我不是指這個！」她搖搖頭，她是真關心。
「妳大哥大嫂之間沒有妥協的希望？」他轉開話題。
「除非是天旋地轉的大力量，再或者——寶寶能復生，他們才有希望和好！」她搖頭嘆息著。
「以前要裝明星架子，小攤子不敢隨便坐，」他搖搖頭。「以後，嘿！還我凌風本來面目，桃源街吃牛肉麵去！」
方老太眼光閃一閃，沒出聲，也沒再反對。
「我送妳！」他也站起來。
「我知道你今天會來！」方老太說得斬釘截鐵。
詩菱不敢再作聲，祖母並不像她所想像的好興致。「不許妳讀大學就是不要讀那麼多別人的話，」方老太十分專橫的說：「妳該多聽我的話！」
「坐下來，我願和你好好的談！」方老太依然毫無表情：「你不該浪費時間，你已經來晚了！」
「不，我陪妳，祖母！」詩菱又不忍心離開她，祖母剛才是病態，對嗎？
「祖母……」詩菱大吃一驚，祖母怎麼了？怎麼說她是不存好心的小妖精？這是什麼話？
方老太得意的陰森笑容一剎那間從臉上消失，她變得毫無表情，那樣定定的盯著文傑。
痛苦，挫折，打擊，絕望都來吧！只要文敖能受得起一日，他願默默的繼續受下去，為著更重大的使命！
文敖在士林的特別實驗室中連續工作了十六小時，回到他的跑車上時，已將近第二天的中午！他十分疲乏，十分困倦，恨不得能立刻倒在床上睡一覺，但他不能，他的孩子還在醫院中，還在危險時期裏，他必須立刻趕去。
「盯著我看什麼？吃相不雅？」他吃完了，放下刀抹抹嘴。他們之間的氣氛融洽多了。
文傑呆怔半晌，怎麼了？自己胡亂的說了什麼？看方老太和詩菱的神色，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文傑清清楚楚記得，當每一次他舉高寶寶時，寶寶發出那種又驚又喜的笑聲，寶寶死了，表示什麼？以後永遠不可能再聽見那笑聲了，是嗎？是嗎？
她猶豫一下。她是想趕快離開凌風，凌風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符合她的理想，再多些見面，多相處，她怕動搖了她的出國念頭。
「我也不知道，」阿英嚥一口氣，畏懼的看一眼樓上。「剛才我上樓收拾房間，聽見大少爺房裏——似乎有人！」
文佳決定不理凌風，她是女孩子，忘不了凌風以往種種錯事，越是有感情就越是忘不了，是嗎？
「不可能！」文傑搖頭，道：「妳又沒出門，妳們家又沒報紙，寶寶昨天出意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一盞豆大的火光自遠而近，光線太微，看不見持燭的人，只覺得那一點火光是自己走過來的，益發增加了www.hetubook.com.com神祕色彩。背對著的方老太霍然轉身，眼中的光芒陰森而……凄厲，她怎麼會有這種眼光？她指著火光尖聲問：
「我希望能忘掉，可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凌風站起來，不知道是真的振作或是作狀。「我很佩服妳的理智，真的，文佳！」
「但是——凌風！」文佳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穩定下來，現在不是感情衝動的時候。兩年前為他放棄出國，今天已下定決心離開，滿以為不會再有挫折，想不到凌風會回頭，這是天意？「你聽我說，我——」
「什麼地方？」她板起臉問。
「寶寶——被車子撞死了！」
文敖沉思一陣，臉上的痙攣緩和了些。
「不該問的話？」詩菱不懂：「我只是說腿……」
「你——不怪我吧？哥哥！」文佳偷看他一眼。那樣一張正直誠毅的臉，怎可能是個負情的人？
「又是妳能與靈魂交通的鬼話！」文傑脹紅了臉。世界上有人真能和靈魂交通？他不信！
凌風只說了一句「跟我來」，他並沒有說明去什麼地方，但文佳相信，那必是一個好去處——不同於以往的好去處，她高興答應了他，她知道文傑替她做了正確的決定！
之珮和之良夫婦同來，陪著他們的還有寶寶的小朋友麥肯泰和他母親，麥肯泰和寶寶同年，他睜大了一對疑惑的眸子，這小小的洋娃娃，並不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他不停的四下張望，可能在找尋寶寶呢！
