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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別離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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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采風

四、采風

「采風,妳是不高興我沒空嗎?」他說。「如果這樣——我今晚不去上課了,我陪妳吃飯。」
他不是個惹人討厭的人,條件又好,只是——不,不行的,采風不願做填房,而且還有欣農。
她點點頭,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喂!等一等,」陳逸永遠對她沒有稱呼,只有「喂」。「我們一塊兒走吧!」
她身上常常只是條牛仔褲、襯衫,卻也配得甚有風格,使任何人都看不出來她才來港五年。這與她的工作很有關係,她在一家時裝公司從售貨員做起,升到今天的營業經理,她付出全部精神與努力,苦學、苦幹,她實在可以說已建立了小小的事業基礎。
「俞欣農?妳等一等,我看看他在不在。」接電話的人說。
「無論多辛苦,我都有信心克服,因為有了妳。」他說。
「隨時樂意效勞。」他說。「明天早上接妳去上班?」
欣農只好放下電話。
陳逸走了進來,打斷她的沉思。
「明天再去,想休息一下,」他苦笑。「才出來幾個月,不知怎麼回事,回去反而不習慣了!」
他意外的看她一眼,神情是喜悅而滿意的。「也不能太刻薄自己,營養是很重要的,」他說。「而且辛苦工作之後,應該好好享受一下。」
然而,以欣農目前的情況來看,那一層樓仍只是夢想,誰還能讓他有更高的目標?她也不能對他太苛求,畢竟,他剛來到香港,他還沒站穩——
「好,不算約會,是他單方面追妳。」他完全不生氣。「這總不是冤枉了吧?」
「身為營業經理,也要親自做這些?」他詫異地。
「那——好吧!」她嘆一口氣,忽然覺得好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你什麼時候有空告訴我一聲。我們好一起去吃頓飯。」
「采風,我在另一間畫室又接了份工作,幫他們把國畫加工、潤飾,」他突然說。「可以多賺一點錢。」
「那麼——」她想叫他一起走。
從她發覺陳逸跟在她和范士璜車後的第二天起,陳逸的態度就變得非常古怪。
自從上次談話之後,她的心情已比較放鬆,總算當面向欣農交代清楚,要用時間來考驗一切。
「好——」她是猶豫的。
快下班的時候,采風開始整理桌上的東西,今天沒有特別的事要倣,可以早點回家休息了。
「欣農——」她大哭。
「媽,現在時代不同了,許多好女孩子,甚至大學生也去當明星呢!」林港生笑說。「還有美國留學回來的,當文憑是垃圾,也跑去當明星。」
「妳先走吧!這兒又髒又亂,不適合妳來,」他說。「怕會弄髒妳的衣服。」
「但是——我訂了位子。」陳逸說。
但,她立刻知道問得多餘,她知道他的一切情形、知道他的心態、知道他鬱悶的原因,何必問?
「很對不起,采風,」他說。「為了我的事——我相信伯母她們有點誤會妳,我想解釋也沒有用,所以,我答應盡力幫助她們。」
欣農要來了,這簡直是太好、太好、太好的消息,也不枉費她這些日子僕僕風塵於兩地了。欣農終於要來了,這——這——
欣農的目標只是一層樓,只是安穩的生活,而她——她說不出,她認為人生不該僅止於此,她的要求是更高些的,她追求的目標也是更龐巨的——
「你回去得這麼匆忙,哪能買東西呢?」她說。
「上課?你在學什麼?英文?」她問。
「不,不,不行,」她正色說。「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接受。」
「是嗎?」她的高興只是一剎那,立刻便收歛了。「現在房租好貴,你便宜租給我,對你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她急壞了,要怎麼解釋呢?似乎越說越糟。「你別誤會,他只是約我一起喝杯茶、聊聊天。」
「我知道你不在乎。」她慢慢低下頭。「可是,我——不能平白接受別人的好處,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采風很窘,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不知怎麼辦才好,但是她已答應了范士璜了。
「啊——不,不,」陳逸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我只是聽聽是誰打電話來。」
「我為妳預備的小小慶祝。」他全心全意的。
「妳似乎不喜歡這裏。」他說。
「那——我考慮看看。」她透一口氣。不是現實,因為她真的知道,她實在太累了。如果,從來沒有欣農的存在該有多好?
「就是呀!」陳逸點點頭。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低下頭。
「我說行就行了,」他完全不以為意。「何況有我陪著妳,怕什麼呢?」
等欣農來了就不同了,她開心的想。他們有共同的思想、共同的話題、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他們會非常的投機、會非常融洽、非常快樂。只要欣農來,是的,只要欣農來!
「我是誠心誠意的,采風。」他又說。
「哦——這就難怪了,」他恍然。「我總覺得妳和一般香港女孩子不同,原來妳是從別處來的。」
「怎麼不能?妳不要求是妳自己吃虧,」他說。「我實在沒見過像妳這樣的女孩。」
「不,我不許你這麼說,」她眼圈兒紅了,可憐的欣農。「我現在讓你獨自摸索,是想讓你快點適應,我不是不理睬、冷淡你,真的。你覺得我已完全變成香港人,那只是外表而已,內心裏,我跟香港人差異很大,仍感到格格不入,我還是跟你在一起最安適,因為我們才最合得來,欣農,你該明白的。」
范士璜仍常來約她,她卻拒絕得多。
「陳先生,很對不起,我不懂英文,一定增加了你很多麻煩!」她說。
他看她一陣,然後開始點菜。
跳下渡輪,采風拎著小旅行袋,飛快地離開尖沙嘴碼頭。已經遲到了,她恨不得能立刻飛到公司,但巴士站前的長龍令人心寒,她寧願這麼一路跑著回尖沙嘴的公司,累是累些,卻比苦等巴士來得心安理得一點。
「我——沒事。」他的聲音也冷了,顯得十分失望。「妳去忙妳的吧!我沒事。」
「但是,我——」她想拒絕。
剛到家,采風便看見桌上有信,是欣農的信。
「也好,」她完全沒留意到他的情緒。「明天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做,又得忙死嘍。」
陳逸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采,整個人都生動、活潑起來,非常滿足的樣子。
他只喝啤酒,和他的形象相符。
「為什麼道樣講?」她呆怔一下。
「別這麼無精打采的,快告訴我,見到俞欣農沒有?」文穎的聲音有著難掩的興奮。
「不過——我希望能夠早些回家!」她說。
她立刻驚醒,抓起電話。
外觀輝煌美麗的海鮮舫,駐立在海邊,遠遠就望見了燦爛的燈光。靠近觀望,海岸上的景象卻和那漂亮堂皇的海鮮舫頗不相稱。岸上又亂又髒又舊,流動的小販,洗衣服的婦人,吵鬧的小孩——這就是香港,最好和最壞的,最富有和最貧窮的全擠在一起,毫不介意地向全世界展示兩者之間的明顯分界,這就是香港。
「那怎麼行?」她叫了起來,不加考慮地。「怎麼可以如此麻煩你?」
「怕什麼?你以後可以還我。」她故意開心的說。見面該是開心的事,偏偏此刻的氣氛很沉悶。
「我們一起去吃好了。」她只好這麼說。
「我是采風,」她說。「找我有事?」
采風心亂了,她根本不想再招惹道個范士璜,一個陳逸已經夠煩了,但是——
是的,她已經有了俞欣農。
采風又有一星期沒見到欣農了。
他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牛仔布夾克,遠遠比不上陳逸的體面,更和采風配不上。而且——此時此地,采風會高興見到他嗎?陳逸不是說要去開車的嗎?
「也未必見得。」有人持相反意見。「平日——也不覺得陳先生和采風有什麼!」
「那是——將來的事,」她搖搖頭。「任何人到社會上做事都會受氣、受挫折,這倒無所謂。」
「但是——你每天就困在這小房間裏,你不覺得這種生活很難受?」她問。
「不,不是時裝表演的事,」他有點尷尬的笑。「我想——忙了這麼一陣子,我們該出去吃頓飯來慶祝一下,只是吃頓飯,沒有其他的意思。」
申請手續她當然是辦了,但現在有許多困難,母親她們是不了解的,為了這事,她己筋疲力竭了,真的。
「老闆該付妳雙份薪水。」他也笑。
「那麼,我們老闆豈不是要失望了?」
但是——他盡力又怎樣?她心中該是只有欣農的。
女孩子們又開始談時裝啦、明星啦,話題扯遠了,裏面的采風也透了口氣。
「我不是和他約會。」她不覺提高了聲音。
「采風,妳今天的聲音顯得很愉快,聽來和平日不同,」他說。「以前妳常常是這樣的?」
「我們是很歡迎妳和我們一起用餐的,只是妳太客氣了。」他真誠的。
她臉紅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沒有真的明白,」她急起來。「我們仍有機會,有很大的機會,但是——考驗是必須的。」
這幾年來,她覺得最痛苦難捱的就是寂寞,真的,就是寂寞。她有不少朋友,從聊天到吃喝玩樂的都有,但那只是朋友,卻不能作心靈溝通的。
「好吧!我打個電話問一問。」采風笑。轉回身打電話,一會兒又出來了。「她不在!」
「休息一下,不行嗎?要不然跟港生聊聊天,」林太太把采風往外推。「妳也累了一天了。」
他在旁邊的麵包店借用電話,鈴聲才響,就有人拿起來聽,是個中年人的聲音。
「不談房租,只說妳願不願意?」他問。
「采風——」他為難的。
坐在巴士上,他仍然呆癡的、昏沉的,像一具行屍。
知道她這電話的人不多,連陳逸也只知道房東太太的電話號碼,會不會是欣農?
說實話,這幾年的辛苦,已經令她身心俱疲,她實在很想休息,什麼也不做。
她當然高興老闆重用她,但是——她又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因為,她隱約明白陳逸對她的心。
「今天不必,貨已發到門市部了。」她微笑,一邊走向廚房。
「但是——還要捱多久?」她嘆息。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們之間不必含蓄、不必隱瞞,坦白會更有用。」她說。
「算是慶祝這次的合作成功。」他立刻說。
「我已經決定了,由妳執行採購的業務,」他肯定的說。「我知道妳的眼光一定行。」
「不如送她一套衣服,好不好?」他說。
成熟的男人畢竟不同於年輕人,他們體貼又溫馨,給人安全、可靠的感覺。
「我們——只能這麼做!」她說。
「以後——我會陪妳。」他溫柔的看她一眼。「我會努力工作,我不要妳那麼辛苦。」
「那個駕駛賓士四五〇跑車的!」他笑。
「這是應骸的。」他凝望著她。「采風,表演結束之後,我想請妳吃頓飯。」
再等十分鐘,她才離開公司下樓,剛走出大廈,漂亮的賓士四五〇跑車已停在她面前。「好準時。」范士璜望著她笑。
「再見!」他禮貌的說。「我該謝謝妳給了我一段愉快的晚餐時間。」
「兩年吧!」她透一口氣。「我們花得起兩年時間,對不對?兩年之後,一切就可以決定了。」
「那晚本有慶功宴的,卻因采風臨時沒空而改期,是不是?」
「不,采風,妳對我已經夠好了,我看得出妳內心掙扎的痛苦,我很了解妳,妳絕對不是故意要傷我,」他倒十分理智。「妳不必來了,我立刻就上船,快輪還有十分鐘就開航了。」
「要畫到什麼時候?」她問。
他知道她還沒有下班,就站在大廈門外等。他很有分寸,並不直接找上樓去。
他笑著凝視她,眼中的真誠十分感人。
「後面那輛車跟踪我們很久了,妳認識嗎?」他問。
欣農又是不出聲,過了好半天。
「我還沒有資格要求環境,」他笑。「以後若自己有一層樓,可以在家裏畫就好了。」
「好不好?以後別自己弄飯了,妳太辛苦了。」林港生熱切的凝望她。
這個老闆。
「只是——我怕虧欠妳太多了。」他黯然地。
「采風,妳剛到吧?」文穎說。「這趟回去怎麼樣?有沒有希望?」
觀眾陸續退出了,場內只剩下工作人員,陳逸興沖沖的跑過來。
只因為采風肯跟他去吃午餐,只因為采風。
香港是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人們付出了勞力,付出了精神,付出了心血,必有收穫,這是絕對公平的,他知道,只是——他已失去了精神支柱。
「這——和我沒有關係。」她口吃的。
「對不起,陳先生,我得走了。」采風迅速拿起皮包。「太晚了,我回去不方便,道兒的工作明天我會早一點來做完,再見!」
「來,快點上樓吧,這麼晚了,」她看看錶,嘆口氣。「又弄得這麼晚,明天怕起不來了!」
「睡什麼地方都不要緊,重要的是——我來了,」他長長的透一口氣。「我終於可以天天看到妳了!」
是因為陳逸的求婚,她覺得心情很輕鬆。
「還不知道,」采風長長的透口氣。「盡力而為啦!希望當然是有的,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哦——我這一陣子是很忙,忙時裝表演的事。」采風說。「常常加班,不過現在已經忙完了。」
「沒說今天啊!我還沒問過她。」采風笑起來。陳逸的急脾氣,談起風就是雨。
這幾天采風的情緒很不好,一方面是解不開心中的矛盾,再則——陳逸在公司裏造成的低氣壓令她受不了。
他印象中的采風是善良、多情、溫柔、美麗的,是家鄉出名的小美人,中學時,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喜歡她、追她,她卻只對欣農情有獨鍾。她該是專一的,感情細緻的、專注的,他們曾共同擁有最美好、甜蜜的時光,他們曾交談過千千萬萬句的傻話,他們——
「怎麼不說話?你到底有什麼事?」采風的不耐煩更明顯了。「我真的很忙。」
「只見過一次面,他請我吃飯——也只為了大家合作愉快,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她分辯。
「林伯伯怎麼還沒回來?」她找出個話題。
「譬如妳的家庭。」他說。
「時間?多長?多久?」他問。
「我希望知道更多關於妳的事。」他開門見山的。
她覺得自己目前彷彿在等待,然而,等待什麼呢?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沒有道麼說,」她怔一怔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欣農上課、學東西有什麼錯?她為什麼要令他不安?
是的,真是可笑,他顧不得是在街上,揚聲大笑起來,他笑自己的無知、荒謬,他居然這麼天真的來了,以為從此前途在握——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他笑得眼淚鼻涕齊流,簡直——簡直——
「老闆最近神色不對哦!」
「不,太晚了,我也很累了,想早點休息。」她一連串的搖頭。「再見,陳先生。」她往前衝了兩步,才聽見他的聲音從後面追上來。
「不,不用了!」她連忙說。「再見。」
采風不想打破欣農的夢想,她覺得那太殘忍,至少不該由她來做,反正現實就在面前,欣農會慢慢的明白、慢慢的清楚,他自然會醒悟的。
「我沒病,真的,完全沒有,」他肯定的說。「我是忙,而且——很悶。」
「那麼——妳要去日本嘍?」他說。
「他今天有應酬,」他說。「妳若不肯跟我們一起吃飯,只剩我和媽媽就太寂寞了。」
「算了,別提了,」采風有點煩。「只要他能來香港,我相信一切都會不同的。」
啊——那是——那是——怎麼可能呢?欣農?他已經到了香港?他不是說三個月以後才來的嗎?他——怎麼站在道兒?畏縮得像個可憐的流浪漢?
