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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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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有什麼用?你又沒錢借給我?」她不在乎的。他們已走近那家沙茶牛肉店了。
姐妹倆默然的對望一眼,不需要再說什麼,還有比「窮」字更簡單,更容易了解的嗎?爸媽去張羅學費,姐姐在家苦等,這種情形守璇自小看慣了,不值得費唇舌去問,沒有錢嘛,還問什麼呢?
「別提,明天一早我陪妳去買車票!」他們走入眷區,圍繞在他們四面的燈光消失了。
「別傻,這是你們的畢業舞會,別忘了禮貌!」她提醒。
可宜翻一個身,這對她簡直是個威脅,她有美好的前途,一個月後她就能擁有她們現在所談的,美國的禮服,菲律賓的波籮絲,第五街的鞋子,但是,目前——她多麼渴望現在已是一個月之後,或者,她能現在開始睡,一個月後再醒,能有人為她抽去中間的一個月時間嗎?她也渴望能成為畢業舞會中最美的皇后,可是,她沒有錢,皇后不能穿一件舊衣服赴宴的!
「說得對,她雖漂亮,沒有一點女人味。」他在她耳邊嗅嗅,「不像妳,告訴我,妳是誰?」
「劉愷——」她疑惑的,關心的。
果然有古典音樂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一張張高過頭的卡位,隔開了許多小世界,每個世界裏都有人,但是,每個世界都是安靜的,沉默的,像沒有人!
她看著他,在他面前用不著掩飾,用不著作狀虛偽,他那銳利的眼睛如獵狗般,能看透每一個女孩子的心。
「美麗也要靠襯托,」她搖搖頭,不同意的。「我承認我虛榮心大,但是,有虛榮心的女孩子才有女人味!」
她把笑容收藏起來。不必笑,她已經是全場最矚目的人物,笑多了在這種場合簡直是種浪費!劉愷好滿足,就他來說,夢寐以求的學位、愛情都有了,還有什麼不滿的?他心中充滿希望,展望前途,全是夢,他怎能知道可宜心中洶湧的暗潮呢?
「我託人在菲律賓戴了一套波籮絲衣料,純白的繡著淺藍花,我還沒想好樣子,我要送到中山北路那家法國時裝公司去做!」戴隱形眼鏡的說。
「舒可宜!?原來是妳!」他睜大了眼睛。「聞名已久,有人說妳可望而不可及,想不到妳的男朋友會是那麼一個乾癟癟的書呆子!」
他呆了,除了失望,他還有受騙的感覺,這不是個好的開始!
「費立!」他簡單的說:「我在航空公司做事!」
「她其實並不反對我跟妳在一起,我們一向就好,」他笑一笑。「她只是說妳太美——何況,反對也沒用!」
可宜也不是沒有朋友,相反的,她有許多朋友,但都是男孩子。每個男孩子都喜歡她,願意接近她,在男孩子面前,她又風趣又大方,活潑又熱情,只是,她很聰明,除了劉愷,她和每一個男孩子保持距離。
可宜走出宿舍,陽光好強,她瞇著眼睛望一望,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影子,沒看錯嗎?今天不是星期六,劉愷怎麼會來?
不由她不肯的半拖著她走出花園,順手攔了一部計程車,擁著她一起跳上去。
「那麼——我以後會還你,」她輕聲說:「我不說謝謝,你會明白我的心!」
他們又趕去中山北路的第五街,定做了一雙高跟的銀色皮鞋。她似乎滿意了,站在中山北路的天橋下,望著那一盞盞亮起的水銀燈。
「我們到十二樓坐坐,那兒音樂不錯!」他臉上沒有說謊和開玩笑的模樣。
「你不可能有那麼多錢——」她抬起他的左手,贖回來的亞米茄還在,那麼——「你一定要告訴我!」
「舒可宜,妳不參加畢業舞會嗎?」戴隱形眼鏡的突然問。她叫林詠蓮,聽說有個很漂亮的男朋友。
「劉愷,我真不知道說什麼,」舒太太乾㿜癟的說:「你為可宜所做的,我們全家都會記得!」
「想以前,想現在,也想將來!」她笑一笑,看牢面前那杯淺黃色的酒。
跳完一曲回到座位,劉愷竟有明顯的不悅,怎麼了?他嫉妒?多麼可笑的嫉妒呢?他有什麼資格來嫉妒她?她記得,她不再欠他什麼!
他連忙振作起來,他不能讓他們看出他的失神。推開竹籬笆,他迅速的走進小屋。舒太太站在門邊等他,她手上握著那一疊鈔票,臉上的感激神色令人難受。他吃了一驚,原來叫他進來是為了這個?他怕這種場面,他從來都不想誰感激他的。
「我聽妳媽媽說起,」他皺起眉心。「我就是為這件事找妳出來!」
「怎麼了?不去嗎?」她輕輕的打斷他的呆怔。
「哦!」他振作一下,付了錢,挽著她走出飯店。
他沉默了一陣,他有點失望,但是,新的希望又滋生著。可宜不是他想像中的女孩子,那麼,他可以重新來過,認真一點,嚴肅一點,現在——他該怎麼做?
「可宜——」他惶惑的也站起來。
許多同學在談論出國,談論就業,她全不關心,她根本不想出國,出國有什麼好?國內還沒苦夠?她可不願意出國受洋罪,端盤子,洗碟子,讀文科的人出國,真是最佳勇氣獎!就業,她一點也不擔心,一個月前她申請了一家航空公司,三天之內就約她面談,那個洋派十足的人事經理呆呆望著她的神情,她知道這份工作已經十拿九穩了,果然,昨天她收到讓她畢了業就去報到的通知,不是嗎?她知道她能成功,只要離開學校,只要離開那個鬼眷區,她想她能得到全世界!
劉愷的舞技真差,好幾次踩著可宜的銀皮鞋,她心裏有些著惱,她本抱著滿腔歡喜而來的,為什麼好像每一件事都不對勁?連劉愷都是那麼——不順眼!
