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之穎，青梅竹馬的伴侶，他們一直那麼合得來，像自然融匯的兩股溪水。也許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之穎從不令他有什麼特別感受。愛蓮呢？每當她那樣看韋皓，他覺得緊張，覺得心顫，覺得莫名其妙的喜悅。這是什麼？不是喜歡，不是愛吧？他喜歡的，愛的是之穎，那朗爽，快樂，特別聰明，又特別愛管閒事的之穎！
「她說不要抓住一個不愛她的男孩，」他心中暗暗思量，之穎真能那麼不在乎？他又煩惱起來、「她那種個性——或者會！」
「我們會辦，妳放心！」警察說：「我們已有妳的地址，隨時會請妳來警局幫忙！」
「放心，愛蓮，」他的手自然地蓋住她放在枱上的手，「我們都是好朋友，我們了解！」
他深深吸一口氣，他無法忍受她尖銳的叫聲，他無法忍受她滿佈淚痕漂亮臉龐上的恐懼。她為什麼要怕他？她該愛他啊！多健忘的女孩，那麼快就忘卻了昨日的愛情？他不會忘，不會變，永遠不會！
她覺得壓力一輕，夢境去了。深深的吸一口氣，她看見車外站著定邦和兩名警察，她又看見自己手指上的血，一陣昏眩加上極度的鬆弛，她軟軟的倒下去。
「淡水河？」她看著天上的星星，她又想起玫瑰的眼睛。
「不是那件，另外一件！」他喝著。他的眼光那麼憤怒、那麼絕望，像一堆將燃盡的煤炭。
「你開始努力吧！」之穎說。
「妳母親很親切，她使我想起在美國的媽媽，」他坐下來。「這麼大的人還想家，妳會不會笑我娘娘腔？」
「這麼說，妳的功課很不錯了？」他故作驚奇狀。
「那邊有條小溪，妳去過嗎？」他用手指一指。
「沒有人這麼認為，」他認真地說，「我了解妳是在幫我，之穎也說妳絕無惡意！」
「不——不，不是這樣，」薇亞整個人都在抖。「請你離開我，我求你！」
「韋皓很喜歡跳舞，他說那是運動，我——可沒天才！」
她天真無邪的話引起他一陣笑聲。她坦白得真可愛，看她圓碌碌的眼睛一本正經的轉呀轉的，就算有再大的心事，再大的煩惱都會忘了。
她抱著吉他彈出一個音符，他用手更快的壓住了她的。
「但是——」她再抹一抹眼淚，睜開眼睛。「我想起也不行，我的心——其實一點也不硬！」
做媽媽的總是這樣，女兒帶回來的男孩子，不管是不是男朋友，她都得先打量一陣，評評分。若拿以哲和韋皓來比——她怔一怔神，怎麼了？為什麼要用韋皓來比？韋皓和之穎有十幾年的友誼，這個以哲才初識，怎麼比呢？
「不，我們倆一起！」她眼中光芒熱烈。「你說過，所有的責任都要由我們一起承擔！」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她是因為玫瑰的笑聲，」丁範眼中也有淚光，可憐天下父母心！「五年來，玫瑰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笑過！」
「否認不了，」她坐起來。「你學醫，讀的東西已經狹窄，你又成了什麼專家，思想紋路只有一條，越專就越窄，不是嗎？而我呢？海闊天空任我行，誰寬誰窄不是好簡單的事？」
「薇亞，我們結婚，好嗎？」他輕撫她手臂。「我會盡所有的力量使妳過得好，使妳不受一絲委屈，使妳永遠幸福。薇亞，妳不會忘記我們多麼相愛吧！」
「慧玲，很對不起，玫瑰在矮樹叢邊等我，我——就帶她來了，」之穎解釋著。慧玲流淚比惡顏相向更令她難過，那個母親不著急女兒的失蹤？「我不是有意——」
「勇敢的偷竊！」他說。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在這種地方，他不敢，他怕冒犯了她，「妳使我們兩個，不，該說三個人都不會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
祝福！很美、很溫暖，包含一切感情的兩個字！祝福！
「稀奇嗎？」她聳聳肩，很自然的把手交給他握著。「跟我回家去吧！」
立奧的摩托車停在她身邊。他穿著緊身牛仔褲，窄腰花襯衫，領口有一條小絲巾，很新潮，很夠味，可是他的臉色那麼壞，幾乎像——囚犯行刑前的死白。
「我——有一點事，」愛蓮臉上浮起紅暈，「到臺北來買幾本書！」
山坡下跑來一對焦急的夫婦，之穎和玫瑰全沒注意到。以哲眼看著那位少婦怒沖沖的奔上來，她的先生鐵青著臉，無可奈何的跟著，這必是玫瑰的父母了。以哲想著之穎說慧玲要「捉」玫瑰回去，他下意識的擔心起來。他不明白，慧玲那盛怒的臉，是代表一個母親對女兒的關心？不是太過分了一點嗎？
他咬著唇，陰森得令人心寒，右眼下的肌肉不聽指揮的抽搐、跳動著。
「薇亞！」定邦迎上來，用濃重的澳州口音的英文說：「歡迎妳回來，我開了妳的車子來接妳！」
「你就以為是我男朋友了？」她雙手叉起腰，氣焰一下子漲得好高，「見你的大頭鬼，那是醫生，是心理專家，去幫助玫瑰的！」
「兩客布丁！」韋皓吩咐女侍。
汽車搖搖擺擺直駛臺北，擁擠的車中全是政大下課的學生，誰也不會發現他們的爭執。到了臺北車站，之穎隨著韋皓下車，才一陣功夫，她已把剛才的氣惱拋在腦後。誰高興去記住那些煩人的事呢？
「你和之穎在一起十幾年了！」她輕輕說。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他說。他的英文發音真好聽。「是『木匠姐弟』合唱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韋皓看著指尖，「剛才妳要走的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意念，是『抓住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者我太蠢！」
善良的年輕人把友誼和愛情看得同樣重要！
韋皓不出聲，也不動，依然那麼鐵青著臉。
「親熱？」她嘰嘰呱呱的說：「打打鬧鬧算親熱嗎？我討厭肉麻的事，最親熱——」她眼珠靈活的轉動著。「去年聖誕節他親過一次我的臉，他說是祝福！」
「等一陣，好嗎？」她柔軟地請求，那盼望的眸子，誰忍心拒絕啊！「明天就說——我會難堪！」
「說得我心動，很想去看看！」她說。
誰能知道立奧那麼深、那麼狂、那麼全心全意的愛著施薇亞？人們的眼中，壞孩子是該沒感情的，是該沒有愛的，這不公平，是嗎？壞孩子也是人，凡是人都有上帝賦予的愛。何況，之穎一點也不覺得立奧壞！
「不——當然是朋友！」他呆怔一下，愛蓮這麼說是暗示什麼？他心中一下子亂得一塌糊塗，那些亂線卻被一層喜悅、一層甜蜜的感覺所包圍，「當然是朋友！」
「從沒試過做旁觀者，」她咧著嘴笑，牙齒又細又整齊。「我這個人——大概貪心得很，明明沒有我的份，也想擠進去做主角！」
「是吧！」他點點頭。「不過並不很嬉皮士，比起一般樂隊，他們簡直可以說正派！」
「會祝福我們！」他幾乎沒有考慮，「她剛說過！」
「怎麼來了三次，從來沒有碰到韋皓？」他問。
玫瑰怔怔的望住以哲，她無法這麼快領會。
「一句話！」之穎使玫瑰抬起頭，然後做一個替她介紹以哲的姿式。「他是我的朋友！」
「坐出租車到妳家門口，跑著上來的！」以哲凝視著之穎。「連晚飯都沒吃！」
就這麼對坐著，他們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似乎是，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走吧！」韋皓放下十塊錢。
