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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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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有人在敲門,是早餐送來了吧!她應了一聲仍然看著窗外。門響了,有人進來,卻沒聽見他再出去,她想起是要在賬單上簽字的,一轉身,她看見了費立!
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出其不意的迅速拉開房門,他吃了一驚,房門口站了一個人,黑暗中看不真切,似乎——他正想出聲,一個軟軟的、濕濕的、溫暖的唇壓住他的,他所有的血都往上衝,一陣熟悉的幽香,增加了他的勇氣,他沉默的用力拉她起來,並關上房門——
她分辨不出,男女之間真有一種令人迷糊的愛?
「哦!」可宜不置可否的。真的,她幾乎忘了劉愷,他還來做什麼?他不生氣?對他,可宜一點也不覺得再有歉疚,不是嗎?她已償還了他。
費立已經先回來了,他剛洗完澡在客廳裏調酒。這半個月來,他們倆簡直難碰面,空中小姐受訓的時間,不同於普通職員,每次可宜返家,他不是夜遊未歸就是早已入睡,半個月使他們有種久違了的親熱感覺。
他嘆了口氣,他是該受點折磨的,女孩子對他簡直太容易了,使他根本不需要去浪費感情。可宜不同,完全不同,她似乎溶解了他被冰封的愛情之門!
她笑一笑,把手臂伸進他的臂灣裏。無論如何,她喜歡這種讚美,即使是虛偽的。
「你不相信惡有惡報的話?」她問。在男女感情上她殘酷、自私,但其他方面,她是善良而溫純的。
「起來,我討厭看你這樣子,」她拍拍他。「無論如何你放心,我從沒打算嫁給你!」
他體貼的用大毛巾替她披上,又幫她抹乾頭髮上的水,對於侍候女孩子,他有獨到的工夫和經驗,殷勤而不著痕跡,任何女孩都喜歡和這樣的男孩在一起。
她匆匆在白紙上潦草的寫了幾個字,外面太陽好大,她不能讓費立等太久,她必須儘快出去!扔開紙筆,她像逃跑一般的衝出去。穿過長長的走廊,她終於是出來了,她深深吸一口氣,她有一種獲得自由的感覺。定一定神,她看見樹蔭下的費立!
「劉愷吧!」他說。
她閉上眼睛,愛,又是愛,到底什麼是愛呢?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愛的感覺?她知道愛和喜歡不同,但——什麼是愛?費立也說愛她,她該怎麼辦?
「對不起,貴姓?」可宜一點不含糊的。「我不記得你,我只是參加一個公司的宴會!」
可宜搖搖頭,把那張卡片塞到同事手上。
「好了!現在我可以宣佈一件事。」可宜笑瞇瞇的。「早晨去民航公司報到,他們分配我做空中小姐!」
「我們不知道妳的地址。」守璇慢慢的說:「媽媽說一妳一定好忙!」
吻著,吻著,她全身都軟化了,連一絲力氣都使不出,她幾乎抓不住池邊。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熱,這麼狂的吻過她,她覺得昏昏沉沉的,甜甜的,醉醉的。他的手似乎在她身上緩緩移動,隔著水,虛虛幻幻的,一點也不真實,身體那股奇異的、按捺不住的總要往上竄的慾念又躍躍然,但是——
費立猶豫一下,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只好進去。
「別站在我背後,我賭錢最討厭女人在後面,」他把所有籌碼一起推出去。「快走開!」
房裏只有兩個女孩在看書,都不是守璇,可宜有些失望,今天似乎處處都不對勁。
「我專程等妳,知道妳今天結訓!」他跑到她面前,在她額頭重重吻一下。「怎麼慶祝呢?」
可宜的行李很簡單,她把舊書、棉被和舊衣服一古腦兒全裝進一個大帆布袋,託宿舍裏的校工替她寄回新竹家裏,隨身幾件衣服、化粧品都裝在一個小箱子裏,她那樣子簡直像去蜜月旅行!
「我算男朋友嗎?」他的臉皮真厚。
「這是我的名片,」他遞給她一張小卡片,左手食指上有一粒花生米那麼大的鑽戒,和他口裏的金牙互相輝映,「我很高興認識妳,妳的名字——」
「原來——是妳,」他歉然的。「我不知道,我以為是別人,可宜,你知道我輸了好多——」
「在那裏做事,今天怎麼不上班?」舍監拉著她問。「看妳打扮得像個小公主一樣!」
「我不喜歡這裏,每個人都像戴了假面具!」她說。
她和費立就這麼半公開的同居著,航空公司裏外國人多,同事多半受洋化教育的,對他們這一對不正常的情形,也不以為怪,歐美整日鬧什麼新潮、性解放,同居,只不過是件落伍的玩意兒。
她匆匆回到機尾的廚房,再也不肯去那個客人附近。到了花蓮,客人們陸續下機,她也就把這件事忘了。在機場休息了半小時,隨著原機再回臺北,她心裏一直想著費立跟她約好今晚參加一個宴會的事。
「謝謝!」她冷冷的哼一聲,調頭就走。真無聊!
「對你很重要嗎?」她移動一下,柔軟的手擱在他胸前。
費立從房裏衝出來,他手裏多了一個旅行袋。「走吧,要去就快,趁著陽光好多玩一陣,」他興高采烈的。「晚上還可以顛——」
她走出去,砰然關上門。她彷彿聽見那個姓施的在咆哮著,她聽不懂他在罵什麼,算了,懂不懂又有什麼關係?那傢伙永遠不敢再來麻煩她了!
「隨便妳怎麼說,妳都對,」他恢復一些活力。「只要妳跟我回去!」
她虛脫般的靠在粗糙的石牆上,強忍住眼中的淚水。她是個壞女孩,不該流淚的,更不能讓費立看到,她怕他那張嘲弄的臉!劉愷是個好男孩,和她永遠不相配,她不能也不願害他,她這麼做但願沒做錯!
可宜不出聲,只那麼冷冷的、定定的望住他,她眼裏的光芒似乎已知道一切。但是,她什麼表情都沒有,沒有生氣,沒有埋怨,沒有關懷也沒有責備,那眼光使他的心一陣陣的冷起來。
「找舒守璇嗎?」一個女孩子細聲細氣的。「妳一定是她姐姐,妳們好像,她恐怕在農業館那邊!」
「不必管誰說的,姐——我不懂妳。」守璇搖搖頭,她不看可宜,但她聲音真誠,眼光惋惜。「妳不愛劉愷不能勉強妳,憑妳可以配世界上最出色的男孩,妳不該跟那個——費立——這樣下去!」
可宜實在忍無可忍,那有這種一廂情願的事?她看見同伴在笑了,她個性剛硬,她無法再考慮得罪客人的後果。
那對情侶模樣的人被嚇了一跳,轉過臉來,不是守璇是誰?她睜大了眼睛,臉都羞紅了,她沒想到可宜會來找她,看著可宜,她手足無措起來。
「我卻喜歡見他,」他移動一下。「看失敗者的沮喪是一種享受!」
「你先進去,費立,」可宜機警的。「我和劉愷有幾句話說,很快就能說完!」
「不,不,不,朋友不談錢,」他大搖其手,賊兮兮的眼光直在她臉上、身上巡逡。「朋友不談錢的!」
「太遠,去陽明山游泳池!」她說。她沒去過,聽林詠蓮說那兒很高級。「那裏水很冷,人也不多!」
她叫了一部車回家,這個沒個根基的家總是空的,費立還沒回來,屋中靜得可怕,道算家嗎?它只是一個殼子罷了,是她和費立睡覺的、安身的地方,看看吧!怎能算個家呢!屋子裏甚至沒有爐子!
什麼?最起碼的一百元!!無所謂!!怎樣的無所謂?費立一個月賺多少錢?五千?六千?怎經得起他這樣的豪賭?起碼的一百元?換句話說,一晚的輸贏總在十萬元上下?費立——他發瘋了嗎?
「舒守璇講過,」男孩子的話還有幾分稚氣,看他連名帶姓的稱呼守璇,「妳是空中小姐!」可宜笑一笑,她知道這是份令人羨慕的職業。
費立上前一步,可宜及時攔住他,她和劉愷間的事,不需要別人插手,她自己能解決。
「舒可宜!」她瞥一眼卡片,頭銜真不少,全是董事長之流的。「沒事了嗎?」
可宜有一陣子難堪,她不在乎別人說她和費立如何,但是守璇,她的妹妹——她將怎麼自處?
可宜不再說什麼,這不是件大事,錢嘛!小意思!她注重的享受人生,是及時行樂,錢不重要,有也好,沒有也好,有什麼關係呢?她現在沒有錢,不是一樣能住好房子嗎?錢,對一個家庭也許是重要的,但絕不是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
「試試看,我的肉有毒!」她笑著說。
「沒關係,說吧!」他像有恃無恐的,天下真有不要錢的女孩?
「錯了,妳永遠不會想結婚的,」他好有把握。「要賭嗎?」
「妳和男孩子做過愛嗎?」他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狀。「妳敢嗎?」
「陳菲——」可宜受不了陳菲的話。她沉下臉,但是她忍下那股上湧的氣泡,聲音也低下來。「我和劉愷的事妳們不會懂的!」
「空中小姐呀!」舍監大驚小怪的。「我早就知道妳行,不聲不響的比誰都厲害,做空中小姐可不簡單嗍啊!」
痴情的人是傻瓜,付出去的感情,怎能收得回來?「你走吧!永遠別再來,」她再說:「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任何牽連,你該明白的!」
「是嗎?」她漫應著。她心裏也有同感,癡情的男孩是傻子,但她不願說出來。「還有一種人更傻,專心的只愛一個女孩,一心一意的結了婚,哈!用條繩子綁死自己!」他笑。
一翻身,她醒了,電話鈴也停了。她發現自己住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怎麼回事?她甩甩頭,她想起了昨晚,昨晚的爭執,昨夜的磨擦——她住在酒店,她一夜沒有回去,費立呢?…………現在怎樣?電話會是他打來的嗎?當然不會,他怎會知道她住在這兒?費立——唉!她雖然不愛他,至少還關心他!
