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走過死陰的幽谷
「完全恢復？」她不能置信。
「總要吃點東西。」她平靜地說。
「她？快四個月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靜文苦笑。「不知她心目中我是怎樣的壞人。」
是銀行的代表律師，通知她們預備收樓，因為這層樓已經半年沒供款了。收樓母女倆晴天霹歷，震驚不已，不是說好這層樓給靜文住的嗎？怎麼會不供款？怎麼要收回？
「是。全體台唱一次，你獨唱一次，然後合唱結束。」念慈望著她。「那一定非常動聽。」
「不——不行，」她的聲音還是比平常人噪啞，但比起前兩年，的確有長足的進步。「我不能，我還很差，不——」
「她仍昏迷，還沒查出毛病，」醫生冷漠地說：「你們在外面等著。」
她在想，是不是能讓她找到一點突破？
別了女孩子，靜文坐小巴出九龍。一切和她想像的差不多，張先剛已去世，電話是別人代打的。不過張先剛真是難得，心細如塵地安排好一切，正如女孩子所說，他是個好人。
靜文心中湧起千頭萬緒，萬丈波濤，表面上，她平靜如恆。
巧儀自動握住靜文的手，這可能是習慣，也許是她少出街，對不熟悉的環境有些怯。
「以後不必再打，」靜文拍拍她的手。「因為接電話的那人已離開，現在他們可能在一起了。」
「陳信哲已宣布破產，為免影響父母，他們搬去外地。」淑華冷笑。「當然破產啦，沒良心的人該這樣子。」
靜文十分內疚，她就這麼閒在家裏讓年老的母親工作養她？望著淑華愈來愈乾瘦的臉，她終於對阿秀說：
這孩子，總有戒懼之色，以前信哲的母親是怎麼教她的？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過了農曆年，春天到了。
「給巧儀做個榜樣。」玉明緊握著她的手。「她會長大，會明白你的情形，你要讓她看到你與命運的爭戰，你要讓她看見勝利。」
此刻，靜文心中充滿了感謝，充滿了愛。能從苦難中掙扎出來，是否比一帆風順更珍貴？失而復得，而且比以前更好，這是不能想像的，她感謝所有對她好的人，感謝這並不完全冷酷絕情的世界，感謝人間有溫暖，感謝上蒼給她的奇蹟，感謝所有的一切。
「她——油燈枯竭，她自然地走到生命的盡頭。」
靜文知道在家中練習時絕無問題，怕的是站在大家面前，失聲的陰影一直糾纏著她。令她甚至無法睡眠。
信哲公司的職員永遠說：「陳先生、陳太太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是在逃避？他是故意這麼做的？想置靜文於死地？
醫生再出現，慎重地宣布：
她工作更努力，更勤力練聲，生活的意義在於怎樣充實自己，怎樣求進步，至於目的，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講妥了——什麼？」靜文不解。
靜文大吃一驚，來不及地把巧儀搶回來，巧儀的手臂、大腿已紅腫得一塊塊。小人兒臉色委屈極了，想哭又不敢哭，好可憐。
揮一揮衣袖，讓以往的苦難、痛楚、眼淚、悲傷隨風而去，她要面對一個從頭開展在面前的人生，那是她和巧儀所共同擁有的。
那天晚上有寒流來襲，大家都躲在家裏。
母親也聽見了那絲清亮。
大家並沒有忘記她，不論什麼原因，大家似願花錢買票，聽她唱歌。
「是。你聽不見自己講話嗎？不是清晰響亮了？尤其是唱歌，昨天我們都聽見。」
她開始想，即使聲音不再恢復，即使無法再站在舞台上，即使不再有從前的生活，又怎樣呢？日子還是一樣地過，人還是一樣地活下去，生命的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一定行。忘記了嗎？是心靈獻詩，不是用喉嚨。」
「你這麼空閒，可以學學，很容易，」阿秀鼓勵。「可以賺錢。」
「我想星期天去看巧儀。」淑華提出。
「婆婆，婆婆，你到哪裏去了？我怎麼一直找不到你？你答應每星期都來看我，為什麼不來？你不喜歡巧儀了？」稚嫩的聲音充滿了真情。「媽媽是誰呢？我從來都沒見過，她很好，很會唱歌，但是——但是——我不認識她，嫲嫲說她是巫婆，我很害怕。」
李玉明打電話來告訴她，中學校長請她下學期也即暑假之後回去教音樂。那是半年之後的事，她很感激。
經過麥當勞，巧儀的眼睛發亮，小孩子都愛麥當勞，靜文立刻帶她進去，買了食物坐在樓上的小餐抬前。
譬如請個菲律賓女傭。
靜文的心直往下沉，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她沒有想到，真的沒想到，母親竟替她安排好一切，只是——只是這安排無法不令她傷心，她竟淪落至此。
勉強支持著去教堂，那顆心幾乎緊張得從喉嚨跳出來，她全無把握。
「一個多月了，不見你母親來看巧儀，」信哲母親態度出奇地好。「她不舒服？」
念慈和全體詩班的人都用鼓勵的笑臉迎著她，她益發不安。他們都對她有信心，萬一唱不出怎麼辦？
巧儀已穿好衣服站在那兒等著，小女孩已習慣去教堂，她奇怪靜文今天全無動靜。
她的視線停在一處，眼裏的光芒非常奇怪又複雜。靜文嚇了一跳，巧儀只不過是個小女孩，怎可能有那麼複雜的眼光？
母女倆只能硬著頭皮出門。
顯志短短的一生遇到了他，也許他也感到幸福滿足。
信哲離她而去是傷心，是痛苦，那都是精神上的。目前——她們會失去住所，會捱肚餓，會、會、會——她不寒而慄，這種驚惶無助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全身都震抖著。
管工來通知她接電話。
萬不得已，她打電話找信哲的母親。
生活仍然一成不變，五點鐘起牀去天台練聲，然後返工廠，傍晚回家，自煮自食。失去了母親，她才發覺淑華原來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淑華不在，她失去了重心。
心中這麼想，臉上的神情亦表現出來，念慈看到了。
「你要靠自己，」樂醫生拍拍她的手。「也許你自己不覺得，但是詩班的人都說你的聲音進步了。」
靜文意外兼震驚，獨唱，獨唱一段？不不不，她全無信心，她不敢試，絕對不敢。那麼多人望著她，她甚至不敢開口發聲。
「再這麼累下去，你自己也支持不住。」
「她不說話，一個字也不說，我想請教你。」靜文老實地說。
她震動得停在那兒，靜聽餘音，是不是有那絲真正的清亮？或只是幻覺？餘音遠去，似真似幻，她不甘心，用同樣的方式再發聲——啊！她聽見了，是真的，是真正的有絲清亮，像沙漠中突然冒出的一個青綠的嫩牙，那樣地令人驚喜，那樣地令人不能盡信。
