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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歌的幽谷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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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心靈之歌

四、心靈之歌

「我就去參加,希望他們接受我。」她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講。
她只是想逃離淑華面前,母親那同情的眼光她受不了。這件事上,淑華所受的打擊和傷害可能比她還大。
「我——不再介意名氣,我只是——不甘心。」在玉明面前,她終於流下眼淚。
玉明把主持牧師介紹給她。
但是,每星期去教堂,又能重新燃起她心中希望的火苗,那麼多人善待她,那麼多人支持鼓勵她,那麼多人說為她祈禱,她不能也不該氣餒。千百次沒有進步,那麼她練一萬次、兩萬次,總會給她一絲兒驚喜吧。
「不甘心就要再試、再努力。」玉明說:「樂振明醫生說得對,你要自己幫自己才有效,你若放棄,誰來幫你?」
「你知不知道現在的聲音多難聽?還想唱歌?簡直作夢。唯一一天我可以睡覺的早晨,你一起來就吵,你叫我在這屋子裏怎麼住得下去?」
「我想不出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懲罰,真的。」
信哲母親挺起胸膛直起腰,她是婆婆,不能在媳婦面前軟弱,她是有尊嚴、地位的。
她嚇了一大跳,整個身體縮成一團,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場面,她尷尬難堪得想殺了自己。從前最美的一把聲,現在彷彿是惡魔的嘶叫,令人不寒而慄。
她那難聽沙啞的平板聲音並沒有多大的進步。每天一邊練習一邊流淚,為什麼重覆千百次之後竟沒有半絲進展?是不是醫生騙了她?她是沒有希望的。
自己努力?靜文心中亮光一閃。
靜文悄聲打開木門,鐵閘外是張擔心憂慮的年輕臉龐,誰?這麼熟悉——啊!教會詩班的指揮。
門外傳來淑華的呼天搶地,天都好像塌下來。靜文泥塑木雕般坐在牀沿,眼淚已隨女兒巧儀而去,她已無淚。天黑了,外面也靜下來。淑華哭累了總會停止,人就是這樣,明知無望也就算了,尤其老一輩的人,他們總屈服於既成的事實。事情——就這樣解決了,算是一了百了。可是——她面前的路呢?
這是深愛她的丈夫信哲所說的?
靜文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萬念俱灰,打擊一個接一個來到,要她這小小的身軀怎樣承受、怎樣抵擋?
「不。這不會是你的命運,絕對不是。」玉明大聲地說:「相信我,你會好起來,你的聲音會恢復,你會像以前一樣有好歌聲,一樣出名。」
「讓他自己來見我。」仍然是這句話。臉上滿是嚴霜,像戴了一個面具。儘管全身若針刺般痛,魂魄已散,她不能在信哲母親面前示弱,要保持最後的尊嚴。
他那樣狠狠、毫不留情地傷害了她,那是一個永遠的疤痕。
她看不到,真的看不到,只是一片黑暗。門鈴響起一次又一次,誰還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她已是個完全無用的廢人,是個被人拋棄的廢物。誰還記得起她?