「很可惜?很後悔?」他殘忍的捏她的手臂,她痛得叫起來。「妳知道依美的事?」
劉愷隨著她上了樓梯,服務生毫無表情的給他們一支鑰匙——
守璇和她十分相像,簡直像到毫髮,若不仔細分辨那絕對相反的氣質,她們可以說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守璇沒有可宜的尖銳、誇張、奪目,她是沉實的、內涵的、收斂的,姐妹倆站兩個不同的尖端,或者,這與她們的個性有關。
「賣了妳!」他環住了她的腰。
「我們去那兒坐坐!」她說。
「夫妻——」她的聲音被他的手掌壓住。「你別亂搞,你帶我去那裏?」
「為什麼想那麼多?在這個時候?」他不解的。他對她實在看走了眼。她好像一個多變的形體,隨時都會不同。
「你——」她臉色變了,帶她來北投?簡直是侮辱,以為她是什麼人?應|召的?賣錢的?她只是心裏有一股火,一種奇異的、飢渴的需要,她不同於那些女人,絕對不同。「開回去,叫他開回去,否則——我跳車!」
守璇到後面小廚房生火煮飯,煤球的煙霧,一陣陣的冒出來,在裏面怎麼受得了?可宜是忍不住了,她從來不願做那些家務,守璇——這比她小四歲的妹妹,總是那麼沉默的擔當了這些工作。
他連忙堆起一臉笑容,伴著她往外走。他今天新理了頭髮,穿著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裝——當然是借來的。除了眼中光芒依然那麼黑、那麼深、那麼癡、那麼遠之外,他顯得是拘謹而笨拙。天氣太熱,裹在西裝裏的身體不住的冒汗,漿硬了的衣領白得虛偽,看著出色的可宜,甚至連讚美的話都不會說一句。她忽然發覺,他的劉愷,怎麼陌生得那樣可怕?
門關了,世界上只剩下他們,人性的尊嚴,虛偽的假面具,人與人之間的幔幕完全消失了。他不再是劉愷,她不再是舒可宜。擁抱著,被情慾征服了的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幸好音樂很快又開始,跳舞的人又湧進來把他們淹沒了,仍然是那慢得迷人的音樂,他們輕輕的在原地搖動著。
「畢業舞會,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誰能不重視?」她嘆息一聲。「窮這個要命的字,似乎剝奪了我們許多權利!」
她凝視著他,動也不動的凝視著他,她眼中有一朵燃燒的火焰,有一股使人熔化的光芒,她的嘴唇微張,像在等待,像在渴望。她的雙手從他手臂上往上移,像一條水蛇繞住了他的脖子,她漂亮的,迷人的臉靠近,更靠近——
「別殘忍,可宜,」他裝出一副可憐相,「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她的臉紅了,劉愷是個乾癟癟的書呆子?「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信嗎?」她用他的語氣。
「依美不是我女朋友!」他說:「信嗎?」
接著畢業考的是政大——劉愷的畢業舞會,可宜早已從服裝店拿回那襲用劉愷辛苦存積下來的錢所做的新裝,還有銀皮鞋。也許美麗的女孩對「美」特別敏感,她十分貼切的在鮮花店為自己買了一朵鮮艷的東京玫瑰。當劉愷在宿舍門口接她的時候,他被她那種誇張的美,閃耀得睜不開眼睛,也幸虧這樣,才使他忘懷了自「那夜」後,他對她矛盾的歉然、羞愧,還有那和-圖-書些微的不滿感覺。
他看著她,有些激動,她那句話是多少痛苦的經驗堆積起來的?失望中長大的女孩?多令人心酸的一句話!
舒子笙默然的回到屋裏換衣服,對於這種情形,他十分慚愧,十分抱歉,可惜他無能為力!錢是什麼?真能逼死人嗎?
「你真是個癡心的小傻瓜!」她的頭靠在他肩上,呼吸的熱氣在他脖子裏,癢癢的,麻麻的。
出了眷區,他們好像來到另一世界,街道上的汽車、行人,還有那些令人興奮的燈光,使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把手插到他臂彎裏,緊緊地靠著他。
「可宜!」他緊緊的擁住她,所有的血都衝到腦子裏。他再也不能思想,可宜是他的,可宜是他的,從現在開始,他們永永遠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這不是夢寐以求的嗎?他還猶豫什麼?他的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對他笑,對他凝視,等他吻,等他愛,他就做王子了,誰會放棄一個做王子的機會?
「別希望得太高,免得失望更大!」他說。
「不很多,妳要多少?」他問。
她選了一塊純白的織錦緞,上面有同色的素竹圖案,非常漂亮,也非常惹眼——這最重要!然後,她送到衡陽路一家很出名的服裝店去做。她和那胖胖的老闆娘低語了許久,劉愷遠遠的站在一邊。
「伯母,我——」劉愷的臉脹得通紅,這種話再蠢的人也會懂,只是——他希望不是因為這一千塊錢的關係!
他吃了一驚,心中的狂熱立刻降到冰點,他慚愧,他後悔,他剛才做了什麼?他冒犯了可宜?他真該死,可宜是女神,是天使,他怎能那樣對待她?她生氣了?發怒了?她永不再饒恕他?
「沒有人能比妳美!」他肯定的說。
他們互相對峙著,足足有二分鐘,那份可笑的敵意消失了。音樂,使他們接近起來。
「舒伯母,妳叫我有事?」他垂著頭,既不敢看舒太太,更不敢看可宜。
他下意識的顫抖起來,從未有過的衝動,夾著一股恐懼,一些驚訝,一些好奇,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慾念,他的手臂在她腰際用力收緊,更收緊。那張使他迷惑,使他神魂顛倒,使他朝思暮想的臉已晃到眼前,他無法再思想、再猶豫,他閉上眼睛,用盡全身的勇氣和所有的愛,他重重的吻下去——
想到愛,他覺得坦然了,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們只是情不自禁,他們將來總會在一起,也不能算什麼嚴重的事,是嗎?是嗎?
「癡心的人傻?」他停在她臉上的視線收不回來。
「小東西,」他放開了她,笑得好狡猾。「妳的吻遠不如妳牙尖嘴利,妳得拜我為師!」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好放肆,引來四周許多眼光。音樂結束,他卻沒放開她。
「我為這件事來,」他捏緊了她的手。他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女孩有她這麼美,這麼動人。「妳做我的舞伴!」
「不談這個,明天一起走?」他問。
「你——」她睜大了眼睛,她不能置信,他跟她一樣窮。「這是你的學費?是嗎?」
可宜沒出聲,她從來沒發現過,她和劉愷之間竟有那麼大的差異,那是指個性,脾氣,她簡直不知道這些年來怎麼和他相處的?他們是十分親密的,尤其自「那夜」後,但是,那差異和不調和,為什麼今天才出現?遲了嗎?
「為什麼還不開始?」可宜不滿的望著那盞依然亮著的燈。「等主角嗎?」
燈光下,可宜是美得那麼誇張,那麼尖銳,那麼奪目,任何男孩子會在第一眼就愛上她。她那飛揚著有些跋扈的眉,那十分堅定但十分柔媚的眼睛,水汪汪的。挺秀的鼻樑,薄而靈巧的唇,尖尖的下巴,白裏透紅的皮膚,中等身材卻十分苗條,儀態、風度、氣質都很高雅,給人一種法國第一流模特兒的感覺。廣東人的深輪廓使她有些像混血兒,一股逼人的氣勢從她身上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發出來。這樣一個女孩子,她不該生長在這裏,這骯髒的、雜亂的眷區裏!