「我們懷疑病人的腦和心臟都有問題，誰是她的親人？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靜文一直陪在牀畔，眼看著她生命漸漸消失，最後離開，也不過三天的事。
離開教堂後她們母女漫步街頭，靜文打算碰到任何餐廳就進去午餐，然後步行回家，家就不在遠處。
「我讓你考慮一夜，好不好？」念慈頗堅持。「這一段如果由你唱，我覺得更有意義。」
反覆一次又一次，暖意從身體內升起，聲音也清亮了很多。她很滿意，最近發覺進步了很多，好像突破了一個界限，一下子就跨越了一大步，她彷彿聽見以前美妙的聲音的影子。
從這一天開始，她充滿信心與希望的全心投入籌備獨唱會。
若她的聲音不能復原，她是否就做死一輩子車衣女工？
她是絕對用心的，全心全意的，一絲不苟的，完全依著這麼多年她所學的正規聲樂方式練習。不能再當聲樂家，至少，她希望能像正常人般講話。
靜文嚇了一跳，也明白了所謂移民是假的，她不再想要巧儀了。
靜文變得更沉默，只剩下她一個人，即使聲音恢復，再站在舞台上，還有什麼意義？
「你不必管我什麼時候走，這是我自家的事，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誰也管不了。小孩是你的，當然應該還給你，我老了，沒有精力替你帶孩子，就是這樣。」
信哲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怒氣爆發。
巧儀的黑眸定定地停在靜文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倔強任性，她不出聲。「巧儀，叫人。」信哲母親不悅：「你怎麼總是不聽話？」
幼稚園老師告訴靜文：「她比較安靜，但她歌唱得很好，她愛唱歌。」
靜文完全不再恨信哲，他也許有他的難處，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來不及反應。一定是這樣。
「我終於看見你真正的笑容，」念慈說：「那是發自真心不帶絲苦澀的。」
「我們一起去教堂。」念慈溫和地說。
劉嬸好心地為她煮飯，並建議她把巧儀換到附近的學校。
「她——過世了。」
「我——漸漸復原中？」她狂喜。
她怎能忘了巧儀呢？但——巧儀不屬於她，只是她皮夾裏的一張照片。
靜文呆怔意外，淑華平靜的聲音竟然帶給她說不出的支持與鼓勵。母親總是母親，精神上她是靠山。
信哲夫婦沒有反應，沒有表情，也許對靜文的招呼感到意外，他們同時轉開臉，匆匆離開。
「你非要接受不可，」信哲
m.hetubook.com.com母親見靜文不出聲，突然提高了聲音。「你們是直系血親，你總不能讓我把她送去保良局。」樂醫生帶笑的臉給她好大的鼓舞。他仔細地為她作了次最詳盡的檢查。
星期三夜晚，靜文往常般來到教會參加詩班練習。車衣的工作其實相當累，尤其是眼睛很辛苦，但靜文堅持來練詩。
她是否該考慮去教中學？或回中大？留多點時間給巧儀。
「她——不是吃錯什麼東西吧？」靜文問。
母女倆勤力工作，自食其力，基本上生活也就穩定下來。
「其實你已經可以不來看我，」停一停。「不是我不幫你，而是醫學上幫不了你，你已不需要再用任何藥物。」
一星期後，她們把房子交回銀行，母女倆搬到劉嬸的屋子裏。
放下書本，走到鋼琴旁邊，輕輕彈一個音，口裏開始發聲——天氣太冷，別說聲音沙啞，而且還乾。她去喝幾口水，再開始。
她的心動起來，就像春天來到，嫩綠的樹葉都發出芽來，欣欣向榮。她已走過嚴寒的冬天，經過了死陰的幽谷，已站在陽光下了。
怎麼回事？
別以為這很簡單，這是極不容易的。獨唱容易，因為只要表現自己，不必顧及別人的聲音，但合唱最重和諧，絕對不可突出任何人的聲音——她做到了這一點。
「信哲現在在泰國，自顧不暇。」信哲的母親又說：「他又有了兩個孩子，他那老婆——唉！不必提了，我和他爸爸是去加拿大，唯一的困難是巧儀，我們無法帶她走。」
「繼續努力。」所有人都這麼鼓勵她。
「所以我來接你，」念慈誠心誠意，充滿愛心。「只要衝過這一關，你的演唱會必然成功。」
靜文知道她的身體與平常人不同，生巧儀時大病一場已拖垮了她，她雖年輕，卻不再那麼捱得。
她預備下個月再這樣就發律師信，可是另一封律師信先她而到。
她開心得流下眼淚。
她仍去教會，仍定時去教孩子畫畫，去樂醫生處檢查。屋子裏的人全去工作時，她也努力地勤練聲音——自那絲清亮出現後，沒有再次的驚喜，不過她不放棄，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希望回到從前的生活。
再去樂醫生處，他說：
日子過得特別快，兩年、三年，巧儀在淑華的敘述中已四歲了。
「你不喜歡媽媽？你嫌媽媽不夠好？」靜文一次又一次地問。「小時候不是媽媽不要你，而是嫲嫲他們硬要帶你走。媽媽那時沒有聲音沒有工作沒有錢，養不起你。巧儀，你會原諒媽媽的，是不是？」
「靜文，你快回來，」劉嬸惶急的聲音。「你媽媽昏倒了。」
明天的一切才是最重要。
「本來我打算今天不去教堂。」
廣華醫院急症室？靜文嚇壞了，這麼嚴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年了，樂醫生說有希望，會進步的現象沒有出現，她沒有氣餒，因為她明白，正常的聲音要練得好、練得美，一年的時間也不夠。
「他是否還吩咐你們每星期打電話並播放一段錄音帶？」
靜文在看一本書，家裏靜得很，連電視聲浪都沒有——淑華自巧儀走後，連看電視的興趣都消失，消沉至今。
經過玩具店時，她的腳步停下來，眼睛盯在一個大大的毛公仔上。靜文覺得價錢太貴，但看見她嚮往的眼神，咬著牙替她買下來。
她們誰都沒有提起信哲，雖然學江是信哲的嫂嫂。她們都忘掉過去那段不愉快的回憶，向前看才是最重要。
就在宣布結束前，樂醫生太太突然捧出個蛋糕來，並點上一枝蠟燭。
「至少百分之九十五。」
靜文沒有興趣，一絲一毫都沒有。每天清晨練聲已成習慣，她甚至知道聲音就算永不恢復也沒什麼關係。
「你——什麼時候走？」
玉明擁著她，也是眼眶發紅。
「以前的同事。」淑華那種平靜真的帶來好多安慰。「她在工廠附近包租了一層樓，我已經跟她講妥了。」
「你總要出去走走，不能悶在家裏。」
永遠的沉默。靜文猜想大概一輩子她都不肯開口的了。
「不要找我，我什麼事都不知道，我也不管，管也管不了，」想不到對方竟先發難。「兒子大了，凡事他自己負責，我現在自顧不暇，別找我，我不管。」
她發現一件事，只要自己不輕視自己，別人沒理由輕視你。