「靜文……」念慈十分聰明敏感,她捉住了靜文的手,認真地說:「發生了什麼事,是嗎?你告訴我,讓我分擔。」
「你!」念慈鬆手,坐在沙發上。
她決定以後每星期天都去教會。
「你能這麼說太好了,」念慈眼中有淚。「只要自己不放棄,人總有希望。」
靜文在去教堂前,仍用心練習她那不成調的歌,她想,能唱好一分就是一分。這些日子以來,樂醫生的治療加上勤練,似乎,她有了一絲絲進步,發音時沒那麼困難。
以前追求得那麼熱烈,處處以她為榮為傲,處處寶愛她,就因為她失去了聲音,一變至此?不不不,她不能相信。
淑華回來總是這麼說。可是靜文打定主要不去看孩子,不是她狠心,而是傷心痛心,見一面卻立刻要分開,情何以堪?她寧願在夢中記掛著,親吻著那張小小的臉兒。好幾次夢中巧儀的眼淚卻弄濕了她的枕頭。可惜淑華不了解,總說她狠心。
她不再講話,不願留給他太多壞印象。
「我這樣子——不想見太多人。」
驚詫之際,一隻溫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她看見樂https://m.hetubook.com.com醫生太太正鼓勵地望著她微笑。
現實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信哲整夜沒有回來。
「參加教會唱詩班。」他肯定地說。
尊嚴——還有沒有呢?事到如今。
根本沒有靜文爭奪的餘地,小巧儀跟父親由公婆代養。沒有收入只靠瞻養費的靜文怎樣撫養得起女兒?現住的房子歸靜文,那只是幢付了首期仍在供款的房子,不多的每月生活開支。一段婚姻,幾年感情就此了結。
若說全無關連也不盡然,她仍住著他供款的屋子,每月仍用他的錢生活。
「在你沒來之前,我以為世界已遺棄了我,今夜就只是母親和我孤單地守著這屋子——也許——看不到天亮——」
桌上的菜、飯冷了,靜文去熱了一次,催淑華出來匆匆吃過。星期天的夜晚,家中沒有男主人,這還是第一次。
靜文剛起牀,剛餵完巧儀吃奶,信哲昨夜照例回來得遲,仍作元龍高臥。「我帶你去教堂。」玉明認真地說。
信哲變了。以前他還肯陪她去教堂,雖然那時她也不是認真地面對宗教。「你可以試試看,感覺很好。」
竟是這樣的教會?!這樣的好教徒?!
電話鈴聲響起,靜文第一時間接聽。內心裏她焦慮痛苦萬分,她很想信哲回來,即使不道歉也沒關係,她可以忘掉星期天早晨發生的事。只要他回來。是婆婆,信哲母親的電話。
家裏是寂靜冷清的,淑華抱著巧儀躲在房裏,母女倆有同一個心意是不願對方難堪,她們下意識地避開。
她完全不敢預測,以後的情形會怎樣。
她痛苦極了,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一直對她如珠如寶、寵愛有加的信哲會變成這樣,比反臉無情更可怕。
她只能垂頭無言地流淚。
靜文心已死,索性不再講話,無論對方說什麼,她都以沉默應付。
「他——這麼說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問。
他對她如此殘忍,她何嘗不可以?
靜文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聽見你的事,我一直在為你祈禱。」陳之浩牧師誠懇地說:「但自信和毅力更重要,你要自己努力。」
夜深了,各自回到臥室。
事情——真嚴重到這一步?他走?
「以前你聽過我演唱?」
婆婆來抱走巧儀時,淑華和巧儀都放聲大哭,只有靜文強忍淚水,親手把巧儀交到婆婆手上。小小的巧儀彷彿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哭得臉都變成紫醬色,抓著靜文的毛衣硬不放手。她小,還叫不出「媽媽」兩個字,那眼神分明依依不捨。靜文心已全碎,咬著脣拉開巧儀的小手,轉身回房。
「有希望。」這是他像陽光般美好的結論。「只是時間問題,還有你的恆心毅力。」
「靜文——」念慈促住她的手,十分激動。「你當然不孤單,詩班的人都在問你怎麼沒來,樂醫生太太本來要跟我一起來看你的,教會一位老太太不舒服,她幫忙送她回——靜文,你絕對不孤單,你相信我。」
「把打擊你的力量化成鼓勵。靜文,我希望有一天再見到你站在演唱台上……」
一直等到天黑,仍然不見他的影子。