「薇亞，妳知道我不能沒有妳，」剛硬的男孩也有這麼柔軟的一刻，他用指尖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珠。「我願意聽妳話，受妳管束，再不做令妳生氣的事。薇亞，妳答應我們結婚！」
「愛人？」她漲紅了臉。她只是個小女孩，別人的事她可以管得面不改色，提起自己，她也羞澀。「不許說這些字眼，羞不羞？」
「檢查過，以目前臺灣的技術——沒有可能醫好，」丁範臉上隱有憂色。「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送她出國醫——」
「真的？」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我聽說臺灣一般大學生都很喜歡開舞會！」他說。
是那種門大大的開著，光線從四面八方湧入，毫無情調可言的冰店。小小的圓枱可以坐四個人，肥胖的老闆娘坐在高高的櫃枱上，幾個不|穿制服的女侍穿梭其中。
「不做功課？」他關心的。
「沒有之穎，我們不能成為朋友？」害羞的女孩也提出大膽的問題。
「愛蓮——」他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他只知道不能放她就這麼走，但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我——」
「你們是很可愛的一對朋友！」他說，由衷的。他深深的了解，感情的事絕不能勉強。
「想家是娘娘腔？」她跳上沙發，盤著腿坐著。「沒有感情，沒有愛的人才會不想家，如果讓我出國！嘿！過不了三天就逃回來了！」
「之穎她——知道了？」她抬起眼簾，好吃驚，「我真的不是要破壞，我——」
「我是以哲，不是嗎？」他捧起了她的臉——那是很自然、很真純、很含蓄、很特別的一種感情。「我是妳的朋友，我們要一起幫助玫瑰的！」
「是嗎？」他的笑意更濃。怎樣一個真稚、無邪的小女孩？她真坦誠得像一張無暇的白紙。
「別回答了，」她滿眼眶的喜悅。「聽那水流聲，它美得好像——好像——」她說不下去。
「別提那娘娘腔的傢伙，他經不起我三拳！」他嗤之以鼻。「和他訂婚會是妳一生中最大的錯事！」
「嘿，程以哲，你聽見嗎？」她跳起來。「以後我們可以正大光明的幫助玫瑰——」
「放心，愛蓮，」他強抑心胸的煩惱，「若我們——相愛，困難和挫折都要一起承擔，多大的痛苦都會過去，懂嗎？」
「剛才妳為玫瑰而給我親吻的祝福。」他的眼光清澈似翡翠溪水。「現在我也祝福妳和——我們的友誼！」
「沒有！」他坦白，「我從來不說假話，那個時候，我沒有想到她！」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若有一天，當煩惱、憂愁降臨到忘憂草身上時，她會需要另一株能幫助她的忘憂草嗎？
「你怎麼了？韋皓！」坐在汽車最後排，之穎問。
「怎麼？回家也不對？我看你吃錯了藥！」之穎沒好氣。她最怕人當面頂她。
以哲淡淡的點點頭，在他心目中，絕不想誇耀什麼。
「送我回家？」她吃了一驚。
他和愛蓮的感情不是突ｈeｔｕｂooｋ•coｍ.ｃom發的，他們一定很久了，之穎給了他們那麼多在一起的機會，不是嗎？只是他傻，他糊塗，他沒發覺而已！
玫瑰仍然在笑，從她依戀的眼光，能發現她是那麼喜歡之穎。之穎放下她，耐心的用手比了半天，之穎的意思是讓她等著。玫瑰不笑了，她似乎懂了之穎的意思，立刻躲回矮樹叢裏，睜大了兩隻星星似的眼眸望著之穎。
「你在讀書？」淑怡意外的。
「之穎這麼叫的，她說不是正統的公路，所以叫它岔路！」他扶著她下樓。
「她能笑出聲音！」以哲似自語。
「我來晚了，使妳受驚受害，」定邦安慰著她。「我們回去，我再也不離開妳一步。他再來——我跟他拚命！」
「哎——」韋皓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在做什麼？他的動作簡直完全沒經過大腦，他只是那麼自然的就做了，他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害羞的愛蓮？不過——看來愛蓮並沒有生氣，他放心一些，「妳是之穎最好的朋友，當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胡亂地說。
山坡下的家裏燈光溫暖，隱約的菜香味陣陣傳來，之穎拖著以哲連跑帶跳的奔回去。
「妳是說施薇亞——訂婚？」她擔心的。他看來好不正常，她怕見他臉上的死白。
愛蓮沒有反對，跟著他走過去。
「李立奧——」之穎吃驚的叫。
或者，他們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你是專家，你該有好方法！」之穎很認真。
「有希望吧？是嗎？」之穎似興奮的。
「跟我來，讓我慢慢告訴妳！」他開朗地說。
「放一晚假，陪你！」她不在意的拍拍手。「其實，又不是中學生，那要天天做功課的？」
「別亂罵，去問妳的好朋友！」他已忘了愛蓮的警告。
「請讓開一點，我有話和薇亞說！」立奧冷漠的臉上有一股青氣，很嚇人。
「傻孩子，又沒有人強迫妳出國，傷什麼心？」他拍著她，像在拍一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之穎跳過矮灌木樹，推開家門——她停住了，灌木樹叢裏蹲著個小女孩，正用黑色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她。是玫瑰，她終於出來了！
「哦！是嗎？」丁範有些錯愕，立刻顯得好高興，好感激。「我們不知道這件事，內人脾氣很古怪，我——唉！我知道玫瑰要送到學校去才有前途的！」
「為什麼叫它岔路？」她皺皺眉，站起來。
松山國際機場，像平日一般忙碌、擁擠。送行的、迎接的，再加上來往的旅客，充塞著整間大廈，連那冷氣都顯得無能為力了。
說實話，他受不了愛蓮那種眼光！愛蓮——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他想。她似乎總是幫著他，向著他，他們認識了一年多，她似乎永遠默默地守在一邊。她的眼光那麼安靜，那麼柔和，她的笑容那麼斯文，那麼羞澀。他能常常感覺得出她在注視他，當他把視線轉向她時，她又那麼震驚地逃開了。她和之穎是好朋友，可是她們竟是那樣的不同，她們像地球上的兩個極端，自然，她們令韋皓的感受也絕不同。
「慧玲——」丁範扶住她的肩，有些不知所措。
之穎聽見了慧玲的哭聲，丁範的叫聲，她抱著玫瑰呆住了。慧玲追了上來，不是嗎？慧玲為什麼哭？怪她偷偷帶走玫瑰？怪她多管閒事？慧玲那種人完全不講道理的，叫她怎麼解釋？
「媽媽，我帶來一個客人，」她稚氣的叫著。「飯菜夠他吃嗎？」
夜，是這條岔路——或說小徑最美的一刻，美在它的靜謐，美在它的安詳。難怪之穎總說夜空中孕育著看不見的靈氣。真的，當你放開了所有世俗的一切，把自己融入那寧靜的夜色中，或者你也能領略、享受那靈氣？
「之穎，我沒妳那麼好的腦子，若想追上妳的成績，我只好加油苦讀。」韋皓說，「我從今天開始，發誓不再抄妳的習題，我要回家做功課！」
「也好！」他沉思一下，「妳願意什麼時候說，告訴我一聲，這件事該由我做！」
「有什麼麻煩？如果我是施薇亞，我才不選潘定邦，那麼脂粉氣重，」之穎稚氣的憤憤不平。「如果我是李立奧的話，嘿！我才不要一個變心的女孩！」
「那麼多問題，叫我先回答那一個？」他搖搖頭。拉著她一起坐在溪邊。
「我不去！」這活潑的男孩臉色未見好轉，「為什麼不叫他陪妳？」