推開虛掩著的門,她慢慢走進去,客廳中仍有燈光,費立握著空了的酒杯,沉默而嚴肅的望著她,她忽然覺得一股莫名的煩躁,她再也控制不住洶湧的淚水,掩著臉,她失聲痛哭。
「悲劇,悲劇,」他誇大的躺下來。「我簡直不能忍受!想想看,什麼丈夫才能容忍妳?」
「可宜,什麼事呢?妳臉色好難看!」他說。
「妳用不著這麼急離開!」可宜看著妹妹。「我們九個月沒見面,總該有許多話聊聊!」
來接她的不是公司的汽車,而是一個並不相熟的男同事。那個男同事叫魏彼得,專門替空中小姐們安排班次的,見過幾次面,但可宜不喜歡他,他總是有副不懷好意,老奸巨滑的笑容。可宜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今晚的宴會莫非有點古怪!
「謝謝妳,我會記住妳的話,」可宜拍拍她。她們一向都是好朋友,臨別之時,可宜也不想拒人千里之外。
「小忙?」可宜冷笑一聲。「董事長的小忙就是給了他不少好處吧?」
門開了,費立垂頭喪氣的走進來,敞開著衣領,散亂著頭髮,眼中還有紅絲,他怎麼了?喝酒?賭錢?他顯然沒想到可宜會坐在客廳,看見她,他慌忙掩飾那份窘態,誰知越掩飾就越糟,他甚至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
「妳——」姓施的驗色變得好難看,她是故意作弄,她明知那是不可能辦到的,她在出他的醜,是嗎?
他臉上的肌肉又抖動一陣,依然不出聲。
「我想——至少別在這種情形下見面,」她不示弱的。「他不會喜歡見到你!」
「我——」他氣焰消失了,他在幹什麼?
「劉愷嗎?」費立不屑的笑笑。「他還來?不肯承認失敗的是傻子!」
「等一會兒——上十樓香檳廳坐坐?」姓施的試探著。
「行了,舊的都寄回新竹了!」她笑一笑。幾天的交往,費立完全收斂了第一次的狂妄和不懷好意,尤其知道她將是他的同事之後,態度改變了不少,或者不是改變,而是隱藏吧!
轉一個彎,她信步走向同位素館,前面有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在榕樹下談心,似乎有點眼熟,她也沒注意,走過了才突然想起來。
「我當初申請的是地勤,他們卻派我空勤,薪水多三倍,」她聳聳肩,開玩笑的說:「怕埋沒了我這天才吧!」
一輛計程車迎面而來,她攔住了,迅速跳上去,不再理會他,關上車門揚長而去,讓他去賭,去威風吧!她以後再也不要見他,再也不管他的事。
她把一小盤點心送到一個客人面前,猛不防那人抓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驚,怎麼有這麼不懂禮貌的人?她用力抽回被握住的手,惱怒的脹紅了臉,她看著那張不懷好意、有幾分邪氣的臉。「你有什麼需要我服務的嗎?」她沒好氣的,連職業性的笑意也裝不出來。
「沒事,沒事,」他笑得好邪惡。「到了花蓮我想請妳一起去吃晚餐!m.hetubook.com•com
「忘了嗎?」她毫不激動。「我說過,我是還債,人情上的,物質上的,我用我最寶貴的東西還了你!」
「你別繞著彎子罵人,我明天開始跟飛機,誰死了!」她沒好氣的,這時,她對劉愷真是沒有一絲留戀了。
「沒問題,妹妹留得有兩件在這兒,妳一定合穿!」他轉身回到他房裏。
「下次再這樣,我不會原諒你!」她無法使自己更嚴肅。
「哦,來了!」可宜整個人跳起來。「記得催校工替我寄行李回新竹,我走了,會再來看妳們!」
他呆一呆,他了解可宜的脾氣,她絕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她會跳起來大叫大嚷,如果她真是清白的話——他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來,他盼望可宜回心轉意跟他回去,他盼望可宜跟那個姓費的花|花|公|子之間什麼都沒有,他失望了,不,絕望了,他們那樣親熱摟抱著回來,他們住在一幢房子裏面——這說明了一切。他控制不住心中欲爆炸的怒火,他竟那樣語無倫次的罵了她,他不是要這樣的,——可宜,可宜,難道就此永遠離他而去?她甚至不顧他是第一個得到她的人?他愛她,他愛極了她,只要她說肯跟他走,他絕不計較這半個月中發生的一切,即使她和費立的——同居。
「嫁給我?什麼樣的女孩又能容忍我呢?」他坐起來。「全世界的人都像你的話,人類很快的就絕種了!」她說。
可宜眼珠溜溜一轉,所有的人都靜下來,沒有女孩這樣坦白、開門見山的開條件!
他熄了燈,關好門窗,慢慢回到他的臥室,愛一個女孩子就不能傷害她,他能等,他有信心,總有一天能得到她的。只是——酒精和被挑起的情慾,使他今夜無法安眠!
客人也不多,四對男女已坐在那兒聊天,似乎都有些面善,必是在什麼社交場合見過面吧!可宜孤單的坐在那裏,男人的眼光雖然不停射向她,卻沒有人過來陪她聊天,似乎有什麼顧忌似的,這不奇怪嗎?而且,可宜越來越覺得這種宴會跟公司拉得上什麼關係?公司要她來這兒呆坐?難道是魏彼得——
「十月——」可宜看看日曆,是臺大開學的時間。「真好,什麼系?妳該早些通知我,我好去接妳!」她仍然興奮。
這個時候,還有誰有散步的雅興?她抬起帶醉意的眼睛,她呆住了,從暗影裏走出來的人竟是——劉愷?他——像具行屍般的站在那兒,僵僵的,直直的,臉上的肌肉,像被冰封住。
「上帝嗎?或是因果?」他不屑的。「騙人的!我才不相信我會下地獄!」
半個月後一個美麗的黃昏,可宜從一連串繁複、忙碌的訓練課程中解脫出來。她心情特別好,明天開始,她將正式在國內航線上隨機服務,而且,她領到受訓期中半個月的薪水,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賺來的錢,她有無法形容的喜悅。
費立不是聽眾,他和幾個男同事在一邊玩撲克牌,玩得聚精會神,可宜沒有注意他,玩玩撲克沒什麼了不起,大家又都是同事。漸漸的,圍著她的男孩子越來越少,都轉到桌邊去「觀戰」,她才開始發覺,他們並不是普通的「玩」!
「別再來孩子們的玩意,」他笑著說:「我們做一些成|人|游|戲吧!」
舍監還認識她,朝著她猛笑。這個好心的老婦人,一臉以為可宜中了愛國獎券的神氣,可宜在學校時,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
「是嗎?」她抬頭望天,暮色已漸漸聚攏。她站起來。「回去了吧,我有點冷!」
「姐,找我有什麼事?」守璇總算鎮定一點。
那是一段吃力的、艱辛的、狂放的、不顧一切的路程,他們喘息著、呻|吟著、掙扎著走完它,路的終點竟是那樣平靜,安適與美妙,足足抵過路途上所有的艱辛,困苦。黑暗中,他燃起一支煙,藉著那微小的亮光,他看見那張迷濛的、美得令人發抖的臉,那將屬於他了,他拉起一張被單蓋住那柔美的線條。
他在開門,真要命,燈光太暗,她又整個人倚著他,鑰匙怎麼也插不進,她正想站直了,她聽見背後有一些聲音,是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弱肉強食,妳懂嗎?」他不在意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
她不動聲色的捏住那粒籌碼,雖然她管不著他,他輸的是自己的錢,但是——好賭,尤其是這種豪賭,將會是他的致命傷,即使他們只是朋友,她都該提醒他!
「妳每個月寄的錢比爸爸三個月薪水還多,家裏也變得很寬裕了。」守璇笑得好勉強,「眷區裏的人都羨慕爸、媽有個好女兒!」
「我覺得妳簡直誤解了畢業兩個字。」陳菲看著可宜說:「畢業不是要妳結束、拋棄二十二年的一切!」
「怎麼會呢?妳是照顧我們的好姐姐,」守璇遊目四顧,她聰明的不談這問題。「這房子是誰的?這麼漂亮!」
「這是你的事,費立,我真的不會管你。」她說得真心,「我只是想提醒你,豪賭對你無益!」
「我有條件!」她笑著壓低聲音湊近他。
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他強忍住胸中怒火。
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根本不理他們,眼光定定的停在傲然端坐的可宜臉上,他似乎很得意的樣子。哼!別高興得太早,可宜不是那麼簡單就承認失敗的人!
「但是妳剛才分明在躲他,是嗎?」他望著她笑。他的眼睛彷彿能看穿她的心。
「今晚我是英國的查理斯王子!」他半瞇著眼看。
「你能嗎?」她冷冷的笑一笑,站起來。「若是不能,告訴你,憑你那一點錢,還不夠資格打我的主意!」
那個年輕的施董事長排開眾人,重新走到她面前。他知道自己弄錯對象、用錯手段,可宜不是用錢能買到的,他承認失敗,但不死心,他也有個怪脾氣,凡是他喜歡的女孩,他一定要弄到手!
可宜哼了一聲,惡作劇的情緒又冒起來。
她仰起頭,她不能相信,他說什麼?掉進她的網裏了?這個帶著七分稚氣,永遠油腔滑調的男孩竟說——掉進她的網裏?
「是嗎?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連連說:「沒辦法改變嗎?」
「妳難道不想問我今晚去了那裏?」他壓低聲音。
「好!不說,逗逗妳的嘛!」他見風轉舵。「我們去碰碰運氣,賭它一賭!」
他有些為難,人家姐妹的事他不該參在裏面,又不忍拒絕守璇那柔柔的、似有所求的眼光。
出了公司,她立刻到郵局去,把半數的錢寄給媽媽——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她不願回的家,也永遠不會忘記她對家裏的諾言。然後,帶著滿腔興奮和驕傲,回到那個不屬於她的「家」!