「我自己並未放棄,只是外來的打擊一而再,再而三,我——」
他的話百分之一百鼓勵了她,肯定有希望,多麼美好又多難以置信的話,好像有一股大力量注入她心裏。
「我知道我完了。」靜文低頭。
「我去。這是我自己的事,必須我去解決。」靜文肯定地說。「反正——一了百了。」
「不要刁難,你要什麼條件儘管說,我們做得到的一定做,好來好散,大家以後都好過。」信哲母親有些鄙視。
「不甘心。」她抬起頭。「但是不甘心又如何?我鬥不過命運。」
「靜文——」念慈臉色大變。
星期天。
靜文終於隨玉明去教堂。
「沒有可能,怎能有這樣沒良心、沒人性的男人?他不像。」她喃喃自www.hetubook.com.com語。
「別去,別去!」淑華很害怕。「萬一信哲回來見不到你又發脾氣怎辦?」
先奪去她最美好的聲音,那是她的第二生命,再奪去她的婚姻——她的身體僵硬,彷彿結了冰,稍移動都會發出「卡嚓卡嚓」難聽的冰塊碎裂聲。
自學江夫婦移民後,只有玉明老師最關心她,星期天一大早她又來了。
「一定發生了些事,對不對?」她善良的臉上是那樣動人的光輝。「說出來,我一個人幫不了你,還有教會裏那麼多人,相信我,我們都願誠心幫你。」
「跟她父親去了。她不再屬於我,每個星期只可以見一次,過時不候。」她木然說。
「我知道,聲音變成這樣,你也無辜,但事實就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一開始她就這樣說:「信哲很痛苦,他無法再面對這樣的情形。你總是苦口苦面,一天到晚都是這樣子,再有耐心的男人也受不了。他是我最小最疼惜的兒子,我也替他難過。好像你弄成這樣是他的罪過似的,他受不了。」
靜文也坐下來。
「你的女兒呢?」念慈突然想起。
練習唱聖詩的時間是星期三和四的晚上八點到十點,所有詩班的人都準時出席,當然也包括滿懷希望的靜文。
她不放棄。
十天後信哲回來,若無其事。
「住口,我不要再聽你的聲音,我受不了你,我、我、我——走。」他衝回房間,憤怒地胡亂換好衣服就衝出大門,絕然而去。
靜文拿著電話站在那兒,眼淚一湧而上。
「歡迎你常常來聚會。」陳牧師說。
沒有人怪她,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大家卻用鼓勵的微笑親切地接納她。
念慈的臉漲得紅紅,憤怒又不屑。
「信——哲。」她嚇呆了。
她打電話去公公婆婆處,信哲不在。
她記得詩班領導那女孩說「用心靈歌唱頌讚神」,他們是一群用心靈做事的人。
信哲給的瞻養費可以令靜文母女過起碼的生活,香港地方只要有房子住就一切易辦。母女倆打算把空著的一間屋子出租,可補貼些家用。最主要的是她們想存一點錢,怕萬一有什麼急需而身邊無錢是很可怕的事。
「我相信你!」她努力地展開微笑——很好——是微笑了。「我也開始真正相信有神、有奇蹟,你竟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竟落得這般田地,好像在街市買菜。
從那晚開始,她在家從早到晚練習著,難聽的聲音充塞在家裏每一寸空間。
「相信我,沒有人會笑你、嫌棄你,你會得到幫助的。」玉明說。
三番幾次淑華用眼神哀求靜文打電話找他,靜文裝做不懂。她受不了這種哀求,外表益發表現得更冷靜堅強。
「這就是我一見到你就接受你進唱詩班的原因。」她點頭。
年輕的念慈感到屋中的冰冷和不安。「靜文……你不舒服?」她看見臉無人色的靜文,吃了一驚。
「不要胡思亂想,不要怨天尤人,靜文,命運是自己創造的。」
「不說話是不能解決事情的,你最好乖乖的,我們可以對你好些。」信哲母親軟硬兼施。「否則——我們也不好欺負。」
她坐著不動,奇怪的是淑華也不應門。母親——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甘心嗎?」玉明故意問。
驚魂甫定,念慈再次坐下來。
以前她也隨同學去過教堂,那只是玩玩,只是趕時髦,同學都有宗教信仰呢。她不反對宗教,也相信宇宙中必有神的存在,卻沒有真真正正去深入研究過,甚至沒好好讀聖經。
但是,信哲從牀上跳起來,赤著腳從臥室裏衝出來大吼。
「也許二十年後——巧儀可以,」靜文凄然而笑。「她或者有我的遺傳,可以成為另一個聲樂家——但她不能繼承我的噩運。」