「沒有根就要想辦法紫根啊!」她說。
「哦——」他也呆怔一下。
看他期期艾艾的,莫非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妳是讚我有風度嗎?」他半開玩笑。
「陳先生,你說——有點事要談?」她問。
她走出房門,迎面遇到房東太太的大兒子,那是個相當不錯的年輕人,目前在銀行當主任。
「怕妳不來,又怕妳來早了,我不想讓妳等!」他說。
「哦——」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是妳的男朋友會介意,是不是?」
「我做事喜歡坐言起行,說做就做,」他說。「拖拖拉拉的終必一事無成。」
「我不是指這些,」她搖頭,眼睛望著遠處。「我是指——另一種朋友。」
「哦——你可以再打電話的,怎能這麼一走了之呢?把我急壞了,你知道嗎?」她有點埋怨。
她希望欣農有所改變,變得比較接近她的要求,否則——她懷疑,兩人勉強在一起是否能夠幸福。
「姓俞!」欣農說。
「家——還得等一段時候,我們現在只在打地基。」欣農比喻得很好。
「我怎能老打擾你們呢?伯母又不肯另收飯錢。」她說。「你們已經太照顧我了。」
「欣農!你不是說要十點半之後才到這兒的嗎?」她問。
「你先喝杯茶,我給你煮麵,」她忙著張羅。「等會兒我跟房東太太說一聲,你暫時在客廳睡一晚,等明天再想辦法——欣農,最好說你是我堂哥。」
坐在九龍木球會(KCC)的餐廳裏,采風覺得很舒服、很輕鬆。
「太麻煩你了吧?」她說。
欣農深深吸一口氣,他的心一定受到打擊了,從他眼中能看見痛苦。
「什麼日子?」她搖頭。她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去猜謎。
「欣農,不許說這樣的話,」她主動伸手握住他的,這是欣農來港後,她第一次和他這麼接近。「我為什麼會不理你?我只希望——你早點適應一切,能在我們之間找到和諧,我絕對沒有離開你的念頭。」
采風搖搖頭,這不是問題。
她呆怔一下,他說要送她回去,第一次——他有比較明顯的表示,雖然這也不算什麼表示。
她走出辦公室為自己斟點茶,發覺幾個女孩都出去辦事了,只有一個管會計的遠遠坐在一角。
采風嚇了一大跳,誰是她男朋友?
她嘆口氣,付錢下車。
「這是大家合作的功勞。」她說。
「妳現在比較容易考慮我的要求了,是不是?」他問。
「采風,妳在想什麼?或是——妳不舒服?」他問。
吃午餐的時候到了,采風放下手中的工作,站起來,看見陳逸還在,其他同事卻都走光了。正想離開,他忽然叫住她。
欣農——有點改變了,是吧?她這麼想著。
「我——」
「不是說好了請王文穎的嗎?」陳逸理直氣壯的。
他是體貼的,明知她英文不行,就慢慢地問她,徵求她的意見,替她點好菜。
於是,兩人一起進餐,又切了蛋糕,一切都在十分融洽與愉快的氣氛中進行。
來到香港之後的他,非但沒有把身體養好,反而越來越瘦,瘦得——不成人形了。以前的瀟灑、英俊都已消失,他變得沉默木訥、眼光黯淡,沒有一絲神采。
吃午餐的時候,陳逸約了人出去,采風胃口不好,有點累,喝了杯茶就關上辦公室的門,想休息一陣。
采風沒有再答腔,她的思維已跑得好遠好遠,翻過了山,越過了海,到了欣農那兒了。欣農,終於要來了!
她坐在自己小小的辦公室裏,很滿意的欣賞著時裝表演會的宣傳海報。這海報設計得很好、很新潮、很能吸引人。設計海報的是個男孩子,和欣農年紀差不多——啊!再過一、兩年,等欣農熟悉了此地的情形之後,他也可以設計這些海報,以欣農的才氣,成績一定會更好。
「我們該早些拜會你的,」采風說得很得體。「你們夜總會的服務人員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
「你還沒說找我有什麼事?」她說。
「我提前下班。」他低沉的說。
范士璜幾乎天天有電話來,這男人憑什麼信心十足的,以為采風一定會接受他呢?
「伯母拍電報給你?」她吃了一驚。
她發覺他們之間沉默的時候更多了,往往找不到共同的話題。
她不是那種有物質享受、有安全感就能滿足的女孩,她要求有感情。
「我沒有忘,可是——我想——我們現在並不太適合,妳來的日子久了,已完全變成了香港人,而我——」他自卑又痛苦的。
他輕嘆一下,沒出聲。
「不,不,怎麼會呢?我們要為生活而奔波、忙碌,我知道妳的情形,我怎麼會怪妳?」他連忙說。
她呆怔一hetubook•com•com下,可不敢再接口了。
她暫時收下了戒指,她會考慮,會慎重的考慮。
「沒有誤會,真的,我沒有誤會。」她說。
她知道自己和范士璜不適合,從第一次他帶她去「加蒂斯」吃晚餐,她怯場、她無法看懂菜單時就已知道了。
「再見!珍重。」他放下電話。
「方便嗎?下課已經十點了。」他說。
「采風?是妳吧!」那男士禮貌的微笑。「整個下午和晚上,我一直聽見人們在說這個名字,采風,很優雅的兩個字,我找了半天,發現只有妳能配和這名字,所以我過來了。」
「哎——不,我不知道,」她恨不得找個地洞纘下去。「我——真的不知道。」
(全書完)
采風計算著時間,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趕在欣農之前到家,那麼,她就有足夠的時間為欣農煮麵,他說過,他要十點半之後才能到她那兒的。
「今天不用去夜總會?」她問。
「采風——」他顯然是被這番話嚇呆了。「妳的意思是——妳是說——我們不再——適合?」
「繞一繞路而已。」他說。
他覺得,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裏畫畫而不與外界接觸,對他而言實在毫無益處。他希望多認識一些朋友,建立一些人際關係。
「不為什麼,妳是個好女孩,應該如此,上天不會虧待妳的。」他說。
「名家的設計畢竟不同凡響,不過——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其他的根本穿不得,」陳逸低聲說。「只適合表演。」
「好。」他順從的。
他們還要去什麼地方?
「比經理重要?」他再問。
晚上的交通並不擠,陳逸的車卻開得不快,好幾次她想催促,但又覺得不好意思。陳逸——似乎在享受這段開車的時間,他像開著車在兜風似的。
「很划不來的事!你可以告訴我地方,我走過來不就成了?」她過意不去。
「她們催妳快替她們申請出境。」他說。聽得出他的聲音裏透著為難,他是了解的。
采風一上車,汽車就立刻開動了。
「坐。」他並沒有要她關門,反正只有一個女孩子在,距離又遠,不怕她聽見什麼。
「那麼,你答應多認識別的女孩子了。」她笑。
「一定是一對很可愛的孩子。」她說。
「不,還是不好,我人生地不熟——」她說。
她迅速打開房門,招呼他進去。
采風有些不安,原來范士璜只請她,那——她搖搖頭,她得小心應付才是,她不想再生枝節。
「再見!謝謝你送我回來,更謝謝你的晚餐。」她說。
「我不能每天工作,我也要休閒的,」他說。「送妳回家之後才去看看。」
「那——那——」陳逸望住她,一副由她決定的模樣。
采風既然不是真心要他來——采風和陳逸的情誼不只是老闆和職員那麼簡單吧?為什麼還要全力幫助他?他來了對她有什麼好處?她根本沒時間理會他,她……啊,唯一的可能就是,幫他來港之後,她在良心上才能得到解脫。
「希望以後妳也會經常如此。」他說。
「我不喜歡應酬,晚上我寧願在家看書。」她說。
顯然,他為剛才那一幕不高興了。
「那是全體,現在我要再次謝謝妳。妳的功勞最大,這是不可否認的。」他說。
采風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是公事上的應酬而已,就像她常和陳逸一起吃飯那樣。那個范士璜一定也和陳逸約好了的,陳逸是老闆,他更有理由邀請陳逸。
「不賺白不賺,」他誠摯的望著她。「而且——多賺點錢打好基礎,妳也不必捱得這麼辛苦。」
但是,她不能把這種不自在和難受表現出來,所以,這更加重了她的彆扭。
「不習慣這兒的氣氛,」她聳聳肩。「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這兒——太高貴了。」
采風沒有叫他的名字,他想:采風大概不希望別人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吧?
「翠園?」她傻了,為什麼?他們剛才已講好一起去吃飯嗎?沒有,根本沒有!「我不明白——」
欣農心中一定很矛盾和痛苦,一定的,因為他也是個十分敏感的人。
「我也去妳家看了伯母她們!」他說。
「算了,我們不談這個,」她搖頭。「家裏有信來嗎?」
沒有什麼可爭執的,如果他一定要這麼做,而她執意不肯的話,她只有辭職一條路。
欣農沉默一陣。
他沉思一陣,說:「明天妳就去辦手續,先去一趟日本採購,」他說。「轉換一下工作環境會對妳有幫助的!」
「不要緊,我陪你一會兒,」她搖搖頭。這裏的環境令她有股厭惡感,尤其她剛從最高級的「加蒂斯」回來,對照下感受是極為強烈的。「你不會畫通宵吧?」
她掠一掠頭髮,無意中見到後面有輛熟悉的汽車跟著,她呆怔一下,臉色變了。
他在這兒沒有什麼朋友,無親無故的他能去哪裏?他的房東太太說,他已有好幾天沒回來住,這——這真把采風急得六神無主,他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可去,唯一的可能是——他出了事!
欣農不出聲,只是靜靜的望住她。
「我?沒什麼啊!」他點燃一枝煙。
「這一陣子——怎麼都沒消息?」采風問。「害得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來,來,來,我們進去。」采風眼圈都紅了,心中是憐憫加上不忍。「你等了將近七小時,吃過晚飯沒有?你——哎!怎麼正好碰到我有事呢?」
「就是啊!那男人是夜總會老闆,駕著賓士四五〇跑車在等采風,哈!那時候老闆的神情可真精彩。」
報紙上對於他們公司的時裝表演有不少好評,這是采風的功勞,她對各報社和記者們的公共關係做得不錯,大家都很捧場。看見報上的圖文,采風很開心。
陳逸是這兒的老會員了。
「不,不用了,」采風立刻搖頭。「隨便吃一點就行了,九點鐘我必須離開。」
她不是也適應了嗎?
「剛到家,我坐第一班車!」他說。
「不——約好了堂哥,他要到我家裏去拿點東西。」她慌亂地說。欣農竟變成堂哥了。
又譬如,門市部的女孩子請假,采風答應了,他卻亂嚷一通:「誰准的?誰准的?大家都不上班,豈不是更好。」
「妳一進公司時,我——就已經有這想法了,這念頭一直在我心中縈繞好幾年了,今天說出來,無論妳答不答應,我總算了卻一件心事。」他說。
欣農呆住了,異性朋友?女朋友?難道采風不是嗎?
「輪船碼頭!做什麼?你去送朋友?接人?」她問。
「為什麼要休息?我並不覺得累呀!」他反對。「我要立刻找工作做。」
「我不明白。」他說。
前一陣子,即使她再忙,他們不見面也會通電話的,但這十天——已整整十天了,一直沒有他的電話,他不可能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也沒有吧?
果然,三點多鐘貨就到了,他們開箱、拆箱,又點數、登記,再一件件掛起來。一口氣這麼忙下來,直到采風擡起頭時,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了。
「怎麼提?」他笑起來,很自嘲的。「我根本見不到妳,對不對?」
采風在她住處的附近替欣農租了一間小房子,房裏已有張舊床及其它家具什麼的,所以需要添置的東西並不多,而欣農自己又不用燒飯,連廚房用具也省了。
「我想說——我配不上妳。」他終於說了。
真的,尤其和剛看完時裝表演,打扮得時髦又光鮮的采風站在一起,他顯得格外寒酸。「我五點鐘就到了,」他眼中充滿了熱切的光芒。「有人告訴我這地址該在這兒,我來了,可是妳不在,我不敢要求房東讓我進去,只好在這兒等——」
「就是嘍!這叫做落花、流水!」
「但是——妳每天趕那麼遠的路,實在太辛苦了,」他說。「尤其是加夜班的時候。」
「英文也學,另外還學雕塑。」他說。
「送我回來的是陳先生。」她小聲解釋。
「我們才見過兩次面,我們之間還不了解,我——」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下班了,采風,」陳逸果然走過來。「一起走?」
「快說嘛,真急死人了,別賣關子。」
「大概是吧!」她已無心解釋。
「我不在乎每個月那幾千塊錢。」他立刻說。看得出來,他是非常真誠的。
「為什麼?」他不解的。
「家裏還好吧?」文穎再問。
「不要這樣,阿美在外面,」他搖搖頭。「公開社交,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正好可以去找學校,繳了學費把收據帶回來,讓公司還給妳。」他說。
「不,我不是這意思,」她搖搖頭。「我不是說我們不適合,而是——我們應該理智一點,給彼此一個機會、一點時間。」
「妳總要試試,」他搓搓手,這大概是他所能想的最好辦法吧?「不懂的,我教妳。」
「該」是只有欣農。
「怎麼會呢?我根本不懂得演戲。」采風笑。
陳逸快步走開,采風就靜靜的站在那兒。
「不要斤斤計較,」陳逸笑了。他看來只是個普通的男人,很普通,但笑起來卻很親切。「以後的日子裏,有大把的工作等著我們去做,而且——我等會兒要告訴妳一個計劃,關於我們公司的。」
「妳平常都很晚才睡,看書?」港生問。
「你還沒說你在哪裏。」她問。
他不置可否的笑一笑。
欣農沒出聲。
「但是,欣漁若是偷渡,你回去又有什麼用?」她問。
「而且是免費的。」采風說。
「你——」她吃了一驚。她根本沒答應啊!