早晨起床，靜文心中被各種煩惱所充滿，她覺得負擔沉重，整個人有負荷不了之感。
做義工完全沒有薪水，甚至還要貼上車馬費，靜文樂意去做，至少填補了生活中的空白。她在一家基督教中心幫忙教孩子畫畫，完全不需要用太多聲音，她勝任有餘。
劉嬸流著眼淚把一切經過告訴靜文。
又是詩班練習的夜晚，練習之前念慈若有所思，彷彿有什麼事猶豫不決。在練習了幾次之後，她停下來。
別人如何對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樣令自己再站起來。
「劉嬸是誰？」
母女倆相擁而泣。
離開舊屋的那一剎那她告訴自己，舊的一切已像昨日般死去，她揮手而別。
靜文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
下意識的，她竟對他們點頭微笑。
靜文手心冒汗，緊張得整個人變得僵硬。念慈說的是事實，然而沒有信心就是沒有，她假裝不來。
劉嬸和阿秀以及同屋共住的人都很同情她，也都幫助她，雖是低下階層的小人物，卻真心誠意地想盡辦法令她開心，令她再展歡顏。
她們只帶了簡單的行李。舊居裏的傢俬全都賣了，最捨不得的是鋼琴，跟了靜文幾年，有感情的。好在念慈幫忙，暫時寄放在她家。對靜文來說這很重要，鋼琴代表一種信念、一個希望，希望以後還用得著。
「我怕不行。」她怯。
門鈴響起，她們這兒竟有訪客？
她是否已走出死陰的幽谷？
她積極預備，全心全身投入練習。
而且——大家並沒有因為她今天只是個車衣女工而輕看她，面對著那麼多張真誠友善的笑臉，她內心前所未有的豐富，那不是物質，不是掌聲，而是心靈的豐富。
「過來，死丫頭，」信哲母親一把抓過巧儀，用力捏她的手臂、大腿。「誰叫你不聽話？為什麼不出聲？是不是想誰都不要你，扔你到街上當乞兒仔？真賤。」
「陳先生、陳太太都不在，」公司裏的職員這麼回答。「我們什麼事都不清楚。」
靜文嚇得六神無主，一時間連話也講不出來。心理準備，那是什麼？
休息在牀的淑華很心急，急著上班。她是日薪女工，今天不去今天就沒錢收，而且她嚷著：「工廠趕著落貨，請假管工不高興。」
「近來他的電話多了，」淑華很開心，「他沒說回來，想來還不錯。」
醫生點點頭。
這靈感會帶來什麼？
「靜文，找你的。」劉嬸叫。
一星期後，錢到了。
淑華回來，帶來太多消息。
「請問——有什麼事？」靜文平淡地問。幾年了，她真的不再記得曾有的恩怨。
皮包裏只剩下幾百塊錢，以後的生活，以後的日子——她的心又空虛又驚惶，她們母女是否就走上絕路？
「我——盡力。」她深深吸一口氣。
「有意義，你可以證明給所有受苦受難的人知道，苦難痛苦之後仍能站得起來，而且比以前更好。你能做到，我肯定。」玉明也流淚。「何況——你忘了巧儀。」
今夜有突來的興致，她內心某根神經莫名地扯動著，有絲說不出的興奮和希望，這是小是靈感？
「從現在開始培養，」玉明正色說：「還有，學江說過，若你開演唱會，她一定趕回來。」
「靜文，」她平靜地望著靜文，眼中滿是鼓勵。「這首詩歌中有一段獨唱，我希望由你來試試，好嗎？」
「我知道。但總是拖——我實在擔心。」
此刻，她的心中再無一絲對任何人的怨恨，甚至對信哲，當她靠自己的力量再站起來時，其間的苦難完全不算什麼了。
星期天下午，帶巧儀去信哲母親處。意外的，她仍未離開。
為什麼不肯對靜文開口呢？
靜文追了下去，巧儀已回到房裏。
她像癡了一般再發一聲，再唱一個音符，再試一次又一次，愈來愈肯定，是沙啞中真正有那一絲清亮，真正的。
循著視線望過去，她看到永遠不想再見面的人——陳信哲。
「你做得真好，車得比我還漂亮。」阿秀說：「不過你可以做快些，這到底不是藝術。」
李玉明、念慈，還有遠在美國的恩師曾學江都在電話或信鼓動她，她的心已躍躍欲試，卻又患得患失，矛盾極了。
一提顯志，淑華就不說話了，兒子的地位在心中重要無比。
靜文眼眶紅了，提起母親她仍傷心。
靜文興奮得無以復加，她跑到以前的中學去找李玉明老師，見到玉明，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打電話問發信的律師，那律師很冷很硬，什麼都不說，公事公辦地要在一個月後收樓，她們母女必須在三十日之內搬出。
「你是她的親生媽媽，我們只能把她還給你，」信哲母親終於說：「她跟回你我們也放心，她已讀幼稚園中班，很乖，很容易帶https://m.hetubook.com.com。」
靜文口中不說，心中還是擔心的。那筆錢雖不多，卻是她們母女賴以為生的，目前她沒有工作能力，不能任信哲胡亂地拖遲。她是否可以找律師寫封信去呢？
「放鬆自己，你必須經過這一關，」念慈認真地說。「今天的你已和七年前我初認識你時完全不同，那時你但語不聲，更別說唱歌。但你充滿信心和勇氣，練三十遍、四十遍、五十遍，務要把那一句歌唱好。今天你不輸於七年前未失聲前，為什麼信心和勇氣反而不在？」
從這天開始，淑華沒有再醒來，她毫無知覺地躺在牀上，身上插滿了各種注射管，最後，甚至用上氧氣罩。
自從她們搬來劉嬸這兒，兩個月沒見過巧儀了，忙累固然是原因，心理上也有些因素，她不願信哲母親知道她們的情況。
「我們根本不知道。」劉嬸臉色蒼白。「離開——是指死？」
「巧儀——」靜文驚喜地叫。
回到教堂，把巧儀送到兒童主日學，靜文也換上詩班的袍子。她躲在一邊運氣高聲喊幾聲，一點也不滿意。
淑華點點頭，眼淚流下來。
靜文心中活動起來，為什麼不試試？
默默地低下頭禱告，讓她平靜、冷靜，給她信心和勇氣。
就這樣，信哲母親補貼了三萬塊錢，過兩天就把巧儀送了過來。巧儀只有小小的一個旅行袋的衣服，她完全沒有反抗，眼睜睜地望著信哲母親離開，也不哭。
淑華手上拿著一點點菜，才幾天功夫，她彷彿老了很多，背也佝僂了。她看靜文一眼，逕自到廚房，十分鐘後，她端出兩碗麵。
「信哲母親已沒有以前的氣燄，她怪她的新媳婦不好。」
「在想什麼？這是太值得高興的事。」玉明說：「我替你問校長，你可以來學校教課，不必再回工廠，可以全心練唱。」
而且真實的，靜文和詩班的全體成員都發覺一件事，她的聲音進步了。那進步很明顯，因為在和諧的合唱中，不再有那把怪異的、沙啞的聲音突出來。她仍然和以前一樣唱，她的歌聲也融進合唱聲裏。
星期天去教會，念慈用很意外又高興的眼光一直盯著她。
春天，也是靜文預定開演唱會的時候。她的聲音雖然在進步著，但她仍沒有信心，她怕自己在唱到一半時失去聲音，她連發夢時都有這種恐懼。
「是……嗎？」
幸福滿足是沒有絕對的。