劉愷每星期六都來找她,從遠遠的木柵政大,騎著腳踏車風雨無阻的來。劉愷功課很好,是政大外交系的佼佼者,政大許多女孩子都欣賞他,他完全不理不睬,他心裏只有可宜。
「溜走?去那裏?」興趣和好奇心一起被提起。
「這還用說?」她毫不考慮的。「只是——我沒衣服!」
「說得好聽,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她坐直了,用力推開他的手。
寒流南下,冷鋒盤旋,大地顯得特別蕭瑟,今年冬天比往年都長,都冷!
「妳不累嗎?想走回去?」他放低聲音問,可宜倚著他,他幾乎承受了她大半體重。
她的改變是明顯的驚人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少女的粗糙線條在她身上消失,代替的是無可比喻的柔美和風韻,她顯得容光煥發,艷光四射,眉梢眼角跳躍著強烈的生命力,她像一朵盛放的玫瑰,像一粒熟透了的紫葡萄,更像一杯剛開瓶的白蘭地,濃郁而醉人。所有人都不明白她改變的原因,她只不過在親戚家住了一夜而已,沒什麼可奇怪的,只是,誰能知道這一夜所發生的事,以及對她一生的影響?
「將來我一定要——」
他拍拍司機的肩,又低聲說了幾句,汽車立刻掉回頭走。可宜的臉色緩和下來,這個費立還算不錯,她要怎樣想個辦法使他和她重新來過,要認真的!
「你媽媽知道你又來找我?」可宜仰望著他,那張美得驚人的臉就在他面前晃,他心中一陣波動。
「你最好是送我回宿舍!」她不認真的。
一隻柔軟的,發燙的手阻止了他,那隻手彷彿有魔力般的使他軟化,使他降服,他不由自主的坐下來,一股奇異的、無法控制的情緒,在他體內澎湃著。
「臺大的舒可宜!」她說。帶著一點驕傲的語氣。
「劉愷,怎麼來得這樣晚?」她示意他進來。
「剛好一千元,我還可以給妳兩百零用!」他說。
爸的薪水!可宜沉默而無奈的搖搖頭。那薄薄的餉袋,維持一個家已捉襟見肘,還說什麼還債?國家艱難的過渡時期,待遇菲薄原也是不得已,為什麼有那麼多項開支呢?
「妳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瘦瘦的陳菲也說。
「找一個人少的、又沒人認識的地方,如何?」他說。他非常有把握,他知道她不會拒絕,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怎樣的女孩,他們適合。
「你會慣壞了我!」她倚到他身邊。
「還債,我——不再欠你的!」她平靜的說。
「爸,——」可宜迎上去,下面的話卻凍結住。
她喘息著,她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慾念。她不能被他看出來,似乎——這是她的弱點,天生的弱點,她沒辦法控制,那烈焰燃得好快,那麼熾,總有一天會燒死自己!
「小姐,這個曲子應屬於我們的!」他說。
她不說了,心裏記住也是一樣。她裹緊了太空衣,就快到家了,媽媽知道她已籌到學費會是張怎樣興奮的臉?那張缺少營養、飽經憂患的臉,什麼時候才能有真正的笑容呢?
十分鐘後,可宜果然出來了,在守時這方面,她有男孩子的作風,從不故意遲到。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質料很差的洋裝,但是,那粗糙的質料絕不損她的美,反而顯得她更細致,她是那種很「經看」的女孩,越看就越美!
「我在想回學校的事!」他支吾著,他不能說出心中所想的。「還有畢業以後的計劃!」
不知怎的,面對著她,他覺得彷彿全身都在燃燒,他簡直控制不住那股狂熱的感覺,他想親她、吻她、摟她、抱她,但是他不敢,他們之間是純潔的,他們最多手牽著手,他不敢冒犯她,在他心中她是女神,壓抑自己是多麼痛苦的事?但他情願,他可以等,他願意等,總有一天她會屬於他,完完全全屬於他!
「報答,是嗎?」他握住了她手,這是他最大的安慰和渴望,他能清清楚楚的感到她在他身邊,清清楚楚的感到她的存在。「再說一次我就不饒妳!」
「誰跟你捉迷藏?別把自己估計得過高!」她說。
「可宜,可宜——」他不知所云的低啞呼喚著。
「別以她的事來讓我感謝一輩子,你還可以立刻回到她身邊!」她的笑意更濃。
屋外的寒風似乎已停止,他再也不覺得冷,走起路來的步伐也那麼輕鬆,為什麼?
「可宜,很抱歉,」他抓住她的手,溫柔的,似乎有情的。「原諒我,好嗎?」
他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臺北市在他們腳下,看見那輝煌的、閃耀著的燈光,她忽然覺得,從今夜開始,以往的貧窮、苦難、挫折都將結束,一段新的,美麗的,令人嚮往的日子在等待著她,她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昏黯的燈光下,她笑得hetubook.com.com像一個發光體,照亮了她的周圍。
幾個曲子下來,他終於發現了她的出奇沉默,她幾乎什麼都沒有講過。她不高興?她不滿意?她心中有事?
他不算漂亮,瘦瘦的,高高的,年紀並不大,頂多二十三歲,眼睛很深、很黑,很有思想,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眉宇間的那一抹堅毅之色,那是同年紀男孩中少有的。他看來很懂事,很細心,他是屬於那種智慧型的。他和可宜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一同上小學、中學、大學。他們同住眷區,他的家境也不好,但是,他總是想辦法幫助可宜,對她,他可以說是無微不至!
費立的眉心皺起來,她看來是真的、嚴重的,她真可能會跳車。他不傻,這種事不能硬來,否則失去了情趣。這個舒可宜看來絕無問題的,莫非——他看走了眼?
「我希望一直跟妳在一起,可是——我得趕十一點最後一班夜車回宿舍!」他看著她。
「新竹!」她不瞞他,是她的交際手腕不夠老練。
「怎麼,不高興了?」他看出了她的異樣。
三分鐘,她出來了,身上多了件已經很舊的太空衣,她毫不在乎的關上竹籬笆門,與他並肩而去!
「住宿舍?家不在臺北?」他發現新大陸似的。
「這兒有妳的家人!」他提醒著,他從來沒想過永遠不回來的事,雖然他也怕了那環境。
「別說了,」他抽抽她,他永遠不會讓她感到委屈的。「我為妳預備好了!」
外面的空氣比室內熱多了,是一個花園,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她看看費立,他也正在看她。
「這裏有一千塊錢,妳先拿去用!」他低聲說。
她驀然轉回身,那張線條分明的臉,那引人的笑意,那眉梢的一抹情焰,她——難道不生氣?她緩緩地把手伸進他的臂彎,整個人依偎著他,一陣陣少女的幽香直傳過來,他不懂她,一點都不懂,她看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可宜,她是怎樣的女孩子?十幾年來,難道他真不曾了解她?
「就第五街吧!考完畢業考我們一起去!」另一個說!