「為妳！」他說得十分堅定。
「書？書是什麼？人寫的，知道嗎？」方老太有些不高興：「我說的話也可以寫成書！」
「謝謝你這麼說，醫生！」他說：「我希望——能見見孩子！」
「我自己回去！」她匆匆往外走，她聽見他跟來的聲音。
「我不敢！」阿英搖搖頭。
詩菱一聲都不敢出，祖母……真能看透她的心。
「像我們？」他盯著她。
「你總是這樣的，說什麼雅不雅？」她微笑一下。
「我要知道的事，我自然會知道！」方老太說得益發神秘了：「人若專心，他的靈魂會進入另一層境界！」
「妳問了不該問的話！」巧嬸說。
文傑不出聲，神情呆滞，彷彿聽不懂她的話。
「為人不做虧心事，用不著怕邪魔鬼怪，」她慢而堅定的說：「好人額頭上有一股正氣，鬼怪見了不敢接近！」
凌風臉上的肌肉僵了，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結果。他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氣再來文佳面前，想不到——事情會有那麼大的變化。他和文佳鬧翻才多久？半個月？一個月？怎麼彷彿世界都變了色？這是什麼？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不！不！這只是句古老的，不合時代的話，不適合用在他和文佳之間，是嗎？他已認錯，文佳該原諒他，事情該可以挽回的！
棺木抬出來，要送去火葬場了。之珮身體支持不住，大家提議她先回去，她執意不肯，硬挺著跟棺木前進。所有的人都跟在後面，包括那沒有出過一聲的凌風。
走近了，文佳第一眼看見的是文敖眼角的疲乏和淚痕，淚痕？她呆楞一下，文敖是不會流淚的，從小到大，即使父母去世時，他也只是默默傷心，他是那種把悲哀放在心底的男人。順著文敖的視線望過去，先看見他的手，天！他怎麼了？一支香煙已剩了尾巴，他仍緊緊夾著，感覺不到燒焦的疼痛？他——麻木了？文佳立刻用煙灰缸替他接下煙頭，然後，她看見了那照片！
回到家中，迎面遇到了文傑，可能他的神色太壞，可能他眼角還未乾盡的淚珠嚇壞了文傑，這個一向豪放不羈的孩子竟那麼傻傻的望住他。
「巧嬸，是不是真有？」詩菱害怕的追問。
「不是猜，是知道！」方老太固執的。
「巧嬸，是我得罪了祖母？」她問。
「我知道妳討厭我的職業，討厭我做人的態度，討厭我遊戲人間的作風，」凌風不以為憾的再說：「在妳眼中我是個沒有中心，沒有自我的人，我總在扮這扮那，沒有一點真誠，也給人——沒有安全感。我知道這是職業帶給我的，我也憎恨這一切！」
他拍拍褲上的灰塵，誇大的動作顯得極不自然。
他步履不穩的衝進醫院，迎面遇到昨天替寶寶動手術的醫生，他一把抓住了那看來十分慈祥的醫生。
文敖沒再說一個字，轉身回到車上，迅速的發動離去。汽車聲引得所有人停步回頭，文敖只看見一張臉，那是之珮痛恨切齒的神情！
文敖長長的透了口氣，似乎吐盡胸中一切壓積。
「我……說錯了？」詩菱喃喃自語。她完全不明白，她一片好心，祖母為什麼會生氣？
「那一州？什麼學校？」他再問。
文敖不動，也不理會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什麼天意，明明是妳在作怪！」文傑憤憤的。
「祖母說的是真的，文傑！」詩菱又在提醒。
文佳還是不響，只是用嘴講並不能證明什麼。
巧嬸不回答，拿起蠟燭，牽著詩菱的手往臥室走。
寶寶躺在小小的棺木裏，除了蒼黃些，他看來和生前沒有什麼不同，像每一次午睡一樣的安詳，一樣的聽話，一樣的乖——文敖覺得突然一陣昏眩，眼前發黑，耳中嗚嗚作響，他身體晃了兩晃，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他心裏十分清楚，他可能要昏倒了，這是從沒有過的經驗，他的身體那麼好，昏倒——他可解釋不出，那巨大的悲哀，已腐蝕了他的心，他的身體。他可以不讓悲哀表現出來，但他禁不住悲哀在他體內流竄——
「方老太，妳如果不認錯，不撤銷妳的——咒詛，我會去告妳，我會燒妳的屋子，把妳像女巫般的燒死！」文傑不顧一切，稚氣的叫。
「這是天意，豈是人力能挽回的？」她喃喃自語。