因為她不接受任何訪問，一切要等到演唱會結束才說。也有隱隱約約的消息說她曾經失聲，曾經遭遇大挫折什麼的，那也是道聽塗說，卻也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
靜文並不責備她，只用帶笑的眼神跟著她轉，很快地，她的戒懼神色消失。
兩個地方都答應她，令她信心大增。教書之後收入增加，她是否可以租個房子又開始教學生？
整個禮拜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才等到牧師祝福、散會。念慈跳起來衝向她，兩個好朋友相擁而泣。
「沒有命中註定這回事。」玉明不悅。「我們要與命運鬥爭，我們要贏，四年了，沒有理由放棄，你母親泉下也不會高興。」
整段時間，靜文腦中心中充滿了這幾個字：「用心靈唱」，沒有她再猶豫、再退縮的機會，就快輪到她唱——她唱了，她清楚地聽見自己並不算美妙的聲音在空氣中迴旋，但——歌聲充滿了真誠的感情，充滿了愛心，充滿了溫柔，充滿了希望——她唱完了，深深吸一口氣，她看見指揮的念慈眼中滿是淚水。眨一眨眼，溫熱的淚水也滴下來。
「是這樣的，」信哲母親清了清喉嚨。「我們的移民手續已批了出來，預備三個月內就離開香港，巧儀——並不包括在內。」
工廠正在趕貨，靜文埋頭工作了五小時，連中飯都沒時間吃。她是個負責的人，從前唱歌、現在車衣她都絕對負責，沒有絲毫怠意。
「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她的生活習慣。」
藝術。這輩子與它還有緣嗎？
走出臥室，看不見淑華。整個屋子找一圈，不見人影。一大早她去哪裏？沒有食欲也沒有情緒，靜文知道她現在必須面對現實，必須正視降臨到她的所有事。沒有信哲和他的錢所靠，她必須靠自己。
她過了這一關，她知道，開獨唱會，再站在舞台上已不再是夢想。
巧儀被安置在兒童主日學班中，靜文安心地唱歌。禮拜結束，詩班指揮念慈衝到她面前，興奮得眼睛發光。
她只學了一天，阿秀就帶她到工廠。順利地被工廠錄用。車衣不用聲音，不用講話，她完全勝任愉快。一星期下來，她進步極快，連阿秀都忍不住讚她。
阿秀自告奮勇替她聯絡學校，好在是幼稚園，中途也肯收人，靜文不必再那麼辛苦。
「剛才我去以前工作的工廠，他們肯再僱用我。」淑華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我也找到同事劉嬸。」
居然。
雖然如此，靜文感激不盡，學江對她實在太好，像親姐姐一樣。
淑華也同意，反正空著一間屋子也可惜，母女倆住一間，租一間出去可以有點補貼。
「她答應租兩個牀位給我們，一星期之後就可以搬去。」
正如淑華生前所說，信哲母親已失去當日的氣燄。她拖著巧儀進來，四周圍望了望，在簡陋的餐抬旁坐下。
靜文望望她，又望望巧儀。可憐的小人兒，就這樣人球般被人踢來踢去。
「有信心些。再聯絡你的中大教授，聽你的聲音，足可以應付上課有餘，回去教課。」
巧儀呆一下，轉身就跑，一下子消失在樓梯邊。
巧儀初時甚吃驚，一臉的戒懼。後來看見靜文的笑容，靜文喜悅的眼淚，她放鬆了，露出羞怯的微笑。
劉嬸、阿秀都為生活忙碌，她們都無法安慰她，自始至終都站在她身邊默默鼓動她的只有李玉明老師。
「你令我驚奇，靜文，比從前更好。」
「病人情形不好，隨時有離開的可能，」醫生說：「為什麼這麼遲才送來醫院？」
這時，巧儀緊繃繃的臉才鬆弛下來。靜文也暗暗透一口氣。
殘酷的事實完完全全打倒了她。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這些日子所有委屈、苦難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了。
她全是汗，滿臉是汗，在這寒流的夜晚，她終於真正看到一絲希望——狂喜轉身，她看見含淚的淑華站在門邊。
「找陳信哲，他要負責。」淑華說。
她要想辦法改變過來。
靜文不急，得回聲音已用了她六年多的時間，巧儀她可以慢慢等，她們有一輩子。
信哲身邊有個女人，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就是他再婚的女人，那秘書吧？可憐以前靜文從未見過她。
小巧儀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但那份倔強盡從眼中透出。靜文知道她是不會叫媽媽的了，肯定不會。
「想想你的演唱會，你總要經過這過程，這是個關鍵。」
如往日般人到齊了就開始練習，大家都非常專心。詩班成員都對音樂有一定的了解和喜愛，他們練得很快，很容易上手。在預定的時間前，念慈已滿意。
靜文興奮地閉上眼睛，把淚水收回。原是值得高興的事，她默默感謝上蒼。
放工回家，她累得不想動。
「不可能完全回來。」
「為巧儀，值得去試試。」
靜文從信哲母親口中猜到大概是信哲生意失敗吧，用了母親很多錢，令母親非常生氣——是這樣吧？
人要有寬闊的心胸，處處替別人著想，處處原諒人，這才會真正快樂。她扭開電視，特別讓巧儀看一小時卡通片，平時這不被允許，因為今日的卡通片也充滿了暴力。
她流汗了，除下外套再練，她不想停止，今夜——她有種特別的感覺，說不定有奇蹟呢！那種「感受」在心中激盪。
有個老人家告訴她清早在有露水時練聲會更有幫助，她照做。
「是——」靜文想起顯志的朋友張先剛，他還生存著嗎？顯志的「電話」還能拖多久？又是一件煩心的事。「一定是這樣。」
她現在擔心的不是唱得好與不好，而是怕自己一緊張連聲音都發不出。「記住。」在詩班出場前一秒鐘，念慈低聲對她說：「用心靈唱。」
劉嬸、阿秀、同屋住的女人都逗她講話，這小小人兒真沉得住氣，怎麼也不出聲。
靜文望著母親，母親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弱者，尤其顯志去世、巧儀離開後，然而此刻，母親竟帶給她無比的力量。
要怎麼才能把巧儀教好？她覺得壓力好大，如果淑華還在就好了，她們一星期見一次有感情的——靜文後悔極了，以前為什麼拒絕見她呢？
油燈枯竭。靜文了解其中的意思，淑華苦難坎坷的半生令她的生命力枯竭。她是死於自然，就如人因太老而去，可憐的是她並不老，才五十七歲。靜文萬分傷心，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也許還有巧儀，但巧儀不在身邊。簡單地辦了喪事，靜文仍需回到工廠。人最悲哀無奈的事是：無論受到怎樣的打擊和挫折，人還是要活下去，還要吃飯睡覺，還要工作，無法逃避。