漂亮的舒可宜,臺大十美人之冠,被許多男孩子包圍的她,一夜之間完全成熟了。
畢業考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同學們都在緊張,那緊張,卻按捺不住可宜動盪的心,一種奇異的、模糊的慾望,不停的往上冒,她控制不住,她覺得坐立不安,她覺得神思恍惚,雙手空空而總想抓牢一些什麼。試卷上的題目難不倒她,輕輕鬆鬆的她就能戴穩那頂方帽子,她心中來回晃動的是那一夜,那間有冷氣的房屋,劉愷和那種似歡愉似痛苦的感覺。
「妳有心事,對嗎?」他們並肩走進傅園,自然的。
「我是喜歡妳,看不出嗎?」他轉變進攻的方式,他真像一隻獵狗。「我為妳扔了依美!」
「我從不羨慕別的女孩子,你知道的,」她聳聳肩。「但我也不願意被她們比下去!」
「二十年,我住怕了那鬼眷區,」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出一份新的生活!」
「我也不回去,」她低垂著頭,髮絲磨擦著他的下巴,他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舒展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整夜!」
「我不要請別的女同學跳,我只陪妳!」他定定的望著她,有一絲稚氣的固執。
「你說吧!」她半閉著眼。
「冒險?」她明知故問的。「我信不過你!」
竹籬笆在響,爸和媽媽回來了。
「守璇,妳不怕嗆?」可宜在廚房外問。她內心十分愛妹妹,只是她不願意說出來。
「想什麼?可宜!」費立看得發呆,打滾花叢,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在任何場合、任何角度都是那樣引人的。
「一些錢!」他帶著欣慰的、驕傲的笑容。他滿意自己總能先猜透她的心。「夠妳買衣服、買鞋的!」
劉愷望著她,她臉上明顯的有些煩惱,是什麼?畢業後的前途?
從青島東路彎進仁愛路,立刻安靜多了,新擴建的馬路,安全島上不曾長好的椰樹,都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剛才那種不安的情緒,已完全從他身上退去。
劉愷開始有些明白,這兒就是近來流行的情人茶座?一杯咖啡或桔子水,可以坐整個下午,在那昏暗迷濛的地方,可以毫無顧忌的為所欲為。這不是個好地方,劉愷不喜歡,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怎抵受得了黑暗中的誘惑?這種地方越開越多,社會風氣怎能好得起來?一杯廉價咖啡的情慾,年輕人怎能不墮落?
「夠了,夠了,當然夠了,」她跳起來,輕盈的轉一個圈,花布裙子像傘一般張開,美得像隻蝴蝶。很快的,她靜止下來,神情變得嚴肅。「但是,你沒告訴我錢是那兒來的!」
「妳趕不走我,」他笑得壞極了,也漂亮極了。「我和妳是天生一對!」
「劉愷,劉愷,你走了嗎?」可宜的聲音從窗口飄出來。「媽媽讓你進來一趟!」
當接觸的那一剎那,他的堤防,他用二十三年的學識、道德、理智、修養所築起的堤防,那樣不堪一擊的全崩潰了,情慾的狂流像浪潮一般的淹沒了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做什麼,他像一頭原野中狂奔的野牛,在追逐牠的獵物,他那樣狂放的、粗野的、激烈的喘息,他再也不是那斯文的、老實的外交系高材生,人類的意志在他身上顯出最失敗的一面,亞當終究敵不過夏娃的誘惑!
她想一想,餐桌上那少量的便宜菜蔬怎能跟沙茶牛肉比?尤其在這冷天裏。她揚一揚頭,拋開煩惱及時行樂才是真的,學費的事留待明天再想!
「是嗎?」她小聲叫起來。「那一家?民航公司?」
「在臺北多照顧可宜,一個女孩子在那兒總不大方便,」舒太太又說,他看見她眼裏的笑意,他明白,她絕不是為了那一千塊錢,她是真心的。「我把可宜交給你了!」
「那個金色的石膏像是你的女朋友?」她不示弱的回瞪著他。「你不怕她待會兒給你難看的臉色?」
他擁著她朝後門邊跳去,她回頭望一望,劉愷孤單的坐在那兒生悶氣似的。她顧不了那麼多,他已推開後門,只要走出去,關上門,她就能脫離劉愷,是的,遠遠望去,誰說他不像個乾癟癟的書呆子?他們完全不適合,她還留戀著什麼?她吸一口氣,毅然的隨費立走出去。
這短暫的一剎那簡直像夢,一個五彩繽紛的夢,那完全不像是真實的,她——吻他?她也愛他的,是嗎?
「我不能拿你的錢,劉愷。」她慢慢的、小心的說。她了解他的脾氣,他主觀又好強,不能傷他的自尊,窮孩子的自尊心比別人更強。「我們只是——朋友,萬一將來我無法還你,那——」
這一步,這一個決定,對她是重要的,十分重要的,墮落的事都是第一次難,她已邁出了第一步,她將再也收勢不住,何況她根本不以為這是壞事,是墮落!
「妳比我自己還清楚!」可宜從床上跳起來,胡亂地抓了一下頭髮,她預備離開宿舍。
「我是聽人說過的!」她故作神秘的。
他用力摟住了她,強而霸道的吻不容反抗的壓下來,她掙扎一下,她知道他會吻他,但沒有想到這麼快,他們認識還不到十五分鐘,至少該在今晚的節目完畢,他送她回宿舍時再吻她,他真大膽,他——
這一學期過得實在太平淡了,除了上課、下課、吃飯、睡覺之外,連一件稍微值得回憶一點的事都沒有。要畢業考的佈告貼出來之後,她才發覺,她終於要畢業了!
舒太太已把可宜交給他,「交給他」,是什麼意思?他忍不住又笑起來,似乎,他又朝目的地邁進了一步!
「什麼地方?為什麼做得這麼神秘?」她說。事實上,她也知道他是怎樣的。
「給妳一千二,夠了吧!」他說。
「祝我們!」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越來越覺她韻味濃郁,不可捉摸,他決定要抓住她。
「這句話該我問才對,」她揚一揚頭,她向來不習慣屈居下風。「你是誰?」
「劉愷——」
她跳下車,隨他走進國賓。她從沒到過這種高貴的地方,以往,她當劉愷是男朋友,他沒有能力帶她來這裏,她從來沒有想像過,觀光酒店的內部真是那麼富麗堂皇,她再一次覺得,錢是好的,雖然她一向並不重視!