早晨，他還滿懷著美麗的希望，他相信文佳會接受他，誰知他的希望幻滅得這麼快，還不到半天的時間！
她不及細想，已推開文敷的房門。房裏的景象令她呆上老半天，文敖坐在床前的沙發上，臉色蒼白，木然，悲痛，絕望，他定定的望著手中的一張照片，對文佳的推門而入恍如不見。
突然之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頂天立地，豪放不羈的大孩子失聲痛哭起來，他哭得那麼大聲，哭得那麼驚人，彷彿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之珮的力量那麼大得驚人，她用力一揮，把文敖推得倒退三步。
寶寶的追思禮拜，莊嚴神聖的氣氛中，所有的人把眼淚都化成默默的祈禱——祈禱那小小的靈魂安息。
「別人都有燈，只有我們壞了！」她說。她低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特別平板和空洞。
「還是我送妳回去吧！」文敖過意不去。
去到美國，肯定的知道她會拿到所希望的學位，可是，她會快樂嗎？會嗎？人活在世界上不是為學位，最重要的東西是——是——文佳心又亂了，最重要的東西該是感情，是吧！感情上滿足才會快樂！文佳輕輕的對自己搖頭，她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她並不特別嚮往出國的！
「妳要安份點，否則妳自己找苦吃！」
「不，我不睡！」方老太尖聲說，彷彿誰得罪了她。
「告訴我，我的孩子怎麼了？」他沙啞的叫著：「你們把他怎樣了？」
「不用怕！」巧嬸的聲音雖難聽，卻十分有力：「有巧嬸在，什麼邪魔鬼怪都害不了妳！」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
文佳的整個心臟都扭痛起來，她從來沒見過凌風這麼失魂落魄，這麼蒼白，這麼失神過。凌風向來吊兒郎當，滿不在乎，但這次——哦，她並不想折磨他的，她仍然愛他，她這麼決定心中也痛苦，只是——如果理智點，她相信她的決定正確！
文傑揮揮手，拖著詩菱大步而去，看樣子，他信任了凌風。
文佳心靈巨震，一點聲音也說不出來，良心和感情的譴責？是凌風說出來的話？「妳也別以為再給我打擊，我會受不了而恢復以往的樣子，」他又說：「我說過決心改變，就是決心改變，我會做得到，即使再不濟，我也得證明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忘記它，好的！」凌風機械的點頭，過了一陣，他皺起眉心，深深的凝視她。「告訴我實話，妳真能忘記？」
直到天黑的時候，文傑才從寶寶意外死亡的噩夢中醒來，他不吃不喝，不響不動，就這麼僅坐在沙發上已整整一天。
他躺到床上，他是需要休息一陣的，可是——他畢竟是人，就算有超人的意志仍然是人，在這個時候，他又怎能閉上眼睛？
她越來越覺得歉疚，她不該這樣對凌風的！
「之珮！寶寶怎麼了？」文敖的心直往下沉，他不顧一切的抓住之珮的手。
「年輕人，我知道你會來，」方老太漠然的說：「我等了一整天！」
「不會吧！」他不同意。「他們有感情，他們的心中始終會有聯繫，和好會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說——我看不見寶寶的手工和他晝的那條船了！」文敖再說，仍然毫無頭緒。
「今夜電燈不會復明，妳不如早些休息……」詩菱再說。
「祖母，我去……找人來修理好嗎？」她問。
「最近……妳學壞了！」方老太再說。
文傑咬著唇，緊緊的抓著門柄，他下意識的覺得，他可能會受不了，他可能會奪門而逃，他要為自己留個退路，古屋裏每一件事都怪異。
「我知道妳心裏在想什麼！」方老太突然說。
「很難說，是ｈeｔｕbｏok•ｃｏｍ•ｃｏｍ不是？」她不置可否，心中亂亂的，她非要出國嗎？她真能那麼忍心的扔下看來已確實改變了的凌風，「出國前有好多事要辦，做衣服，買小禮物，還要向親友師長辭行，會很忙！」