她不是大牌歌星，不是四大天王，她只是個唱藝術歌曲的聲樂家。
信心和-圖-書不是沒有，那畢竟很渺茫似的。但她會努力，為的是她不甘心。
原來他破了產。
「叔叔——在嗎？」
從來沒試過這麼緊張，這麼患得患失，明天萬一在那麼多人面前開不了口，出不了聲怎麼辦？聲帶雖然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卻是最不受她控制的一部分，她全無把握。
時間漸漸過去，偶然看一眼鐘，十一點，不能騷擾隔壁人，預備停止——這個時候，她唱出一個音符，居然不是那種聽了一年多的沙啞聲音，居然——有一點點清亮。
「其實我們的懷疑不正確，她的腦沒有病，心臟雖然弱，也不是致命的病！」醫生事後告訴靜文。「她的死是——油燈枯竭。」
做好晚飯，靜文輕輕推開臥室門，卻看見巧儀對著淑華的遺照喃喃自語。她說：
只是，想到要搬去和那些陌生的、不同階層的人一起住「牀位」，靜文內心還是矛盾痛苦地掙扎著，她是大學畢業生，她曾是出名的聲樂家，她……
突然間有個衝動，為什麼不練聲？
她再帶巧儀去兒童主日學，讓巧儀體會別的母女或母子怎麼相處的。有些事不能空口來教，只能慢慢地潛移默化，自己了解。
靠自己——她一手冷汗，目前的情形她能做什麼？除了唱歌她什麼都不懂，然而上天拿去了她的聲音，她再無一點用處。
回到家裏，無論靜文怎麼哄她，怎麼對她好，她的笑容不再回來。
靜文呆怔。不再來……她彷彿失去依憑。
「雖然我看不出你聲帶上的傷處有任何進步，但你的發音是真正不同了，」樂醫生微笑的臉彷彿帶來漫天希望。「我們共同努力。」
從星期三到星期天，她幾乎用所有時間練習那一小段詩歌，她只唱一分鐘，但對她這一分鐘太重要。那是一級石階，如果她能踏上去，也許她還能回到那充滿希望的舞台。
「平日我沒有機會多講話，只埋頭工作。」她不好意思地說：「現在——謝謝你，樂醫生，是你救了我。」
靜文搖搖頭。中學學過一些，但那都當不得真，是上勞作課的。
走出死陰的幽谷後，前面竟然是充滿陽光繁花綠草的一遍錦繡大路。
「巧儀好吧？」玉明問。
她把中大的課都安排在早晨，中學的課放在下午，時間上她不必那麼趕。她租了層兩房一廳的六百呎房子，她和巧儀住一間，另一間作教室。寄放在玉明那兒的鋼琴搬回來，再一次坐在鋼琴前，無法不感慨萬千。她以為一生一世不可能的事，竟讓她失而復得。在每天清晨和晚上的禱告中，她都滿懷感謝，她得了奇蹟。
現在她又教書又做家務，還要照顧巧儀，無疑是吃力些。
「不。最近一直有這種情形，人多，我緊張，聲帶突然就拉緊，我怕唱不出。」
「有本事就不要來，我這兒又不是善堂。」還有更難聽的話追著出來。出到大門，靜文擁著巧儀就哭出來，她發誓，以後一定要全心全意對巧儀好，給予最大的愛心，一定要把巧儀改變過來。
巧儀是個斯文的孩子，她慢慢地吃著，好奇又發光的眸子四下張望，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極大的興趣。
「她——」信哲母親兇狠地瞪巧儀一眼，小人兒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什麼生活習慣呢？不聽話就教訓她，小孩子是要打的。」
靜文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有關巧儀的？
「不、不、不，我不行——」
這個時候，她覺得喉嚨發乾、發癢，心都顫抖起來。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挺直了腰背，全身神經拉得緊緊的。
「你可知道銀行要收樓？」
當她重新得回聲音以後，她已忘懷以前的恩怨。別人不那麼重要，人始終靠自己。
「信哲的生意始終沒有起色，他實在害我們不淺。我和他爸爸都老了，沒有能力再幫他，我們兩老移民並沒有他們。」
「巧儀已會說話，而且說得很好，會叫我婆婆，」淑華紅著眼睛。「她還記得我，緊抱我不放，是個有良心的孩子。」
「媽媽——」聲音仍然沙啞，卻被無邊的興奮掩蓋。「你也聽見了，是不是？是不是？那是真的？對不對？」
玉明從後面人群中擠上前來，緊握著她的雙手，她眼中也有淚。
靜文慶幸她回到身邊，雖然她不富有，至少，她給巧義充分的愛。希望她的倔強性格可以更快地改變過來。
屋子裏和三年前一模一樣，乾淨、整齊，只是骨灰樽變成兩個，靈位變成一雙。
繼續著苦練，鋼琴聲加上沙啞的喉聲組成奇異的音律，為這寒冷的夜晚添上些裝飾。
樂醫生特別為她再做一次仔細的檢查。
大家想看看今天再站在舞台上的她是怎麼回事，失去的聲音可以重有嗎？獨唱會的票在開始發售的那一天已賣完，給了她好大的鼓勵。
清晨，她真的後悔極了，她不該答應念慈，不該接受這個挑戰，雖然只是一分鐘，受傷了四年多的聲音，能令她滿意嗎？
回到家裏，巧儀驚人地獨立，她能為自己做任何事而不需要別人幫忙，可能以前信哲的母親並不怎樣照顧她。可憐的孩子。靜文益發疼惜她了。
「我記得你，你是樓上叔叔的朋友。」那個女孩子微笑。
靜文大吃一驚，顧不得趕貨飛車回家，然而家中並沒有人，劉嬸也不在。
靜文四下張望，家裏整整齊齊的完全沒有搬走移民的樣子。
日子，對靜文來說還是太空閒、空白。她除了去教會、去看醫生，總不能用所有的時間來練聲。她開始在教會幫忙做些文書的事，也幫忙安排孩子主日學的事。
靜文悄悄地掩上門，已淚流滿面。小女孩的心事誰能了解呢？從小根深蒂固的巫婆形象，難怪她對靜文有敵意，信哲的母親還灌輸了什麼可怕的思想給她？
「不——」靜文心中難過。「不能。否則顯志從夏威夷回來時會怪我。」
靜文請了一天假來安置接待小女兒，她安排巧儀睡在淑華睡過的牀上，中午還帶她出去吃魚蛋粉，小小的巧儀從頭沉默到尾，無論如何不出一聲，眼中盡是倔強。
禮拜過後，在後台，念慈緊緊地擁住她，一次又一次重複地用帶淚的聲音說：
是念慈。
「不——不行，」靜文驚叫。「我沒有信心。」
「信哲近來怎麼回事，你——去打聽一下吧。」淑華忍不住說。
出乎靜文意料之外的是，屋子裏的「近鄰」都很好，雖是低下階層的人，卻極有人情味。屋子裏全是女人——這是劉嬸的規矩。相處得很融洽和睦。
那天夜裏，靜文突然聽見巧儀在講話，初初以為她在講夢話，仔細一聽，她對著毛公仔在講悄悄話。聲音很小，聽不清楚講什麼，肯定的，她在講話。靜文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感動得流下眼淚，她終於聽見女兒講話。從此，毛公仔與她形影不離，只要她回到家裏，毛公仔總在她懷裏，頗有相依為命之感。