「你是個容易使人生出幻想的男孩。」她端起酒杯,「祝我們!」她說得好露骨。
「劉愷,請你的舞伴跳支舞!」那人說。也不等劉愷回答,拉著可宜就往舞池中跑。
「可宜,可宜——」他再叫。胸中澎湃激盪的情緒已達到頂點,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爆炸的。「可宜——我們——可宜——」
「別捉迷藏了,我們是半斤八兩!」他說。hetubook.com•com
可宜心中一顫,就是那聲音,那金色女孩身邊的聲音,她抬起頭,看見一張粗獷的、古銅色的漂亮面孔。他那放肆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她,她下意識的、迷迷糊糊的把手交給他,隨他走進舞池。她完全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男伴——劉愷。
黯淡的燈光下,他毫不客氣的擁住了她,擁得很緊,很緊,使她不得不把整個身體靠在他身上。一陣強烈的男性氣息,夾著些煙酒的味道,直撲過來,她昏了一昏,勉強振作,遇著那對有些狡黠的黑眸子。
「妳是誰?」他放肆的盯著她,嘴角有一絲挑逗。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很有男人味。
「可宜,」他的聲音乾澀得困難。「這件事希望別再提起,妳只要知道我——愛妳!」
「好!」她爽快的笑起來,她的煩惱摔開了。「我聽你的!」
夜晚的涼風,肅清她身上的汗水,白日的燠熱已從大地遁去。她掠掠頭髮,那樣突然的說:
「可宜——」他下意識的抓緊了她。一股奇異的暖流在體內往上竄,往上竄,他簡直不能再忍受了。她是說——真的嗎?她不在騙他?他們可以——整夜在一起?
她不響,也那麼定定的盯著他。
「慣了,姐,」守璇平淡的說:「妳坐一下,很快就好,妳明天就要去臺北——」
「妳放心,媽一定借得到的,」守璇好懂事。「這是妳最後一學期,爸的薪水可以每個月抽一點去還!」
「輸了又怎樣?贏了又怎樣,」她笑得迷人極了,「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讓我算算看,買一件料子好一點的起碼四百,工錢二百,鞋子也要四百,我要買第XX的,」她一口氣的說下去。「那麼,至少得有一千,能多些更好!」
「可宜——」他上前一步,他死一百次都不能贖回今晚的大錯。「可宜原諒我!」
「我不管禮貌,我只要陪著妳!」他堅定的說。
「不是,妳——別管,妳拿著,」他誠摯的把錢塞到她手裏。「吃完飯去告訴伯母,別去找放高利貸的王太太了,到了臺北我還能再給妳些!」
她開始煩惱了!
「如果——你不說去那裏,趁現在還不太遲,我要進去了!」她困難的強板起面孔。
「那麼——就別回去吧!」
「那麼——」她眼珠一轉,避開他的臉。「先去申請,得到許可再來吧!」
「妳的謬論!」他笑起來。
「去嗎?」他不置可否。
跳舞的人都散了,各自回到座位上,舞池中只剩下他們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互相考驗、打賭,所有的人只知道她是劉愷的女朋友,他是依美的男伴,他們相擁著站在舞池裏,不是有點太目中無人?太——那個?
很好的,汽車把他們送回臺北,停在國賓酒店的門前,她望著他,帶著一絲詢問的眼光。
「錯了,這不是想得遠不遠的事,這是我的夢,做了十幾年的夢,」她搖頭。「我根本沒想過畢了業要做什麼,可是我有信心,我一定能接他們去臺北!」
她挽著他,親熱的和他同出校門,搭零南公車直去西門市場。
經過掙扎,經過奔馳,經過原始的曠野,喘息、呻|吟、歡樂全部停止,停止在一個寂靜縹緲的真空地帶,一剎那的痙攣,他們從雲端摔下來,美麗的幻景消失了,現實是醜惡的!
「我會接他們出去!」她揚一揚頭,充滿信心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望著他笑。她真聰明,這比回答更好,不是嗎?
她柔媚的笑一笑,爽朗的仰頭飲盡杯中酒。雖然她不會喝酒,但她要試,不只喝酒,她要嘗試許多她從沒做過、看過的事!包括精神上的、物質上的,和——情慾上的!
唱片停了,舞池的人都回到座位。下個曲子還沒開始,許多人在談笑。對面角落裏有一堆男孩子,他們團團的圍住一個人,似乎是個穿金色衣服的女孩,女孩的旁邊還坐著一個高大的男孩,太遠了,看不清他們的臉。但那笑聲,那體型都是誇張的、引人的。可宜突然精神一振,臉上的冷淡消失了。
他心中充塞得滿滿的,他情不自禁的笑起來,那是滿足的、感激的笑容。他自認配不上可宜,可宜太美,美得令他自慚形穢,她真的該是公主,該是皇后,像那被美國人捧得只有天上有的賈桂琳,遠比不上可宜,可宜該有個王子來配,是的,一個王子,但是——是他嗎?他永遠不能成為一個王子,做夢都不能!
「我說過,我們是半斤八兩,」他笑了笑,他雖長得帥,卻不是老實的好男孩。「誰都沒輸!」
他不能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今晚的一切簡直不像真實的,他們怎會去那種地方?他怎能那樣的對待她?似乎——是她先挑逗了他——不,不,不,不能這麼想,這簡直是侮辱她,可宜是個好女孩,他們之間是——愛,是嗎?愛?
「別擔心,我——晚上再去聽回音!」她說。
守璇是個內向型、安靜、腳踏實地的女孩,她永遠不幻想,不做夢!她不愛虛榮,她從不以為上帝或父母給予她美好的外貌有什麼了不起。可宜不同,她早熟,她滿腦子幻想,她夢想有一天會做皇后——她喜歡高高在上,她喜歡受人奉承,她極不滿意眼前的境遇,她發過誓要改變它——她能做到,一定能,因為她除了美麗,她還聰明,十分的、絕頂的聰明!
「不,劉愷,我不能拿你的錢,」她堅持著不要,她雖愛虛榮,但不貪心,她不願連累劉愷。「除非你能證明這不是你的學費!」
「你——不該這麼做的!」她深深吸口氣。
「夠了,」他揮一揮手打斷她的話。「我們是朋友就夠了,在這個地方,我們還能再找出一個朋友來嗎?」
劉愷足足呆站了五分鐘,才從迷糊、狂喜中回過神,可宜早已失去蹤影,但——那小屋裏的燈光,那參差不齊的竹籬笆,那是真實的。絕對真實的,可宜,那使他神魂顛倒的女孩子,竟主動的吻了他,那絕對是真實的!
「可宜,」他握住了她的手,眼光熾熱,跳躍著火花。「別想著還的事,我們倆——還分什麼彼此!」
「好,聽著,」_她拉到身邊坐下。「五個月家教的錢,除了供自己零用,每個月省二百存起來就是一千,昨天晚上,我賣掉了腳踏車,六百元,行了嗎?」
「沒什麼主角,都是同學嘛!」他一點也沒發現她的冷淡和異樣。「可宜,妳發現了沒有,大家都在注視著妳!」
詠蓮和陳菲對望一眼,無可奈何的聳聳肩。事實上,她們都喜歡可宜,可宜功課好,人又漂亮,是臺大男孩子口中十大美人之魁,可惜她總是那麼冷漠,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她們都不明白,可宜孤立自己,不交朋友的生活怎麼過?