背後房門「砰」然而開,哭得險腫鼻腫的淑華直直走出來,像個殭屍。
她沒有做錯什麼事,她不打電話去公司找他,若他是個有良心、有感情、有責任和*圖*書心的丈夫,他應該回來。
「那——那——那——」靜文的喜悅不能用文字言語表達,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只激動得紅了眼睛。
「我會在教堂打電話給他,他一定在公公婆婆家。」她拿起皮包逕自離開。
「我是說——暫時。」語氣也軟了些。
「他們一定接受你,他們是有愛心的基督徒,相信我。」
他替她極仔細地檢查。
對著泥塑木雕般的靜文,她也無從著手,只好忿忿地站起來,氣沖沖地走了。
李玉明二話不說地立刻趕來,她不能置信地聽靜文冷靜地訴說所有發生的事。
「我——去教堂。」靜文抹乾淚站起來。
她還是努力保持日子過得正常,定期看醫生,每星期天去教堂,平日在家勤練聲音,帶小小的巧儀。她用所有的工作填補日子的空白,但是,她才二十五歲。
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比平日更難聽百倍。
明天早晨去不去律師樓?似乎沒有她選擇的餘地。
「我什麼都肯做。」她激動。
淑華想過來安慰些什麼,但——也想不出什麼可說的話。她知道,信哲今朝的一切已完完全全傷害了靜文,她不幸、可憐的女兒。
「你坐。」靜文努力說出這兩個字。
第二個星期去教堂,她提出了這個為難人的要求,她這樣的聲音怎參加詩班呢?肯定會破壞歌聲中的和諧美,她是硬著頭皮去的。
「但是——我的聲音——」靜文低下頭來。
「不能這麼說,」玉明正色。「有些事置之死地而後生,就像火鳳凰,也許——並不壞。」
「現在不在你身邊,長大了她仍是你的女兒。」念慈說:「現代社會,這不是問題。」
靜文意外。
「沒有。」靜文始終那麼「靜」。
她不能讓步,信哲分明無理取鬧。
靜文還是沉默地垂著頭。
她崩潰了,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控制的崩潰,她失聲痛哭。
樂振明醫生比想像中年輕,只有三十多歲,他秀麗的太太在診所幫忙,替他登記、配藥什麼的,夫婦倆相扶相助,很溫馨。
按門的人不死心,好像明知屋子裏有人似的,不開門他決不肯放手。靜文木然起身,算了,看看是誰,而且她也擔心淑華。
「教會我格格不入。」信哲雙手亂搖。「我只信自己,尤其做生意之後,更相信只有自己才可以幫到自己。」
教堂是唯一令她平靜喜樂又充滿希望的地方。
「靜文嗎?你是怎麼回事?家裏吵得連信哲想休息都不行,」是頓嚴厲的責備語氣。「信哲在我這裏,我讓他繼續住幾天陪我。還有,不要在家大呼小叫,你知道你的聲音多難聽。」
心中一痛,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湧上來。
信哲當初追求她是因為她的聲音?是因為她將是前途無量的聲樂家?那麼人呢?她這個人在他心中有什麼地位?什麼價值?那麼愛情呢?不講愛情講感情,還有他們的孩子……
「我簽了字離婚。他要求。」
「這樣吧。為免大家都受精神折磨,我建議不如分開。」
是信哲講的話嗎?還有他的態度?
他能走去哪兒,婆婆家?這該是唯一的地方了。驚魂稍定,她看見站在門邊抱著巧儀的淑華,萬般難堪、窘迫的感覺湧出來。
驚喜沒有來,信哲的母親,她的婆婆來了。
靜文心中萬分難過,為了她難聽的聲音,信哲居然會這樣對她,他們之間的感情呢?難道一筆勾銷?她不能相信。
也許靜文凌厲凜然的眼光令信哲母親吃驚和意外,她身子一縮。
淑華的臥室門緊閉,難怪她傷心,巧義是她一手帶大的,從醫院回來那天起就跟她一起,她捨不得。
靜文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感到,他們之間的感情變了質。不,或者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已消失。
信哲是有了消息,但他不回來。他嫌她,嫌她聲音難聽,嫌她吵,居然說她「大呼小叫」,這——分明欺負人。
「不許這麼說,靜文。」
「她、她——」可憐的念慈不知發生什麼事,嚇得跳了起來。
抹一抹眼淚,突然看見巧儀睜和_圖_書大了莫名的眼睛,正呆怔地望著她?