她是女孩子,自然對異性是敏感的,她知道這位離過婚的老闆一向對她另眼相看,非常關心她的一切,但她完全不理會,因為她有俞欣農。
看見他那冀盼的眼光,她硬不起心腸拒絕。
「我已繞了一圈,」他不在意的。「約了妳,心裏又著急又緊張。」
「我把這件事全權交給妳去負責,去計劃,」他說。「至於服裝方面,我去日本挑選好了。」
兩人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各自叫了飲料。
於是,采風忙了一陣子,給他煮麵,又和林太太說好了,等林太太回房後,他們才有時間和機會坐下來,面對面的談一談。
「去了!今天早點走,」他摸摸頭髮。「我——領了第一個星期的薪水。」
她沒有看見欣農。
那是一幢很舊的大廈,也許時間並不太久,十多年吧?但住戶可能都不怎麼保護、愛惜它,所以看來又髒又舊,走廊的燈光又暗,令人很不舒服。
他驀地停止笑聲,發覺自己已走過了住處的大廈,采風正站在大廈門邊叫他。
「你們看來——很熟!」
「明天就開始?」她問。
范士璜是生活在那個階層,她若跟他,就必須面對、適應那些,而她——甚至不認識幾個英文字。
陳逸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這正是我的難處,」他輕嘆一聲。「我希望盡快替他們找個又是朋友、又是姊姊的媽咪。」
本想把上星期的帳拿出來核算一下,突然發現老闆正在她辦公室門外張望。
「你可以給他們加倍的愛心。」她說。
欣農會了解她的用心良苦吧?欣農一定不會怪她的,對不對?她不是拒絕他,而是——時間。
「找到了,他是學畫的。」她點點頭。
「不——我還是喜歡目前的工作,我不想做採購,你另外派選吧!」她急切的。
「不,妳一定不相信,我不習慣。」采風說。「我發覺我和家裏的人、家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事實上,妳真的很好,」林港生似乎得到鼓勵。「媽媽很少誇讚人,而且她不肯把房子租給人家,但她一看到妳就喜歡,還主動請妳來住。」
「采風啊!我覺得妳比電視裏那個女主角漂亮得多。」林太太指著螢光幕。「妳不用化粧就已經比她漂亮了,妳做明星啊!一定紅!」
「是,我也不知道會批准得這麼快,」他邊吃麵邊說。「拿到通行證,我迫不及待的就來,所以來不及通知妳,我想,總能見到妳的。」
也許是她的神色吧!他知道她誤會了!
「請妳立刻下來,我的車在樓下等妳。」
陳逸是個奇怪的男人,他結過婚又離了婚,但他依然不能討女孩子的歡心,他太直、太粗心,完全不懂得殷勤體貼,總是硬梆梆的。
「欣農——」意外、焦急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好,我明天就去找學校。」她點頭。「我想學日文,反正——我們公司跟日本人合作得多。」
「把我講得這麼好。」她笑了。她笑起來非常可愛,眼睛彎彎的,很悄。
再一轉身,發現陳逸正朝她走來,莫名其妙的不安也隨即湧上來。
他已掛斷了。他似乎有十足的把握她一定會去。
「唉!」她輕輕嘆息。
「那太過分了,既然要走這條路,當初何必去留學呢?」林太太說。
他雖是老闆,卻沒什麼架子,非常平易近人,最重要的是,雖然是商人,卻沒有市儈和銅臭味。
「是,我們——」她不想解釋了,她覺得根本是多餘,又覺得煩、覺得累,他該信任她的,她辛辛苦苦替他申請出境,他該明白她心意的;何況,老闆送她回家在香港是件小事,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只是——」她窘得無地自容。
「很好,很好,我很滿意,」他說。「妳的辛苦總算有了成果,我聽到很多觀眾的好評。」
「她們來港的事有進展了嗎?」林港生問。「有一點,大概三個月到半年之內,他們就能來。」采風說。
「有什麼話,妳可以直講,我們已相處好幾年,對不對?妳該明白我的為人。」他說。
「我可以改變自己來適應妳。」他立刻說。
她吸一口氣,不再說了。
「不——不大好,」他看看外面。「如果妳沒有空,下次好了,不急。」
他們搭乘小艇到海上的「珍寶」海鮮舫,雖然人人都知道這兒消費昂貴,可是,仍有許多人往這兒湧來。
「那會太無聊,」他搖搖頭。「或者——妳可以去唸點書?」
九點半,采風出來了,他正想迎上前去,卻看見有個男人伴著她一起出來。
「怎麼知道一定是我?」采風笑。
「那還用說?這兩天,老闆的脾氣特別大,這就是證明。」
「但是——你為什麼突然要回去?」她問。
「晚上見,我等你。」她說。
他拿著錢,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采風,於是,幾乎沒有考慮的,他立刻搭車到采風的公司。
「對。」他點頭。
采風!她不是隨那男人去了嗎?怎麼會在這兒?
「是!」他望著侍者離開。「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是說——哎——」
「我知道!采風,來到這兒之後,我發覺——我配不上妳,真的。」
「哎——先喝一點酒,好不好?」陳逸問。
「但是——」她欲言又止。
她呆怔一下。
她笑一笑,他對她的尊重,令人很是受用。
「第三間門市部遲早要開,我的新計劃是——」他考慮一下。「以後我們公司每一季開一次時裝表演會,明天開始就籌備第一次的。」
「不,不,絕對不是,妳千萬別誤會。」他似乎很著急。「我怎麼會埋怨妳呢?」
他果然沒去開電視。
他們說的是她母親和姊姊,她想的卻是欣農。
大概那些女孩子們以為她出去了,聊天的聲音越來越大,居然還講到她。
對陳逸,她始終是被動的,對他沒有反感,也不是很有好感,雖然她知道他是個善良的好人,對她又無微不至,只是——她不能接受每一個好人,是吧!
放下電話,她發覺陳逸又在望著她,真的——奇怪,她每次打電話或聽電話時,他總是如此望著她,似乎想聽聽她跟誰通話及講些什麼。
她從床上跳起來,預備做晚餐。每當她準時下班,準時回家,她就得為自己做晚餐,今天也不例外。
或者——在尖沙嘴找間房子搬出去住吧!
「那倒沒有,」他搖頭。「我只想鼓勵妳唸書。」
「是真話,」他說。「就因為這種結論,才令我鼓起勇氣請妳晚餐,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認識妳。」
「也好。」他開心的。
「是對我的考驗。」捶起頭,他笑了,似在自嘲。
欣農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直到腳痛了、麻了、僵了,才跳上一輛回家的巴士。
到了她住的那一層樓,走出電梯——走廊的角落裏站著一個人,誰?她提高警覺,賊?可是,這大廈的治安十分好啊!樓下大門是鎖著的。
林港生坐在客廳,很熱切的望著她,她只好也坐下來,不好意思回房間去。
「其實,多認識一些朋友也不錯,妳工作之餘也該有些娛樂、應酬和消遣!」他說。
她花費的心血總算有代價。
「只見過兩次面,你就看得出我的內心?」她不信。
「哦——妳還是持用出境護照?」他問。
她很意外,也有點擔心。
「我們已習慣以香港為家了!」她說。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說要找份正式的工作,多認識一些朋友,多了解香港的嗎?」她說。
她實在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她,上次請吃晚餐是為了合作,現在——該沒什麼理由了。「妳似乎很意外,是嗎?」他在笑。
「哦!他——找到工作了嗎?」他顯然很關心。
「那——好。」她點點頭。「我明天就去試試,希望能成功。」
「不是眼光問題。」她為難的。「我不會英語,又不懂日文,終究差一點的。」
「那就太好了,先謝謝伯母。」采風開心的。
「當然不,怎麼會呢?」她立刻說。「你千萬別誤會,我是必須工作來養活自己的!」
采風不語,這正說中了她的心事,她各方面的能力都強,卻不懂英文,這是怪不了誰的,以前,她在學校時根本沒學過,現在卻成了她的缺陷。
但是她心中仍覺不安。
「陳逸——」她真的被感動了,鼻子發酸,眼淚直往上湧,這個男人真是無條件的對她。
「輪船碼頭。」他說。
所以,她苦苦等候欣農,終於把欣農接來了,只是——只是——來了香港的欣農和記憶中、想像中的欣農,竟有很大的不同。不是她變心,而是——她說不出原因和理由,總之,似乎那不是她所要求的欣農。
「是——他!」她呆怔一下。
「我會的。」她點點頭。
「走得很急,臨時決定的,」他歉然的說。「我在車站打電話給妳。」
「認識我——我也幫不了你的忙。」她說。
「不,不,從外表、談吐來看,妳根本看不出來,」他立刻說。「我所感覺不同的是——本質上的,真的,我們香港人現實,妳卻多一份忠厚。」
「怎麼不出聲?」他問。
出了房門,走進電梯,他們始終都沉默著,直到走出大廈。
「那時才是夜總會的黃金時間!」他說。
「好吧!」她說。忍不住暗暗嘆口氣。
「也不全是固執,譬如——哎!反正我不了解,只知道妳和大多數人不同。」他說。
「我想跟妳談談,到我辦公室來。」他說。
「我們這麼出來喝茶——不太好,」她說。其實,她是怕背後又傳出閒言。「公司裏也許有事。」
「當然——哎!我怎會無端地討厭別人呢?只是——目前談不上這麼多。」她硬生生的說。
他似乎透了一口氣,只因為她說她沒有男朋友嗎?
「等一下。」中年男人「咚」的一聲扔下電話。
「是公事或私事?」她追問一句。
「那——不容易吧?」他不安的問。
「妳厭倦目前的工作?」他問。
「我們今天並沒有辛苦工作,只是舒服的坐著欣賞別人表演而已。」她笑。
「沒什麼,他若真的堅持,我只好辭職,」她聳聳肩。「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啦!」
她喜歎別人尊重她,至少——她看得出他有誠意。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立刻發動引擎,開走了。
「他在追妳,是吧?」他又笑了。
她根本沒察覺到,原來她從來不曾帶他出去飲茶。
「好!多謝你們。」采風點點頭。她不能太拒絕別人的好意,否則就說不過去。
「尖沙嘴的房租好貴。」采風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房租。「我怕負擔不起。」
她穿了一件式樣很好看的風衣,站在夜風中,另有一種味道,非常的優雅、飄逸。
采風笑一笑,像在思考該怎麼啟口。「我是說——異性朋友。」她說。
「采風,等會兒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難得我們都有空。」他興致很好。
采風嚇一大跳,她不能接受林家太多的好和圖書處,否則將來就難以脫身了。「我不習慣吃那些中藥燉品,我會流鼻血的。」
「哦——下次買給他們吧!」她淡淡的說。
她看他一眼,才氣縱橫的欣農竟顯得笨拙了,到底香港是先進的社會。
她真有他口中說的那麼好嗎?不,當然不,只不過經由他時眼光而美化她了。
她裝作沒看見,繼續埋頭做自己的工作。
「什麼都別說。」他用手接住她的。「把一切放在心中。我——有樣小禮物送給妳。」
但目前她太忙,常忽略了他,這是她時常感到不安的原因。她希望時裝表演快一點結束,那樣,她就可以把更多的時間放在欣農身上。
「我又不是明星,妳怎麼認得出我呢?」他笑,非常親切。
「記得我嗎?范士璜。」電話裏傳出愉快的聲音。
或者她可以買點菜,煮一餐飯,兩人共享。對,就這麼做,不必先打電話,就讓他驚訝一下。
「生活原是痛苦的,」他苦笑。「尤其是我們這些在香港沒有根的人。」
「我知道,他是妳老闆。」他沒有表情的。
「陳先生——」
「你也很準時。」她上車說。
「怎會時間太多呢?」她皺眉。「難道你不睡覺?」
「妳一定行的,」他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說真話,妳的衣服雖不名貴,但是比今晚任何一位小姐、太太都搭配得好,這是真的。」
他不置可否的笑一笑。教他怎麼回答?
她只好服從,有什麼辦法呢?陳逸是老闆。
「怎能這麼講?」她霍然轉身。「難道我不該幫你忙?你忘了我們是未婚夫婦?」
這倒是個聊天的好地方,人很少,環境不錯。
「絕對方便,林太太和她兒子都很好,不會多事的。」她說。「我煮麵給你吃。」
「我是旁觀者清,」他笑。「其實——范士璜的背景、條件和我都差不多,他也有兩個孩子,是吧?」
兩點鐘時,開始上班了。
他以為她答應了,所以很開心。
「他那種車,永遠都不是我的對手。」他說。
欣農心中七上八下的,陳逸不喜歡他打電話去嗎?但是他找的是采風啊!這電話會不會帶給采風麻煩?
「妳對時裝的眼光比我好,我到底是個男人,」他搖頭。「我很希望妳能去。」
她知道,母親和姊姊都誤會她只盡力幫欣農,而忽略了她們,事實上——她是盡了全力,三個人都同樣的辦,只是,欣農的情形比較不同,先批准而已。
婚姻——不一定因為有愛情,許多有愛情的人,也未必會結婚,她看多了,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就是這樣,」他笑。「真不明白,那是我們從小生長的地方啊!」
采風不覺提高警覺,這陳逸究竟想說什麼?
「去珍寶海鮮舫,如何?」他興致勃勃的。
她笑一笑,發覺他實在是個體貼的人。
「是——欣漁——我弟弟不見了,媽媽擔心得不得了,怕他偷渡出來,」他嘆口氣。「妳知道,現在偷渡出來根本沒法立足的,拿不到身分證就找不到工作。」
他默然,等著她用鑰匙開門。
「除了妳之外,還有誰會打電話給我?」他說。
「喂,妳是采風?」欣農的聲音。
「除了我之外的。」她淡淡的。
「哦!這樣吧!妳另付一百塊錢,每天吃一頓晚飯吧!」她笑著說。「我只收一百,否則不讓妳搭伙。」
「好,我請大家吃晚飯,」陳逸是興奮的。「所有的人都去,是慶功宴。」
既然出來了,她自然也不堅持去或不去哪兒。
「采風,是我,欣農。」果然是他。
「我?」他似乎嚇了一跳。「不,不,我什麼都不懂,還是不要去,免得出洋相。」
「目前還沒有。」她搖搖頭。「雖然我知道你只是關心我,但被同事誤會了就不大好。」
她透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的。
他帶她到半島的「加蒂斯」去吃晚餐,那裏的氣氛——讓采風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實在不是這個階層的人,她看得出,在這兒進餐的都非等閒之輩,她真的很難受。
感覺上,欣農和以前不同了——不,或者不能這麼說,該說是記憶裏的欣農,記憶裏的感情和現在不同了,也許是因環境的改變吧?