「很重要嗎?」他淡淡的。
「妳羨慕了?」他凝視著她。
「是這一年裏沒碰到比她更美,又合我胃口的女孩,」他笑得好壞。「看見妳,還有什麼後悔的?」
他笑一笑,不置可否的帶她走進飯店,叫好了火鍋,選好肉類和蔬菜,才慢慢的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信封。
音樂再起,燈光暗了許多,是一曲柔和使人心顫的慢四步,劉愷剛要站起來,一個高大的、放肆的、毫不客氣的男孩,伸手向可宜,他似乎根本沒有看見劉愷。
「不必想得那麼遠,我明天能安然度過就行了!」她說:「不過——劉愷,我告訴你一件事,明天離開新竹之後,我永遠不再回來!」
蒼老的舒太太嘆一口氣,嘆息聲音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和辛酸?
「可宜,妳怎麼了?」他坐在她旁邊小聲問。
「沒有事,很好!」她勉強笑一笑,她那像混血兒的圓眼睛裏,幾乎沒有一絲笑意。「你不必陪著我,你可以去請別的女同學跳!」
她躺在床上,臺大的女生宿舍又亂又狹小,她真不明白四年來她是怎麼忍受的,忍耐吧!再過半個月,一切都會不同,她永遠不會再回這鴿子籠似的地方。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太美也是罪?」她揚一揚眉。
天都快黑了,父母都還沒回來,這個時候,每個學校都快開學,家家戶戶都在為子女的學費發愁,尤其在這雜亂的、狹小的眷區裏,那一家能借錢給他們?媽媽一定又是去找那笑裏藏刀、殺人不見血放高利貸的王太太了。
「我們走!」她說。
「伯母,別說這個,我——要回去了!」他轉身欲走。
舞會不大,頂多一百人,但地方很好,一個小型的禮堂,還有冷氣。劉愷和可宜被安置在一角,他們來晚了,沒有更好的座位。可宜有些不滿,也有些失望,劉愷自己的畢業舞會,他卻被招待得像客人,再說,舞會中的男男女女都那麼平庸,平庸得使她找不出一個可比較的對手、沒有對手的場合是怎樣的索然無味呢?
「我追了www.hetubook•com•com她一年,她很喜歡我,卻不肯信任我。」他搖頭。「這一年我都循規蹈矩,她剛剛開始信任我,肯讓我陪她來參加畢業舞會,誰知——我讓她看準了,不值得信任!」
「我不想跳舞,坐一會吧!」她無奈的。
她斜睨著他,然後,輕輕地把右手塞進他的手掌。「你們有畢業舞會嗎?」她問。
站在竹籬笆外,他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也不走,只那樣深深的、癡癡的望著她,他——要做什麼?他從來沒有這樣子過,他眼中跳躍著什麼?令人有窒息的感覺,他——不是生病吧?
他們在廣州飯店吃了晚餐,劉愷提議看電影,她卻搖搖頭,指著十字街口對面的一塊招牌。
汽車向前飛駛,是她不認識的道路,看起來很荒僻,兩邊都是稻田,連房舍都少,這是什麼鬼地方?他要帶她去那裏?根據本沒存好心!
「我會還你的,將來一定還!」她接過兩百元,喃喃的自語。她沒有對他說她要去航空公司工作的事,她有個感覺,現在不是該說的時候。
終於,大燈熄了,四周牆上的五彩小燈泡,像一群頑皮眨眼的星星,一明一暗的。主持的男同學高聲喊著要全體同學都下舞池,霎時人影晃動,所有人都站起來。劉愷對可宜笑一笑,握著她的手帶她進池,是一首緩慢的抒情曲子au attlir to nemener!
跳過了,可宜看清楚了他們,金色女孩和她那身衣服完全不配,她是斯文的,秀氣得相當美卻不及可宜——誰能像可宜?她能把自己八分美誇張成十二分!她們是完全相反的兩型。至於那男孩,可宜總看不清他,那麼多的人為什麼總擋住他?故意的嗎?但是,她幾乎能肯定他是個出色的男孩,否則怎能配那金色女孩?
「妳選吧,」他故作坦然的說:「想再跳舞?或是坐坐聊聊?或是——去喝點酒?」
他和劉愷是不同的,完完全全,絕對的不同,他的吻是熟練的、有經驗的、有技巧的。他有資格、有理由看不起劉愷,像他這樣才算男人!
「沒有,」她搖搖頭。「你的腳踏車呢?」
「用不著信我,」他在她耳邊說。熱熱的呼吸,使她毛孔都開了。「趁大家都在跳舞,沒人在注意我們,我們從後門溜走!」
可宜從床上站起來,慢慢的開了燈。她討厭冬天,冬天就像那可惡的王太太。門響了一下,她的妹妹舒守璇凍得臉青青的走了進來。
「為什麼?怎麼回事?」他摸不著頭腦。
「我們——還是去看電影吧!」他想站起來。他不是假道學,他覺得這地方對可宜是種侮辱。
「停課了!」他走到她面前,低聲說。他不是那種哇啦、哇啦的男孩。「就快畢業了!」
手腕上是隻舊的、泛黃的、古老的錶,是他戴了十幾年,還是他父親用過再轉給他那隻錶,她呆了一下,怎麼回事?那隻新亞米茄呢?
「話是這麼說,可是對我自尊心交代不過,」她微笑一下。「同學都在談從外國帶的衣服、鞋子!」
「妳一直說想吃沙茶牛肉,我請妳!」他說得很豪氣。
可宜忍了忍那失望和難受的情緒,她是堅強的,沒有什麼能打倒她,是的,什麼都不能!即使連一毛錢都沒有,她明天也會去臺北,她不能放棄這最後的一學期,她知道,這是她憑著向上爬的梯子!
「我姐姐從美國給我寄來一套禮服,我嫌它太老氣!」瘦的那個說:「妳知道我姐姐拿到博士還不結婚,一個標準的老古板!」
劉愷暗暗皺著眉,可宜——似乎有些改變,半年前接受他一千塊錢時和現在完全不同,現在——有些貪心了!
「有一點事,」劉愷聲音很低沉,很老實。「妳——能不能現在出來一趟?」
「你——要我回去?」她的眼光從眼角溜出來。
「無所謂,我們是同類,我也不相信妳!」他說。
她還矜持著,對於男女調情的事她幻想過許多,但沒有經驗,有第三者在場,她仍覺難為情。他的手卻壞透了,輕輕、悄悄的在移動,她推了兩次,推不開,作狀的瞪他一眼,就任他去了。他的手給她一種新的、奇妙的、說不出來的感受,上帝創造男女,必定有美好的旨意,男女注定是相對的相互而生的!