她怔怔的看著他的臉,那張漂亮的、健康的、稚氣的臉上竟有許多真誠的關切,她有些感動,費立也許真不如外表看來那麼「壞」,第一次那晚——並不能代表整個的他,他並不很壞,是嗎?
「舒小姐——」幾個人一起攔阻。
「他有一點你永遠比不上,」她看牢他又黑又亮的眼睛。「他癡情!」
「我怕自己以後也像他的下場!」他似認真的。
「先生,請你別再跟著我,好嗎?」她站定。
「妳知道他是誰嗎?」遠遠的,一個男同事帶著異樣的眼光走過來。「妳真笨,應付他一下妳可以自己買一架飛機,他是菲律賓的財神爺!」
「再見了,若是你能有足夠的錢滿足我的時候!」她一步步慢慢地走出去,她那從容的態度,鎮懾住全場每一個人。「幾百萬美金,妳該找個什麼歌星、明星之流的女人!」
他們玩到十二點,那正是夜總會最旺的時候,可是她明天要跟飛機,她不能不早些休息。她提議回家的時候,他立刻體貼的答應,要贏得一個女孩子的心,要使她覺得你處處以她為主,處處為她著想。自然,今晚也不是可宜付賬——
「那個時候我可真的難過了一陣子,每天神魂顛倒的做出一副失戀的鬼像,」他自嘲的。「直到有一天,在一種特殊的情況下,我突然想通了,我發覺自己簡直蠢到極點,從那天開始,我再也不會為情所苦,而且永遠不會了!」
「是囉,我是說舒守璇像妳,真是妳妹妹呀!」老舍監移動一下老花眼鏡。「她比妳安靜多了,少講話,她住在十一號,哦——妳現在做事了嗎?」
「誤會?」那人的臉沉下來,真可怕,一分鐘之內變臉。「妳以我是什麼人?開什麼玩笑?」他晃動著左手,大鑽石的光芒好威風,卻也嚇不倒人!
「告訴你,劉愷,你沒有資格罵我,知道嗎?」她冷冰冰的說:「你是誰?你為什麼不先弄弄清楚?」
「荒謬,」他搖搖頭,作出一個尷尬的古怪表情。「那個時候或許太年輕吧!大學剛畢業,年輕得連自己都認不清,一個女孩子,我居然以為愛上她,要跟她結婚!」
她搖搖頭,真真假假的,有時他真像個長不大的大孩子,讓人無法可想。
「舒可宜,有人找!」舍監提高了喉嚨在叫。
「我是守璇的姐姐,」可宜和氣的笑,不知怎的,她心中竟微有妒意,嫉妒什麼呢?「知道我嗎?」
「也不能說所有結婚的人都傻,」他想一想,誇大過份會變得不真實,他的語氣緩和下來。「至少,我和妳都不是這一型的!」
「怎麼嫩法?」她賭氣的。「你胡扯!」
「小土蛋!快跟我學,否則進了公司被同事笑話,」他半真半假的說:「公司裏的那批空中小姐,全是臺北市的名花,全是角色!」
菜上完了,一大盤十分名貴、都是飛機運到的水果送上來,可宜吃了一片澳州啤梨,從皮包裏拿出香煙。像卡通片裏的動作,四、五個打火機一起送到面前,她猶豫一下,從皮包裏再拿出火柴,慢慢的自己點上,四、五個打火機一齊尷尬退開。
「是的,在做事,」可宜笑一笑。「謝謝妳,舍監!」
「你不是不要我管你的事嗎?來找我做什麼?」她早已原諒了他,嘴裏卻仍然硬繃繃的。
「你們同居,不是嗎?」他額頭暴出青筋,模樣好可怕,好可怕。「用妳的肉體去換來空中小姐的好聽名詞,舒可宜,妳真不要臉!」
「你——」可宜說不出話,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空中小姐是她憑本事考上的,費立和她之間絕對清白,她只是租了他一間房,他們只是好朋友,玩在一起,她對費立,甚至沒有戀愛的感覺,劉愷誤會了,完全誤會了,但是——她說不出話,她也不肯說,更不願去解釋,她那麼倔強,她沒有理由向劉愷屈服。
「別令我心裏難受,陳菲,」可宜笑一笑,聰明的她,想沖淡這不合適的氣氛。「我就走了,好嗎?」
「還得了?得請你去警察局坐坐!」她笑起來。
「她不肯,她比我聰明,」他苦笑。「她說戀愛可以迷糊,結婚卻要清醒,於是她出國了!」
他再翻一個身,突然聽見門外有輕微的、奇異的聲音,他迅速的坐起來,莫非——小偷?聲音停止了,似乎就停止在他的門前,若真是小偷,偷東西倒其次,別傷害了後面房中的可宜,想到可宜,他再也忍不住的站起來,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提他做什麼?他那一點能跟我比?」他自傲的。
「總有一天我會吃了妳!」他把她拉到身邊坐下。
前面是家翻修重建的觀光酒店,她讓車停下來,先安頓好今夜的住處才行。她開了一間單人房——幸好她民航公司的職員證在皮包裏,由侍者送她進去,然後,她關上門,把自己擲向床上。
「我來看一個老朋友,一個得到我全部感情的女孩子,可惜——她死了!」他盯著她,一字字的說。
長長、久久的,她睜開眼睛,推開他,在鬆開的一剎那,他看見她眼中的熊熊火焰。
模模糊糊的,她有了睡意,跟飛機一個來回的確夠辛苦,明天不用當班,她可放心的睡,放心的休息,直到她想起床為止——
「我在花蓮補了票,我跟妳一起回臺北,我請妳在臺北晚餐,在我自己開的酒店裏!」他說。好像她已經答應了似的。
汽車停在中山北路二段一條很清靜的巷子裏,是一幢新建的公寓房子,面積不大卻很謹慎、很精緻的模樣。費立住在一樓,有個小小的前院,三房二廳,小家庭的格局,但是,可宜沒看到其他的人。
「可宜,」他抓住了她的肩,很用力。他看來有些激動,或者,是酒精給了他勇氣,說實話的勇氣,平時,他總是誇張的以「壞」來掩飾自我,其實,他並不真壞。「妳使我發現一件很糟糕的事,我——掉進妳的網裏了!」
她笑一笑,慢慢的走hetubook.com•com下水。她可不敢像他那樣一躍而入,她怕水太冷,沿著水池的梯子慢慢走下去。
走出戲院,天空陰沉沉的,秋天總是這樣的,給人一種瑟縮的感覺。她無心逛街,攔了一部街車回家。
「是嗎?」她覺得有點興趣,他才說不是結婚型的。
「去游泳,晚上再跳舞!」她興致很高。
「不,我不喜歡這曲子!」她賭氣的。
他雙手環抱胸前,斜斜的靠在樹幹上。他穿著一條白長褲,一件質料非常好的大紅T恤,戴著一副「雷朋」太陽眼鏡,瀟灑而出色。陳菲她們說他是〇〇七,看他笑得那麼溫柔,那麼引人,誰說他不是?
守璇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門邊。
避開舍監,她快步走向農業館,守璇在那兒做什麼?學校還沒正式上課吧?找了一圈,沒有守璇的影子,臺大那麼大,她可沒有能力整個校園去找,怎麼辦呢?回去?滿屋子的寂寞等著她,她一定要找著守璇!
「你——」她呆住了,她從來沒遇到這種牛皮糖的人。
「相信嗎?我曾經不『舒服』過,」他伸手比一比。「而且,我也想過結婚!」
「我賺多少錢你管不著,不是嗎?」他惱羞成怒。「我輸的是自己的錢!」
她放心一點,還有幾個空中小姐會輪流來住。她身體裏雖然常有那奇異的、難抑止的愁念,但是,始終還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拉著她、阻著她,不是每個人天生淫|賤,自甘墮落的!
「走吧!」他替她扣住箱子。
「劉愷,」她忍受不住了,那眼光,那沉默是一種刑罰。「如果你恨我你就罵吧,別那麼眼睜睜的看著我!」
可宜似笑非笑的望住宗哲,望得這嫩嫩男孩子的臉都紅了,但他很沉著,他似乎並不怕她。過了一陣,可宜試探的把右手伸進他的臂彎,他呆了一下,很快的避開去,可宜輕輕笑一笑,低聲問:
可宜咬咬牙,硬生生的使自己冷靜下來,即使她千錯、萬錯,即使她真正下賤,即使她真正無恥,也輪不到劉愷來說話,他是什麼人?他憑什麼這麼瘋狂的對她謾罵?憑著那一筆學費?憑著替她做畢業舞會的禮服?他未免弄錯了,她早已還了他,她早已不欠他什麼,劉愷,他太過份了!
「是陳菲她們告訴你地址的,是嗎?」她極力想沖淡氣氛。
「你不是想用錢來壓倒我嗎?」可宜壓低了聲音。
「那——我走了!」守璇站起來。
她走過去,靜靜的站在費立背後,她看不懂他們在玩什麼,對於賭,她是絕對的外行。只是,費立面前的籌碼最少,看樣子他是輸家,他的臉上呈現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嚴肅神色,怎麼樣?很——嚴重嗎?
「慶祝妳的喬遷和找到好工作,我下午請了假,我們去慶祝一下!」他興致很高的提議。「顛它一陣!」
校園裏有不少同學,普通班的還在上課,每一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外表看來,他們是絕對適合的——或者內在更相似。高大瀟灑的男孩伴著漂亮出色的女孩,怎樣令人羨慕的一對?