「是!再過一年才能換。」她點頭。
「別誤會了,」她說。「我們分開五年,各自在不同的社會中生活,我們心裏都知道,我們都有了一些改變,我是指思想、心態,生活方式。我想,你應該去多認識一點朋友,包括女朋友在內,我的意思是——讓你有個比較、有個衡量,可以——重新考慮、選擇。」
「哦!原來是老闆。」他點點頭。
欣農自從那天給采風一個電話之後,好幾天都沒有消息,也不見人影。
「我不是靈魂人物,我們老闆陳逸才是,」她搖搖頭。「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是,看一點書,」她看他一眼。「早睡覺的話,我會作很多夢,很難受。」
不但負責,她還是個美麗的女孩子,非常美麗。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斯文、秀逸而自然,臉上沒有一絲化粧品,和香港的時髦女郎不同,她的美是天生的。
「不過,你也不要晝通宵,那很傷身體的。」
「也——不一定,」他說。「反正有空,多畫幾張多賺點錢也是好的。」
「胡說。」她用手掩住他的口。「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再告訴你,我改變的只是外表,這是真的。」
是吧!心中的猶豫去了,重擔去了,她是完全輕鬆了,要做決定真是容易多了。
「當然不是,」她笑一笑,她是問心無愧的。「我代表公司去參觀一個時裝表演會,然後吃飯,再加上路遠,所以回來遲了!」
「有這樣的事?妳才離開五年而已!」文穎叫。
「那是妳後知後覺,老闆對采風就是不同,溫柔體貼,眼睛總跟著她轉。」
欣農一定也誤會了什麼,要不然就是自卑——她吃了一驚,欣農自卑?
「不要為這事耿耿於懷,」他笑。「慶功宴隨時都可以舉行,我認識妳卻值得慶祝。」
房東太太正在預備晚餐,一見到采風立刻展開笑容。
「我可不是刻意讚美妳,是真話。」他說。
說完,他非常虔誠的把小絨盒遞到她面前。
「我沒有誤會。」她連忙說,臉也紅了。
「是——我可以,但我不是母親,」他輕嘆一聲。「一個男人總不及女人細心,對他們總是若有所缺。」
「好,先謝謝你的好意。」她說。
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他心中的熱情冷卻了。
「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出來,」她搖頭。「我怎能跟老闆要求加薪呢?」
「其次——如果我們能擁有一層樓,那樣,妳不工作也沒關係,是不是?」他好興奮的,似乎房子已到手了。「也可以不受老闆的氣了。」
「但是——妳還沒下班?」他問。
「啊——是,是,」她呆怔一下。「其實——我不覺得我很辛苦,真的,我喜歎工作,工作中能學到很多東西,能求進步,我不會放棄工作的。」
「別這麼肯定,」他笑。「未來的事誰能現在就下定論呢?我會盡力的。」
「原來那是范士璜約了妳。」他說。
「我要求的不只是普通朋友,是知心的,或能——更進一步的,」他說得很坦白。「妳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又能幹,我很喜歡妳!」
他們沿著馬路慢慢往公園走去,采風很沉默,欣農卻是一副開心的模樣,他幾次想講話,但看看采風,卻又把話嚥了回去,他——越來越不了解她了。
「那是妳善良、妳老實,香港人在這方面是當仁不讓的。」他說。
「婚姻要求的就是和諧,這是主要因素,」她慢慢說。「我們必須承認,目前,我們已經有點格格不入了,對嗎?」
「不,我是范士璜,」他搖搖頭。「我只想認識今夜節目的靈魂人物。」
「我也該祝福自己,是不是?」他笑。
「你不回家晚餐,也不必通知太太?」她說。她的神色已變得冷漠、堅定。
他不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但卻十分順眼,尤其那份親切,很得人好感。
也許欣農是對的,他的理智出乎她意料之外,她遲遲下不了決定,他卻能如此果決,他——他——實在太好了,她很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
「這樣吧!你來我這兒,我們出去飲茶。」她說。
「是——除了畫行貨、等著領薪之外,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很沒有希望似的。」他嘆口氣。
采風不語,心中一片紛亂,她和陳逸之間絕對沒有愛情,友誼和普通感情倒是有的,另外就是他有好條件,起碼能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
她凝望他一陣,心中惻然。
以後,無論如何都要避避嫌,類似今天這種話,她可不希望再聽見。
兩人的思想並不一致呢!
「是嗎?你也有過這種感覺?」她笑。似乎真的輕鬆不少。
「是。」
「我看人專看內心,信不信?」他笑。
「時裝表演那天有什麼事?我真的不知道。」
「這——陳逸——」她傻了。
「欣農,是不是有什麼不妥?」她問。
從「加蒂斯」回到家裏才不過十點鐘,自然是范士璜送她回去的,當范士璜看見她住在這地區時那種頗為意外、驚訝的神情,突然令采風對自己的住處有了自卑感。
「我送妳回去。」他說。剎那間竟面紅耳赤起來。
「為什麼?你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嗎?」她問。「電視公司的回信來了,是不是?」
采風皺皺眉,怎麼欣農的語氣完全不同了呢?
「這——」她猶豫著。
「我很清楚,我去打聽過了,」他笑。「他人不壞,至少在那個圈子裏,名聲不錯,從不花天酒地。」
「不要緊,反正現在沒事。」停一會兒,又說:「下午有十二箱貨要來,妳等著忙吧!」
「不,不,你的安排已是最好的禮物。」她說。
「妳覺得累?」他問。
「陳先生——」采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所謂不時之需,只不過是買各種物品帶回越南。她在那兒住過,她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使欣農和母親、姊姊他們的出境手續辦得快些,所以每次回去,她總是大包小包,電視、錄音機齊全,盡一切可能地打通門路。
「找過我?什麼時候?怎麼沒有人告訴我?」她叫。
五年前,她離鄉背井,離開了母親、姊姊和欣農,今天,她在香港站住了腳,建立了小小的事業基礎,她想起了他們。不,不只是偶然想起他們,這根本是她五年來心中最大的願望,她要設法接他們來香港。
「欣農。」很遙遠、很沉悶的聲音。
但是——但是——她心中有種奇特的情緒,自己都莫名所以。
「隨妳,只要肯學,就是好事。」他笑了。氣氛似乎融洽了不少。
「我沒有想過。」她搖搖頭。
「找到了,」他又嘆一口氣。「他跟女朋友吵架,故意躲起來嚇人的。」
她當然不能把陳逸追她的事說出來,欣農已經夠悶了,她不想再刺|激他。
「那個人——是妳的男朋友?」他突然問。
午餐也是陳逸買回來給她吃的,她想像不到,怎麼瑣碎的事會有那麼多?誰都找采風,什麼問題也都要問過她才能進行,她簡直是分身乏術——
她皺眉,覺得這話——有點難以接受。可是,欣農是她的未婚夫。
「是——沒想到你會打電話來,」她有點失措。「我正預備回家。」
但是——像他這種年紀的人會沒有太太?沒有孩子?香港目前有很多這種男人,明明已有太太、孩子,只因為有了幾個錢,就在外面花天酒地,這個范士璜——也是這樣的人?可惜他找錯對象了。
采風揮揮手,打斷他的話。
「伯母——」采風頗為感動,這位林太太實在是好人啊,大家非親非故的。
「很謝謝你為我安排的一切,」她由衷的說。「我遺忘的,你替我捧了回來。」
簡陋的小斗室算是家嗎?他離開了有母親、有弟妹、有他成長足跡,雖窮卻溫暖的真正的家,來到這兒,斗室中竟只有一片冰冷。這就是他要追尋的嗎?他是藝術專科學校的高材生,他晝得一手好畫,他曾想過或能名揚國際——但現在,他卻躲在斗室中畫行貨油畫,這簡直是太荒謬、太可笑的事了!
香港對他已完全失去意義了!
「好吧!先謝謝你們。」采風只好出來。
「我趕快替你煮麵去,你一定餓壞了。」她叫。掙開他的懷抱,衝進廚房。
當然,她心中對陳逸也十分不滿,他只是老闆,有什麼權利管她的私事?
「很擡舉我。」她說。
真的,可能就是她對香港的一無所知,反而使她有了勇氣,可以捱過困苦;如果換成今日的話,她相信結果一定不同。譬如,當時她只懂得站穩腳步努力工作,如今她卻知道,一些漂亮的香港女孩,不需要工作也能賺很多錢——雖然她絕對不屑這麼做,然而這是事實。
「啊——范先生,」她好意外。「是你。」
「好。」采風想一想。「看一會兒電視,我再給媽媽寫一封信,我不習慣早睡的。」
直到星期天早晨——已是第五天了。采風還在床上,難得放假,她總是睡得遲些,正矇矓之時,電話鈴響了——采風自己另外新裝的床頭電話。
「太太?」他苦笑。「如果我有太太,我絕對不會再跟女孩子約會,更不會對太太以外的女孩子發生興趣。」
擡起頭,她看見陳逸。他眼中盡是了解和體諒的光芒,他——原來他已知道一切、了解一切。
「現在——我們是互相找尋更多的適應,」她又說。「不過我們該公平點,給我、給你都另有機會,雖然說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但——環境改變時,不知道一切會不會也跟著改變,所以——你可以去認識另外的女朋友,我也可以去認識另外的男朋友,這只是一種考驗。」
陳逸很熟練的點了菜,還要了啤酒。
「為什麼妳會這麼以為?」他很意外。「我根本不認識陳逸——我該請他嗎?」
「那就好,我真希望她們能快點來,」她輕嘆一聲。「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
采風竟隨另一個男人走了!
「采風——」黑暗中的人影顫聲叫道。「采風,是——妳嗎?采風。」
「這樣吧!」他送她到大廈門口。「明天妳不必那麼早上班,遲一點無所謂。」
她點點頭。
「還有,我們時裝表演時,你要不要來看?」她問。
「放心好了,我這麼大一個人,能照顧自己的。」他笑。那神情是誇張的。
「昨天妳回來得很晚,對吧?」他是關心,聽得出來。
「我們公司——」她好意外。
在樓下叫部計程車,直奔欣農工作的畫室。
「對!你說得有道理。」她由衷的。
「那怎麼好意思?」采風搖搖頭。「反正我也沒事做。」
「欣農,你到底去哪裏了?真急死我了,」采風奔過來,一把抓住他。「這麼晚了,我不是叫你回來等我的嗎?你跑到哪裏去了?」
他悶不吭聲,也不知和誰在賭氣似的,講起話來總粗聲粗氣的,有事沒事就亂發脾氣,彷彿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事都做得不對。
「我太太在六年前就去世了。」他又說。「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七歲,目前在唸書。我一個人——父兼母職,辛苦得很。」
「妳怕什麼?」他問得率直。
「我比較固執。」她笑了。
「我絕不是因為妳能在公事幫我忙而向妳——求婚,」他的臉居然也紅起來。「我對妳,純粹是——出於感情,真的!如果妳答應,我不會讓妳繼續在公司工作,我要妳生活安定、舒適,我得給妳幸福,因為——我看得出,妳實在太累了,妳需要休息。」
「不,妳收好,妳決定不要時才還給我。」他堅定的說。「我請求妳慎重考慮。」
找不到他,就只好等他的消息,這等待的滋味可真不好受,采風心神不寧的,做任何事都不起勁了!
難道,他知道在後面開車的是誰?
她一直避免和別人作更深入的交談,因為別人不可能接受她,而要她接受別人也很困難,所以,泛泛之交甚多,卻無一個知心。
「喂!是妳嗎?傅采風?」電話裏傳來一串又急又快的話。「快替我們預備十套新裝,明天一早要照相。」
「計劃?該不是要開第三間門市部吧?」她問,一邊跟著他走出會場。
他陪她去?又去日本又去歐洲,就他們倆,本來傳言已經夠多了,這麼一來還得了?
「我想回房寫信了。」她說。
「難道我臉上寫了字?」她也笑。
「陳逸——」她叫。莫名其妙的臉就紅了。
她自然不能在她的斗室裏招呼他,只能把他安置在客廳。
「什麼是——買手?」他問。
「你真是的,你對香港不熟,這兒的治安又不好,要逛街也該等我一起去。」她說。看她真情流露的樣子毫不虛假,但是——還有個陳逸。「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
他們那兒拍電報不易,除非急事,否則多半是靠寫信聯繫的。看來——欣農是出於無奈。
「這麼小就離鄉背井?」她感到意外。
原來他也注意到了。
下了車,他慢慢走回家。
「欣農,你別走,我立刻來,」她叫。「你回去一定會後悔的,我來,我們——也不必等兩年了,我收回那天說的話,欣農,你在生我的氣?」
「我無所謂,但不想讓你太破費,」她真心說。「吃什麼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我不講究吃。」
「但是,我和妳——差太遠了。」他黯然。
「哎——要不要看電視?」他有點窘迫。
他來香港的目的並非貪圖物質享受,並非像大多數人口裏叫的「追求自由」,他來只為采風,只為了她。
不,她不會也不能這麼做,欣農是她青梅竹馬的戀人,是她第一和唯一的男朋友,欣農——唉!她只能盡全力去幫他改變,幫他適應香港的一切。
「好。」采風溫順的點頭。
「不會,相信我,絕對不會。」她強調地說。「或者——下了課,你來我家?」
是的!他完全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這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是密切的,但他完全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
欣農也在上課呢!她也應該這樣,是不是?
弄得全公司裏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老闆吃錯了什麼藥,誰得罪了他。
「好,」她真的好開心。「陳先生,你真仁慈!」
我們?她仍這麼說?
「好!叫陳逸。」她點點頭。
「但是——」她搖搖頭。去日本還無所謂,去歐洲,她根本不懂英語的,怎麼行?「我不想長期離開香港,我喜歡目前的工作。」
「算了,才一千多塊錢,我不如在這兒畫行貨,」他還是搖頭。「在香港,錢才是重要的。」
「妳到樓下等我,十五分鐘後,見面再談!」他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采風一怔,欣農話中的意思與尖刻和香港人沒有兩樣——無論生存於什麼社會、什麼環境的人類,其本質都是相同的,是吧!欣農是好例子。
「送誰?」采風愕然擡頭。「王文穎?不,不,她一定不會接受,她是個固執的人。」
「你畫行貨已經夠累了,常常通宵趕工,為什麼不多爭取時間休息?」她問。
「你當然該去上課,吃飯是小事,哪天都可以吃。」
只要和采風在一起,他就開心,他的要求實在很低。
「你太客氣了!」她笑。「明天見!」
結果,送采風到家時已經快十二點了。
私事?采風呆怔一下,她開始後悔答應與他共進晚餐,她和他有什麼私事可談?
「吃午餐不必跑這麼遠,還得趕回去上班。」她說。
采風只好留下來,直到他穿上外套,關好燈,鎖上門,才一起下樓離開。
「這是興趣。」林港生又說。
「我只是——怕妳不高興。」他說。
他——不是故意逼她辭職吧?
「唸書不是壞事,不必考慮了,妳明天就去找學校,」他說。「趁年輕時充實自己是很重要的!」
「我就是怕時間太多,」他苦笑。「其實,我也不想拚命賺那麼多錢,只是——時間太多,我不知怎麼打發,所以才肯答應他們通宵趕貨。」
「不,是對我們倆。」她肯定的。他凝望她一陣,好多次話到了唇邊,卻都被他收了回去。
采風迅速接聽。
「不——」他欲言又止。
「妳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子。」他說。
采風只是笑。她實在運氣好,來到香港能遇到這麼好的人,這只能說是運氣。
「我不想看,」她搖頭。「現在的電影不是打打殺殺就是色情,我——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如到公園走走。」
一個黑影悄悄而至,在她身邊坐下,她愕然擡頭,一張陌生而親切的臉龐。
多少人千方百計的想出來,他卻要再走回去。
「妳真是有眼無珠!」
「我知道范士璜對妳很真誠,」他又說。「所以,下了班去約會也是應該的。」
采風並沒有買很多衣服,自然更不會買貴的,她不敢也不想浪費——她總在想,她的錢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也許她眼光好,心思又縝密,再加上她的靈秀、美麗,往往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顯出了光芒。
「什麼事?能不能現在談?」她問。
「為什麼?」她不懂。
陳逸呆怔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
不,不,這是很荒謬的,她怎能做他孩子的繼母?況且,她和他還是那麼陌生!