「她對我太陌生，敵意好重呢！」他在草地上坐下來。
「現在沒有了，」他淡淡的笑。「鬧得太多、太久，學生都膩了，又回到課室裏。其實，我很喜歡柏克萊的自由風氣，嬉皮士也很和平、友善。」
「別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冤枉了妳？」韋皓忍不住叫起來。他們倆都是這樣的，火起來時那管四周有多少人，吵了再說：
「遵命！」他頑皮的擠擠眼。「從此以後我只說小徑，來紀念我從岔路中走出來！」
定邦挽著她，又提著她巨型化妝箱朝停車場走去。遠遠的，可以看見她那部奶油色NSU小轎車在陽光下閃光。NSU不是最出名的牌子，她喜歡那小巧的款式。
「我沒有要管，我只想幫忙！」她嘟起小嘴。
「我只是不貪心！」她說。閉上了眼睛。
「韋皓，我不是要求你憐憫我！」她莊嚴地說。
她僵在那兒動彈不得，手顫心跳，四周有那麼多人，怎麼沒有人發現他們？怎麼沒有人來救援呢？
以哲看著淑怡的背影，沉思了一陣。
「我不能為難自己，更沒有資格為難你！」愛蓮摔一摔頭突然堅強起來，「我——回去了！」
「韋皓，我有偷竊的感覺！」她滿足地靠在椅背上。
愛蓮站住不再移動，整張小臉上的光輝，可以照亮全世界。這是愛情，害羞的女孩子也有了愛情，只是——那樣難堪而複雜，她無法理出一個頭緒。她把盼望的眸子仰望在他臉上，這個高大的男孩能幫助她，能支持她，能了解她，她完全相信！
「記住我的話，到那一天妳就會明白！」他微笑。
「李立奧，我不懂你說什麼！」她天真的。
「對妳，是狂熱的，是燃燒的，」他稚氣地望住她，「對之穎是淡淡的，是自然的，是——習慣的！」
「別謝我，」之穎有點忸怩，她最不習慣客氣。「大家都說我多管閒事，其實，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好！」
之穎忽然想起剛才，她吻玫瑰，玫瑰又吻她，似乎，親吻面頰對玫瑰是個最簡單、最快的表示方法。之穎心地純潔，稚氣，她永遠想不到邪惡、骯髒的一面。她仰起頭，很快的湊近以哲，在他臉上親吻一下。
她永遠在幫助人，使別人開心，使別人快樂，盡自己所能的付出所有力量——她往往忘了自我！或者，忘憂草本身是沒有煩惱，沒有憂愁的，是嗎？
結婚？她考慮清楚了？不後悔？
「是以哲，對嗎？」淑怡保持良好風度。「如果你不挑剔菜的話，足夠你吃三碗飯！」
從三藩市經東京到臺灣，將近二十小時的旅途，所有人都疲乏了。薇亞臉色不很好，淡淡的化妝掩不住憔悴的神色，她身心懼疲。經過海關的檢查，她快步走出閘口，潘定邦會來接她，她需要好好的休息一陣！
韋皓深深地吸一口氣，一種英雄氣概的情緒充滿了全身。深深自責的愛蓮看來楚楚可憐，他不是鐵石心腸，何況他也在喜歡愛蓮，在這短暫的一瞬間，他有了決定。即使有苦難，有悲傷，有折磨，別只壓迫愛蓮，讓他們一同承受吧！
「捉回？」以哲笑她的稚氣。「玫瑰是猴子？捉回？我立刻來！」
「長途飛行總是這樣的，」她淡淡的。「有個旅客說我的笑容從輕鬆變成最後的勉強苦笑！」
「玫瑰！」之穎把書本往地上一扔，快步奔過去，一把抱起小小的她。「找我嗎？要我陪妳玩？」玫瑰自然聽不見她的話，也表示不出心中的意思，只是用那喑啞的、難聽的憨笑來表示高興。能看得出，這個小女孩是多麼盼望友誼，盼望同伴，盼望熱鬧！
「你在說什麼？古里古怪的！」她嚷著。「專家都喜歡繞彎子說話嗎？」
「說說妳和韋皓的事！」他突然轉開話題。
「瞎扯！」她拔下一把草扔在他臉上。「身體局限在小徑裏，可是我思想領域廣闊！」
「真愛裏沒有羞恥！」他正色的。「男朋友和愛人不同，這點都不明白？」
「作怪！誰會不歡迎你？」她放開吉他，躺在地上。
「好朋友？文愛——蓮？」她幾乎不能置信，「她對妳說了些什麼？」
零南車站的站牌下有個微笑的淺藍色影子，很臉熟，很
等了將近十分鐘，多難挨的十分鐘啊！班車終於倒退著進了站，一些等待著的乘客開始上車。
「這首歌為妳而唱，再加了翡翠溪流的伴奏、星光、月光的點綴和上帝的祝福，妳才會覺得歌聲好！」他微笑著，那微笑多安詳，多恬適，眼中沒有惡作劇，夜空的靈氣更蓋住了他那份不羈，他全身發光！
「我還有幾句話想——解釋，」愛蓮舔舔唇，那淡淡的笑容十分引人，「我在等你！」
「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這種事情很難說，」他沉思一陣，神情有點古怪。「我相信連妳都沒把握！」
「但是你和我——」她嬌羞地說不下去。
「什麼話？韋皓是我男朋友！」她哇哇叫。「我們從小學一直同學到現在！」
「算了，我只是講講，我是不會出國的！」她雙手枕在腦後，躺在地上。
她的臉驀然紅了，她沒想到韋皓會那樣——對她。她竊喜，她興奮，她沒有收回被壓住的手。
「妳有權選擇，」他有些感動，多純良淡泊的女孩子！「妳是很特別！」
「之穎是很好的朋友！」她自語著。
「她剛才——為什麼哭？」之穎傻傻的問。
「程醫生？之穎的朋友？」薇亞眼前浮現一個風度翩翩、灑脫而沉穩的年輕人影子。
「她能未卜先知？」他笑了，「她只說若我愛上另外的女孩，她會祝福！」
「送到我們學校來吧！我替你想辦法！」以哲說。
唯一的一絲遺憾，深心裏，他們也都不能完全忘懷之穎，他們的朋友！
「薇亞累了，需要休息，」定邦定定神，並不讓開。「改一天你再找她吧！」
薇亞再退一步，她已靠在車門上，再也無路可退。
玫瑰有點吃驚，她畏縮的躲入之穎懷裏，把臉埋在之穎肩頭，只露出兩隻又圓又黑的眼睛。她是不習慣見陌生人，她被httｐs://ｍ•hｅtuｂｏｏｋ•ｃｏm•cｏm突然而來的以哲嚇壞了。
哎！怎麼會是愛蓮？她不可能站在這兒，她的家就在學校附近，她——是他看花了眼吧？
自動跳上吉普車，隨兩個警察去了。他對唇上和背部的傷痕，完全不在乎，他渾身上下都是男子氣概！
很多對情侶相依地坐著，昏暗中互相看不見對方的難為情。女侍帶他們坐定在一個卡位上，先收錢，再送來兩杯果汁，行動快得出奇，是不想打擾客人吧！
她是一株忘憂草！
以哲完全不在意，默默在一邊微笑注視。他沒有見過比之穎更愛孩子的年輕人，年輕的時候誰都顧著自己玩，誰會注意到孩子？之穎和一般年輕人不同，她比別人多一些熱誠，多一些愛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力也更豐盛些！
「外交家可不需要做詩！」她俯著身體凝注溪水。「這溪水怎麼綠成這麼透明，有個小溪仙住在水底？」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立奧又做了一件壞事，只不過在他的壞記錄上加上一筆而已，他本來已是眾所公認的壞傢伙。之穎卻不這麼想，因為她了解他！
「似乎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呢！」以哲也看見報紙。
從學校到家中，之穎腦中不停的轉動著這件事。她往往總是為了朋友而忽略了自己，她不曾注意到身邊韋皓的古怪神色！
薇亞在車中早變了顏色，她愈是怕立奧，偏偏立奧陰魂不散的跟住她。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立奧想做什麼？她知道，他是什麼都敢做的。
「淡水河算什麼小溪？」他說：「就在山坡背後，很窄的一條，不知來自何方，不知流向何處，但很美！」
「我和愛蓮？」韋皓傻傻的笑了，一早晨的氣惱完全消散，「那麼妳呢？」
玫瑰用手摸一摸，即使聾啞的小女孩也有愛美的天性，她快樂得拍起手來。她的笑容那麼真純，那麼無邪，她的聲音卻那麼難聽，是上帝——弄錯了嗎？之穎不是教徒，她相信慈愛的造物主，絕不會讓這遺憾存在！