宴會裏有不少相熟的朋友,是吃自助餐,氣氛很好,幾個年輕的男孩子圍住可宜問長問短——她像一塊強有力的磁石,吸引著男孩子不自覺地走向她。她談吐風趣,瀟灑自若,一舉手、一投足、一個微笑、一個眼波都那麼得體,那麼大方,使每一個男孩子都覺得她對著自己在講話。
感情!!她熄了香煙,又想到這件惱人的事了。她從沒愛過,不論劉愷或費立,她都不愛他們,她跟他們在一起,除了依賴——她幾乎說不出原因。情慾嗎?也不全對,她不了解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別叫我,我下賤,我無恥,我冷血,」她硬著心腸,她不願劉愷對她再存任何幻想,男女之間不能拖泥帶水。「這都與你無關,你明白嗎?」
可宜又好氣又好笑,讓他去做白日夢吧!可不是她讓他跟回臺北的!
「我跟他還是朋友,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她本能的幫他,這不包含任何感情。
「不,我住朋友家!」她揚一揚眉。
可宜瞪她一眼,這個女孩真是口無遮攔。
「哦——」可宜冷冷的應了一聲。她性子剛硬,吃軟不吃硬,想逼著她做什麼,簡直是做夢!「我可沒答應跟誰吃晚飯,如果這不是公司的宴會,我走了!」
他還是不響,好像除了「妳真賤」三個字,他再也不會說別的話。
好不容易到了臺北,那人賴到最後一個和可宜一起下飛機。她也奈何不了他,到底他是客人,她不會忘記空中小姐的服務規則的!
她想一想,這是個難答覆的問題,不是愛,也不單是情慾,似乎——很複雜。
可宜更難堪了,守璇比她想像的成熟、懂事得多,她說的話都有道理,只是——所有的道理都不適合可宜,她是列不按常規行駛的火車,她的道路隨時在變、在轉,她自己都把不住火車頭。「守璇,我希望有一天——妳能了解我,」可宜困難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妳說,這件事——或許我做錯了,但絕不是劉愷說的那樣,他有成見!」
打了電話,早餐十分鐘就會送來,她站在窗口向下望,擁擠的車輛,熙熙攘攘的行人。臺北市的發展真快,她記得第一次來臺北上大學時,根本還沒有觀光酒店這名詞,現在卻是一家又一家的比賽著豪華了。臺北市就像她,從一個又土又窮的小女孩,變成一個人人羨慕的空中小姐了。
「別哭了,妳好好去休息,忘了明天十點鐘要跟飛機去花蓮嗎?」他輕輕拍著她。
「妳——守璇!」可宜掩住嘴,驚喜的叫起來。
「那麼你說吧!你來找我做什麼?」她煩躁的。
「慢著!」陳菲一把抓住了她。「留下地址!」
地上有一粒綠色籌碼,可能是費立掉下去的,她彎腰拾起來,正預備交還費立,男主人輕輕的阻止了她。
「是,是!」姓施的露出了金牙,笑得很邪惡。
「條件?沒問題,妳說,妳說!」他那種不可一世的得意神色又露出來。
「別走,坐在這兒聊聊多好?」他拉住她。「聊天也算成|人|游|戲?」她只好再坐下來。
「我不欠你的,一點也不欠,」她再說:「我也不愛你,我自然可以挑選我愛的人,我愛的工作,你這樣大叫大嚷,只能——損傷你的人格!」
她皺皺眉,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男孩子。費立外表令她滿意,脾氣也好,雖然油腔滑調,卻很討女孩子歡心,但是——他好賭、好酒,她開始覺得,她快要無法忍耐他了!
「舒小姐,舒小姐。」那人一路追上來,可宜的臉張得通紅,那麼多人看著,他真不知羞。「告訴我地址,告訴我時間,我好來接!」
「回家——」可宜想著那眷區,心裏湧起一陣反感。「好,有空——我會回去!」
「他是愛妳的,我知道,」他搖搖頭。「妳重重的傷害了他,也只是想幫助他,對嗎?」
其實,那人三十多歲,模樣也不難看,嚴格說來還相當英俊,除了那副菲律賓華僑的商標金牙外,何況,他又是個大富豪之流的人物。但是,可宜有個怪毛病,第一眼看來不順眼的男孩,不論對方是什麼人,即使真是王子,她也不會回頭一顧的。
「除非你是公司老闆!」她諷刺的轉身就走。
她從更衣室裏走出來,使費立的眼睛一亮。上帝對她未免太偏愛,給她完美的臉龐,又給她那樣——的身材,嬌小玲瓏,苗條但不瘦削,尤其那兩條腿,修長而渾圓,翠綠色的泳衣,使她全身的皮膚那麼白皙,那麼細,那麼柔。她一步步的走到他面前,他漂亮的臉上,笑容越來越濃。
「怎麼慶祝?怎麼顛?」她反問。
「隨你,」她聳聳肩,朝臥室走去。「我洗澡,換衣服,你慢慢挑地方吧!」
她狐疑的拆開那封信,是用英文寫的,告訴她跟飛機的班次改了,明天才輪到她!今天晚上公司將派她參加一個宴會。原來是這麼回事,她鬆了口氣,只是,從來沒聽說過公司要派空中小姐參加宴會的!
劉愷一句話都不說,他的嘴唇神經質的在抽搐,他冰冷的、利箭般的眸子,停在可宜臉上,他的神情那樣可怕,那樣令人心驚,他彷彿已沒有靈魂,沒有生命,是個索命的厲鬼。
「謝謝妳告訴我的話,」他甩甩頭,做出一個卑視的神情——天知道像不像。「這會是我一輩子的教訓!」
「你是什麼人與我無關,沒有人跟你開玩笑,」可宜也不客氣,「你想趕去花蓮赴商業約會,你可以包一架飛機專程送你去,但不——是我當班了,再見!」
家是空的——甚至不能算她的家。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她不明白,像她這樣的女孩活在世界上做什麼?她不能做一輩子空中小姐,也不能跟費立混一世,她總該有個打算,有個目的,是——什麼呢?
「也是同事,住中山北路,上班很方便!」她說。
「舒小姐,我們說好的,」那人嘻皮笑臉,虧他還是那麼多公司的董事長。「我是扔開了花蓮的商業約會跟妳回來的!」
「我不否認什麼,我們雖然在一起十多年,我不愛你,從來沒愛過你!」她冷酷的說。
他把一包泳衣交給可宜,兩人各自去換衣服。對可宜來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有吸引力的,她再也不願想起那眷區,那簡陋的菜飯,放高利貸王太太的嘴臉,還有——劉愷,她真不願想,她要努力去忘記那段陰暗、潮濕的生活,她要抓住的只是目前!
「你以為我會怕你?」她拍他一下,翻身快速的游開。
她根本不可能愛石宗哲,連興趣都沒有,為什麼要——她真不明白,對男孩子她存著一種什麼心?玩弄?不,她並不想害人,像劉愷。報復?沒有理由,她是關心費立的,她——到底怎麼回事?
白色鑲金邊的門開了,皇帝似的前呼後擁走進來一個氣派驚人、驕傲得以為天下他最了不起的男人,可宜望一望,又驚又怒,幾乎昏倒,誰安排了這卑鄙、陰險的計謀?怎樣的公司宴會?
「可宜——」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輕鬆的、愉快的走出統一,她從來沒這麼高興過,自己雖不是個什麼好女孩,至少,她還有一點值得驕傲,她不出賣自己!
可宜衡量一下情勢,她不傻,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的,尤其像這個姓施的,不可一世的,肯低聲下氣的賠不是已難得了,她這人就怕別人軟工夫,她臉上的神色和緩下來。
「可宜——」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費立不回來,晚上有應酬。她懶懶的放下電話,他晚上有應酬,怎樣的應酬呢?
「我比守璇美嗎?」
「傻子!」他不屑的冷笑。「這年頭還有癡情這回事?他該活在三百年前!」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賭多大?最起碼的籌碼是一百元,你輸光了,那是多少?」她的聲音大起來。
「Country need me!」他嬉皮笑臉的。「而且我不喜歡到國外受苦,臺北多舒服?」
「我不知道,」他想一想。「真的不知道,妳有點不同,妳讓我想起她——當初不肯嫁給我的女孩!」
剛剛把所有客人的點心派完,客人找空中小姐的鈴聲響起來,她的同伴正在給客人加茶,她只好走過去,天!真要命,又是那人!
「我——今天才認清妳,妳不但下賤而且無恥,冷血,」他咬著牙說:「妳天生是個——妓|女!」
「別裝傻,你明明聽見我跟他的對話!」她打他一下。沉默了一陣,他嘆一口氣。
那幾對陪客的男女都驚疑的互相張望,這個女孩是什麼人?怎麼回事?從天上掉下來的發財機會都不要?天下還有比她更傻的女孩?
她坐在客廳裏發呆,完全沒有睡意。她才二十二歲,人生不該這麼乏味,以前她總埋怨窮困,現在寬裕了,她的生活一樣不能多彩多姿,為什麼?
「小姐,不能全世界都合妳的意,」他笑著。「我知道妳沒來過,至少,妳得看遍臺北市高級的娛樂場所!」
「我花十塊美金帶一個舞|女去北投,」他毫不隱滿,毫不羞恥的說:「在床上,所有女人都是一樣,何必愛得那麼辛苦?談愛情不是自找麻煩嗎?」
「五萬塊錢,別大呼小喊的,」他心情不穩定,說出來的話也就更沒倫次了。「妳以為五萬塊可以吃一輩子?」
「沒有,可以——」她想說可以租,他的聲音卻打斷她的話。
「又輸了五萬,是嗎?自己想辦法吧,反正你父親有錢!」她砰然關上房門,把他關在門外。
「女人站在後面就倒楣,你別來跟我說話——」她說。
「那麼讓我和-圖-書們一起死吧!」他站起來,縱身跳入水池。
「沒有,沒有。」那人吐著生硬的國語,看樣子他有些像菲律賓華僑。「我只是要告訴妳,妳真美!」
「交朋友不是這樣交法,施董事長,」她半諷刺半嘲笑的。「也要雙方同意才行!」
「我們跳舞!」他拉她起來。
「不知羞,劣等品種才是真的!」她搖搖頭。「為什麼不跟家人移民去南美?」
可宜心中一震,守璇口氣中隱有敵意,是她不了解劉愷和可宜的事,但——這種事也不能對她解釋的。
「我都承認錯了,以後再也不賭,再也不粗聲粗氣,行了吧。」他作一個發誓狀。
「我來看我妹妹,舒守璇,不知道她住幾號房!」可宜勉強忍住想發笑的情緒。
她不說話,他有些刺傷她,從一開始他就有些看不起她,叫她小土蛋,叫她小傻瓜,他知道她的家庭環境不好,知道她沒見過世面——她偏偏不喜歡別人看低她,看輕她,她好強、好勝,目前不行,總有一天,她一定要擊倒他,讓他知道她不土也不傻!