第一次唱詩,是一首靜文曾經唱過的熟悉歌曲,她比較安心。她告訴自己,盡量小聲唱,不要破壞整體的和諧。但第一個音符唱出去,她只聽到一聲沙啞怪異的難聽聲音突破了所有音符破空而出。
失去了聲音不是罪,沒理由判死刑。她等了三天。
她鼓起勇氣再提氣,再發聲,並盡量地小聲,但依然怪聲刺耳。那把怪異沙啞不成調的歌聲,依然在和諧悅耳的歌聲中。
「媽,有客人。」靜文顧不得自己,立刻半推半拉地把淑華送回臥室,並關上上門。「對不起,她是——母親。」
「歡迎,歡迎任何人參加詩班!」詩班領導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愉快地說。
「把巧儀還給我,把巧儀還給我。」她伸直了雙手。
「我忍了你好久好久,實在忍不下去!」他像迷失了本性。「你有完沒有完?」
「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年輕的念慈從未遇過這種事,她不知道該做些或講些什麼,很不安。
的確不是問題,只是——她轉頭看看淑華緊閉的房門,她擔心的是母親。念慈的突然出現奇蹟般地令靜文沒步向死角。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她與念慈應沒特別交情,平日更無交往,她會在那個夜晚,在靜文覺得前面無路時來到,順手牽著她走出死胡同,帶給她一線希望。
三天裏信哲一點消息都沒有,若石沉大海。
靜文讓她進門,順手開了燈。
「什麼話?你——」
信哲的眉心卻愈皺愈緊。
「事實上——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
好久好久之後,她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落到她肩膀上,抬起頭,看見母親淑華滿含眼淚、滿是同情的眼睛和臉。
機緣,或許就是吧。
「明天早晨十點,我們約好律師,你最好準時出現,」信哲母親找張名片出來。「這是地址,你不要自誤。」
淑華當然不說話,她希望女兒恢復。
教堂給她一種全新的感受。
「相信我,世界上有奇蹟的。」
「不是男人——不,根本不是是人。」她罵。「這種人不配跟你一起。」靜文不語。她不會再罵信哲,在心裏,在他簽字的那一刻,她已把他殺死,世界上已沒有這個人。
欲加之罪。
她不想講關於自己的任何事、任何話,那是全無意義和醜陋的,她現在的感覺是:她二十五歲的生命已走到盡頭。
「不要放棄,無論如何不要放棄。」好心的玉明哭了。這個她最喜歡,覺得最有天才的學生,才二十五歲就遭到這樣的巨創,她情何以堪?「靜文,我知道冥冥中自有主宰,你這麼好這麼可愛,沒理由就是如此。」
淑華去看過兩次巧儀,回來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人家捨不得孩子是人之常情。「她瘦了。」「她抱著我不肯放手。」「她不喜歡奶奶。」「她眼珠轉呀轉的一定想見你。」
「沒有人能幫,醫生也不能。」
「但是你來了,」她慢慢地說:「不管為什麼,擔心、關心、愛心,隨便什麼都好,你來了,我不知道,但——我看到光亮,我並不那麼孤單,是不是?你告訴我。」
「他見你就見你,還怕了你不成?」信哲母親露出一副「潑婦」的樣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更妄想漫天開價,談得攏就談,否則拉倒。反正婚是一定要離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們是決心要這麼做的。」
靜文霍然抬頭,眼睛睜得銅鈴那麼大,她——沒有聽錯?
「停止停止,夠了沒有?你煩死人吵死人。」靜文呆在那兒不知所措。
靜文默然聽著。
「靜文,真令人擔心,你沒事嗎?」年輕的臉上全是真誠的光輝。「今夜練唱詩你沒有,電話又沒人聽,我來看看……」
靜文像一拳打中心口,打得她搖搖欲幌,倒退兩步,站也站不穩。
祈禱、聽牧師講道、祝福,唱聖詩,一切都平靜喜樂。看見每一張快樂的臉,看著教徒們的虔誠,她很感動。
在律師樓簽了字。
「是他的意思。」語氣又強硬起來。
她覺https://m•hetubook.com.com得,她像一隻被追殺的螞蟻,對方非要將她置之死地不可。
「我看不出我還有什麼希望。」
「我們是由心靈歌唱讚美主,聲音不是最重要的。」那女孩子說得很好。靜文感動得潸然淚下,她那樣幸運地遇到那麼多有愛心的好人。
靜文一直保持沉默,不爭也不吵,即使他們說要巧儀,她都咬緊了牙齒承受下去了。爭有什麼用?她養不起,她明白自己的處境,以後就要靠自己獨力掙扎奮鬥了,女兒——總是女兒,即使不在身邊仍是她的骨肉。離開是切膚之痛,但這一刀非捱不可。若她有希望——上帝,她會有希望嗎?