「沒有冒犯，是我——不好！」她不敢抬頭。她心中也矛盾，也難堪。她喜歡韋皓，之穎卻是她最好的朋友，叫她怎樣呢？她是那麼害羞，那麼文靜的一個女孩，她卻不惜採取主動，採取暗示——唉！她若不這麼做，她會爆炸！她是那麼喜歡韋皓，喜歡他的優點，也喜歡他的缺點。她總是想，韋皓若是她的男朋友，她絕不會像之穎那麼對待他。她會溫柔的，體貼的，用所有的愛心——想也沒有用，韋皓怎麼會屬於她呢？她只是做夢！
「愛蓮！」他下意識地叫著，掩不住那份湧上來的喜悅。
他看看玫瑰，怎樣惹人憐愛的小女孩？她躲在之穎懷裏，就像相親相愛的兩姐妹，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玫瑰的臉。那麼敏感的，玫瑰抖了一下。
「稚氣！」他搖搖頭。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妳知道多少年輕人削尖了腦袋想鑽出國？」
玫瑰再也沒有拘束，她像隻穿花蝴蝶般穿梭在之穎和以哲間，紅色的小短裙飛舞著，是暮色中綠茵上唯一的一點紅，美極了。似乎，連那喑啞的聲音也不再難聽。
那麼稀奇的，當她放下玫瑰時，那小女孩用柔柔的小手攀住了她的脖子，那麼無邪的，也親吻她的面頰。哦！玫瑰！這麼乖巧，這麼好的小女孩，上帝會幫助她！
「我知道慧玲那樣藏住玫瑰是錯誤的，」丁範說：「她總是擔心別人笑話玫瑰，欺負玫瑰。我知道她愛玫瑰，可是，她的愛使玫瑰變成一朵沒見過陽光的花朵，我擔心這朵花會凋落得特別快——之穎，謝謝妳替玫瑰做的一切，我相信搬來此地住，必是上帝的旨意！」
「我不明白！」她嘴角露出淺淺的甜笑。
「不必管別人，我們可以聊天。聽音樂！」她細聲說。
「文愛蓮那個人我最了解，擔保她沒有惡意！」她說。
「她為什麼不肯送玫瑰進學校？她不明白那是對玫瑰好的嗎？」以哲問。
「下午妳得好好休息，妳臉色不好！」他體貼的。
「不是治療的希望，天生的聾啞很難治療，」他慎重的。「我是指她可能說簡單的話！」
再說立奧，他跳上車就那麼不顧性命的把汽車衝出停車場，他心中唯一的意念是——帶著薇亞，遠遠離開那個討厭的潘定邦。他並沒有計劃去那裏，他只是漫無目的，以極高的速度任汽車向前疾衝。身邊的薇亞嚇得面無人色，也引起了路旁交通警察的注意。
「放心！結了婚想做都不行！」她眨眨眼，她想使自己振作一點，有力不從心之感。
「想做詩嗎？」她笑起來。「看你緊張的樣子，這寧靜，是晚晚相同，夜夜相似，你若喜歡，晚晚都來吧！」
「看見今天的報紙嗎？」他的聲音又冷又硬。
「她是校長，她學的是教育！」他說。
他們推立奧上那部吉普車。立奧掙扎一下，倔強的回過頭，緊緊的盯著薇亞。
玫瑰的臉一下子開朗起來，天真的憨笑又在臉上跳躍。她從之穎的懷抱中跳起來，柔柔的攀著以哲，像之穎一樣的親他一下，似乎，友誼就這麼簡單的建立起來。
「真的？那天晚上玫瑰也這麼笑的！」之穎叫。
「偷運？軍火嗎？」以哲又笑了。之穎用詞每次都那麼特別，那麼稚氣。
「也——沒什麼！」韋皓呆一下，聲音低下來，「她說昨天晚上有個男孩子陪妳彈吉他，唱歌，還一起去施家！」
潘定邦盯立奧一眼。他不相信立奧在這種地方還敢行兇打人，他是奉公守法的斯文人，他怎能了解立奧那種反叛的小霸王思想？他預備不理會立奧。他把汽車鎖匙插|進開動引擎的孔裏，正要上車，冷不防無法無天的立奧雙手齊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用力把他摔倒地上。只聽得薇亞一聲驚呼，汽車飛駛而去。
「尖嘴利牙！」他說了一句並不純正的廣東話。「算妳思想領域寬廣，去小溪嗎？」
拎著吉他，她領先走出客廳。
「玩——爬爬山，打打球，夏天游水，喂，你會游水嗎？」她說得好孩子氣。「我喜歡彈吉他，喜歡唱民歌，但是韋皓不喜歡，他喜歡熱門音樂，尤其是湯姆瓊斯！」
以哲調弄了一陣琴弦，開始唱了。他歌聲和木匠姐弟自然不同，他的音色很低沉，帶著很重、很重的感情，他把這首「他們希望接近你」唱出另一種風格，純男性的風格。
「妳當然喜歡回家啦！」他總算逼出一句話，臉色卻更加難看了。
她嚇壞了，他要殺她嗎？他看來完全不正常，天！以前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男孩？
「終於再見到妳了，薇亞！」他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她敏感的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往後退。
「韋皓是妳的愛人？情人？」他問。他們已越過了山坡，果然看見一條綠得透明的小溪，在月光下閃耀。
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紅暈，剛才見到定邦的那一股子憤怒也隨著疾駛的車速而發洩了。他漸漸平靜下來，他放慢了速度，終於，停在南港附近一條無人的小路上。
韋皓心中奇怪，買幾本書為什麼站在此地？
「彈吉他，唱民歌？」之穎望著他徵求同意。
定邦打開車門，把化妝箱放進去，薇亞也從另一扇門上車。有人輕輕拍一下定邦的肩膊，定邦下意識的回頭望望，整個人僵住出不了聲。
之穎微笑讚許的拍拍她，跳過矮樹，衝進愛蓮家打電話。她順利的找到了以哲，讓以哲立刻趕來。她興奮的想，接近玫瑰不是那麼輕易的，他們要抓牢這機會。
「我懂。」剛才的快樂一去，再也不回轉，「今天的事一點也不真實，我一直覺得像做夢！」
「不是夢，我們都知道不是夢。」他終於握住了她的手，「愛蓮，我們都要有信心。愛，是正大光明的，別再說偷竊，明天我就會向之穎解釋一切！」
坐在往天母的公路局車上，他們沉默的手握著手凝眸相視，這一種感覺對他們都新奇、都神秘、都溫馨、都甜蜜，他們都掉下一條河，那一條叫「愛」的河，是嗎？
「如果今天我不來，你會仍然和之穎！」她說。
「韋皓，到我家去嗎？」她興致好高，「我們去爬院子後面的小山，好嗎？」
「妳沒看見我一直在對她笑嗎？」以哲頑皮的。「還有個好方法，妳要合作！」
定邦在地上呆了一下，遠遠的已有警察向他奔來，他支撐著爬起來，他不能任薇亞被立奧這麼擄去，他必須去追，他必須救回薇亞，他深愛著的薇亞！
慧玲不理會她，抱著玫瑰逕自朝山坡下走，走了一段路，她終於停下來，轉身說：
「玫瑰不是完全不能發聲，所以說也可能不是完全不能聽，」以哲穩重的說：「你們送她去檢查過嗎？」
「車，給我一輛車，」他焦急的、方寸大亂的叫著。「他搶走了薇亞，給我一輛車去追！」
「從今天開始，別叫岔路了，」她柔柔軟軟的聲音十分動人。「叫小徑！芬芳、幽靜的小徑！」
立奧是暴躁一點，任性一點，傲慢一點，霸道一點，他的叛逆性也比一般年輕人重些，可是，這是罪嗎？時代在那樣急劇的轉變，潮流在那樣不停的衝擊，上一代的思想再也束不住年輕人的心，新一代正確的思想還不曾明確標出，二十世紀的末頁，是思想上的空白年代，年輕人有無所適從的感覺。難怪他們暴躁，他們任性，他們不知所以的傲慢，他們不知所以的霸道，更盲目的反叛一切他們認為不再適宜的！
愛蓮的視線從睫毛縫中透出來，那盈盈的流轉的眼波，使韋皓心中的亂變成一股熱，一股從未有過的熱！他有個感覺，即使叫他為愛蓮赴湯蹈火，他也萬死不辭。
「是我——自願跟他來的！」她說。
他難堪地發覺，他竟也喜歡了愛蓮，而那種喜歡和對之穎的完全不同。
「你為我唱？」她有不置信的真誠喜悅。