「哦——哦——」采風恍然,她其實是個心細如塵的女孩,感情又豐富。「原來你領了薪氷,你想請我吃飯,是不是?哎——真不好意思,我那時正忙得頭昏眼花,你知道,新來十二箱貨,要開箱、要登記,而且,我們正在籌備一個時裝表演——」
她下意識的抓起電話,畢竟,欣農是她心目中最關心的一個男人,但——號碼撥了一半,她就停下來了,下班時去看他,豈不更好?
「妳晚上總有事,很忙?」他皺眉。
他對她有企圖、有目的,是吧?他的話已擺明了一切,他想叫她——做他兒女的繼母?
他始終僵直的站在一邊,眼看著陳逸開車來,把采風接走。
「欣農——」她的眼淚流下來。
「哎——妳別誤會,采風。」他叫她采風了,以前,他很少叫她名字的。「我在尖沙嘴有幢小小的房子,現在正好空著,妳如果願意,可以搬去住,我能很便宜地租給妳。」
「那人把汽車開得飛快而去,分明是想避開我。」他冷笑。「當然,我沒有人家那種名貴的跑車。」
「立刻下樓。」陳逸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碰到這種場合,她總是適當的把自己打扮起來,她是這一行的,自然知道最新的時裝潮流,知道現在最時髦的是什麼,最流行的是什麼,她總得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搭配得恰到好處。
她默然。這是欣農來到香港唯一的感受。
但是——但是——采風是這樣的人嗎?是嗎?
欣農是興奮的,充滿了希望——一種近乎無知天真的希望。像大多數初臨香港的人一樣,他們只看見香港美麗、繁華的一面。
這絕對不是她或他的錯,他們都沒有變,他們也都試圖克服這種不和諧,但不同的社會、不同的環境,致使他們變得格格不入。
「很簡單,」她吸了一口氣。「家裏還有母親和姊姊,目前,他們都不在香港。」
「我——不是問這些。」她說。
她愉快的謝了替她收信的房東太太,回到自己那個小房間。
「我已把自己的一切坦白的告訴妳了,」他說。「當然,我們該花些時間互相了解,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對不對?主要的——是妳並不討厭我。」
「妳有權交男朋友,我當然不能過問,」他說。「只是——那范士璜是結過婚的。」
她站在那畫室門口按了電鈴。
「不,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到多遠都值得,」他笑。「想想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中年婦人不情不願的打開大門,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是我自願的。」他坦然的笑。「反正方便嘛!」
「我有什麼不同?」
「哎——我還是先回去吧,不耽誤你作畫,」她說。突然間覺得這裏似乎沒有了空氣。
「好。」她點點頭。
「人真多。」她輕聲說。
「我——」她也嘆了一口氣。「最近我也很煩。」
「我九點鐘之前有空。」她說。
午餐吃得很快,他們都牽掛著下午要到的十二箱貨,餐後便立刻趕了回來。
「王文穎,她明天要來拿衣服拍照。」采風答。
他盯著她半晌。
「不知道是誰,」她很不自然。「也許只是同路而已。」
「我自然要等,多久都等。」陳逸笑了,他似乎已聽到教堂的鐘在敲著。
「再過一陣子,我想妳也可以去日本幫我採購。」他忽然說。
欣農的背影看不出什麼,只覺得他瘦,很瘦,比初來香港時還瘦,她忍不住喊:「欣農。」
她實在忽略了不少東西,是吧?
「回來得早,所以過來看看你,」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不自然,雖然她面對的是青梅竹馬的愛侶。「怎麼——就只有你一個人在畫?」
「好。」他遲疑了一下才說。
她的清純、美麗令他益發覺得自卑了。
采風盤算一下,欣農十點鐘以後才會回來,如果陳逸的事能在九點鐘以前談完——
她搖頭。
「是——實在是事情太緊急了,我沒辦法,」欣農無可奈何的。「我接到媽媽的電報!」
「但是——」
她發覺自己很理智,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很透徹,對任何人都不會感情用事,包括欣農。
「陳逸,」他打斷她。「妳永遠不記得。」
「不是身體上,是心理上的累。」她說。
她伏在桌上哭了好久,好久、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
「很好,」他說。「伯母身體很好,妳每次帶東西回去,使她們的生活完全沒有缺乏,只是——」
勇氣和信心——說起來似乎很容易,然而,這五年來,她咬緊牙齦的那份掙扎,現在想起來仍會發抖。有時,她忍不住會想:當時哪來的勇氣呢?或者——無知吧!
這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卻不怕一切困難的在努力,像許許多多從外地到香港來的人一樣。
「陳先生——陳逸,」她被他瞪了一眼,立刻改口叫名字。「范先生的私事——我並不很清楚。」
她說得很吃力,卻也表達了所有的思想。
「是。反正我有空,就我一個人加夜班。」他說。
陸續又展示了十幾套衣服,而後,節目就結束了。
「拿最新的給她!」陳逸點點頭。談到公事,他立刻就變得正常了。「在宣傳上她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每天工作,當然沒有花錢的機會,因此,很快就可以存一筆錢,可以買一層樓。」他眼中有了光采。「那個時候,采風,妳就不必那麼辛苦了。」
她也經歷過這些。永無止境的買東西回去,家人似乎永不滿足。
「不——」她勉強振作,還是無法令心中的紊亂平復。「我沒事,我——」
牆上掛鐘「噹」的響起來,啊!十點了。
剛坐下,桌上的電話響了。
「沒關係,只要身體好,我寧願瘦一點,」他說。「一胖起來就顯得沒精神。」
「我們是小公司,什麼都要一手包,有時,門市部的人忙不過來,我還得兼任送貨的。」她說。
「妳這麼說,我倒不好意思了,」林港生脹紅了臉。「對了,常常有人送妳回來,自己開車的,是——妳的男朋友,對嗎?」
是的,她該去看看,看看欣農的工作環境,他一定正在趕工,他是這麼說的,要趕畫交貨呢!如果他見到她去,一定會好高興。
「采風,我實在很想跟妳做朋友,知心的朋友,」他又說。「我感覺到妳能了解我——」
是不是雨過天青呢?
「結果找到了嗎?」她關心的。
「我誤不誤會,重要嗎?」他冷笑。
「因為我不是此地土生土長的?」她說。
她點點頭,再點點頭,然後,跳上一輛計程車。她一直在想,她似乎——越來越和欣農格格不入了,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了,他們——以後真能相處愉快,像以前那樣嗎?
她當然無法休息了,這個時候也不便再露面,免得引起尷尬,她被逼著只好聽那些話。
「妳最辛苦,」他凝望她。「從明天開始,我給妳三天特別假。妳好好休息一下。」
他微笑,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絨盒子。
「妳每晚都工作到這麼晚?」他問。是關心?是懷疑?她可分不出。
「我剛吃完飯回來,」她說。「信裏說些什麼?」
欣農興奮的談到他的夢想,那是一層樓,但是一層樓——那算什麼呢?她認識的許多人,誰不都是有幾層呢?剛才,范士璜送她回來的那輛車,怕比欣農心目中的房子更貴吧,這——這——
范士璜?陳逸?不,不,太可怕了,完全沒有感情的,她怎能想到他們呢?太可怕了。一定是她的臉色變得很奇怪,因此,陳逸的聲音又響起來。
「好,下個月開始,我派妳為採購人員,先去日本,再去歐洲,」他說。「那是一項新挑戰。」
「兩年。」他苦笑。「采風,我說過一切全都依妳,只要妳覺得幸福、快樂。」
怎麼別人的誤會會那麼深呢?又是陳逸,又是那個夜總會老闆,事實上——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開心的站起來,點點頭,逕自離開了采風。
她並不「希望」他送,但他說要送她,她也不堅拒,到底他是老闆,而且是個正派的好人。
「就是出去替公司買貨物,很重要的。」她說。
她朝陳逸那邊望一望,他也在整理東西,預備離開。采風輕嘆一聲,她實在不想和他一起走,更不想讓他送她,否則以後會有更多的麻煩。
「那當然,只要你們的愛情不變質就行了。」文穎哈哈大笑。「你們原是青梅竹馬的才子佳人嘛!」
推了幾次他的約會,他就知難而退了。
「我——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從荃灣搬出來住?」他終於說了。「搬到尖沙嘴。」
那不是她老闆陳逸的車嗎?
「一定很有風度——我是指你的兒子。」她說。
「是的。」她肯定的。
「這是大家合作的功勞。」采風當然也開心,她可是付出了心血與精神的啊!
「他——是好人。」陳逸說。「我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做,這決定——太不容易了。」
「其實公司有包飯,我們不必出來浪費錢的。」她說。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下午找我做什麼?」她突然想起來。
「我有什麼權利干涉妳的私生活?」他笑起來,有絲嘲弄的味道。
他們一起到停車場開車,然後到香港仔吃海鮮。
她認為,即使用盡她所有的錢去換他們來港相聚,也是值得的,所以她毫不吝嗇。但對於自己的生活,她就拚命的節省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總把眼光放在未來。
「公司的事交給女孩子們,妳已忙了一上午,」他不由分說的。「快下來,我等妳。」他掛斷電話,她只好無可奈何的下樓。
「但是——采風會喜歡那夜總會老闆嗎?」
「這件事就道樣決定了。」他揮一揮手。
「是妳身子虛。」林太太立刻說。「過幾天,我燉點東西給妳補一補。」
像他那種年紀,當然不再講愛情了,他講求條件,尋求適合,包括外型與內在。
她沉默的淡笑,沉默的欣賞,也沉默的注視四周的人或事。她是聰明的,儘管心中有格格不入的感覺,有些微自卑的感覺,但她可以保持沉默。沉默實在是很好的掩飾,可以把心中的一切都掩蓋了。
只有采風心裏明白,陳逸是在生她的氣,是在發她的胖氣,是在和她作對。但——四十多歲的男人這麼做,豈不太孩子氣了!他忘了自己是老闆嗎?
「我要上船了,再見。」他說。「祝福妳,采風,妳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采風,怎麼會是妳?妳怎麼來了?」他驚喜的走過來,但,走到一半就停住了。
「那麼,改在明晚吧!」他是重視采風的,從改期這點就可以看得出來。「明晚,妳行嗎?」
奇怪的是,欣農真賁的來到眼前時,她竟有一種奇怪的陌生感。可能是時間、地點的改變吧?
他對她是百分之百的關懷。
采風微笑一下,這不是亂搭訕的飛仔、登徒子之類的人,她看得出,這個男士年紀不輕,大約四十多歲,但氣派、風度都很好,一身服裝更是得體,是一個相當得人好感的男士。
洗完澡,看看時間還早,打個電話給欣農吧!
「不,怎麼會呢?只是煩人的事太多,」她說。「別談她們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采風。」她自報姓名。
「很意外,是嗎?不過采風原本就夠條件的。」
「是!我會去看電影。」他說。
「你也可以有點娛樂,」她覺得自己的喉嚨發乾,說話困難。「譬如——看看電影。」
仍是上班、下班的日子,采風像往常一樣生活,沒有什麼差別,她曾幻想過欣農來了以,後會不同,會有所改變,但——日子還是一樣的過,所增加的只不過是矛盾與不安。
這些日子裏,他一直都用采風的錢,這令他非常不安,他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等他賺到錢後,一定要加倍還給她,一定要加倍對她好。他的內心裏有著農業社會裏特別傳統的忠厚和善良。
「現在理智點,總比結婚後痛苦好,」她說。「欣農,這不是感情是否改變的問題,而是現實的問題。」
「我以為——你也請了陳先生。」她說。
采風是希望欣農繼續畫畫,他的國畫畫得很不錯,而今,正值中國熱的當兒,或許能有所作為;就算不畫國畫,現在不也有許多畫「行貨」油畫的嗎?以欣農的造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她突然想到,欣農不肯來觀賞時裝表演,是不是也覺得那兒的氣氛會令他渾身不自在呢?欣農比她聰明,他避開了,而她卻在這漩渦邊緣轉來轉去——
他是出來了,可是——他寧願沒有出來,因為,沒有出來至少還滿懷希望,有希望就有快樂,但現在——他可以回去嗎?
啊——他該打個電話問問的,是不是?或許采風還在樓上呢!