她感謝。
「隨你。不過一年後的獨唱會是開定了，」玉明斬釘截鐵。「你不能逃避。」
「我真是被她嚇死，」劉嬸又說：「她的臉色後來變成紫醬色，好像中毒一樣，又怎麼也喊不醒——唉！怎麼會這樣呢？」
她這一喜非同小可，激動地衝進屋子，抱起巧儀就轉，實在太開心了，小巧儀竟模仿著她唱歌，而且似模似樣。
她雖不說，卻又怎能不掛住唯一的女兒？
靜文心頭發熱，巧義有了她的遺傳，母女始終是母女，終有一天巧儀會對她講話。
「解鈴還需繫鈴人，找信哲的母親試試。」
發洩完了之後，靜文也靜下來。
她好矛盾，不應該為了唱歌連禮拜也不做，明知這不對，卻沒有膽量去教堂。越眾而出站在整個教堂的人面前唱歌，那是好久遠的事，她怕做不到，雙腿都發軟呢。
連親戚都沒有一個，投靠無處——她想起父親去世後也捱過苦，但那不同，因為明知前面有希望，只要努力捱過就是一片光明。現在——前面幾是絕境。
她是不是該和巧儀見面呢？巧儀還認得她這不能負責的母親嗎？淑華沒有提過，她也不敢問，怕答案令她傷心。
曾學江老師回來兩星期，幫助她作最後衝刺。遺憾的是老師無法留下來看她演出，因為老師也在美國的音樂學院深造，她要趕回去參加考試。
「你會車衣嗎？」一夜，同房的阿秀——那年輕女孩問。「用縫衣機車衣。」
清晨五點靜文就起牀，靜悄悄地獨自跑到大廈的天台上練聲。不是說有露水的時候練習會有益處嗎？
每天早晨送巧儀去幼稚園時，母女倆手牽著手步行而去，她不拒絕靜文牽她的手，孩子還小，可能在街上覺得害怕，但她永不回應靜文的任何問題。
她把視線移回小小的巧儀，可憐的女孩竟然流下眼淚。
她當然不是啞的，靜文聽過她對毛公仔說悄悄話。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樂醫生重複。「你要有信心。」
靜文迎出去，看見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人，信哲的母親和小小的巧儀。是巧儀吧？小人兒竟有七八分神似她的父親。
「今早我無法開聲。」
正在張惶著急，劉嬸帶哭意的和圖書聲音又在電話中傳來。
重覆的、不斷的、堅持的練習著，單調的聲音在空氣中迴旋，依然沙啞，那絲「乾」去了，有點清潤的感覺。
她——怎麼辦？
詩班獻了第一首合唱曲子，開始合唱第二首，合唱之後就輪到她——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從來沒有。以前唱歌是最自然不過，與生俱來的才能，就像呼吸、吃飯、睡覺。現在——她不知道，聲帶喉嚨彷彿全不由自己控制，像列隨時要出軌的火車——
「就這周日。」念慈極有信心。「你一定行。」
顯志的電話。張先剛真是個講信用的人，幾年了，他一直沒讓這電話中斷，一直給淑華帶來希望，他——人還在嗎？還是另外有人繼承了他的遺志？都是悲劇？怎麼在她周圍的全是悲劇？
「她是病人的女兒。」靜文聽到劉嬸說。
星期六的夜晚，她失眠了。
「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香港。」
每月的錢僅夠生活，她哪來的餘錢支持呢？母女倆都為這事煩惱和擔心。還好，錢還是來了，雖然遲了三星期。
練習到六點半，下樓梳洗，弄早晨，然後與阿秀一起返工。生活有規律而平靜，沒有掌聲、沒有歡呼，但充實。
「但工廠令我溫飽，令我安定，」靜文真想放棄，掙扎了那麼久，她覺得好累好累。「也許我命中註定這樣。」
就算她下半輩子全在工廠裏車衣又怎樣？
念慈伸出溫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她。
報紙上又有了她的消息，那位記者說她在步向高峰時突然自動消失七年，這七年中發生了什麼事？沒人知道。
「請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實力，你現在已經非常好，非常好。」
「巧儀，叫媽媽，」信哲母親說：「她就是你的親生媽媽。」
第二天她把這消息告訴李玉明，告訴念慈，告訴樂醫生和他的太太，她要讓所有關心她的人知道，她看到了希望。
她已在教堂裏擔任獨唱部分，所有教友都知道她有美妙動人的歌聲，也知道她過去的經歷。很多人表示希望把孩子送到她那兒受教，更多人支持她的獨唱會，她並不覺得喜悅，因為壓力更大。
從這天開始，靜文更努力勤練，醫學上做不到的事，能否以人力補救？
「我能上去看看嗎？」靜文問。張先剛的去世原在意料中。
再趕去醫院，淑華已被送進病房。
「我覺得你行。」念慈的聲音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唱聖詩是由心靈唱，你忘了嗎？」
「念慈，請收回成命，我真的不能唱。」路上靜文不時地請求著。
「啊——太好了，」念慈捉住她的手。「太好了，你的聲音就快完全回來。」
「你肯，你答應了，是不是？」她極高興。
靜文皺眉。送去保良局？難道四五年相處，她對巧儀沒有一絲感情？
她當然想重上舞台，卻真的害怕在舞台上再失聲，而她緊張起來時，也會突然短暫失聲。
第一線晨光從天邊露出，她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縮在門後。巧儀？！果然是她，她正睜大了驚奇的眸子望著靜文，有股研究的味道。
時間，就在平靜中悄悄溜走，暑假後巧儀升了班，人也愈來愈溫順，她常常用黑溜溜的眸子四處追尋靜文的影子，常常在靜文練唱時守在一邊聆聽。雖然她不說話，但靜文覺得與她之間心靈有交通，她有耐心，總有一天巧儀會開口叫媽媽。
小小的巧儀心靈受到傷害，她看了父親，父親卻不理她。
「我——再回工廠工作。」淑華提議。「反正我空閒著。」
靜文腦袋裏一陣昏眩，身體搖榥一下就往下倒，一個護士及時扶住了她。
淑華的聲音依然平靜，絕對沒有受到眼淚的影響。「如果你的聲音能恢復——我們還是有機會再過從前的日子。」
「再過一段日子，我或會好些。」
這個月，信哲的瞻養費突然遲到了一星期，靜文幾次到銀行去問，都說還沒有存進戶口。她們母女身邊並沒有餘錢，她有點擔心。
巧儀始終沒有哭，沒有一滴眼淚，這孩子這麼倔強，像誰呢？她愈是這樣靜文愈是心痛，小小的孩？受過多少苦難。
「我們在廣華醫院急症室，你快來。」
「不。」靜文皺眉。「瞻養費是法律規定的，再遲他也得給。」
「信哲——在哪兒？」靜文忍氣吞聲。
「我帶你上去。」女孩子拿門匙。