心頭一熟,淚水又掉下來。
偽裝的堅強冷靜崩潰。
「這是事實。」奇蹟般,靜文狠狠的,竟把情緒硬生生地控制下來,這一刻她必須冷靜,必須堅強,要不然她就完了。
但——她甚至無法正確地講好一句話,參加唱詩班,可能嗎?「你需要的是練習,像小孩子學講話一樣,勤練。再加上我醫學上的幫忙,我覺得應該有希望。」停一停,他加強語氣。「我肯定。」
母女倆相擁而泣,上天對她何其不公平,給了她最好的又迅速奪去,擺在她面前的是死路一條,是絕望的深淵,是一條滿布荊棘的死陰的幽谷。
回到臥室,她手足冰冷,如從繁花似錦的陽光之地掉進了幽暗的深谷。以後她將怎樣再面對信哲!怎樣再面對這段婚姻。
「我們努力。」玉明拍拍她肩,「有希望的。」
「明天早晨你去律師樓?」
她不是一開始就有這麼難聽的聲音,她為孩子難產而受苦受難,她是受害者,他們怎能如此待她?
教堂——她猶豫一下,決定還是去。
她以為大家會停下來用異樣的眼光望著她,這一刻她恨不得鑽到地洞裏——可是,歌聲繼續,沒有一個人轉頭看她,大家若無其事地仍然唱著。
「對不起,」她急忙說:「我——我有事——不能去教堂練詩,我——」
他照樣吃飯、洗澡、休息,照樣夜歸,照樣酒氣醺天,有一點旁若無人的味道。
她激動地用雙手捉住了靜文瘦削的肩膀。
「真的?」靜文不敢相信。
淑華的眼光一直避開靜文,她愈是這麼做愈讓靜文難過,她的感覺是自己彷彿成了棄婦。
如果她不堅持,如果她沒有信心,如果她失去毅力,樂醫生說過,只靠醫學治療是不會有太大的進步。
「他——什麼時候——」回來兩個字還沒講出來,對方已收線。
「不要理會他的事。」玉明老師總是幫她、支持她。「他已是個全無關連的人。」
她如何面對、通過?不不不不,她再沒有絲毫勇氣,再沒有半絲信心,憑小小的她恐怕永遠再見不到陽光。
「我並沒有做什麼,我只是擔心你——」
雖然此刻她內心的城堡已四分五裂、已毀。
「我醫不了自己。」她說。
一個人再也支撐不,她打了電話給玉明老師。她知道沒有人能幫到她!但她怕孤單——她將孤單一世?
「對不起,信哲——」
教會給她溫暖和安詳的感覺,她很喜歡,而且約了那位美國回來的樂醫生,她極感激只見了一次的陳牧師。
一個只知道維護兒子、不問青紅皂白就指責媳婦的母親。
靜文揮一揮手,她想勉強笑笑,她的事誰能分擔得了?可是臉上肌肉全不受控制,她那笑容竟嚇倒了念慈。
「讓他來見我,親口對我說。」她決不可轉圜的倔強堅定聲音,冷得像冰塊。
沒有回家,他能去哪兒?
信哲對她不再千依百順,不再像以前那麼緊張、那麼熱烈。是因為她的聲音?
「教會裏有個很好的耳鼻喉醫生,是剛從美國搬回香港的,我替你約了時間見他。」陳牧師說:「他說你的情形也不是全無希望。」
「平日太忙,星期天我寧願多睡一會。」
終於,爆發的那天來到。
「醫學上只是從旁幫忙,主要的是你的鬥志,你的信心和毅力。」
「再上演唱台是不可能了。我曾寄望過二十年後的女兒,但——」她仍免不了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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