「在那麼大的太陽下站幾個鐘頭,妳不覺得太殘忍?」林詠蓮也說。她倆都是老實而又直率的女孩。
「沒有人要妳應酬,住在一起有個照應——」她想起和費立的關係,守璇怎能來住?「也好,我可以常常去看妳!」
「你比他灑脫,你不會像他一樣!」她有把握的。
「現在怎麼知道的?」可宜問。
「妳——不是處女!」他的聲音似乎來自遠方,似真似幻,溫柔但疲倦的。
靈與慾的結合?對他是,對她——卻未必是!
圍著餐桌坐下來,大家都對可宜另眼相看,恭維,拍馬屁,唯恐巴結不上。可宜始終冷冷淡淡的,她真沒把姓施的財富放在眼裏。自然,這樣的情形,氣氛怎好得起來?
說完,也不看她,轉身大踏步而去。他走得那麼堅定,那麼迅速,那麼忿恨,那麼憤怒,他是永遠不會再回頭的了,她知道!
推開門,守璇走了,可宜呆呆的發怔。離開或結婚?都不是她想走的路,怎麼辦?
他不響,只那麼用卑視的、仇恨的、又似乎有愛的眼光,定定的凝視住她。
她是有點不安,她發覺她竟開始了解他了,在暮色中!
他像被打倒的不倒翁又彈起來,他掙扎著。
「謝謝你,費立,」她抹乾眼淚,眼睛經過淚水的沖洗,更黑,更迷人。「你比我想像中的好許多!」
今天還好,一個日本旅行團佔了一半座位,另外的人看來也沒什麼過份惡劣的。可宜和一個同伴像往常一樣帶著職業性的微笑工作著。
「女孩子的不原諒就是原諒!」他不在意的。
「怎樣的特殊情況下呢?」沒有人不好奇的。
「是嗎?謝謝妳!」可宜退出來。
「我們回——去吧!」他無心追究,輸錢的事使他心情十分煩躁。
「妳請客?好哇,」他叫起來。「我可要選一家最貴的!」
「別問我,」她翻轉身。「你以為我不會難堪?當我是十塊美金找來的舞|女吧!」
「美不在外表,在內心。」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當妳是舒守璇的大姐,但是我要告訴妳,我不能接受妳那上流社會洋派的幽默!」
「妳不想跟我結婚?」他有絲驚奇,她是奇異的、難以捉摸的,她拒絕過他,卻又自己來了。
「你回過新竹嗎?幾時入伍受預官訓?」她問,沉默是令人難受的。
「可宜——」他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哭,他的瀟灑、他的不羈、他的玩世不恭全消失了。他看來簡直變了一個人,變成他口中常嘲笑的傻瓜。
不為金錢所折的女孩並不多,金錢是世界上最有誘惑力的東西,成天喊金錢萬惡的人,只是他或她沒有機會而已!
「一個同事。」可宜有些不自在。「我租了後面的一間——哦!守璇,妳搬來跟我一起住!」
他抬頭看她,多美的一張臉?多冷酷的一對眼睛?她眼睛裏沒有任何表情,在它們裏面找不出他認識的任何事物,那本不是——人的眼睛——他機伶伶的打個寒顫,她是誰?那麼陌生,那麼可怕,她是誰?
「你比他更了解我,」她輕輕吻他手臂,好強壯。「他可能會恨我一輩子!」
「妳怎麼會來臺北的?進來,進來!」她拉著妹妹進屋子,她心裏十分愛這唯一的妹妹。
「粗魯?我沒得罪妳呀?」他不解的。
可宜穿著一件寶藍色水晶絲的旗袍,三個月裏,她已做滿一衣櫃的新裝,她很了解,漂亮的女孩子,沒有美麗的衣服來陪襯,就像名貴的瓷器放在茅草屋中一樣。何況,除了寄一半薪水回家之外,她簡宜沒有用錢的地方,連上下班都有公司的車接送,一個女孩子不買衣服來打扮自己,留那麼多錢做什麼?
他真的倒下去,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她是說過還債,他從來不以為是真的,還債!!怎樣可怕的還債方法?
模糊中,電話鈴一陣又一陣的響著,響得真煩人,她懶得動,懶得去接,費立呢?為什麼費立不去接電話?這短命的鈴聲要響到幾時!
他的臉脹得通紅,強忍的怒氣使他眼中射出種可怕的光芒,他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高高在上的,這個可惡的女孩,如果他在菲律寅,他會殺了她——可宜心裏也有些怕,她等於孤單一人陷在敵人的包圍中,她從來沒見過這麼惡狠狠的人,他似乎想殺人,想吃人。她只是個女孩子,她沒有理由不怕,只是,她裝得那麼冷漠,那麼傲然,那麼不屑,那麼鎮定,這是她唯一的反擊機會,想用錢來打倒她的男人,簡直是可惡極了!
她搖搖頭,男孩子真奇怪,三個月前的費立何等驕傲,何等灑脫,何等自信,現在——他只像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她又看透了一個男孩!男孩子只是外表自尊自信而內心軟弱的動物!
「沒有一條路不危險,怕危險就別闖天下了!」可宜避重就輕的。
「我只知道他是妳唯一最好的男朋友!」陳菲固執的。
「嗨,費立,」可宜興高采烈的。「今晚不夜遊?」
魏彼得也不跟她多談,送她到宴會的地點,把她交給一個並不像主人的男人,然後匆匆離開。可宜情願他不在,他每次看可宜那種眼光,使她有種赤|裸裸不曾穿衣服的感覺,這種男人是可怕的危險人物。
「你——罵夠了嗎?」她沉著聲音說。
「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那麼粗魯的一個人!」她冷冷的。
「媽媽說——有空妳回家一趟!」守璇望著地板。
「舒小姐,這次是我不對,」他收斂起那份狂態,十分禮貌、十分謙卑的說:「我只是想交個朋友,沒想到得罪了妳。我道歉,千萬次道歉,留下來吃這餐飯,算我最低限度的賠禮!」
「運氣好一點吧!」可宜擺脫舍監,朝十一號走去。
「姐——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守璇結巴的。
「住在那個〇〇七那兒嗎?」林詠蓮問。
忙碌了一陣,照應客人上飛機後,她又恢復了慣例的工作,派點心、分熱毛巾,等她走到剛才那客人的座位時,不由得她不吃驚,那客人居然原封不動的坐在那兒。
「我是全世界三十億人裏選出的優良品種!」他笑著。「根據優生學來說,不能亂配的!」
「你們第一次就——搭上了,妳天生下賤,我早就該看透妳,」他呼吸急促,他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妳根本就是送上門來的貨,妳——」
「你——」她受不住了,他說什麼?他怎能這樣說她?妓|女?怎樣難以接受的名稱?「你——」
今天又當班,跟飛機去花蓮。接她去機場的汽車早來了十分鐘,那個胖胖和藹的司機把一個信封遞給她,然後開了汽車就走。怎麼回事?莫非——開除她?沒理由呀!她又沒做錯什麼!昨天還好好的。
眼前的可宜真使他驚奇了,她會變魔術?在那麼短短的時間裏,她已打扮好自己。她穿著一套淺藍色短短的小禮服——看得出是新做的。配著銀皮包,銀皮鞋,她簡直像個小公主。她的臉是不需要人工修飾的,她的美已能使任何男孩子著迷,她也知道這點,人工美遠不如天然的,她保留了透明的、嬌嫩的原有膚色,只抹了淺淺的口紅和淺淺銀藍色的眼蓋膏,她美得那麼誇張、那麼尖銳、那麼逼人、他有種被壓逼得不能呼吸的感覺。
那個面目可憎——十分醜惡的男人,不正是在飛機上歪纏,被她碰了一鼻子灰的菲律賓財神爺?