「啊！」她漲紅了臉，心中飄蕩著異樣情緒。
「若沒有人來告訴你錯了呢？你會和之穎——」
「幫忙姐姐？」之穎叫起來。「盲啞學校是你姐姐辦的？那她——是校長？」
「妳點燃了我心裏感情的伏線，」他半開玩笑，他稚氣得這種事也不正經，雖然他已知道喜歡的是愛蓮，「那條伏線早埋好了！」
「形容得多好！」他說：「不過木匠姐弟的確是近來比較出色的合唱團，沒有亂喊亂叫的噪音！」
「哦！」淑怡不自覺的再看以哲一眼。
「我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他再拍拍她。「別再想了，我唱個歌給妳聽很好聽的一首歌！」
「他？誰？」之穎呆了一下。
「是吧！是杜之穎陪他一起來的！」定邦伴著她往外走。
「他回家用功了，他發誓不再抄我的習題！」她說。
掛上電話，之穎像小偷似的溜回矮樹叢，謝天謝地，玫瑰還等在那兒。她抱起玫瑰，也顧不得慧玲是否會著急，直奔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
「妳說什麼？妳別逼著我發脾氣，」他咬著牙齦，雙手緊握著她的臂。「全臺北市的人誰不知道施薇亞是李立奧的？妳要跟別人訂婚，除非我死了！」
她相當有信心，至少，玫瑰該懂人類的語言，至少，玫瑰該享受所有孩子一樣的快樂時光！
「反正已經到了臺北，我知道你們這個時候放學，」她斯斯文文的，「我也剛來！」
四個人——之穎、以哲和之穎父母。吃了很融洽的晚餐。以哲是個很隨和、很能適應環境的男孩子，飯後，他竟幫忙著收拾碗碟，和之穎分工合作的做完所有的善後工作。他第一次來，那麼奇妙，他竟贏得比韋皓十多年在之穎父母面前更多的歡心！
「問妳自己！」他惱怒得漲紅了臉。
「愛蓮，我們既然——相愛，就該面對現實！」他很困難地說出這個「愛」字，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聚，「總有一天要告訴她的！」
「別做了吧！」他憐惜的。「我不能讓妳那麼辛苦！」
他定一定神，溫柔的、滿有情意的轉向幾乎已變成木偶的薇亞。
他突然把她擁在懷裏，那麼重、那麼熱烈、那麼深深的吻她。她躲不開，叫不出，逃不了，他的吻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夢境，壓得她幾乎昏過去。他們以前曾有無數次熱吻，無數次相擁，但——絕對和今天不同，今天他像一隻野獸般要吞噬她！
以哲就那麼似笑非笑的凝視著她——他總喜歡凝視人，因為他是專家？想從她臉上發掘些什麼？
十多年的交往，韋皓從來沒有這種情形，頂多發發脾氣，吵幾聲，事過境遷也就算了。像今天連續發生這麼久悶氣的情形，真是絕無僅有。
「好多了，只是擦傷！」定邦說：「有位程醫生來替他換過藥！」
「問我自己？」之穎的臉也漲紅了，是被冤枉的氣惱，「發你的鬼瘋，誰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不，別對她說！」愛蓮像只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別對她說，至少不是明天！」
「別聽之穎亂說，我那裏是專家，」以哲很謙虛，和在之穎面前的灑脫風趣，又是另一種形態。「我只不過幫忙姐姐辦好盲啞學校！」
慧玲會怎樣對付之穎？奇蹟般，奔到近處，慧玲突然停下腳步，臉上的盛怒也漸漸消失，眨眨眼睛，她突然掩住臉哭起來。
可憐的立奧，他有資格愛與被愛，可惜，他總是用錯了方法。他急於想成功，反而失敗了！
古典音樂倒很優美，看真了，有些情侶的動作卻令人臉紅。韋皓和愛蓮都好吃驚，怎麼是這樣的呢？同學不是說很高尚的嗎？
「沒看到，」她緩緩的搖頭。「施薇亞本來說昨天要找我的，她沒來！」
玫瑰依然那麼怔怔的望住以哲，雖然那陌生、那敵意淡了許多。或者，玫瑰心目中還不曾有「朋友」兩個字的觀念！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看見玫瑰的父親丁範還站在那兒。她解嘲般的聳聳肩，說：
「小溪還有仙人？」他搖搖頭。「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綠成這樣，我叫它翡翠溪！」
「我們也參加過，不好玩！」她拾起一粒小石子，輕輕的投入溪中，綠色波紋一圈圈擴大了。
「那——那一個男孩？韋皓嗎？」她真無邪得緊。
「你想到——之穎嗎？」她悄聲問，雖然聲音那麼低，卻有太多的喜悅。
「韋皓，我擔心她會不諒解！」她也憂愁了，「她是我的好朋友，而我——我真的不想傷害她，我——我——」
「你和施薇亞——」她說。她看見他唇上的傷口。
「就算這樣，都得盡很大的努力！」他說。深邃的眸子中，跳動著一抹特別生動的神采！
之穎的呼叫引出來廚房裏的淑怡，她帶著微笑打量以哲——她剛才以為是韋皓。眼中增添一抹驚訝，好出色的一個男孩子，是那個什麼——以哲嗎？
女侍送來布丁，緩和了他們之間的難堪與異樣情緒。他們低下頭來吃布丁，吃得很慢，很難下嚥似的。一個小小的布丁吃了老半天，韋皓依然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說。他有些氣自己，怎麼這樣呢？他生平最看不起朝三暮四的人，自己——竟有此嫌呢？
「我會讓家人招待妳。」他說得誠懇。
「很好，回家的理由充足。」她瀟灑地跳上車，揮揮手，「明天見！我會找玫瑰去捉蝴蝶！」
「永遠忘不了！」他不認真的笑一笑。灑脫而風趣。「之穎，妳說過請我吃飯！」
「你——」丁範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慧玲長長的吸一口氣，努力忍住了淚水，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哭泣。她走向前去，從之穎懷裏抱回玫瑰。很意外，她不再盛氣凌人的指責之穎。
「我為妳唱！」他輕輕在她臉頰上親吻一下。「這是一個祝福，希望妳能接受！」
「喂！不許這麼稱呼我，」她瞪以哲一眼。「我有名有姓的，你不記得嗎？」
韋皓把臉轉向窗外，一副賭氣的模樣。
立奧臉上突然閃過一抹可怕的殺氣。他總是這樣的，脾氣一來，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又會像一堆串在一起的炮竹，必須點燃最後一枚才會停止。
「妳把自己局限在小徑裏，不知道嗎？」他說得有深意。
薇亞笑一笑。和她純美國味的英文比較起來，澳州英文十分可笑，有幾個字母——尤其是A的發音好怪，怪得就像她們平日在學校開玩笑一樣。（譬如TODAY唸成TODIE意思就差了千萬里！）
「真走了岔路？」她看他一眼。
「只是這樣？」之穎有些失望。
「之穎，妳做什麼？」他湊近她，下意識的握住她的手，他看見她眼角有一粒晶瑩的淚珠。她用手指揉揉眼睛，好稚氣的一個動作。
「我正是要談這件事！」立奧冷哼一聲。「別拉拉扯扯的，我只是要見一見薇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感情的事竟如此不可思議，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會放棄之穎——他放棄之穎了吧？
「妳說——有一點事要解釋？」他問。在她面前，他能十分自尊，自信，這是種令男孩子滿足的情緒。
之穎想一想，握住了以哲的手，又握住了玫瑰的手，她以為玫瑰該懂了吧？