「是妳誇獎了。」采風臉紅了。
「欣農——你怎麼了?」采風訥訥地問。
「沒有進貨,平常的小事那些女孩子應付得了。」他說。「這次時裝表演的成功,我該謝謝妳!」
陳逸也擡起頭,看她一眼卻沒出聲。他有車,可以送她一趟,想來他也願意這麼做,但卻不會表達。
她笑一笑,實在也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或許,以後還有見面或合作的機會,香港就那麼小,出來工作的人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
「當然啦!有天分的藝術家在那兒簡直是埋沒,沒有人栽培、扶植。」文穎說。
她當然不是嫌欣農窮,又沒有事業基礎,她原就知道這一點的,而是——欣農的思想隔閡了他們。
「晚上見。」她迅速掛了電話。
「不要這麼說,欣農,」她搖搖頭。他的真誠激起了她的柔情。「我們——不該分彼此的,是不是?」
「為什麼?公司的事?」他問。
無論他是好意或惡意,都只會加深她的矛盾和困擾,她一直在技巧的避開他,他卻刻意安排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而且是在國外。
終於到家了,也不過九點三十五分。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她困難的說。
「是——陳逸,」她嚥下一口口水。「你如果認為這樣不對,我可以不理那——那范士璜。」
現在,采風卻隨另一個男人去了,這——這——
從外表上看來,她已是十足的香港人,無論穿著或談吐,但思想上,她仍覺得與人格格不入。
「是啊!那又怎樣?」
他呆呆的望著她,過了好久,好久。
他就這麼眼巴巴的站著、等著,直到九點半,他已等了六個小時。
她心中滿懷感謝。欣農,他們雖然有情無緣,可是,她會思念他的,直到永遠。
「陳逸——」
「采風——」她自報姓名。
「是我,欣農。」他熱切的。「采風,我在妳公司樓下,我等了將近兩小時。」
她的語氣已經很不好了,至少不像個職員對老闆。
「對不起,我——哎!我遲到了,」她不安的看一眼手上的旅行袋。「我有點事——」
「怎麼會呢?」她笑了。「我們可以一起去。」
欣農的腳釘在原地不能動,采風叫他先回家等,但是他怎能安心回家?他要在這兒等采風,是的,他要在這兒等她,和她一起回家。
「放心,妳一定會做得很好,」他微笑。「妳的潛力不只於此,妳必須更上一層樓。」
「采風——」他忍了半天,終於說:「妳有心事,是不是?妳一直不出聲。」
這兒不是常人可以出入的餐廳,只為會員開放,所以人不雜,氣氛又好,再加上落地窗外面是香港少有的大片草地,坐在這兒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一定行。」他說。「妳提高工作情緒,對公司是好事,對我也是好事。」
但是,她不能喜歡每一個好男人,她和他之間甚至沒什麼話題。
「哦——」林太太看她一眼。「好吧!以後,妳想吃點什麼就告訴我一聲,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剛被警察開罰單,」他揚一提手中的罰單。「但也值得,可以接到妳。」
但是五點鐘過後,大廈裏的女孩子幾乎全出來了,他卻仍沒看到采風。
「這——也不一定,」她的臉一定好紅、好紅了。「只是聊聊,也沒什麼事。」
她幫不了他,更怕自己窘迫,她不會傻得把自己放進一個尷尬的環境裏。
「剛才是媽媽來信?」林太太問。
「放心,第一次我會陪妳去的。」他愉快的。「去過一次之後,妳就有經驗了。」
「但是——」采風呆住了,那范士璜沒有邀請陳逸?「陳先生,今晚不行,我已約了人。」
「慢慢考慮,」他不讓她再說下去。「但有一點,無論如何,請妳相信我的誠意。這句話、這件事,我很久以前就想講了,今天是個機會,我也鼓起了勇氣——」
「我大概是天生瘦型的人,」他笑了。「反正瘦也不是病,只要身體好,瘦也由它了!」
「傻話!我們可以共同努力,」她的內心是矛盾的,明知這共同努力——也很困難,因為,他們各有負擔。「所以我說我們需要一點時間。」
「哎——或者這樣,我可以每天去接妳出來,或送妳回去,」他又興致勃勃了。「反正我有車,方便。」
「走吧!去翠園,好不好?」他說。
「這兒環境不好,欣農。」她說。
「不——」她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
這熱切的希望感染了采風,她也覺得興奮,恨不得立刻向所有認識的人宣佈,欣農要來香港了。
采風的收入已經不算低,她住得起一層小小的房子,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她只花六百元,租了這間房間,其餘的每一分錢,她都存起來。
「我先到新界附近等了兩天,」他嘆口氣。「沒有消息,邊界的防衛又嚴,我想他沒有可能就這樣偷渡,一定另有原因,於是我決定回去。」
「采風。」她拿起電話。
「不用勉強,我明年再去不就得了。」她笑。
她沒有聽出他的心灰意冷,太晚也太累了。「那也好,在香港,一切都得靠自己,錢是重要的。」她說。「我們先要有經濟基礎才行。」
「我說過叫我陳逸,或叫我米高,」陳逸說。「今晚——妳是不是約了人?」
「我——先走了。」她低聲對陳逸說。
「妳又多愁善感了?」文穎笑。
「老樣子。」一提到家,她就覺得心頭有無限的壓力。
「唉!妳這人真是白癡!後來,我們大家走出夜總會時見到什麼?」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莫非安排了什麼?
「妳不就是了嗎?」他衝口而出。
「謝謝!」她有點臉紅了。
收拾好衣物,大夥兒一起走出夜總會,采風心中忐忑不安,范士璜說好在門口等她的。
「但是我很不好意思,」她搖搖頭。「今晚的慶功宴因為我而改期了。」
「別再想心事了,想吃什麼?」范士璜問。
想起當初她來港時,真像鄉巴佬進城,繁華的香港令她眼花撩亂,令她膽戰心驚,連上街都不敢,可是——不也捱過來了嗎?需要的只是勇氣和信心。
或者——找個機會暗示他吧!
回到公司,她看見桌上有一封信,很熟悉的字跡,是欣農寫的。
「喂,那夜總會老闆在追求采風嗎?」
「隨便吃一點就行了。」采風是很有分寸的,陳逸有錢,負擔得起,但她並不想佔人便宜。
「睡——也要睡得著才行,」他再嘆息。「對著天花板乾瞪眼的滋味很不好受。」
「那——妳想問什麼?我不明白。」他說。
「堂哥?以前從沒聽妳提起過。」他說。
令她臉紅的不是林太太的讚美,而是林港生深深注視她的神色。這男孩子——不能讓他再這麼下去了,她是永遠不可能接受他的。
「我的生日?」她意外的叫起來。
「不,妳坐下,www.hetubook.com.com坐下,」他叫住她。「我想談談工作——妳對目前的工作滿意嗎?」
「你說誰?」她不安的。他看見欣農了嗎?
但是——但是他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他會出什麼事呢?她真想不通。
啊!欣農!又有好多天沒有他的消息了,他究竟怎麼了?采風早已發現,他從不主動找她,除非有重要的事。
這是他們公司最新的,也是她第一次參予此項工作。面對這項新的挑戰,她很有鬥志,情緒上是狂熱的。
譬如,采風把新到的衣服掛成一列,預備讓批發商來挑選時,陳逸就會跑過去亂移動,一邊喃喃的說:「這是誰弄的?一點系統都沒有,難看死了。」
「今天預備去畫室嗎?」她問。
換好衣服,她立刻出門。那房東的兒子林港生怔怔的望著她,她只和他打個招呼,沒有解釋這麼晚了要去哪裏。
「我不覺得自己有這優點。」
「有空?你沒去畫行貨嗎?」她意外的。
只是——欣農實實在在的存在著,所以她必須考慮。
「無所謂,隨時都可以走,」他搖搖頭。「反正這報酬是畫一張算一張。」
她知道他畫行貨那兒的電話,便試著打去。
然而,除了欣農外,她——難道還有什麼選擇?
果然偷聽了她講話,這傢伙。
采風只笑一笑,沒出聲。
「一男一女,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兒,」他說。「兒子明年小學畢業,我預備送他到英國去唸中學。」
「這是當然,」他又拍拍她的手。「第一步,我們先要開誠佈公的交往,我希望多了解妳一點。」
欣農——無論如何要改變,否則——她皺眉,否則怎樣?和他分手?
「哦——」陳逸似乎有些失望。「好吧!那我先走了。」
陳逸果然坐在車上等她。
他一直很注意她的,她知道。
「啊——謝謝——謝謝。」她好驚訝。
「以後——我不會再去那裏了。」他說。
「平時我六點半就可以到家。」她說。「來,我去拿毯子,你今天就睡沙發吧!」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他說。「試過之後,第二次就不覺得怎麼樣了,不要讓緊張的感覺威脅到妳。」
好在所有的忙亂都過去了,時裝表演已在進行中,她坐在角落裏的椅子上,長長的透口氣。
他以為來到香港之後,就可以和她結婚,共同攜手追尋美麗的未來,他們是有希望的,只要努力,必然有希望。
立刻,他的眼睛亮了,流露出無限的喜悅。
「不是這意思,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她簡直說得糟透了,真想打自己幾巴掌。「我——我——」
「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請妳的。」他還是淡淡的。似乎,再也熱烈不起來了。
欣農不出聲,怔怔的望住她。
欣農覺得萬念俱灰,心中所有的熱情、希望都消失了,他甚至不想再往前走。
一路走過來,她的小臉兒曬紅了,鼻尖也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但她的腳步仍沒減慢,她心急的想趕回公司,雖然沒有人會怪她遲到半小時,然而,她是個負責的女孩子。
「抱歉,我無意拖得這麼晚!」他看看錶又搖搖頭。「說得太高興了。」
「我現在好多了。」她說。
當然,欣農是非常積極的,在信還沒回覆之前,他跑去替人家畫「行貨」。雖然他心中充滿了天真的希望和熱誠,可是他也瞭解到,錢是重要的!
她轉頭看擺在小書桌上欣農的照片,那是她上次回家時跟他合照的,他的衣著雖然土氣,但難掩他的軒昂氣宇。他是個英俊的男孩子,英俊而有氣質,只是——比起那些香港的男孩子,他是不是顯得太純良、太老實了?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她微笑。
采風的公司舉行時裝表演的那天,原本答應出席的欣農突然說沒空,因為要趕一批畫給批發商,必須連夜趕工,所以不能來了。
她沒有出聲,也沒表示意見。
「啊!我看見你放在桌上的信,為什麼寫信給我?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談嗎?」她說。「我剛想拆信。」
「不,不,不——」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在女孩子們詫異的眼光下,她匆匆下樓,果然,陳逸坐在自己的車子裏。
采風不是這樣的人。
采風在這種場合中總是比較沉默。
「不——采風,」他輕咳一聲。「我已經想過了,我想得很清楚,我——不能再繼續拖累妳,所以——我決定回去。」
「她們還不是一樣不懂,有專人教導啊!」林太太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女孩子多半不做明星的。」
「我說過不要叫陳先生的。」他笑。
「妳很喜歡范士璜?」他突然問。
「這是什麼話?」她盯著他,心都揉痛了。「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欣農,我——我還是覺得我們是最合適的,跟你在一起我很輕鬆、很快樂、很心平氣和,但是——還有很多事我們必須考慮到,正如你所說的,香港是那麼現實,我——不得不多設想些。」
「是,昨天公司有新貨到,我要開箱、點貨,所以工作得太晚。」她微笑。
她和欣農在思想、言語、行為、愛好上已失去一致,面對著他,她心中已靜如止水,青梅竹馬的感情似已飄到天邊,再也抓不回來了。
「我看是愛出風頭吧!」林太太不以為然。「要不然就是想賺大錢,看看那些明星,哪一個人不是被捧紅的?」
「不要這麼講,忠厚是美德,」他說。「妳比較像個典型的中國女孩。」
「我們已經舉行過慶功宴了。」她說。
「別燒飯了,反正我煮得多,跟我們一起吃算了。」林太太很喜歡采風,也許和她兒子有關吧。
兩年並不算太久,他們都等得起,對不?
「好,還是那個樣子,」他說。「我帶了些錢給他們,可是他們說寧願要東西。」
「不是答應讓我考慮的嗎?」她笑了。
接著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回去?欣農,你——」她不能置信。
「我感覺到的,」他正色。「妳非常堅強、穩定,似乎不怕面臨任何困難,妳知道,我已經注意妳整個下午和晚上了,然後才作出這個結論。」
陳逸對她實在不錯,只是——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她也嫌他年紀大了一些,最主要的是,除了欣農以外,她對任何男人都產生不出感情。
表演終於在掌聲中結束了,她知道,從觀眾的反應上看來,該算是成功的,當然也有小小的失算之處,但卻無可厚非,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的嘗試。
「我會的,謝謝伯母。」她微笑。
「沒事,」她勉強笑一笑,心中卻是七上八下的。「我看——風景。」
正待拆信,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欣——農!是你?」她不能置信的深吸一口氣。「你怎麼來的?你怎麼找到這兒的?你——你——」
「我答應他們下一次帶,」他說。「采風,下次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你們談公事。」欣農很快的接著說。
她再也不能輕鬆地喝茶了。欣農找她!
欣農那兩年之約——再也不那麼重要了,不是嗎?她真的太累了。
「只是什麼?」她急起來。
她一怔,再也不敢出聲。談什麼呢?他和她之間除了公事外,還有什麼可談的呢?汽車直向郊外駛去,他帶她去「華爾敦」酒店。
采風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即將來臨的時裝表演上。
雖然他看起來還是英俊的,卻——卻顯得寒酸。
他拍拍手,侍者送上蛋糕,是生日蛋糕。
「很悶?」她低聲問。
而且,他的胖氣變得急躁了,聲音也大了。
「那一次——妳別誤會,我不是故意跟踪妳。」他似乎掙扎了好久、好久才說出來。
采風呆愣一下,這——什麼意思?
「很難入會?」她問。
都是青梅竹馬的朋友,欣漁比欣農小三歲,是個不大受教、受管的男孩子,叛逆性很強。
欣農的信寫得很長,看到他那瀟灑的字跡,她已經由心底溫暖起來。
他當然順從,在這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的地方,他還能有自己的主張嗎?
「我令妳不高興了,是嗎?」他不安的。
他凝視她半晌。
「陳逸,先——別談這些,你先收好這戒指——」
欣農是上進的,看!他剛開始賺一點錢,已忙著交學費,求知識了。
欣農打電話到公司來找她,會有急事嗎?
然而——采風又怎能「當」他的公司是自己的呢?
「我打聽出來的,信不信?」他笑。
「欣農,你在哪裏?人很多、很吵,」她問。「你不在畫室嗎?」
采風點點頭,看著陳逸走出去。
「這幾天沒有。」他說。「不過,前幾天——他們來信叫我買架彩色電視機回去。」
「欣農——」她原想說一起去看電影,但,不知怎地,那話又彷彿很難啟口,不是不想去,是她不想跟他去看電影。「你是不是——在埋怨我沒時間陪你?」
「行,當然行,」她很不好意思。「我——其實你們不必等我,我只是——只是——」
「可是,我們就不好了,不能天天看見妳。」林太太說得頗有深意。「采風,妳知道我們有多麼喜麼妳!」
「我不忍見妳受氣,看妳不開心的樣子——我心裏很不舒服。」他說。
「我發現一件事,采風,」欣農說得慢吞吞地。「我來香港,為妳添了很多麻煩。」
「我找過妳兩次,妳都不在。」他說。
「那——請她吃頓飯,我們一起請。」陳逸又說,當他說到「我們一起請」時,臉都紅了。
「妳已經工作得太辛苦了。」他搖搖頭。「我們吃午餐去。」
「隨便。」她說。
欣農心中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想上前打招呼,卻又自卑的裹足。
「范——」她低聲叫。
「采風,是我沒用,」他深深嘆息。「我沒有辦法令妳過安適的生活。」
和他一起回去?家裏的人大概都以為他們已經結婚了吧?她當初是不顧一切的以這理由申請他出來的,但——但——結婚?她心中完全失去了這種意念,那已是好遙遠、好渺茫的事了。
「看一會兒電視,好不好?」林太太挽著采風。「總不能剛吃完,馬上就洗澡、睡覺。」
「香港有很多人都是這麼趕的,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她淡淡的笑。「工作總是要付出精神、力量的。」
「自然有人幫你帶孩子啦!」她笑了。
他沉默了。采風是否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欣農,你該多認識一些朋友的。」她說。
這時,林太太正好從廚房走出來。
「不會太晚?」
「不,不,我不能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她紅著臉,心又亂又不安的。
她坐下來,盯著自己的手指。
「他剛來。」她不願深談。
「啊——你怎麼完全沒跟我提起?」她叫。
「我——」他咳一聲,因為他的聲音依然乾經,他不想讓她聽出來。「對不起,我逛了一陣就忘了時間,又找不到路,讓妳擔心了!」
「是不是要去看新店面?」采風問。
采風——是不是顯得有些神秘?不僅壓低了聲音,又匆匆忙忙地掛斷,甚至不叫他的名字,采風——顯然不願有人知道他們的事。這人是誰?陳逸?