「去公司！」文佳突然爆發了：「你永遠只知道去公司，若不是你整天整夜在公司，嫂嫂不會走，嬰兒不會流產，寶寶不會——死……你還說要去公司，你難道一點良心，一點感情都沒有？你還是——人嗎？寶寶死了你還要去公司，我寧願死的是——你，是你，不是寶寶！」
「你知道嗎？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文佳仍在叫：「你以前有感情，有人性，有愛心，你是好哥哥，是好丈夫，是好父親。現在——你只有公司，什麼鬼公司？使你失去感情，失去人性，失去愛心的鬼公司，為了公司，你竟肯放棄一切，你——寶寶死了難道就算了？那麼簡單？你又急著回公司，回公司做什麼？那個孫曼文在等你？是嗎？是嗎？你——你——沒有人性！」
「你真——這樣想？」她很驚奇的望住他。
詩菱好驚奇，好意外，這是十八年來第一次，祖母要她推著在園裏走一圈。近來祖母是有些改變，是因為文傑的闖進來嗎？
「在醫院！」提起之珮，文敖更心煩了。他和之珮間的誤會簡直越來越深。
「陽光也不傷人，而且有益，祖母！」詩菱說。
「之珮——」文敖臉色大變，之珮這樣，莫非寶寶——「之珮，妳說寶寶怎麼了？」
方老太冷冷盯文傑一眼，突然怪笑起來，那笑聲令人不寒而慄，誰說她不像老妖怪？
「哥哥，」文佳更吃驚了，她提高聲音又走向他：「你有——什麼事嗎？」
凌風眼中透出一絲喜色，文佳答應了，是嗎？這是他前一分鐘不敢奢望的，他了解文佳的倔強，任性。文佳答應了，表示——有一半成功的希望，天！
「那不正是你來的目的嗎？」方老太頭也不抬的。
他為什麼來？為寶寶？為文佳？若是後者，他真不會選時候，他怎能在這時候來找文佳呢？他是個坐不住的人，別說聽牧師的講道了。可是他今天表現很安靜，很沉著，他的身體都沒移動一下。或者，他看見報上的訃文，專為寶寶來吧！
文佳很驚奇，凌風的話說得那麼出人意料之外，那麼反常，他的目的是什麼？
詩菱摸到旁邊一張椅子坐下，她小心翼翼的陪著方老太，祖母今夜特別怪，說不定會發病，她得特別小心些。她的椅子在方老太輪椅的旁邊，能看見方老太整個側面，那枯乾的臉，那尖尖的鼻子，那冷酷的往下彎的嘴，在燭光中特別明顯，方老太真像一個中世紀的女巫！
牧師來了，追思禮拜就要開始，但——另一個漂亮的男孩匆匆走進來。他不該來的，沒有人通知他，他——文佳的心一下子亂起來，凌風怎麼會來？
方老太端坐輪椅上，詩菱幾乎能感覺到，祖母背上的肌肉收緊了，祖母也在害怕？這是她的屋子啊！
「我——還是不信！」文傑站起來：「寶寶意外只是巧合，妳別想拿那套鬼骨牌來騙人！」
他拿出紗布、棉花、藥水為自己包紮好，又慢慢的把寶寶照片放回床頭，看著那無邪又可愛的臉兒，他的心又是一陣扭痛。愛子死了，天下那有不傷心的父親？
「我——沒想到那麼遠的事！」她低下頭，有些臉紅。他怎麼會說到結婚，生孩子呢？她想都沒想過，甚至另外有男朋友，都會是尷尬的事。
「已經決定走的時間了嗎？」他故作開朗的，他自尊心重，想挽回，卻不想乞求。
「我不信，不可能，你說謊！」文佳叫起來，有些歇斯底里：「寶寶才五歲，寶寶——我不信你說的！」
「我是很誠心的，文傑。」他正色說：「我和文佳談完，如果你仍認為我不對，我們再較量一次好了！」
「我有嗎？」詩菱天真的問。
「謝謝你，文傑！」她清澈見底的眸子裏隱有淚影：「你知道我很難過！」
一隻溫暖的手搭在她肩上，她先是吃了一驚，立刻知道是誰，這幢屋子裏，只有巧嬸的手才這麼溫暖。
這是道歉，是嗎？文敖的好妹妹，她知道剛才罵錯了，她知道文敖並非不傷心，她知道文敖不是她罵的那樣的人，她後悔剛才的衝動，她要道歉，可是她不直接說出來。
文敖呆了一呆，極度的震驚使他覺得一陣空虛，一陣暈眩，他幾乎站不住腳，醫生扶住了他，卻愛莫能助的搖搖頭，他同情文敖，可是他沒辦法挽回。
「我怎麼能——相信妳？」文傑反問。他這樣問法，實際上心中已相信了八成。
他慢慢駕車回家，他覺得整個身體裏都空空的，彷彿連五臟六腑都沒有了，這麼簡單就失去了寶寶？那個聰明、聽話又有教養的孩子？叫他怎能相信？
「怎麼會呢？文佳，妳一直是最好的妹妹！」他拍拍她，朝樓下走。「妳不了解的，希望有一天能令妳明白！」他大步離開，很快的聽見他的汽車開走。
「依你一次！」文傑放鬆了打架的姿勢。「詩菱，我們走！」