「你練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唱？你也不是第一次獨唱，你怕什麼？」
靜文還是不語。
靜文沉默地走開。
「暫時——委屈一下，慢慢再想法子。」
第二天早晨，靜文練完聲，吃過早點就送巧儀去幼稚園。幼稚園很遠，來回車程浪費許多時間，還沒返工她已累得很。
太陽很好，劉嬸把棉被什麼的都放在窗子上曬。淑華去後她特別照顧靜文，把靜文的一份也搬了出去。
靜文笑。是，心中不再有苦澀，除了唱歌她還能車衣，證實了自己仍有價值，不是廢人，這當然值得高興。
「你可以去問他們，」醫生笑。「他們都佩服你的毅力，你——很難得。」
「我單獨一個人，再上舞台——我覺得已沒有意義。」靜文流淚。
「是啊，你怎麼知道？」女孩子驚訝。
吃著漢堡包，小女孩眼中盡是喜悅。這麼便宜的東西可以令她開心成這樣，靜文搖頭，可惜她沒有更多時間陪她，否則母女感情會更好一些，一定是這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信哲母親有絲不安。「靜文，今天我來——有件事想跟你討論，我知道很冒昧，但——你是她媽媽，我不能不跟你說。」
「我怎麼知道？他有腳會行路，他不說去哪裏我怎麼知道？」信哲母親彷彿滿腔怒氣。「一次又一次問家裏要錢，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哪能有那麼多錢？我管不了。」
坐下來，心臟狂跳，整個身體發熱，她恨不得立刻跳起來，高聲向她信仰的神謝恩。她身上發生的事像個奇蹟，不，就是奇蹟。
整件事錯不在她，她只是個可憐的受害者，望巧儀長大後能明白。
靜文不停地告訴自己，別急，別急，要有耐心，孩子是自己的，無論要多長的時間，她們之間的關係一定要弄好，這是一輩子的事。
啊！唱歌。
靜文惻然。巧儀是在這種教育下成長的。
半年時間很快過去，靜文已回去教書。
念慈在練聖詩的時候告訴她，她將從頭到尾獨唱整首歌，而所有詩班的人只用「哼」聲輕輕配合她，她嚇一大跳。
唱聖詩是由心靈來唱——一種熱切的鼓動在心中擴張，為什麼——不試試？
「這次是從頭到尾整首歌，我緊張。」
她也回中大一次，系主任還記得她，對她非常之好。「你的聲音終於回來，好，下學期回來幫忙。」
阿秀跟同住的另一個外出，屋子裏就剩下她和劉嬸。
「我帶她去教會——希望有好的影響。」
九點一刻，門鈴響起來靜文像受驚的兔子，不安地應門。
寒流來了，清晨氣溫只有七八度，靜文縮在棉被裏不想起牀練聲，實在太冷了。可是另一股力量逼著她起身，有個聲音在說：「不能間斷，不能間斷。」她冒寒去到天台，像往常一般從最基本的開始練習。
「你為什麼還帶她來？」信哲母親沉著臉。
「巧儀唱得真好，比媽媽還好。」靜文放下女兒，喜不自勝地說：「巧儀長大了做一個聲樂家，好不好？好不好？」
「那是你們的事，我什麼都不要知道，」她用力掛上電話。「不必再來找我。」
他們夫婦也看到靜文和巧儀，信哲頗震驚，又有難以解釋的神情。那女人直勾勾地盯著靜文，彷彿想把她吃掉。
學江，曾學江老師，那個恩待她、讓她住到家裏免費學聲樂的好老師，她還有什麼話說呢？學江要回來——她無法不想到在學江家裏認識信哲，和信哲那段甜蜜又痛苦的往事。學江回來，已人事全非了。
於是在詩班散了之後念慈和她都留下來，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練習。她知道自己唱得並不好，絕對不比詩班的任何一個人好，但她唱。她也知道，意義不同。
「我看還是把房子租一間出去。」舊事重提。一年前原本想這麼做，又怕找不到好房客而作罷。
她完全知道，淑華已盡了她最大的力量，她是絕對的好母親，她能在這個時候堅強地承擔一切，實在幫了靜文好大的忙。
「最多——我補貼你一點錢。」她再說。
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阿秀提議去尖沙咀街。
「你令我驕傲，我終於聽見了心靈的歌聲和頌讚。」
靜文的心奇異地跳動著，不知道為什麼，不祥的感覺一直往上湧。淑華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她總強撐著不肯休息，這一回——
周末夜晚，她緊張得輾轉難眠hetubook.com.com，不知怎麼才拖到清晨。看見鏡中憔悴的臉兒，她打定主意今天不去教堂，做個逃兵。
念慈的眼睛轉到她臉上，她全身一震，下意識地越眾而出。念慈給了她一個溫柔、美麗、滿有信心的微笑，隨著念慈的手勢，她自然地開口就唱，忘了緊張、忘了害怕、忘了壓力，她唱得那麼自然、美妙、流暢，她那動人的歌聲彷彿從來沒有失去過，中間不曾經歷那麼多苦難，一絲也沒有受傷的痕迹，混然天成。唱到最後一個字，她看見念慈激動的眼淚，啊！她居然從頭到尾地唱完了。
「為了你自己，也得把聲音恢復。」玉明說：「工廠工作是過渡期，不是你的職業，你並不真正屬於那兒。」
「不——」靜文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推卻。「暫時還在工廠做，聲帶有進步，我不想給它壓力，講太多話，再過一段時間才算。」
一時之間靜文呆在那兒，不知怎麼應付。
她望著信哲的母親，一言不發。
「早晨我們一起吃粥，怎會有事？」劉嬸搖頭。「事發前她正告訴我，昨天接到你哥哥顯志的電話，說他身體又有進步，怎知，怎知——」
靜文點頭。再點頭。
「醫生，我們要準備什麼？」劉嬸問。
「如果你想做，外面還有些義工！」牧師說：「我可以介紹你去做。」
星期天的下午，她又到了清水灣那幢村屋，顯志和張先剛住的小樓。以前在樓下玩耍的兩個孩子明顯地長大長高，他們的姐姐已亭亭玉立。
從頭到尾。
「真的——不行，」她尷尬、矛盾得全身冒汗，滿臉通紅。「所有的人都比我好——我沒有信心，我——不敢。」
但他怎能就此避不見人？所有的事難道他就完全不理不管了嗎？
靜文氣極，狠狠地瞪著信哲母親半晌，原來她是這樣對待巧儀的，巧儀可憐的童年。牽著巧儀的手，大步奪門而出。
靜文激動得緊握她的雙手，又忍不住坐到她身邊，用力擁抱她。
「關我什麼事？」信哲母親發脾氣。「我怎麼知道她為什麼不講話？女兒是你的，你當然有義務教好她，我什麼都不知道。」
「啊——」信哲母親顯然震驚。「怎麼會？什麼病？她看來好好的——」
巧儀已幼稚園畢業，上了附近一間小學。這孩子也真忍得住，到現在仍然未跟靜文說過一句話。她在學校雖沉默卻說話的，她的老師同學都能證明這一點。