「她們很好,不過,還不知道幾時才可以批准下來。」他說。「我已經委託我的朋友幫助她們了!」
「一個人在香港?」他突然問。
她再皺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電話裏,有好一陣子沉默,兩人都沒掛斷。「你先回家,我下班之後再去找你。」采風匆匆的說,聲音壓得很低。
采風打電話去他家,他不在,打去畫室,說他三天沒去了,采風好檐心,他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是了!就是共同的話題。
「知道我最喜歡妳哪一點嗎?」林太太突然說。「在香港真難找到幾個像妳這樣有修養、有禮貌的女孩子,妳媽媽把妳教得真好,這是真話。」
早晨九點鐘她去洗頭,然後趕回公司,把時裝表演所有需要的衣物運去現場——一間新開的夜總會——又督促著工人把舞臺佈置再檢查一次。
於是,采風幫欣農寄了幾封信去電視臺、電影公司的美術部門,想找一份美工設計的工作。
他們——唉!只能在以後的日子裏,慢慢去找尋屬於他們的和諧。
「不,不,不,你別誤會,」她面紅耳赤。「怎麼會呢?他是夜總會老闆。」
「我——算不得捱。」她立刻說。
「我一定會還妳,一定,」他肯定的。「我要十倍、百倍的還給妳。」
「不行,怎能叫方便呢?」她搖頭。「你住畢架山,去荃灣和回尖沙咀的公司是兩條路。」
采風推開門,出去為自己倒杯水,女孩子們都驚訝的望住她,原來她在公司裏——采風不出聲,又回到辦公室裏。
「好!沒問題。」她一口答應,下午有十二箱新裝要到呢!她聽得出來,那是王文穎的聲音。文穎在一家雜誌社擔任時裝編輯。「待會兒有一批最新時裝運到。」
欣農慢慢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又瘦又黑,穿一套上次采風買回去給他的衣服,背上揹個旅行袋,腳下有只破舊的箱子。
「這——」
采風不勉強他,到底前途是他的,他有權自己去選擇,采風只是他的未婚妻——五年前在家鄉的婚約,現在卻有種似真似幻的感覺。
但是——欣農還沒回去。她再打電話,打去欣農工作的那個畫室,然而,號碼撥了一半她就停下來,她有畫室的地址,不怎麼遠,她為什麼不過去看看?
一個滿面油光的中年婦人出來開門,她臉上毫無表情地,冷冷的啞著嗓子問:「找誰?」
朋友就是朋友,還有這一種,另一種嗎?
「是。」她低下頭應著。
來了香港可以從頭學起,她可以像個工匠去打磨一塊美玉般地幫助他,主要的是他有這個條件。她一定要改變他、磨練他,使他適合香港的社會。
「哪一位?」中年男人一定是老闆陳逸了。
對她來說,感情是重要的。
「就這麼說定了,」他點點頭。「明天把妳的身分證帶來,我們開始辦手續,再打電報叫日本的廠商擔保。」
「謝什麼?加一雙筷子而已。」林太太笑。「妳每次送給我們的臘腸、燒雞什麼的,我們都沒謝過呢!」
「老闆要升我職,到外國去採買,」她苦笑。「我自問不能勝任,又不懂英文、日文,而且一個單身女人跟著老闆同行也不好,但——老闆很堅持。」
他呆怔一下,說:「妳怎會這麼想——妳不當這是妳自己的公司?」
「你晚上才上班,豈不和兒女很少時間見面?」她問,關心地。
「謝謝你的好意,我——我考慮看看。」她說。
平時她總是不耐煩做這些家事,一個人做,一個人吃,很沒有味道,但今天不同,因為——欣農就要來了。
林港生一直很欣賞的望著她,令她很不自在。
「如果我在你這藝術家眼中稱得上美的話,那就是真的美了!」她嫣然一笑。
令他奇怪的是,行貨油畫的生意是那麼好,好得要日夜趕貨,頗有應接不暇之勢。忙碌的日子裏,他有五天都沒有見到采風了,心中的確十分牽掛。剛才領了第一次的薪水,令他意外的是,只不過工作一星期,竟也有一千多元。
「不,不,不請她們,」他連忙搖頭。「當然,我還有點事想和妳談一談。」
「那妳——采風,我們——我真是不明白妳的意思,是不是——」
「哎——私事。」他慢慢走出去。
彷彿做錯了事一般,她低著頭不看陳逸,一口氣就奔上范士璜的車。
「陳先生,有事?」她問。
「請問——采風在嗎?」欣農有點心怯。
於是,三個人分工合作的把飯菜端出來,很愉快的吃了晚餐,飯後又一起清理,非常的自然。
「那是以後的事,」她顧左右而言他。「明天我就去替你找房子,無論如何,你該休息幾天。」
「希望妳能接受並喜歡。」他說。
「我只是看見前面車裏的女孩子很像妳,所以想上去看看,」他說。「沒想到——竟惹起妳的誤會。」
采風適合他的要求,也不能否認她對他有好感,只是——或者說她有點自卑吧?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實力,若勉強攀上那個階層,吃苦的是自己。
「陳逸,你想跟我談的——就是這件事?」她忍不住問。「如果是這事,也不必談了。」她站起來想離開。
「隨便,你要看就看,我不常看的。」她淡淡的。
「哈英文或日文,公司可以替妳出錢,」他熱切又真誠的。「妳認為如何?」
「陳逸——」她原想再說什麼,但卻搖搖頭,自動打住。
「我以為——他是我們老闆。」她說。
「大概也只適合身材修長的女孩子穿,」采風說。「我們東方人很少有這種身材。」
「妳——就會胡扯!」采風搖頭,掛斷電話。
「家裏——還好吧?」她問。
「找工作容易,找份好的、錢也差不多的卻很難。」她中肯的說。
「我也有很大的缺點——我沒有更大的衝勁和野心。」她說。很奇怪,這是她心底的話,竟然很自然的就對他說了出來。「我滿意於目前的狀況,我不想再努力往上爬,因為我覺得累。」
「好!好!我們六點鐘吃飯,八點鐘可以送妳回去,」他搓著手。「一定沒問題,不會耽誤妳的。」
安定的環境!唉!對一般人來說,那可能是最低限度,但對她——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因為,她在良心上、感情上都不能立即拋開欣農。
「妳在這兒等,我去開車。」陳逸說。
「也請公司其他的同事?」她故意問。
「不——我想跟妳談談。」他不看她。
又是吃飯?他不覺得悶嗎?
她望著他,感覺得到他的真誠。
陳逸並沒有陪著她,他要去招呼采風為他請來的許多明星、演員什麼的,老實說,這種場合總是少不得這類人物,否則就顯得不夠光采。
他沒有事,也沒生病。采風透一口氣,卻又不禁懷疑起來——他沒有不見她,不打電話給她的理由。
「電視公司或電影公司有回音嗎?」她問欣農。
他「哼」一聲,汽車突然加速,像風箭般地飛馳前進,把後面的車拋離好遠,終於看不到它的踪影。
「是!我們都必須改變一點來適應對方,」她說。「但這需要時間,對不對?」
再見欣農時,采風吃了一驚。
是!她實在太累了,需要休息。這話令采風心頭掠過一抹溫暖。他的關懷、他的一切都是出於真誠。
采風一次又一次回到越南,又是錢又是物品的幫他辦手續出來,那時采風對他的感情仍然未變,但——等他來到香港以後,才發覺一切並不那麼圓滿。真的,一切並不那麼圓滿。他慢慢走在入夜了卻仍繁忙的街頭,試圖去解答心中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兩人之間沉默一陣。他們原是很陌生的,雖然同住在屋簷下,見面時也不過淺淺交談兩句。
「不必麻煩了,伯母。」
「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她說。「我帶朋友去,與他有什麼關係?」
「男孩子無所謂,要訓練他堅強、獨立,小女兒就不能這樣對待了。」他笑。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妳嗎?」他微笑。「我們先去新界兜風,然後找個地方吃晚餐,好嗎?」
「我——我有什麼事呢?我只是個普通的、平凡的人,根本沒什麼可說。」她說。她絲毫沒有意思對他坦白。他是一廂情願的吧?雖然他有好條件,人也不錯,但她無意做別人的繼母。
「別但是了,一定沒問題的,」他笑。「日本廠商已提出擔保,難道還怕大使館不簽證?」
如今,籌備工作已全部完成,衣服也空運來了,模特兒也請好了,今天下午還到公司來試穿過衣服,另外,場地、佈置,甚至賣票都準備得差不多,她可以長長的透口氣了。
「有空帶給妳看看,」他說。「小女兒長得很漂亮,像她死去的媽媽,兒子像我。」
「回來了?采風。」林港生對采風有明顯的好感。「我沒聽見聲音,還以為妳又加班了。」
她不喜歡氣氛那麼沉悶。
「現在沒有,說不定以後有呢!」他笑。
說句良心話,采風第一次坐這麼名貴的汽車,感覺上是好舒服、好平穩。
「那——和老闆談談吧!」他天真的。「懇求他,他大概也硬不起心腸叫妳去做妳做不來的事。」
陳逸沒出聲,邁步離去,過一陣子又走回來。
「那是伯母的仁慈,」她很得體的說。「你們一家人又都對我這麼好,我的運氣太好了!」
「是。」她低著頭,匆匆回到她的小辦公室裏。
她是有戒心的,香港哪有這麼好的人,免費和圖書讓人住房子?她不能不小心。
又是一陣嘩然大笑。她們當然是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類的話啦。
「陳先生,有什麼吩咐?」她很自然的壓低聲音。
「我很喜歡去,」她有點興奮,來港五年她可從來沒出過遠門呢!「如果能去,我盡力而為。」
欣農說出境手續頗有進展,那自然與她上次帶回去的各種物品有關。有一個人告訴他,最快三個月就可以來港了。然後是許許多多熱切的、對來港之後滿懷希望的話,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計劃了。
「別為難,」他抓著她的手。「妳可以考慮以後再告訴我答案,我會耐心的等,無論多久。」
英文的菜單她勉強還能懂幾個菜名,這法文的,她就真的毫無辦法了。
欣農呆怔半晌,這和他期待的全然不同,采風完全沒有高興喜悅之情,相反的,似乎並不歡迎他的電話。
和他談天,會漸漸發覺,他的內在並不像外表這麼普通、平凡,他相當有修養,不只是個生意人那麼簡單,只是,他的修養和書卷氣,全被生意人的外表給掩蓋了。
這是成熟男人的優點,不會勉強對方。反正,天下好女孩子多得是,他沒有理由只認定她一個。
「我——很意外。」她說真話。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他喜形於色。「妳喜歡到哪兒去吃晚餐?海鮮,好不好?」
「一定!你欠我一餐就對了!」她嫣然一笑。「欣農,電視臺還沒有回音嗎?」
「哦!早晨我接了個電話找妳的,是男的——俞欣農——就是妳那堂哥?」他突然問。
「我?我很好,非常好,」他一連聲說,有點誇張。「我在這裏的工作很順利。」
「不要想太多,到了香港只是第一步,我們還有許多艱辛的路要走。」她想一想,說。
她是覺得這范士璜不像那種出來花天酒地的人,她的眼光還相當準呢!
不知道是因談得投機,或是采風比平日多的笑容鼓勵了他,他的話多了,越說越興奮,居然忘了時間。
車子停在大廈門邊,她下車,一邊說謝謝。
而且采風說她很忙——下班的時間早就過了,她還忙什麼?工作也該定時啊!
「沒什麼,反正有空。」他淡淡的。
以往,他總是偷偷的注視她,很平靜、含蓄地。現在他卻顯得神經質,常豎起耳朵聽她講電話,緊張兮兮的不知是怎麼回事。
電梯慢慢的把她送上四樓,那電梯好像隨時會壞似的,很令人擔心。
在這小小的餐廳裏,人來人往,又雜又亂,采風的心神更是不寧。「你有病,是不是?為什麼不講?為什麼不看醫生?你把自己累壞了。」她急切的說。
「今天不行——畫完之後,我還得去上課。」他說。
時間。
「欣農,你可是在埋怨我?」她沉聲問。
「喂!哪一位?」采風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采風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欣農,你瘦了好多。」她說。
「妳是說——妳不想搬出來?」他十分意外。
接下來的時日裏,采風忙得筋疲力竭。
他們坐在會場裏。那是一間大酒店的餐廳,伸展臺上是美麗的模特兒和漂亮的衣服,伸展臺下盡是有名氣又有錢有閒的小姐太太,還有就是時裝界的人物。
「所以我畫行貨,」他說。「如果我拚命畫,夜以繼日的,一個月可以賺七、八千元,以後更熟練時,還可以多賺點錢,我何必去打那一千多元的工呢?」
他——也許是自卑吧?看他身上骯髒的五顏六色,看他又長又凌亂的頭髮、鬍鬚,他——他——
「說好了明晚,」陳逸揮一揮手。「現在我們開始收拾衣服,好讓我把它們送回公司,然後——你們就可以走了。」
「我——回家,」他輕聲的說。「我打過電話給妳,妳正好不在。」
「當然啦!吃醋嘛!」
「我們——可以去吃晚餐,」陳逸看看錶。「時間差不多,然後我送妳回去。」
「優點賅是存在於別人眼中的。」他說。
「當然——我媽媽和姊姊好吧?」她問欣農。
但是——她也明白,對林港生,她要更加謹慎了。因為她很清楚,即使沒有欣農,她也不會接受他的,他根本不是她所欣賞的類型,她不能勉強自己。
他帶她到沙田酒店的餐廳。
只是,她發覺一件事,陳逸的神情很古怪。
「你好,林先生。」采風客氣的招呼。
這是實情,目前的兩人是格格不入的,他必須用時間去改變自己,以適合這社會,也適合她。
「哦——是你。」采風似乎好意外。「你有事嗎?我現在很忙,你快說。」
「哎——不,我約了人,有事。」她勉強的說。
他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頭,不願說出來——何必說呢?徒令大家尷尬,而且,說了也不會有用的。
陳逸——他怎麼跟來了呢?或許是一輛相同型式的汽車?不,不,不可能連車牌都一樣的,是陳逸——
「但是,采風對老闆未必有意啊!」
采風走進去,先是一條窄窄暗暗的走廊,然後就是一個客廳兼畫室,又髒又亂,加上各種顏料和幾十幅油畫,而且空氣也不流通,唯一的兩扇窗戶竟是關著的——她怔怔的站在那兒,欣農正背對著她在作畫。
「放心,妳說要走時,我們就走,」他拍拍她的手。「一切都聽妳的!」
燈光下,她發覺欣農不停的、偷偷的打量她、注視她,當然——她從沒在他面前穿過這樣的衣服。
「見到什麼?采風和另一個男人走了啊!」
「才說你要休息,怎麼又多接一份工作?」她問。
「謝謝,我會盡可能的不遲到。」她笑。翩然走進大廈,心情十分輕鬆。
那是個體面的男人,很高級的衣著,很從容的態度,很自信的眼光。那一定是陳逸了。他們倆有說有笑的並肩走著,很融洽的樣子。
「嗯——是的。」采風點頭。
「見到了,」采風還是無精打采的。「他看起來很瘦,不再像以前那樣神采飛揚了。」
她為這件事十分矛盾,真想找個機會好好跟他談一談。
采風心中一跳,提到她了。
「高貴?妳可以不理會它,」他緩緩的說。「不理會它,它就影響不到妳,真的!其實——這只是心理作用,我也有過類似的情形。」
「是兩個男孩?」她搭訕著。
她沉住氣不出聲,也不便說什麼。她並不想失去這份工作。
真的,她以前就想過,結婚之後最好是不再出來工作,只在家裏做個賢妻良母,把家裏弄得舒舒服服的,這才是幸福。
她是問心無愧的,她這麼告訴自己。她真是問心無愧的,她不必擔心。
然後,他們又談了一些其他的事,都不是什麼重要的,陳逸約她吃飯,只不過閒聊而已。九點半時,他送她回家。
采風再一次皺眉。
采風是矛盾的,她不能得罪老闆,卻又不願單獨跟老闆出去吃飯,她怕人家說閒話。可是看今天的情形,她只好勉為其難了。
他心中充滿了苦汁,嘴裏也是苦苦的。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真的。
「妳太客氣了,」范士璜說。「如果我的夜總會能請到妳這麼能幹、負責的人,我就不必每天親自來這裏監督了。」
其實,整間公司的事向來都由采風一手包辦的,包括兩間門市部的業務在內,她是很忙、很辛苦的。有時候太忙了,她還得親自送貨到門市部去,看她那麼嬌嫡織小的,竟連苦力的工作也能做呢!