「當然,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可宜面色不變,她真的不覺得對劉愷有所愧歉!「他入伍了,好嗎?」
「我和別的女孩子不同,打賭?」她伸出一雙小指頭。
「可宜,別過份,玩一次梭哈就是賭徒?」他不以為然的。「我又沒弄得傾家蕩產,怕什麼?」
「游泳?」他眼睛一亮。「好極了,去金山吧!」
「不,沒有人知道,除了我。」守璇搖搖頭,「劉愷只告訴我,在媽媽面前——妳是最好的女兒!」
「守璇——」可宜抓住妹妹的手,說不出話。
「費立你——」她一窒,她最恨人看不起她,「你一個月賺多少錢?敢那麼大言不慚的?」
「可宜,妳知不知道妳在走一條危險的路?」陳菲說。
「能不能告訴我,你怎樣買通了魏彼得?替我換班,安排我來這裏?」可宜斜睨著姓施的,她那樣子又美又媚,姓施的連眼睛都直了。
守璇喜歡吃川菜,可宜把他們帶到峨嵋。這兩個可以說是一雙小土蛋,什麼都不懂——可宜也曾不懂過,但她裝懂,而且裝得很像。無論如何,這一餐吃得很愉快,是那種無拘無束,沒有矛盾,沒有目的,沒有手段的。可宜覺得自己也天真、單純起來。
計程車到陽明山不到半小時,游泳池的人很少,不是假日,收費又貴,地方又遠,就算是假日,人也不太多。費立四周望望,他滿意這環境。
「別賭了,我相信!」他聳聳肩。「一個星期的時間,我還沒摸透妳的脾氣?妳像水銀,永遠沒有固定的形狀,妳隨著環境而改變!」
劉愷臉上的肌肉抖動一陣,他的視線移向費立。
「你失望?」她的聲音如夢囈。
「沒有,」她說:「從來沒有,也許還沒到時候!」
他脹紅了臉,她只是一面之詞,她不愛他,但她知道他愛她,愛極了她,她明明知道的,她為什麼要傷害他?她可以早就不接受他,不會有今天的後果,她還說人格?她可知道什麼是人格?她只是想摔開他罷了。
「不必為我花錢,我不喜歡逛街,對吃也沒興趣。」守璇淡淡的,「我只是來看看妳!」
「傻女孩,這樣只會更冷,」他搖搖頭。「譬如上斷頭臺,一刀砍下去死了,總比千刀萬割的好受!」
「守璇!」她大叫一聲。
「好吧!」她推開屬於她的那房門。有精緻的彈簧床,有梳粧檯,有衣櫃,還有張小小的寫字檯,所有的家具都是乳白色的,配著橙色的窗簾,十分悅目。這是他特別為她佈置的?
「是嗎?」她認真一點。「結婚也傻?」
可宜想一想,戀愛可以迷糊,結婚卻要清醒,這句話聽來頗有道理,可是——對她並不全對,對男孩子她始終是清醒的,不論劉愷或費立。
「我——該恨妳嗎?」好艱澀的聲音。
「舒小姐,我們又見面了!」那傢伙操著生硬的國語,露出勝利似的微笑。
他大叫一聲,毫不猶豫的追過去。游泳池裏的幾個人都在淺水的地方,她卻朝深水處游去,她快得像一條靈活的小魚,他一時竟無法追上她。游到最深的角落,她抓住邊緣停下來,他已追到面前,她正想笑他追不上,猛不防他一把抱住了她,那種霸道的、毫不講理的吻重重的壓下來,壓住了她的驚呼,壓住了她的掙扎——她根本無從掙扎起,她如果放開抓住池邊的手,她和他會立刻沉到水裏去,她不敢冒這個險——
「姐,」守璇臉上有一抹勉強的笑容,十分相像的姐妹看來有些隔膜。「媽媽叫我來看看妳!」
「就算我是魔鬼吧!」他哈哈大笑。
「家人?」他聳聳肩,解嘲般的。「我沒有告訴妳嗎?我的父母和妹妹到南美去了?」
林詠蓮和陳菲沉默的坐在一邊看著,可宜是第一個搬出宿舍的人,她們雖不是好朋友,四年相處總不免依依,她們真不明白,可宜為什麼連文學院聯合的畢業舞會都不肯等。
「成|人|游|戲?」她不懂!
「回去可以,我再也不管你的事!」她說。
「可宜,公司分配給妳宿舍?」林詠蓮問。可宜太美,美得令人忍不住替她擔心。
她從床上跳起來,不,不,不能沉倫,她不願沉淪,如果有任何方法,她願意試,她願意找尋hetubook•com.com新路。上帝,讓她能找到一個她愛的人,她要跳出這個沉淪的圈子,只要一個她愛的人——
費立凝著可宜,一動也不動。赤|裸著上身的他,健康、強壯又漂亮,他的眼睛那麼亮,那麼黑,一朵火焰在他瞳子裏跳躍。她移不開視線,他是個真正的男人,比劉愷,比大學裏所有的男同學都更像男人!
「找我嗎?」可宜冷冰冰的。
宗哲的臉沉下來,顯得無比的嚴肅,他是那種不隨便開玩笑的男孩,雖然嫩,卻有一種鎮懾人的氣概!
可宜呆了一下,他是對她說話嗎?他一點也不明白她的好意?他一點都不知道她在幫他?那態度、那神色都重重的傷了她,好在所有人都注視著牌桌,沒注意到她的難堪和尷尬。
「完全不同,那真是完全不同的,」他喃喃自語。「床上的舞|女只是慾,妳——有感情的,那是完全不同,該說——靈與慾的結合!」
「對不起,我得跟飛機回臺北!」她仍舊沒有好臉色,董事長又如何?多幾個臭錢而已,看他那副德性!
她很懷疑自己,她從沒想過跟費立結婚——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倆絕對不適合,他們個性太相近,結婚會如費立說的,是悲劇!可是,他們這樣糊裏糊塗下去,要拖到幾時?她為什麼從不覺得這關係不正常?她為什麼從來不替自己的未來打算一下?她並不想跟費立同居一輩子的,她怎麼只是得過且過的只顧眼前?
「行了嗎?就這一隻小箱子?」他慢慢走過來。
她有點睡,也有點昏沉,可能是剛才那幾杯酒的緣故,她斜斜的把頭枕在他肩上,任他環著她的腰。
門又在響,這一次是早餐送來了。可宜坐下來吃早餐,她知道自己會回去的,即使費立不來。女孩子「慣」不得,否則只有使她更自尊自大,可惜費立不明白!
自然,費立又輸了,他已沒有錢再玩下去。輸了錢的人脾氣特別大,他粗魯的推開椅子站起來。然後,他看見臉色怪異的可宜。
他喘息著倚在牆上,他已經一敗塗地,遍體鱗傷了。即使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她也該有點同情他,她——難道冷酷至此?這樣的女孩,早早離開或者是幸福,他還留戀什麼?他還想挽回什麼?
可宜遲疑了一下,她們不是真要她的地址,但是,她實在沒有不肯留下地址的藉口。
三天來,費立出乎意料之外的體貼又聽話,他不會是個好丈夫,至少是個好情人,可宜無法再考慮守璇的話。
仍穿著昨晚那套衣服,頭髮亂亂的,顎下有短短的未清理鬍鬚,臉色很壞,眼中還有些紅絲,他怎麼了?她只是在酒店裏住了一夜!
「何必問呢?你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她站起來,慢慢朝臥室走去,她的那間。「問起來又是吵架!」
「空中小姐是個好職業,那個費立也不見得壞,只是——」林詠蓮一針見血的。「要看妳自己,真的,看妳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講這話,可宜,我真的擔心!」
「可宜——」
她為自己點上一支煙。她很少抽煙,有時在飛機上工作太忙偶爾抽一支提精神。一圈圈的煙霧從口裏吐出來,圍繞在她四周,久久都不散去。她對著煙霧發呆,那迷濛的境界中似乎有她的影子。她初入社會,她在找路,但是,她走的那條路並不對,前面有阻攔、有挫折,似乎,她又不在乎,她仍然那麼走著,直到碰見阻攔,碰見挫折後她才會回頭,才會另走一條。這是她的隨遇而安?抑是她的墮性?
「你是個殘酷的冷血動物!」她搖搖頭。
招待的那人對可宜十分客氣,客氣得過份,顯得有點假。是統一飯店二樓的法國廳,小小的一間單獨廳房,佈置得精敏富麗,果然有一絲法國風味。可宜喜歡那種形狀特別的沙發,白色鑲金邊的木扶手,紅色的墊子,就像路易十六時法國宮廷中的設計。還有水晶大吊燈,白色金邊的餐桌,紅地毯和紅窗簾,氣氛好得很,只是,過了許久,還不見主人來到!
「不通的譬喻,游泳怎能比作上斷頭臺?」她游到他身邊,她也游得相當好。「就像你這個人一樣。」
「你的家人呢?」她在佈置得頗不錯的客廳裏轉一圈。
「媽媽——知道嗎?」可宜輕輕的。
「是我錯,全是我錯。」他說得好真誠、好真誠,可宜沒有感動,卻覺得——滑稽。「妳別生氣了,跟我回去!」
「怪不得!」她笑一笑,想起一件事。「費立,每個月我該給你多少房租?」
離開酒店,他送可宜回家,換了衣服又匆匆趕去上班,他已經遲了兩個鐘頭。可宜換了輕便的家常服,坐在客廳裏看雜誌,她聽見一陣門鈴聲。
可宜對著鏡子照了照,是個艷光照人、活潑嫵媚的女孩,她對鏡子扮了一個姿勢,很滿意,她向來滿意於自己的容貌,站起來,她走到客廳。
「告訴我,為什麼——妳會來!」他低聲問。
「你總說顛,顛什麼呢?」可宜拍他一下。
「我不想做傻子,你說過結婚的人傻,」她笑得像個天真的小女孩。「而且,如果我嫁,該嫁給那——第一個!」
「我今天不當班,想陪妳玩玩。」可宜看看宗哲。「這樣吧,我請你們倆吃中飯和看電影,好嗎?」
「我告訴過他這兩天忙,有事,誰知道他會來?」可宜作出不高興的樣子先發制人。「難道工作的事不重要?」
「那——該怎麼辦?」可宜下意識的。
「你——也是傻子!」她嘆了一口氣。「你放心,舒可宜永遠不是自殺型的人,世界上沒有強過我的心的!」
「妳知道嗎?原來嫉妒是這樣一種滋味!」他自嘲的。
她想一想,這也沒什麼值得騙人的。
「這不是了不了解的問題,」守璇聲音好低好細。「如果妳不是姐姐,我不會管!」
「行!我去預備,妳有泳裝嗎?」他問。
「你——」她的血一起往頭上衝,他可惡極了,「誰管你的閒事?你——去死好了!」
電話鈴響起來,她衝過去,是費立——她的手垂下來,明天,有那麼容易嗎?