「是——怎樣？」她輕輕地問，那聲音像暮鼓晨鐘，敲醒了他沉睡的愛情——沉睡的愛情？怎麼說？他和之穎呢？
「不，定邦，別這樣，」她軟弱的靠在他懷裏。「下星期六不是訂婚，讓我們結婚！」
「他有資格做我們教授，」之穎放開以哲。「他在美國學醫的，是專家！」
「現在只剩下我們倆，讓我們好好的談一次，好嗎？」他輕輕的用手指撫弄著她的發腳。「我們那麼久不見面了，妳知道我怎麼想妳嗎？」
「好像什麼？」他打趣的笑了。「一個外交家，能好像了半天還沒有下文嗎？」
施家別墅緊閉著大門，自從上次槍傷廷凱事件之後，他們已加緊防範。自然，立奧也是他們防範的目標。今天放學遲，走在小徑上，天已昏暗，家中已亮起燈。她慢慢走回去經過愛蓮窗口，很自然的「嗨」了一聲，沒有反應，愛蓮不在家？她每天此時已該在窗前平平仄仄了，她去了那裏？她似乎也變了！
「他們為難不了我！」他傲然的。「妳幫我說話，我知道妳仍然愛我，我會再找妳！」
「是的，」他點點頭，「我會和她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或者一個女孩來告訴我：『韋皓，你錯了』，我才會醒悟！」
「你懂這麼多？」她睜大眼睛盯著他。「一定有好多次戀愛經驗，是不是？」
「挑剔的人不會來得這麼冒然，伯母！」以哲說得很得體。「我在學校是吃大鍋飯的！」
「她在走向一座墳墓，」他聽不見她的話，他的靈魂彷彿已離軀殼而去，他顯得空洞。「她會悶死、愁死在裏面，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做錯了！」
「怎麼？」她歪著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韋皓，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很——糟？」愛蓮看著他，急切地問。
愛蓮眨一眨眼，一層水霧使她眼光更晶瑩透剔。她嘴唇動一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外表看來依然那麼平靜，她的心卻在燃燒！
「沒想到你這麼小氣，更沒想到愛蓮這麼多管閒事，」她得理不饒人，「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
「不，不，我愛——定邦，」她有些歇斯底里。「我要跟他訂婚，然後結婚。不是你，不是你——」
之穎原諒他的不禮貌，她知道必然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她幾乎完全能了解他的感覺、他的心情。
從木柵到臺北的公路局汽車上，連粗心大意的之穎也發覺氣氛不對。韋皓今天的神情好奇怪，悶聲不響，沉著一張臉，誰得罪了他？
「就是這樣了，」她睜大眼睛，毫不隱瞞。「我可沒親他，因為我送他聖誕禮物了！」
「我想來，怕有人不歡迎！」他半真半假的。
「妳是不懂，世界上有誰懂我？」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好狂、好難聽——有哭的味道。「連薇亞都不懂，妳算什麼？」
「什麼名字！」她立刻高興起來。淚水還沒乾呢！
「我知道我不該來，」她喃喃自語，眼中隱有水霧，「是我自己把夢敲碎，把希望打破！」
西北航空公司最新的七四七型機著陸，巨大的飛機裏旅客反而不多，十幾個隨機服務員卻陣容龐大。施薇亞是其中的一個。
「下次帶玫瑰來玩，記得告訴我一聲！」她大步去了。
「我永遠不會是其中的一分子！」她說得好認真。「我這個人看起來很爽朗，很堅強，其實吶，我心裏很軟弱，」她放低了聲音，一本正經的。「別告訴別人哦！我才捨不得離開爸爸，媽媽！」
「妳幫不上忙！」他輕輕攬著她的肩。「愛情的事聽其自然發展，絕對勉強不得！」
「如果你不肯告訴我為什麼，我可不陪你生悶氣，」之穎坦率地說，「我情願回家睡覺！」
「送妳到岔路口上，好嗎？」他笑笑。「我和_圖_書注定是要走那條岔路的！」
「布丁！」愛蓮低垂著眼簾，淺淺的紅暈依然在臉上閃動，嘴角隱約的笑意看來是欣悅的。
「發生了很嚴重的事？」以哲問。
「還等什麼？」她跳起來。
之穎叉著腰站了一會兒，她心中有亂七八糟的興奮情緒，除了玫瑰，她說不出為什麼，她只是莫名其妙的喜悅。
「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不是每一個學醫的人都死板、生硬啊！」他攤開雙手。
他那麼輕鬆、那麼愉快地擁住了愛蓮——哎！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愛蓮是之穎的朋友啊！之穎——會難過？會痛苦？不，不，當然不，之穎才說過會祝福他的，他——真的愛上了另一個女孩？
「吃什麼？」韋皓看愛蓮。這個女孩美得細緻，美得古典，耐人尋味。
他帶她走進火車站旁不遠的「青龍」。他第一次來，他早聽過許多同學說起，很日本派的字眼「純喫茶」。他們走上燈光黯淡的二樓。他心裏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帶之穎來坐坐，想不到卻是愛蓮，天下的事情真奇妙得很。
很奇怪的，在他有了這決定後，之穎的影子並不纏擾他，而且漸漸淡去，他心中的矛盾也一下子消失。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愛蓮對他遠比之穎重要，這——是怎麼回事？
「說得好聽，可惜妳不是他們，這種事也不是說起來那麼簡單。感情！對嗎？」
「別出聲，別破壞了這份寧靜！」他說。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平常她都很好，提起這件事就完全不可理喻，」丁範無奈的搖搖頭。「不瞞你們，我們每次爭執全為了玫瑰！」
「不。我不愛你，不愛，」她的恐懼變成厭惡，緊繃的神經使她幾乎要精神崩潰。「你放開我，放開我——」
「沒有第二個施薇亞！」他斬釘截鐵的。「我只愛施薇亞，只愛妳！薇亞，別讓大家都走錯路，我明知妳不愛潘定邦，是不是？」
「告訴我，是怎樣？」她熱烈地問，「你知道，你的話能使我恢復——自尊心。最近，我總是覺得自己好荒謬、好卑鄙。我這個人——簡直糟透了。可是我沒辦法，真的，沒有人能了解我的感覺，誰想做——對不住朋友的事？」
「我是南加大，柏克萊的南加大。」他說。「妳該知道，柏克萊的學生素質都比較高，而且思想行動極端自由，是嬉皮士的大本營。我是在自由發展的情況下完成學業！」
「很有意思！」他依舊微笑。「你們很親熱？」
定邦果然等在那兒，他是個很守時、很小心、很仔細、很體貼的男孩子。雖然薇亞和他的個性差得太遠，但是，他總是那麼遷就薇亞，選丈夫不是選情人，定邦具有好丈夫的條件，薇亞並不十分愛他——至少沒有發生過像對立奧一般的感情，可是誰說一定要由愛情而結婚？定邦遠遠從澳州跟來臺北，那一份誠心很可感，肯定的，定邦十分、十分愛她。她記得之穎說過，像她這種女孩該找一個絕對愛她、包容她的男孩才對，她認為有道理！選擇定邦，除了那個逃避的感覺，被愛和安全感也是最大原因。
「李先生，我希望你冷靜考慮，不要為大家帶來麻煩，」定邦沉著聲音。真看不出，他居然能這麼沉得住氣。「薇亞和我下星期六就訂婚了！」
走出青龍，外面的陽光依然美好，他們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中回來，剛才的一切，彷彿真的是夢，她揉揉眼睛，用力握一握韋皓的手，是真實的，不是夢，她放心了！