「但是——我沒有。」她放低了聲音。「我不是想向你證明什麼,但——我不想被人冤枉。」
「是吧!三、五天或一星期,很快,」她說。「公司裏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做。」
可是,欣農不同意。
「不要把我講得這麼好,其實我——也有不忠厚的時候,只是你沒看到而已。」她打趣。有人誇讚總是好事,是吧!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她笑。
「我有一層樓,不怎麼大,等她們來了,我算便宜一點租給妳們,就在附近。」
「真可惜,我沒看見。」
「我先問問她再說。」一講完話,采風又埋頭工作。
也許是她早來五年吧!她已習慣香港和香港的一切。欣農又善良又出色,又肯求上進,就是有點說不出來的格格不入。
她曾寄望於欣農的來到,但欣農——欣農可以給她愛,卻不能給她舒服的環境。如果他們倆結婚,必須兩人共同努力,才能維持一個家。
「妳比一般香港女孩傳統些、保守些、忠厚些,」他慢慢說。「我就是喜歡妳那份忠厚。」
她們這間時裝公司的規模並不大,辦公室裏總共不過八、九個職員,但兩間門市部的生意卻非常好,在一些年輕女孩子的心目中,她們公司相當出名。
「我原是算好時間的。」她說。
尤其離譜的是,居然開車跟踪她。
「我——不行呀!我的意思是目前還不行,我還得等一年才能拿到旅行證件。」她解釋著。
欣農為什麼不直接找她?為什麼要寫信?
他再嘆一口氣,用手臂緩緩環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胸前。時間靜靜在身邊溜過,他們卻毫無感覺,氣氛是溫馨、甜蜜的——
「欣農,你不能這麼想,」她激動的握住他的手。「忘了你是最有才氣的畫家?你的畫在任何地方都會受人讚賞的,你只需要一點時間,你一定行的——香港很容易適應,相信我,真的。」
「滿意,雖然忙,但能學到很多東西。」她吸口氣,真不明白他剛才為什麼說那些話。
看來,她只有去赴范士璜的約了。
是她變得現實了?不,不,她並沒有追求物質享受的意圖,她只是——只是不能忍受欣農追求的只是一層樓,真的,只是這樣!
「今晚還好,如果是假日就更不得了,水洩不通的。」陳逸說。「我最怕吃飯要等位子。」
欣農來了,反而讓她認清一件事,她和他已不再像以往那麼自然、和諧了。
「那——好吧!」他說。「我要去畫畫了,免得趕不及上課,晚上見。」
她的臉一定紅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不,不,別誤會,那是我的老闆。」她立刻分辯。「有時加班加得太晚了,就搭他的便車回來。」
他穿著一件黑夾克,更顯得晦澀。下意識裏,采風拿他和她所認識的男人比較,那——那——
老闆揮一揮手,微笑著。
「這重要嗎?」他反問。「就因為妳不是土生土長的,所以,妳有另一社會的優點——忠厚,妳比一般香港女孩子忠厚得多,這是真話。」
「她們來了就好了。」林太太熱心得不得了,是看見兒子和采風談得很融洽吧。唉!天下父母心。
「預備回家是表示今晚有空,對嗎?」他說。很自信,很有把握的。「十五分鐘後,我來接你!」
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陳先生,你有事?」她站起來。莫名其妙的有種心虛的感覺,也許是文穎提起俞欣農吧?
「來,采風,幫著開飯,」林太太一轉話題。「港生,你先去抹抹桌子。」
「我——不,不,我沒有經驗,我沒辦法做這件事。」采風嚇了一大跳。「我怕做不來。」
「你是老闆,陳先生,」她說。「我不希望在公司裏惹起任何閒話。」
「說得也是。」她說。
「又瘦了?你怎麼能再瘦下去?」她叫。
「那不要緊,很多持用出境護照的人也可以旅行,只要有可靠的擔保,」他說。「我替妳辦。」
她曾想像欣農來了之後,她會不再寂萁,因為他們的思想、言語、愛好都相似,但——想像畢竟只是想像,是吧!
「你的夜總會——啊,你是這兒的老闆范先生?」采風恍然大悟。「真不好意思,我沒把你認出來。」
「所以,我要你多認識一些異性朋友,從她們身上,你可以更清楚看出,我們是否適合。」她說。
「我看來與眾不同嗎?」她看他一眼。
「怎麼不說話?」他怔怔的望住她。
他也發覺她心裏的轉變嗎?
「也好,難得輕鬆,」他高興起來。「采風,這是我來港後第一次跟妳去飲茶。」
「他每天都打電話給妳,是嗎?」他再問。
「那當然,」他笑起來。「要想在香港紮根,最重要的是要有錢,有了錢買一層樓,或做點小生意,那時候才算生了根,一切也都穩定下來了。」
「我也是這樣,」她說。「家裏很靜,環境又不同,晚上怎麼也睡不著。」
「欣農?」她一下子哭了起來。「你怎麼回事?這幾天你都跑到哪裏去了?」
「大概是吧!我有個開百貨公司的朋友,申請了五年才有回音,面談時,卻因不懂英文而被拒絕入會,」他搖搖頭。「其實,加入這種會何必懂得什麼英文呢?」
「我也是,我寧願不吃。」她說。
「忠厚——大概就是老土、傻氣,是不是?」
陳逸的汽車開走了,她才往大廈的門裏走去,剛走一步,她就看見倚門而立的欣農,他神色怪異的望著她,也不出聲招呼。
「我請的是妳,一個叫采風的女孩子,」范士璜說。「我不理什麼老闆不老闆。」
「目前——我根本沒有男朋友。」她說。心中立刻想起欣農,欣農算什麼?不是男朋友?「就算有,我只要問心無愧,我也不介意。」
「結果嚇倒了在香港的我們。」她笑起來。
「外表沒有什麼不同,妳的打扮比香港女孩更時髦、更新潮,」他說。「不同的是內在。」
「不要這樣,欣農,」她婉轉的。「你還不熟悉此地的情形,怎麼可能找工作?這事讓我來安排,好不好?」
「我——我——祝福你。」她說。泣不成聲。
「我只求一份穩定的工作,薪水倒不敢要求太多。」她說。
采風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竟和陳逸相處得這麼好。
看來——她這份工作怕做不長久了。
「是我,采風。」是陳逸的聲音。
這個陳逸,又有什麼事要跟她談呢?
但欣農——怎麼近十天來,完全沒有欣農的消息?甚至沒有電話。
「不,妳一定行,我對妳有信心。」陳逸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她常說,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來限制人。
白天她要上班,基於很微妙的心理,她不願意讓陳逸知道欣農的事——雖然她對陳逸完全沒有意思,更沒有野心。她不請假,只好利用晚上的時間陪欣農找房子、添買衣物、找工作,也帶他初步的認識一下香港。
「你來得太突然了,我以為是三個月之後,」她說。「否則我會替你安排好住處的。」
采風脹紅了臉,既不能阻止,又不能不聽,真是難受得恨不得能從窗口跳下去。
這樣結婚還不如不結,對不對?
她微微皺眉,他的目的已很明顯了。
「要不要吃了晚餐再回去?」他問。這是他的關心,卻聽不出關懷的味道。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一口氣衝進八樓的公司,迎面就撞到了老闆,她的臉不覺更紅了,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
陳逸帶采風去參觀一個時裝表演會,那是號稱本年度規模最大的時裝發表會,全是法國名家的作品。這是公事,采風心中雖然不怎麼願意去,但還是去了。
「因為挑選會員很嚴格。」陳逸說。
他意外的轉頭,看見了她。
「那怎麼辦?怎麼辦?」他著急的。他們都必須工作才能生活,這是他知道。采風雖早來幾年,但情形並不怎麼好,她的錢都拿回家了。
「有,畫室裏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他說。
「妳這人真是沒腦筋,時裝表演那天的事情,妳忘了嗎?老闆的眼睛睜得像銅鈴那麼大。」
或者——寄望於時間吧!
「誰知道!總之,我們老闆一定很後悔舉辦這場時裝表演,妳們說是不是?」
「妳還沒有看信?」他問。
她只好再坐下來,可是,林港生的視線的確擾亂了她。
「今天下班之後一起吃飯,好不好?」她問。
「是啊!我這麼來回奔波,工作也放下,心裏又急又擔心,五天下來竟瘦了三磅。」他說。
他瞭解的點點頭,體貼的為她點了菜。
他——不會出什麼事吧?或是病了?
「我到妳家,林太太說妳還沒回來。」他說。
他望著她笑一笑,很讚許的,然後,侍者領他們到一張桌前坐下。
「有什麼事要我做嗎?」她問。「時裝表演的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著看實際的效果。」
「就這麼說定了,節目結束之後,我開車在外面等妳,妳盡快出來找我。」他說。
「不,陳先生,我堅持不行。」她嚴肅的。「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免得到時候得罪了你。」
「沒關係,我總是睡得很遲。」她溫婉的。
「香港雖好,卻不適合我,勉強住下去也是痛苦的,」他下定決心地。「而妳——在我的感覺上,我們之間已有太多的隔閡,感情是一回事,不能適應卻足以傷害大家,所以,趁現在一切還不算遲時,我決定離開。」
臺上的模特兒一批又一批的出來,彩色的燈光不停的轉換著,那些由采風和陳逸精心選擇、搭配的衣服,突然都變得陌生起來,是他們公司的衣服嗎?或是相似的一批?感覺上怎麼完全不同了呢?
「那就行了!」他自作主張。「明天一早,我就開始來接妳去公司,就這樣決定了!」
「唸書?」她很意外。
「我有分寸。」他說。「我送妳下樓。」
「還早,還早,再坐一會兒嘛,」林太太拉著她。「聊得這麼開心,不要走!」
「她們怎樣?」她急切地問。
「啊——這麼晚了!」她吃驚的叫。她住在荃灣,很遠,這個時候回去,恐怕得要十一點鐘才能到家;而且,香港的治安實在令單身女孩不敢夜行。
唉!對欣農,她己矛盾得無法自拔了。
「嗨!我在這兒。」范士璜從車裏伸出頭來。是一輛賓士四五〇跑車。
他的過分沉默很反常,因為他不是道樣的人。
難道采風不在公司裏?或是她有事出去了?他失望的站在那兒,他該怎麼辦?
「今夜倒不是談公事,」她開始往裏走,她知道他跟在後面。「他想要我當買手,去日本辦貨。」
「采風嗎?我,陳逸,」陳逸愉快的聲音傳來。「下樓來,我在車上等妳。」
「一起?妳——妳們老闆不會不高興吧?」他問。
「妳先回去,我送妳。」他說。
「沒什麼,」她四下望一望。「香港的人口就快爆炸了,乍看之下,簡直到處是人山人海。」
「公司裏——有閒話嗎?」他呆了一下。
「哦!我忘了妳是經理,要代表公司接洽業務的。」他點點頭。
采風剛坐下,電話鈴就饗了。
「有,約我去談過了,」他說。「不過,我推掉了那份工作,不想去做。」
「我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五十年。」采風嘆息。
「這兒真好,又安靜。」采風張望了一下。
「下次妳有事或有應酬,可以不讓我來這兒,」他說。「我在外面吃點東西也很方便。」
剛剛應付完了幾個批發商,想休息一下,電話鈴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無論妳怎麼說,采風,我都聽妳的,」他不看她,只專注的望著自己的鞋尖。「即使妳——不再理會我,我也絕不會怪妳,真的。」
「陳先生——」她沉下臉。這算什麼?
他默默地伴著她,往她家的路上走去。
「是——」她愕然。「妳怎麼知道?」
「我想問——如果我不願做採購,我是否會失去這份工作?」她終於問。
然而,不做這份工作,她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沒有!我也不急了,」他有些心灰意冷。「反正,畫行貨還可以賺更多的錢。」
欣農一直為他們的將來在打算,是吧?但她卻不再想這件事,因為她越來越覺得——沒有希望。
「是,采風,」他凝望她。「妳今夜看來真美,也許是這衣服,我說不上來,真的很美。」
「我早就說過,為了妳,做什麼都值得。」他居然變得很會說話了。
「俞欣農,一個畫畫的。」采風連忙說道。
「傭人嘍!」他搖頭。「傭人能把孩子帶得好,可惜總缺少一點愛心,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有愛心的環境中成長,這樣,他會比較正常。」
欣農想一想,點點頭。
真的,全不是那麼回事。
進到屋裏,發覺林氏母子都不在,他們可能是去看九點半的電影了。
「可是,媽媽,明星要紅也不容易啊!」林港生說。
采風當然失望,但,失望之餘又有一種輕鬆的感覺。輕鬆什麼呢?卻也說不上來。其實,如果她仔細想想一定會明白的,只是她太忙,她一點深思的時間也沒有。
把茶杯放回桌上,她到陳逸的辦公室。
「因為我是從越南出來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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