對於這份剛開始充滿幻想的工作,她已淡了許多、空中小姐的工作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說得難聽一點,是飛機上的女侍應生,端盤子、遞毛巾、送煙、送酒,辛苦勞累還得笑臉迎人,遇上氣流不好或是飛機上有幾個頑皮孩子、嘔吐的母親,這份滋味非外人可知!人們看到的只是穿得漂亮、到處飛的時髦小姐,誰知其中的苦?
「誰?我是指第一個得到你的人!」他問,他是在乎她的,否則他不會問。
「這是爸爸的房子,留給我住的,」他不直接回答。「我住前面一間,妳住後面一間,留著中間的那間,給香港幾個空中小姐輪流來住,怎樣?」
「我信!」她認真的說:「但信得不堅定,我缺點太多,弱點太大,我容易被魔鬼引誘!」
「施董事長,坐過妳的飛機、要請妳吃晚飯的!」
可宜把最後一件衣服仔細的放進小箱子,拍拍手,似乎根本沒聽見陳菲在說什麼。
「劉愷告訴我的,妳——記得他嗎?」守璇黑黑的眼珠盯著她,有絲不諒解。
「什麼意思?又不是我的房子!」他誇張的叫起來。「等我爸爸回來妳再跟他算吧!」
她不再出聲,已沉沉睡去。
「走?」可宜呆了一下,妹妹似乎已離她好遠好遠,無法再一把抓住守璇,是人大了嗎?「走那裏去?還早,我今天不當班,整天有空,我帶妳去逛街,吃館子——」
「別否認,我們有很多地方相似,」他十分認真的,第一次看見他這麼認真,反而有點可笑的模樣。「我們絕對不適合結婚,否則是悲劇!」
「妳真想過以後結婚的事嗎?」他披上毛巾坐在她的身邊。
「我怕不——方便,那個費立會回來!」守璇低下頭。
換下制服,她決定去看看守璇,無論她怎麼不諒解,妹妹總是妹妹,何況人地生疏,守璇個性內向,完全不像她,遇見困難也怕不知道怎麼解決吧!
「對不起,我並沒有要你回來,也沒答應你什麼!」可宜說:「我想你是誤會了!」
「我先走了,晚上公司有宴會,有空我會再來看你們!」也不等他們的反應,逕自離開。
費立早在機場門口等她回來,看見他那張笑臉,心中的一絲不愉快消散了,沒有一帆風順的人生,何況,這也算不得什麼,小事一件而已!
「妳不能否認我們的關係,妳不能否認我們的感情,我們十幾年,比不上姓費的十多天?」他痛苦的說。
「總有一天你會不舒服的!」她站起來。
「你——真下流!」她的臉紅了,她又想起和劉愷的「那夜」,那感覺,那——
他趁勢握住她的手,反鎖上大門,大踏步的朝巷口走。「顛就是扔開約束,放浪形骸——」他說。
費立打開門,卻轉回身來,他沒想到劉愷會找到這兒,他會對可宜怎樣?費立下意識的要保護她。
她仍然那麼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舒小姐怎是那樣的人?我不敢!不敢!」他縱聲大笑起來。
「別嚷,別叫,看看幾點鐘了,想吵醒鄰居嗎?」她絲毫不帶火氣的,她本想告訴他今晚發生的事,但他令她失望。
「我在——民航公司上班了!」她說。
「怎麼?」可宜冷然的揚一揚眉,一副挑戰的神情。「不許走?想綁架?」
「電機系,我叫石宗哲!」男孩子彬彬有禮的。
「我是傻子,傻子才會上妳的當,」他狠狠的咬牙切齒。「妳引誘我,妳送上門來,妳使我為妳失去男孩子的清白,妳污穢,妳骯髒,妳淫|賤!」
天!她情願做個平平凡凡、正正常常的女孩子,她不要這麼美,這麼能幹,這麼聰明,為什麼上帝要使她與別人不同呢?
飛車回家換衣服,再趕去費立那位朋友的宴會。
「可宜——」他抓不住她,她像一隻滑溜的小魚溜走了,他只聽見重重的關門聲。
「你已經算了解我了,」她嘆一口氣,她又想到以前,想到劉愷。「你能知道我像水銀,知道我不定形、不定性,劉愷——認識我十幾年,她永遠當我還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他從來沒了解過我!」
「妳寢室的同學告訴我的。」可宜轉向那男孩。那是個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很有幾分才氣的模樣,只是太嫩了些,不是可宜欣賞的那型。「這位是——妳的朋友?」
「好吧,隨妳喜歡,」他有點失望的樣子,他是個賭徒?「看電影?跳舞?吃飯?妳選吧!」
「我是——情不自禁!」他笑一笑。
可宜呆了一陣,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她,說得這麼坦白,這麼露骨,他不當她是女孩子?她有點難堪,卻又找不出他說的那點不對,他說的正是她所想的,不是嗎?在床上,所有的男孩子不都一樣?
守璇回來了,純樸的臉上安詳而愉快,她什麼事都不知道,她微笑著把冰淇淋和牛肉乾交給大家。可宜突然覺得慚愧,她怎麼了?不論是真是假,她竟挑逗了妹妹的男朋友,她——真是壞到這樣不可收拾?
他們這間公寓極少訪客,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同事,現在正是上班時間,會是誰呢?她懷疑的走出去,打開大門。
換好衣服又梳梳頭,他邁著輕鬆的步子走到她門前,輕輕的敲兩下門,門立刻打開。
可宜在宿舍裏收拾行李,今天是她最後一次留在這鴿子籠似的地方,今晚以後——她明艷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今晚以後,她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嗎?」她微微皺眉,她似乎又落進他的圈套了。「你獨自住在這兒?」
「妳看不出來嗎?我——愛你,可宜!」他嘆一口氣。
她冷冷的笑一下,不出聲。
計程車停在他公寓的門口,這條寂靜的巷子裏幾乎沒有一絲聲音,兩旁的人家都已入睡,只有昏暗的路燈無力的照射著。他付了車錢,半抱著她下車,她懶得動,她只想早點休息。半個月來,她漸漸建立對費立的信任。
他是屬於那種「玩」型的男孩,對於玩的事沒有一樣不精,看他游泳的姿勢,瀟灑美妙,他能贏得任何女孩子歡心——是歡心,但未必是愛!
「不,不,」他連忙搖手,他看透了她的心意。「這間房子本來是我妹妹的,裏面的東西全沒動過!」
「別嫉妒,讓我們這樣不很好?」她的聲音清醒了,她把頭枕到他懷裏。
「為什麼——要告訴我?」她皺著眉頭。
沉默了一陣,姐妹倆竟沒什麼話好說。
她去浴室梳洗,五分鐘後,她已使自己容光煥發、有條不紊了。她預備打個電話叫早餐來吃,等費立離開家上班的時候再回去,也許—www.hetubook.com.com—她該收拾些東西離開他——真是這樣就離開他?
「妳那是在工作?那個像〇〇七的男孩子每天來接妳!」陳菲抱不平的。「那個劉愷看起來又傷心又失望。可宜,不是我說妳,要扔,也要扔得清清爽爽!」
他振作一下,永遠別妄想挽回一個變了的女人心!即使他內心仍然愛她,也不必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男孩子該拿得起放得下——即使不是真的,也該裝得像!
「離開他,離開那個費立,」她回過頭來說:「否則,你們結婚!」
似乎,又是副大牌,費立神色很緊張,他面前的籌碼都輸得差不多了,他顯然想孤注一擲,但是,他猜不透對家的牌,他正在猶豫——可宜下意識的要幫他,她裝得若無其事的移動一下,她看見上家手中的牌了,比費立的還要大,她無法不緊張,看樣子費立要下注了,她急起來,用手去頂他的背,他吃了一驚,極不耐煩又發怒的轉回頭,也不管站在背後的是誰,非常不禮貌的說:
「你——」她吃了一驚,他真找來了?
「他——新竹中學的,去年才考取臺大,比我高一班,」守璇臉更紅了,「我們在新竹就認識了!」
「哇!」遠遠傳來一聲尖叫,驚醒了他們,他鬆開手,一個洋娃娃在池畔亂跳亂笑,原來他把他的同伴推下水了。
「你——劉愷!」她站直了,酒也醒了,劉愷那樣子,使她不期然的打了個冷顗,他像會——殺人。
那人的臉變一變,立刻,旁邊的跟班替他解圍。
「什麼系的?還有名字!」可宜顯得好老練。
可宜又隨機飛到花蓮,她真渴望趕快過完這三個月,國內航線的工作真令人氣悶,飛機差,工作又多,有時許多惡劣的客人,更使人生氣,一千元來回的機票,人人都買得起,於是,什麼樣的客人都有!
「劉愷,」可宜吸一口氣,她已迅速的、勉強的鎮定下來,她不欠他什麼,他沒有任何理由來干涉她。「怎麼會找到這裏?進來——坐一下嗎?」她儘量裝得若無其事。
陳菲和林詠蓮對望一眼,並沒有可宜想像中的驚羨神色。空中小姐是適合可宜的,她的外貌,她的身材,她的儀態似乎天生就是為這份工作,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就算可宜當選了世界小姐,在她們心裏也是理所當然。
「我——回家看妳不在,我不知道妳去那裏,」他苦巴巴的說:「我到處去找,找了一夜!」
「下來,下來,」他抹一把臉上的水珠,揮著手叫。「坐在那兒做什麼?在池畔摸魚兒?」
她心中一驚,大庭廣眾下,她不能這麼小家子氣。她順從的跟他到舞池。舞池很小,那簡直不是跳舞,互相擁抱在原地搖晃。費立摟得她好緊,她只能靠在他身上,她又有些迷糊起來,跟他跳舞是種享受——
「這——」守璇把視線轉向宗哲。
看電影時,可宜特別安排宗哲坐中間,她們兩姐妹分坐兩旁,她心中那份惡作劇的興趣越來越濃——只是惡作劇,她自然不會忘了他是守璇的男朋友。演廣告片時,她叫守璇到樓下去買冰淇淋和牛肉乾,那個小小的女孩子,怎能知姐姐心中的事呢?她聽話的去了。
她自然不能回家,那不是她的家,是費立的。凌晨時分,她能到那裏去?她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她總不能在計程車上過一夜!