「妳不是也想得很遠?」他反問。
「我懂得妳的意思,別擔心,」他溫和的拍拍她,他那沉沉重重的感情,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回臺北多當兩個家教,一個月就贖回來了!」
他掉頭就走,幾乎連一秒鐘都沒有停留。她的反應那麼快,她跳起來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噓!」他用手指對住了她的口。「別讓司機懷疑,我告訴他我們是夫妻!」
他再笑一笑,笑得真誠極了,他是個固執又死心眼的男孩,他無法忍受可宜拒絕他的幫忙。
「劉愷——」她叫。她心中好亂,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抓住他,在她生命中,他第一個說愛她?或是因為——對錢的感激?她分辨不出,她只是抓住了他,在他轉身的一剎那,重重的短短的吻他一下,反身逃進竹籬笆。
她輕輕擺脫他,向路邊走了幾步,然後停在一條狹長的樓梯下。他抬頭望望,一個旅館的招牌,旅館——他愕然止步,可宜要他——去那地方?他的視線移向她,他再也不能動彈,再也不能反抗,他深深的、癡癡的愛著的女孩,那樣——渴望的望著他,他該怎麼做?
「不,」她立刻裝出一副笑容。「我回宿舍換件衣服,十分鐘就出來!」
天已全黑了,昏黑的燈光下,舒太太幫忙把晚餐端出來,一家四口圍著方桌坐著,空氣顯得出奇的沉悶,大家都是心事重重!
果然,她輕盈、美妙的舞姿,那有意無意的挑戰,引起了她對手的注意。對手,不是嗎?他們甚至互不相識呢!
她獨自走進宿舍,他在門外等著,頭頂的陽光曬得他發昏,他有時真想不通,男孩子辛辛苦苦,任勞任怨的,只是為了女孩子?為了愛情?
舒可宜彎著腿,縮著膝呆坐在床角,地上有她簡陋的行李。明天,她將回到臺北的學校,去完成她最後一學期的大學課程,可是,她那一筆為數不多,卻拿不出來的學費,至今尚未張羅到!
「別擔心,失望永遠打不垮我!」她伸一伸手。「我是在失望中長大的!」
「我該不參加嗎?」可宜冷冷的,沒好氣的。她倒不是因為詠蓮談衣著、鞋子的事,主要的,可宜有個怪脾氣,她不喜歡跟女孩子打交道!
「我沒有超過預算吧!」她愉快的壓低了聲音。
她搖搖頭,他說得很好,可是她仍覺得不該,劉愷的意思好明顯,他說他們該不分彼此,他暗示著什麼,對嗎?但——那可能嗎?她完全想不出有什麼關連!明天要繳學費,算了,由他去想吧!將來,她無論如何要想法子報答他的!
音樂響起來,是一首靈魂曲子,劉愷搖搖頭,他的老式舞技已糟透,新潮舞簡直不敢想。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頭髮長長的男孩子,一個箭步搶過來。
「擔心什麼,妳隨便穿什麼都是最美的!」他說。
兩個人有同樣的心意,事情就好辦得多。
「別呆呆的望著我,走了嗎?」她愛嬌的。
「我們去——那裏?」她問。
「費立——」她沉著臉說。
「告訴你一件事,我跟你走出來,劉愷會恨我一輩子,」她嘆息的說:「他對我很好,我們從小就認識!」
「是嗎?怎麼來的?多少?」她一連串的問。興奮的情緒使她臉都紅起來。
「信不信都無所謂,我不在乎她,」她故作不屑的。「她不是我的對手!」
「好,我想到好去處了!」他拍拍她,然後對前面計程車司機低聲說了幾句話。
「我不會放過妳,不管妳是誰!」他環在她腰上的手更用力,咬著牙說。
「好!」劉愷偷看一眼可宜,轉身就走。「再見!」
「能慣壞妳的機會不是人人可得的!」他摟著她的腰。「我只能說是我的榮幸!」
「慢著,」舒太太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你和可宜從小是好朋友,你對可宜好我們也都知道,」停一停,慢慢又說:「我希望你們一直好下去,懂嗎?孩子!」
「鞋子呢?我聽人說第五街的不錯,就是貴一點!」瘦的又說。
從媽媽的臉色,她已能了解一切,難道連那個吸血鬼王太太都不肯借?
「你等我穿件外套!」她轉身進屋。
「猜得好,妳敢跟我冒一次險?」他半瞇著眼睛,他始終盯著她,很難有她這種又美又夠味的女孩。
規則、平板的日子像一灣溪水,悄悄地就溜過了,等可宜警覺到要抓住它的時候,已到了學期的盡頭。
她閉一閉眼睛,柔媚的,醉人的光華盈盈流轉,他昏眩了,幾乎克制不住的吻上去,在她面前他總是那麼難以自制。他不能——這兒有許多人,他不和*圖*書能,即使只是吻——
「只是一隻錶,不是嗎?」他毫不在乎的。她突然記起了他當時收到這份禮物時的狂喜,他真能不在乎?「它比不上妳前途的萬分之一!」
跳舞的人不多,越多就越沒人敢下場,這是個機會,可宜難得的機會。這個長頭髮的男孩靈魂跳得好極了,跟可宜十分相配,她不能放過這機會。她——似乎以那金色女孩和她身邊的男孩為對手了!
冬天是個現實的季節,它把貧富之間的懸殊,毫不留情的分別出來。窗內錦衣美食的歡笑,和窗外瑟縮牆角,互相依偎取暖人們的悲涼,是個強烈的對比。北風呼呼的吹,它一點也不憐惜那些窮孩子。
吃了半碗飯,竹籬笆外面的門鈴響起來,可宜迅速的站起來,她有預感知道誰來了!
「明天我不會再見你!」她不認真的斜睨他一眼。
火鍋裏熊熊火焰染紅了她的面頰,眼中的光芒盈盈流轉,她像一個發光體,渾身散發著引人的青春光芒與活力,她照亮了四周的所有人。男人的眼光是羨慕,女人的眼光是嫉妒,在每一個地方,每一種場合,她不用出一聲,自然會成為全場的中心人物。她看著對面的劉愷,這老實而深沉的男孩掩不住眼中的感情和醉意,他愛她,她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他就愛上她,沉默的,用心靈去愛,她呢?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愛不愛他,只是,她滿意於他的愛!
兩個工管系的女孩子低聲在談著,她們的聲音很小,可宜卻聽見了,她們不談出國,不談就業,卻談起不為可宜重視的畢業舞會。她們從衣服、鞋子說到髮型,又從舞伴說到最新的舞,好像這次舞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參加的都是全世界的王公、貴族一般!