其實，送到火葬場又如何？寶寶的棺木被送進去，管理人員告訴他們明天再來取骨灰，就這樣結束了。之珮，又何必斤斤計較於文敖的提前離開？
文佳哭著奔回臥室，碰的一聲關上房門。文敖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臉上肌肉有絲不易覺察的痙攣，他——終於沒說什麼，慢慢的又回到房裏。
「凌風，我不是故意要使事情弄得這麼糟，」她努力的想解釋圓滿些。「我們都不再是孩子，也早過了做夢的年齡，這些日子我冷靜的考慮過，我們倆——並不適合，我們個性相差太大，要誰來委屈自己遷就對方，日子長了終必是痛苦的事。我決定出國——也是不得已！」
一定有！她振奮一點。她真傻啊！空閒了這麼久，她怎麼沒想到找事做呢？祖母不讓她升大學一定為了經濟不好，她若找事做，不是可以賺點錢貼補家用，令祖母的生活也可以過得好一點，最主要的她可以不必整日在這可厭而且可怕的古屋裏！
巧嬸在房門口停下來，燭光中臉色肅穆莊嚴。
她不回答文傑的話，把桌上的骨牌弄得噼噼啪啪的響，她越是做得深不可測，氣氛就更神秘了。
「哥哥，你不舒服吧？」文佳預備拿開寶寶的照片，卻發覺文敖抓得那麼緊，緊得她抽不動：「你——休息一下！」
「我的孩子昨天受傷在醫院，我得趕去看看，」文敖說：「希望他已度過危險期！」
她高興的站起來，抖落裙子上的月光，一轉身，看見祖母和她的輪椅在門邊。她吃了一驚，祖母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食物送上來，他們沒有再談下去——談下去也是沒有結果，徒令人窘迫。文佳的胃口並不好，她想著火葬場的寶寶，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這麼變成一堆骨灰，怎能吃得下東西？她又想起自己，出國以後，不知何年何日再能回來，再能見著凌風——那時他必定已結婚，說不定有了幾個兒女，她再也嚥不下食物，無端端湧上一陣妒意。
之珮隨著之良夫婦、麥肯泰母子離去，她連招呼也沒打一個，當然大家不會怪她，她是悲傷的母親！
「很嚴重？」曼文關心的。「你太太呢？」
文傑整個人呆在門邊，方老太說什麼？等他？知道他會來？她真能未卜先知？她難道不是人？對著那深不見底，似有綠光的眸子，文傑心中發毛。入了古屋，他似乎就脫離了二十世紀，回到一百年前的時代，那時候不是也有許多和方老太同樣不可思議的事？
「誰？妳怎麼不進去看看？」文佳問。
她順從的默默把方老太推到園裏。
文敖仍是好哥哥！無論如何，她愛他！
「是的，祖母！」詩菱嚥一口氣。
文敖並不想解釋孫曼文的事，他已為之珮的神色所驚倒。之珮——簡直像蠟像館中的假人，那樣蒼白，那樣失神，那樣絕望，那樣憤恨。她的眼光中似乎是一片灰燼，一片廢墟，她臉上沒有一滴眼淚，但那巨大的悲哀神色重重的擊在文敖的心上。
「古屋？誰說古屋？」方老太生氣了。
拉開門，很意外，文佳站在門邊，她還沒罵夠？
文佳在不遠的石塊上也坐下來，沉默著不出聲。
如果要說是誰的錯，寶寶，該是這場夫妻婚變中的代罪羔羊。他是無辜的，他才五歲，五歲的孩子說什麼也不該死，他的生命正在發芽，誰忍心把這幼苗拔去？
文傑覺得心中平靜些，詩菱小小的腦袋裏裝有不少法寶，至少能有令文傑平靜的法寶。
「那麼——妳怎麼知道的？」文傑再問。
沒有人來勸他，因為這幢漂亮的白色屋子裏每個人都和他同樣悲哀，連阿英，那個好心腸的女傭，從文佳處獲知寶寶的噩耗後，都躲在廚房偷偷飲泣。
文佳頓頓腳，三步併兩步的奔上樓。這個時候，她不以為文敖會在，誰來了？難道是之珮？啊！不，不，剛才門口停的不正是文敖的銀灰色MG？文敖——回來了？
「我——」文佳心中一下子又亂起來，這麼說——凌風是來求恕的？凌風是想言歸於好？凌風想得回她的心？但——她那張剛拿到的美國簽證呢？
「祖母，妳的腿是什麼時候有病的？為什麼不再看醫生？」詩菱問：「現在醫學發達，很多病都醫得好，妳為什麼不再試試？」
「前一次的牌已應驗，你有理由相信！」方老太慢慢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