聲樂家和車衣女工不同的只是外表，是工作崗位，人還不是她一個？這麼想，心就很自然地放鬆了，心鬆人也現了歡容，整個人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更令人親切。
「不不，我全靠你們鼓勵、支持和幫助，你、樂太太、念慈，還有牧師——」
女孩子臉上的笑容收歛，搖搖頭。
女孩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靜文瞪大了眼睛。
這孩子，古靈精怪，她什麼時候發覺靜文清晨練聲的？她跟上天台多久了？
「我們正在工作，她突然一頭栽倒地上，昏迷不醒人事，」她抹一抹淚。「我跟阿琳帶她回家，她還是一點知覺也沒有，只好打九九九把她送進醫院。但願她沒事就好。」
「你幫了自己。」樂醫生搖頭。「繼續苦練，也許一年後你可以完全恢復。」
劉嬸的屋子其實也不如想像中可怕和難堪。劉嬸聲音很大，但人極好，她大概知道靜文的情形，於是把靜文母女安排在她房間裏住。她的房間有四個牀位，除了她們三人之外，還有個年輕的女孩子，是工廠車衣女工，倒也長得清清秀秀的。
「你能教我車衣嗎？」
她就那麼呆呆地坐著，直到中午，看見淑華回來。
靜文沒有感嘆，她是站在陽光下的人，一切問心無愧。
隨著詩班的人就位，靜文站在第一排的中間，輪到她時她應該走前一步，隨著念慈的手勢開始唱。
難搞的是巧儀怎麼也不說話，盡用滿是敵意的掘強眼光望著大家。有晚靜文起身去洗手間，發覺巧儀那大眼睛在流淚。流淚——把靜文心都哭亂了。
巧儀只是笑，還是一聲不出，但她肯對靜文笑已是好大的進步。
「你太好了，」念慈喃喃地說：「比我想像的更好、更好，靜文，我好像聽見獨唱會的觀眾掌聲。」
努力工作，生活充實，精神上有寄托——宗教。
靜文柔順地吃了麵。
誰都看得出她愈來愈弱，誰都知道她已走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上，誰也幫不上忙。
「我——在清晨有露水時練習，有個老人家說這樣會有效，我練了兩年。」
「靜文，我終於聽見你結實清亮的聲音，真真實實的，你進步了太多太多。」她說：「你怎麼做到的？」
當初他們硬要搶走巧儀，為什麼移民手續中不包括她？
於是靜文知道，她終於走上了那個步向成功舞台的第一級石階。
靜文最初嚇了一跳，她覺得難堪，也想掉頭逃掉，但一剎那她平靜下來，心中坦然無懼，她並沒有做什麼，是不是？
回到座位，她看見詩班裏很多人都哭了，有更多人用欣慰、感動的眼神望著她，旁邊的女孩子更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自食其力，並不難堪。靠自己的雙手找到生活，該值得驕傲。
她仍忍不住潸然淚下。
不敢登報紙，怕遇到壞人，只能託教會裏的人介紹，反正這也不是急事。一個月過去了，這次信哲更離譜，過了半個月錢還不送進靜文的戶口，她不得不打電話去問。
「他已死了兩年。」她說：「不過——樓上的屋子他已買下，他們的骨灰在上面。」
「今天你參加詩班一周年。」樂醫生太太溫暖的笑容令人感動。「我們真心歡迎你。」
有人用手拍拍她，表示支持與鼓勵，更多人望著她點頭，望著她笑——她行嗎？她的心開始跳躍。她——行嗎？
「信哲的母親，」玉明搖頭。「老一輩的人有他們奇怪的思想。」
她更用心、更努力了。
在這半年中，她更積極努力地練聲，晚上的時間她用來重溫以前教課的教材，她必須在心理、生理上都預備好下半年站在舞台上。
靜文呆在那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們慢慢地走著。
「叔叔有個基金每個月出糧給我們，讓我們替他打掃和點香，」女孩子輕輕地笑。「其實叔叔生前對我們全家那麼好，不給錢我們也會替他做，他實在是個好人，他的基金還指明以後要供兩個弟弟讀大學。」
身體還沒全好，她說什麼也不聽地回工廠了。
根本上巧儀的事從來都輪不到她說話。
他們夫妻倆都要承受噩運，一個失去聲音，一個破產，他們做錯了什麼？上天懲罰他們嗎？
「可能的。」樂醫生和他的太太都站在旁邊。「明天來診所，我替你檢查。」為了這好消息，靜文興奮得一夜沒睡好。送巧儀上學後，她趕到樂醫生處。
「我能勝利？」靜文淚水汗水混在一起，全無把握地再問。
靜文好為難。
靜文還是搖頭。一個聲樂家轉做車衣女工，無論如何——她過不了自己這關。
只是一個小小的蛋糕，靜文的淚水卻流個不停。她感動的是得到人們接受和認同，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失去聲音後她曾失去一切，但今夜——她有重新得到的感受。
「這就太好了，上天有眼，」玉明喃喃地說：「我們要開始預備，一年後開獨唱會。」
靜文很滿意目前的環境和情形，她終於靠自己站起來，雖然目前她們不富裕，靠著教書的兩份薪水也夠母女倆生活。如果學生多起來，她可以存點錢，有資格讓巧儀過好一點的生活。
天氣漸冷，巧儀並沒有一件像樣的厚衣服，靜文對她一點也不慳儉，帶她出去從頭買到腳。到底是孩子，她臉上有絲歡容。
「你怎樣？也不舒服嗎？」護士問。
她從來沒有哭過，從來沒有淚，信哲母親捏得她手腿紅腫也沒哭，這是第一次。
所有的人圍著靜文微笑，並唱生日歌。生日，不，今天並非她生日，為什麼？大家一定弄錯了。
那天她加班，拜託劉嬸先把巧儀從幼稚園接回來，屋子裏只有劉嬸在做晚飯，靜文回來時聽見巧儀獨自在房裏唱歌，唱的是一首她平常練聲的曲子。
也太久沒工作，再出來做時淑華已不習慣，才一個多月，她就病了。頭昏身熱，全身乏力，牀也起不了。
負責？現今要找一個真正肯負責的男人，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可以說是奇蹟，」樂醫生終於說：「你聲帶的彈性、靭力魔術般地回來，當然，有一半是你的苦練，或者清晨的露水真的對你有幫助，但——我覺得還是奇蹟。」
靜文從來沒看過這唯一的女兒，心卻永遠掛著。淑華帶回來的巧儀照片永遠在她皮夾裏，夜闌人靜時，她望著望著，淚水就濕了大片枕頭。
在她日見歡容的同時，她發現小巧儀眼中的敵意漸漸消失，倔強也淡了。有時她和阿秀在聊天，小傢伙也靜靜地聽著，很用心。
沒有辦法不臨陣逃脫，甚至現在她都無法開聲，氣都提不上來似的。
一年後——好吧。還有一年時間，還長得很，培養信心，也許夠了。
為了補償她，靜文帶她去麥當勞。
星期天，靜文帶巧儀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