她的眼中流轉著一抹灼人的光芒,這些日子來在她體內澎湃的慾念又往上冒,她控制不住。尤其面對著一個這樣的男孩,他們靠得這麼近,能互相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對方的呼吸、對方的心跳。她的神色越來越柔越來越媚,令人心動的笑容從唇邊綻開,她的手臂也不再推拒的繞到他脖子後面。
「你——賣掉腳踏車以後怎麼辦?」她問。
「我的學費還沒弄好!」她聳聳肩,她從不瞞他的。
「那——沒事了,」舒太太說:「早點回去休息,明天你們都得走!」
「你不後悔?你為她循規蹈矩地過了一年?」她反問。
「你——有錢?」她意外的。
「緊張什麼?我不相信妳沒有去過。」他不屑的冷笑。「北投!」
「有事?」她問。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
「粉身碎骨嗎?我不怕!」他的臉晃到她面前。
「幾點鐘的車?」她習慣的抬高他的手。她一直沒有一隻手錶,而他在半年前接到美國舅父寄來的一份禮物,那是一隻全新的亞米茄錶。
「預備好了?什麼?衣服嗎?」她叫起來。
「這是什麼怪地方?妳來過?」他疑惑的望著她,她的臉迷迷濛濛的,卻特別美。
她推開他,似乎清醒了,眼中燃燒的火焰更熾熱,她凝視著他,突然抓起冰冷的桔子水,猛地喝了幾口,然後那麼果斷的站起來。
推開門,冷得她打了個哆嗦,她咬著牙根衝進寒風,竹籬外是她熟悉的修長影子。
她不出聲也不回答,她以狂熱的行動來表示,她吻他,她咬他,她的指甲陷進他的肌肉,她像乾渴的沙漠客,突然見著了水泉,她瘋狂的、忘我的再也不肯放手,她彷彿要整個把他吃掉。她喉嚨裏有一種古怪的、原始的聲音,她似乎在享受,又似乎在嘆息——
「別傻,」他握住了她的手臂。「那書呆子配不上妳,我們走!」
「畢業了,就要入伍受訓,腳踏車有什麼用?」他毫不在乎的。「我願妳是畢業舞會的皇后,花一千二百塊錢買一次虛榮也是值得!為妳!」
「你的錶——」她掩住口,不使自己再說下去。她完全明白了,她不笨,平日連一元、二元都要計算一下的他,今天怎會突然闊起來?那一千元,那一餐沙茶牛肉,她的心扭緊了。「你——賣了它?」
「劉愷!」她揮揮手。心中突然有個奇怪的感覺,每次她在有急需的時候,他總是及時而來,這一次——「今天怎麼會來?沒課嗎?」
「可宜——」他說不出話。那感覺不是滿足,而是一锺徹底的失落。「劉愷,」她用一條被單遮住赤|裸的身體。「到現在,我才沒有負債的感覺!」
侍者走開,不到一分鐘就把桔子水送來,並收了錢。
她冷冷的四周望望,可不是,男孩子女孩子都盡往她臉上、身上瞧。難得有這麼出色的女孩子,他們似乎都在說,劉愷,何其幸運啊!
「走,讓我現在陪妳去買,」他推開她,突然跳起來。「我們還有錢吃一頓,看一場電影!」她慢慢地站起來,顯得——有些失望。他連接吻都怕,說什麼癡心?說什麼愛?真正的男人不是這樣的,他們風流瀟灑,敢做敢為,那像他——
「兩杯桔子水!」可宜搶先吩咐。
「又在想什麼?你這個人心眼兒太多!」可宜說。
「看,」他打開皮夾,一疊整整齊齊的鈔票放在那兒。「這才是我的學費,妳放心拿去吧!」她猶豫一下,她說不出心裏的感激,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他及時伸出援手,何況他並不富有。這筆錢——算了,別想,也別問,接受就接受,以後想法子報答他就是了,他這種人絕不會有不正當的錢!
「你要試試看嗎?」她挑戰似的笑一笑。
她的白色素竹圖案新裝是一襲高腰的短裙,那朵高貴的東京玫瑰放在高腰處,紅白相間,雖不是雅緻的顏色,卻最搶眼。短裙非常適合她,她苗條卻嬌小,短短的裙子使她顯得活潑、清新。那淡淡的化粧,那攏在耳後的頭髮,和那盡在不言中的笑意,劉愷有半分鐘的時間講不出話來。
她暗暗嘆一口氣,不知怎的,她竟不能接受劉愷固執的情意,她突然覺得,他——是她的負擔。
劉愷打開了那間不算小的冷氣房間,一張觸目驚心的大床,一間相當乾淨的浴室。
她不說話,繼續往前走,她有一種感覺,她不該拿這筆錢,她說不出為什麼,似乎——她對劉愷將永遠無以為報,她會永遠負下這筆債——
他們沒有坐車回臺大,九點鐘還不很晚,十一點還有一班公路局的車可以回木柵,她願意走走、散散步——就由她吧!畢業後他去服役,他們不可能有許多相聚的時間,何況,剛才的事,總該有個解釋!
「那個瘦瘦的書呆子是妳的男朋友?」他眼睛一亮,她比他想像的難惹。「他好像在嫉妒了!」
「是嗎?」可宜自嘲的笑。「一毛錢都沒有!」
她不理他大踏步走出去。完了!完了!可宜真的發怒了,他該怎麼辦?
「我——遲早都是你的,」她擺動一下身體,消滅了他最後一絲理智。「我們——」
「不,當了!」他平靜的說。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得見他平靜的聲音,十分平靜。
他看著那塊招牌上的字,「月光古典音樂純吃茶」,這是個什麼地方?聽古典音樂,倒也不錯。他握著她的手,穿過了一條狹長的樓梯,經過一道珠簾之後,站在一處暗得只能看見一呎內景物的地方。一個女侍過來領他們到一個又窄又擠的小卡位上。
她笑一笑,十分奇特、十分陌生,卻令他的心不由自主激動起來。他看著她的笑容,她眼裏似乎拋出了千萬縷絲條,每一條都纏住他、捲住他,越來越緊,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她似乎已完全控制了他。
「我會盡力,伯母放心!」他說。
「別回去?」他吃了一驚,她說什麼?不回去住在那裏?他們不能坐在校園裏通宵,何況就快畢業了,他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妳——」
「怎麼關心起腳踏車了?」他笑起來。「我情願妳多關心我些!」
「你的心真髒!」她說,臉上已有笑意。
「負債?」他驚得一身冷汗,她在——
「我們——走吧!」
「我們也是!」她用手掠一掠腦後的頭髮。「宿舍裏好煩,待不下,出來走走!」
他急忙追出去,經過珠簾,經過狹小的走廊,經過又長又黑的樓梯,落到街上,他看見她正背對著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
「我們來考驗一下誰不說真話。」他盯著她,「站在舞池裏看誰緊張!」
「都是同學,還沒來齊!」劉愷搓著手,很興奮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淫|賤,她只是無法不想那夜,那情形。那種感覺像一條細細的鍊子,緊緊鎖住了她的心靈,她無法掙得出來,她也不想掙脫。雖然只是一次,她喜歡那種感覺,那令她每一根細微的神經、每一個細胞都舒暢,都歡愉。經過了那夜,她已不再是處女,她不在乎,她一點也不後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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