「愛蓮——」他好難堪，怎麼說得出口呢？愛蓮明知他仍是之穎的男朋友，愛蓮明知他和之穎依然很好，哎——愛蓮那神色，使他全身都像在燃燒。
「她折磨我，使我痛苦，我——」他臉上閃過一抹可怕的殺機。「我也會折磨她，使她痛苦！」
「我們像最親愛的兄弟姐妹，」他說，「不是遁詞，不是逃避責任，不是找藉口，是真話！之穎和我——從來都沒有我對妳的這種感情！」
「李立奧真可憐，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或者是他不會說那種婆婆媽媽的軟話，施薇亞才變心的！」她皺著眉頭。
「出國就是有大志？荒謬！」她仰望天上星星。「如果我去了美國，我可還有機會躺在小溪邊數星星？我可還有時間和朋友閒話家常？我可還能感覺到親愛的父母就在不遠的山坡另一邊？我可還能嗅到屋前的青草味？我不出國，我相信我喜歡的一切比出國更有意義！」
「我們是朋友！」他再說。他又握住了她的手——和剛才那次完全不同的！
「妳沒有受傷吧？薇亞！」定邦擁著她，再也不放手，就像一放手就會失去她似的。
「爸爸的手好些了嗎？」薇亞關心的。她接受了定邦在她面頰上的親吻。
「不是原諒，立奧，——我們完全——不適合！」她用手掩住臉，她不敢看他，更不敢哭。她了解他那種人，眼淚會激起他更大的火氣。「你放了我——」
「你是誰？」她傻傻的、稚氣的問，聲音有些像在做夢。「你怎麼能唱出這樣一首歌？」
「李立奧！」她扔開他的手，迎著上去。她總是對別人的事比自己更關心。
「我不知道對與錯。」他回答得更困難。他能背叛之穎？他們剛才誤會冰釋，和好如初，他剛剛才說過不再聽愛蓮的，怎會想到事情一下子變成這樣？世界都變了色！「我也不知道怎麼答覆妳。」他老實說。
「慧玲，妳做什麼？」丁範責備的。「別嚇壞了玫瑰和杜小姐！」
「不能說沒有，卻也不多！」他笑一笑。帶著她往前走。「我建議妳在李立奧、施薇亞的事上只做一個旁觀者！」
玫瑰也看見了父母——她是由之穎的突然停止玩耍和變了的臉色看出來，她十分機靈。她的笑容在一瞬間溜走，小小臉兒像突然失去陽光般蒼白。
她微微轉臉，看見被警察銬上手銬的立奧。他唇上是血，淡藍色的襯衫背部抓破了一大塊，鮮血正不停的滲出來。她心中慘然，不敢再看。
「沒什麼的話就別這副怪樣子，」之穎忍住笑，「你以為自己只有十歲？」
「愛蓮——」他的心扭成一團。天！要他怎麼做？那麼害羞的愛蓮能講出這種話，表示——她在喜歡自己，很喜歡，他該怎麼做！
「說得令我慚愧，我剛才的忌妒變成莫名其妙了！」他摸摸頭髮，「下次不聽愛蓮的！」
「我們走吧！我送妳回去！」他說。
「不會！上帝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他好肯定。
警察對望一眼，搖搖頭。年輕人的情情愛愛最難懂，不管她是不是自願，立奧是得當疑兇帶回去的。
報紙上說警方已釋放了立奧，因為薇亞的那一句「自願隨他去」？或是另有其他原因？報上對事情經過描述含糊，之穎甚至不能看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可想像的，立奧又在為他曾有的錯誤而努力！
他的手又放鬆了，神色也轉變得好柔和。
就在這個時候，驚人的警車聲逼近了他們，不，停在他們車邊，車上跳下幾個人，有人拉開了他們的車門，有人用力分開了他們——
「程以哲是美國回來的專家，他的家人都在那邊，」之穎說。她並不想炫耀什麼，以哲的事與她無關，她只想幫助玫瑰。「他可能幫你們的忙！」
只是一瞬間的休克，她又清醒過來。定邦已愛憐、體貼的擁住她，用手帕替她抹去手指尖的鮮血。
之穎在報紙上看見立奧的新聞，她有點難過。
他們默默地走出冰店，默默地走到公路局車站。韋皓替愛蓮買了一張往天母的車票，就默默地陪著她等車。他們那樣站在一起實在很像情侶，他高大、英俊，她柔美、細緻。誰說他們不是一對呢？周圍許多乘客不都在悄悄的在注視他們嗎？
「離開我——請你離開！」她沙啞著聲音，眼中儘是恐懼的光芒。
之穎歪著頭，看了他半晌，拍拍手，扶起腳踏車。
當然，是她太放心韋皓。十多年的友情，還有什麼古怪可言？她對韋皓就像對自己一樣了解！韋皓沒有隨她回家，他說過要努力苦讀，不是嗎？她喜歡有志氣的男孩！
「我和韋皓？」她想一想，在她，簡直沒有不可講之事。「我們從小學同學到現在，我們個性很相像，愛好也差不多，我們是好朋友，好同學，我們玩得很好！」
「哎——那邊有家冰店，我們坐下來談吧！」他說。全身都拘束，這個新奇的感覺，和之穎在一起就不會這樣。
「沒什麼！」韋皓粗聲粗氣的。誰會相信？
「昨天晚上——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她依舊垂著眼簾，「我並不想挑撥和破壞你們！」
「哎！我聽過，」她叫起來。「木匠姐弟聲音好美，尤其是姐姐，歌詞、音符好像流水——不，不，好像在一塊平的玻璃板上滾動水銀珠一樣！」
「柏克萊不是最喜歡鬧學潮的地方？」她更有興趣。
「等我？」韋皓控制不住心花怒放，「什麼事？其實，妳可以打電話找我的！」
「她已經——知道了？」她大出意外。
兩個警察都詫異的望住她，怎麼回事？別為難兇犯？
以哲已是一個朋友，但這朋友和韋皓不同，他帶給她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感受，她——喜歡這感受！
「我是很客氣、很斯文的，」立奧攤開雙手。「別逼我發火！」
剛才韋皓對她似乎也有情，只是那麼一剎那，他又變了。她永遠忘不了韋皓溫暖的手壓住她的一剎那，她像掌握了全世界！韋皓放開了她，好像很懊悔，唉！韋皓是之穎的，她來等他，分明是自擾擾人。
「放心！媽媽燒的菜包管妳漲飽！」她甜甜的擠擠眼——對了，之穎的臉兒說不上多美，卻好甜、好甜，尤其當她笑，當她扮鬼臉時。
「沒有！」她定一定神。她雖然怕立奧，但卻不想立奧因她而判罪。無論如何，他們以往是愛侶，而且她萬分懼怕立奧的報復。「請你們——別為難他！」
「我和定邦——下星期六訂婚！」她振作一下，硬著頭皮說。她不願意他再這麼癡纏不清，她不能再敷衍。
「醫生像你——嘿！不是蒙古大夫也差不多少了！」她嘰咕的笑著。
「這麼好的地方我怎麼不知道？」她把視線轉向他。
「胡說！」他的手用力的突然抓緊她的脖子，她恐懼的睜大眼睛，再也出不了聲。「李立奧和施薇亞是世界上最相愛的一對，誰敢反對，誰就——死！」
「丁先生，」以哲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風度的。「我是五官科的醫生，我在士林一家私立盲啞學校服務，我是來幫助玫瑰的！」
之穎並不在意他的凝視，她坦白得像一張紙，她爽朗得像一陣風。凝視，對她並不表示什麼，雖然她發現以哲的眼光十分特別，十分生動。
「未來的女外交官，妳有的是機會！」他也把一粒小石子投向小溪。「若妳要去，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淑怡暗暗點點頭，打個招呼退回廚房。這個男孩子外表很討人喜歡，又有很好的學歷，很好的家庭，很好的背景，之穎和他交朋友——哎！怎麼又想到這裏了？之穎和韋皓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
他全不理會她，跳上摩托車，疾馳而去。留下一陣煙塵和掉落的一堆報紙。