「妳應該比我更清楚!」守璇說。
「可宜我——」他想傾訴什麼,輸了錢他也後悔。
「對別人,就可以粗魯了嗎?」她沒好氣的,「怕輸為什麼要賭?我不知道你還是個標準賭徒!」
她進去了,他仍怔怔的對著她的背影發呆。這半個月可宜的微妙變化何其大?剛進公司時,她的美麗掩不住那一份生澀和土氣,曾幾何時,她變得灑脫而自然,好像天生是個令人羨慕的空中小姐,是女孩子的敏銳學習力?或是她特別聰明?
「妳——真下賤!」劉愷從齒縫裏迸出一句話。
「守璇——妳對我有誤會!」可宜忍不住了。
她匆匆回到屋裏,不當班就是整天空閒,宴會是晚上,必有車子來接,用不著她操心,這一整天的時間要怎樣打發?她是最怕寂寞的!
「有這麼嚴重?我不相信!」她拍起一波水花,趁他不注意,迅速的游開了。
「我考取了臺大,妳當然不會知道,」守璇的聲音裏有些什麼,可宜聽出來了,「妳沒有時間注意我的事!」
「有什麼好荒謬的?後來為什麼沒結婚呢?」她問。
「別讓我下不了臺,可宜,」他俯身在她耳邊說:「如果我得罪了妳,回家再罰吧?」
已有一些淡淡的秋天味道,臺大校園是熟悉的,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同學,她不禁頗有感觸。幾個月前,她還是這裏的苦學生,現在她——她穿著一件長的藏青色洋裝,領和袖口都鑲著白邊,十分別緻,同色的皮包和高跟鞋,那份淡雅、高貴,誰能相信幾個月前她甚至沒錢繳學費?許多人都在注視她,她也不在意,慣了,從小,她就在這種驚羨的眼光下長大。
他眼睛一亮——每次見她,都給人一種新的、不同的印象,那張神采飛揚的愉快笑臉,使他整個人活躍起來。
這是第一次和費立有爭執、磨擦,她並不覺得難過,一點也不。她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個沒感情的人,要不然為什麼任何男孩子都不能使她產生愛與恨的感覺呢?費立——不是個壞男孩,只是——她開始覺得要檢討他倆之間的關係了,他們之間是不明不白、糊裏糊塗的!
她坐不住了,宗哲的凜然令她羞慚,他說得好清楚,不是守璇,他根本不會理她——她偷看他們一眼,那對純樸的年輕人雙手互相緊握著,他們全神貫注著對方,他們的世界不容她插入,她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拎著皮包,她輕輕對他們說:
「那種地方我只跟男朋友去!」可宜笑一笑。
「你誤會了,劉愷,」她努力平靜自己,她十分明白,衝動對她沒有好處,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你該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不是〇〇七,他叫費立!」可宜再笑一笑。
「賭徒本色,」她搖搖頭。「女孩子總歸要結婚,無論她以前怎樣,或是任何一型的!」
「註冊了嗎?要不要錢?」可宜轉開話題。
翻來覆去,他難受極了,時鐘靜靜的指著二點,還有長長的四個鐘頭,多麼難度過的長夜?
「一架波音七四七珍寶機,」她淡淡的、毫不動容的說:「一間像統一這樣的酒店,一條像歐納西斯和賈桂琳結婚的遊艇,還要一粒像和平之光那樣的鑽石!」
「又是——劉愷說的?」她的臉沉下來。
「別惹我,否則我不饒妳!」他笑著威脅。
「你去吧!我沒興趣!」她頭也不回的走開。
「姐,我從小崇拜妳,沒有比妳更美、更能幹的女孩。」守璇慢慢抽出被握的手,「但是,姐,這件事妳錯了,真的做錯了,妳做得比最笨的人更糟!」
「說你自己,別把我扯在裏面!」她在水中跳一跳。
「這是最起碼的一百元,無所謂,別打擾了他們!」他說。
「像妳一樣,妳不是臺大十美人之冠的校花嗎?」他笑著從酒櫃裏為自己倒一杯酒。「只是妳還不夠資格稱角色,妳還太嫩!」
他怔怔的凝視著她,她那張美得驚人的臉就在他面前,四周那麼靜,靜得只有他倆的呼吸聲,那誘人的唇微張著,似乎——在等待,在渴望。他不再猶豫——他對女孩子從不猶豫,只有這一次。重重的,全心全意的,不帶戲譃的吻下去——
「男朋友?」陳菲衝口而出。「那一個?」
她哭了許久、許久,哭得聲音都啞了,喉嚨都乾了,她才停下來。淚水,使燈光變成許多細碎的小星星,費立擔心的、憂愁的守在她身邊。
跳上計程車,可宜心中突然湧上一陣離愁,這終究是四年受教的地方,她依戀的回過頭,最後一次望望那巍峨的校舍——她知道自己絕不會再來,她是那種不會回頭的女孩。突然,她呆住了,她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陽光下匆匆而行,她下意識的縮一縮,她不願被他看到——汽車很快的開走,劉愷的影子漸漸遠了,消失了!
「走吧!」可宜高興一點,她不必再怕寂寞的下午。而且嫩嫩的宗哲,使她起了一種惡作劇的興趣。
「如果我有刀,我也不會殺妳,」他狠狠的再說:「我怕弄髒我的手!」
「賭?」她搖搖頭,一點興趣都沒有。「不,我不去!」
陳菲嘴唇動了動,又看看林詠蓮,還是說了。「妳那個政大的劉愷來了四次,妳不知道嗎?」
整個回程中,「那人」倒很安靜,不再囉囌,或者他心裏想著那個可笑的晚餐約會吧!可宜也懶得理他,這種人越理他就越起勁,好像誰都願意嫁給他似的。
「守璇願意——我就做陪客!」他臉紅紅的。
是的!她知道了,她發現了,她的生活圈子太小,她必須多認識朋友,多接觸人們,或者她能找到!一股突然的興奮使她激動起來,她真傻,她不要總困在費立的小圈子裏,天下那麼大,天空任她飛,她真傻,真傻,明天開始,她要——
「小魏嗎?一起吃過幾次飯!」姓施的打著哈哈。「他知道我想結交妳,朋友之間——幫個小忙,小忙!」
她也不反對,辭別了主人,他們一起走出來,月色很好,大地靜謐,沒有計程車,他們信步走下去。
「董事長來了?」那幾對男女都站起來,露出諂媚而醜陋的笑容。
「民航公司,我做空勤,今天不當班!」她答。
他們坐在統一的香檳廳,這裏的音樂是柔和的,緩慢的,似乎並不很適合年輕人來。男男女女看來都像紳士淑女,他們跳舞,他們談話都那麼斯文,那麼有禮,好像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可宜不喜歡這地方,一點也不喜歡,像一杯溫吞吞的水,不冷也不熱,令人混身不舒服。她喜歡的是熱鬧,是刺|激,是狂放,這裏找不到,她幾乎不能大聲說話。唯一可取的,是它的位置高,臺北市在它的腳下,使可宜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守璇和宗哲手握著手,心連著心那種甜蜜、安詳與滿足的模樣,那樣強烈的震動了她,她也是個女孩子,她渴望被愛,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愛的感覺?為什麼?為什麼?上帝竟是那麼不公平嗎?愛和慾,她情願選擇前者,但,她的愛似乎被冰封,被雪藏,她沒有辦法,只好要慾!
他也不在意,慢慢的跟在後面,兩人一起游到淺水處,從樓梯爬上去。
可宜冷笑著走開,她看見那人的臉變成豬肝色。活該,以財勢壓人的傢伙不會是好人!
國內航線飛了三個月,可宜已經是十分熟練的空中小姐了,再過三個月,她就能調派國外線的海洋長途。
「去夜總會,我請客!」可宜說。
他頹然嘆一口氣,衝到酒櫃邊為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聽見她在浴室放水的聲音,他急忙回他的臥室換衣服,他選一套淺灰色的西裝,配著暗紅色的領帶,顯得他十分出色。他對著鏡子輕鬆的吹著口哨,很奇怪,對女孩他向來沒有忍耐力,追依美的一年,他有在地獄的感覺,他喜歡速戰速決,第一次就得到,但是可宜——他說不出,他發覺她已漸漸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份,他願意放長長的線繞著她,再慢慢的把她拉到身邊,這——他不是又想到結婚吧?他不是又愛上她了吧?他不願再做一次傻子!
他誇張地吹了聲口哨,下意識裏,他要掩飾心裏真正的感覺。他怕被她看穿,看透。
「妳為什麼不說話,妳明明知道的——妳罵我吧!」他粗聲粗氣的叫。
「當這麼多人講,方便嗎?」她故意捉弄的。
她嚮往歡樂的,多彩多姿的人生,她願自己能自由得像天上的浮雲,但是,她始終拘於一隅,她不甘心,絕對不甘心,她——
「你以為我會生氣?」她笑一笑,「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我?」守璇指著自己。「我還是住宿舍方便些,我又土又笨,不會應酬的事,妳的朋友都高級!」
她一扭身,沉著臉不理他。
她該跟費立離開嗎?該嗎?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獨立嗎?她似乎不習慣獨立,她總要依靠著一個人,獨立會使她害怕,使她恐慌,她從來沒有獨立過,不是嗎?以前她住在學校有劉愷,現在有費立——離開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可以說走就走、還得顧及著感情——
「妳撒謊,妳撒謊!」他憤怒的吼著。「如果妳不愛我,妳怎能跟我——做|愛?」
「什麼話,我越來越不懂,什麼名花?什麼角色?」她皺起眉頭,她不喜歡他叫她小土蛋,她不喜歡被他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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