「李立奧使我擔心！」她說得真誠。「他本來就是個火爆的人，我怕他會闖禍！」
「聽著，不管妳懂不懂，不管妳聽不聽得見，妳聽著，」之穎稚氣的對懷裏的玫瑰說：「我去打個電話，找一個朋友來，我們三個人一起玩，好不好？」
「是妳度量大？或者是根本不在乎我？」韋皓樂了，心裏再無煩惱、牽掛，開什麼樣的玩笑都無所謂。
她的舌頭感覺到鹹鹹的血腥味，她的手指也沾上濕濕的血。他仍不放鬆她，他是要吞噬了她，她真的不能再支持，她就要倒下去。
他們在思想上找不到一條通往光明的康莊大道。
韋皓看著之穎遠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才轉回頭，走向零南車站。他說的是真話，他發誓不再抄之穎的習題，他也是個高傲的男孩子，怎能忍受永遠屈居下風？尤其是最近，愛蓮出現在他和之穎身邊的時間多了，每當之穎無意中刺傷了他——之穎絕對無心的，他了解，之穎甚至不知道那些話可能刺傷他！愛蓮總露出那種似同情，似憐惜，似不平，又似氣憤的眼光。
「之穎，我得告訴妳一件事，」他善意的。「妳管得盡天下所有的事，除了男女間的愛情，妳懂嗎？」
以哲來了，他幾乎是跑著上山坡的。他穿著米色運動衫，米色牛仔褲，米色運動鞋，他站在她們面前喘息。他那笑容，那神情，那打扮，那兒像專家？像醫生？頂多是個大學裏的助教！
「我沒想過這兩個字，」他認真地搖搖頭，「愛蓮，剛才我只感覺到妳對我比之穎對我更重要！」
薇亞出不了聲，淚水不停的湧出來。她從來不知道，立奧竟會有些神經兮兮的，他一會兒兇猛得像獅子，一會兒又柔得像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愛過的那個李立奧絕不是這樣的！
「噢，程以哲，」她醒轉過來，高興得跳起來。「你唱得多好，知道嗎？你唱得多好！」
之穎也把臉轉向一邊。她自問沒有做錯什麼，韋皓這樣對待她——若不道歉，她永不原諒他。
他捏一捏她的手，愈來愈覺得他選擇愛蓮是正確的。之穎從來沒這麼對待過他，他和之穎太相像，年齡也相若，愛蓮的溫柔、體貼，變成他從未有過的大享受。
「程以哲，他是玫瑰的父親丁範！」
之穎教玫瑰玩拍巴掌的遊戲。只教一遍玫瑰就會了，她的領悟力十分驚人，有缺陷的孩子往往特別聰明。她們從最簡單的開始玩起，一路玩下去，玫瑰幾乎學全了之穎所知道的花樣。之穎激動的抱起玫瑰，在她小臉上親一親，她愈來愈喜歡玫瑰了！
「妳不像有大志的人！」他說。
父親的手傷，自己的婚禮，都夠煩的。以往安靜快樂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再復返似的。她選擇了婚姻來解決所有的煩惱——其實，她是逃避煩惱。她抱著一了百了的心，結了婚，立奧該不會來糾纏了吧？
「聽說木匠姐姐每次演唱總穿襯衫，長褲，也不化妝，很嬉皮士的，」她好感興趣。「她還是鼓手，一邊打鼓一邊唱，是嗎？」
「她做錯了，她會後悔，她一定會後悔，」他喃喃的說。他是那種剛硬得只會表現歡樂而不會表現痛苦的男孩，痛苦，對他來說就是毀滅。「我告訴她錯了，她不信，她完全不信，她真的會後悔！」
之穎呆了半晌，慧玲的意思是——答應放玫瑰出來和她玩了？為什麼？慧玲為什麼突然改變了？
他不想背叛之穎，完全不想，他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男孩子。他和之穎已經十多年，他不能放下那段感情，但是愛蓮——他矛盾了，好矛盾！
她選了好些官司草，在頭上打結，和玫瑰兩人各執一條，在打結處互相交叉比賽。有時之穎勝了，有時玫瑰贏了，不論誰勝誰負，玫瑰都笑得咯咯作聲，似乎這是全世界最有趣的遊戲。玫瑰一樂，之穎也心花怒放，兩人玩得那麼興高采烈，竟冷落了一邊的以哲。
「我當然吃錯了藥，」韋皓冷哼一聲，這傢伙怎麼完全變了，「我錯得連眼睛都看不清人！」
他似乎只為這麼發洩一下而來，他完全沒有目的，他像一輛失去方向盤的汽車，他像一艘失去舵的船，他像一隻無頭蒼蠅般亂飛亂撞，他已失去主宰！他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真的，誰懂他？
韋皓下意識地回頭望望，之穎早已不見蹤影。不知為什麼，他有些作賊心虛的感覺。為什麼心虛？他可說不出來。
恐懼加上委屈，她終於任那淚水流出來。淚水經過她的臉滑到他手上，他渾然不覺，只那麼專注的、那麼深深的望住她。這個女孩是屬於他的，一輩子屬於他，他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上帝該知道！
「誰知道？」之穎打開報紙，藉著施家大門上的燈光看一眼，哦！斗大的字印著潘定邦和施薇亞結婚的消息，結婚！沒弄錯嗎？
「思想？」他笑一笑。眼中有一絲捉弄之色。
「絕不忌妒！」她拍拍胸口，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當有一天你真的愛上另外的女孩子時，我一定——嘿！衷心的祝福！」
「你說要慢慢告訴我？」她看他一眼。暗暗的燈光下，她特別美，美得有些神秘。
之穎呆住了，他的模樣太令人擔心了，什麼事情刺|激他成這樣？仇恨、絕望、毀滅已完全佔據了他的心、他的靈魂，一隻黑色的魔掌遮住了他的理智，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前幾天他還有血有肉，前幾天他的真誠和對施薇亞的深愛曾感動之穎，今晚他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妳不能離開我的，知道嗎？」他笑得有點神經質。「薇亞，我愛妳，妳也愛我，妳答應跟我結婚的！」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之穎睜大了眼睛，「我看你在發神經！」
「說說你的，」她興致勃勃。「不是女朋友的事，講講美國大學的情形吧！」
歌聲停了很久，很久，她都沒出聲，只是那麼定定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的凝視著他。
「還有呢？你們玩些什麼？」他很感興趣的望著她笑。
他拿著吉他，牽著她的手——很自然，像牽一個小妹妹。走了十碼，一陣驚人喧囂的摩托車聲音直奔過來。
巨大的恐懼使她奮起了生命中求生存的本能——多麼可笑，她一直以為他要殺她。她十隻尖尖的指甲抓進了他背上的肌肉，她找尋了最好的機會，用力咬破了他的唇，只是——他像完全沒有知覺的麻木人，他還是那麼毫不在意的狂吻著她。
以哲遠遠的站在一邊，他是個很知趣的男孩子，不關他的事他不會亂加一份。之穎悶悶的拾起報紙走向他。
他點點頭，自己正派不就高尚了，是不是？
他們就那麼互相凝眸相望一陣。那陣燃燒的火焰過去之後，他們冷卻下來。他放開她的手，竟也說不出話。
「當然冤枉我，」她叫，眼睛都紅了，「那個爛舌頭的壞蛋說了什麼謠言！」
「不是真話！」他盯著她，他的眼光十分自信。「妳說的不是真話，我知道妳愛我。薇亞，上次的事我已經道歉，妳還不肯原諒我？」
「不——立奧，你放過我吧！」她又哭起來，「你還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子——」
「韋皓從不說謊！」他很自然地把她拉到身邊。
「總會有一天妳會做主角，」他逗著她。「妳會和一個出色的男孩子合演一齣很美、很甜、很溫馨而且永恆的戲！」
他有些錯愕，沒講錯什麼話吧？她似乎有些不對，她的聲音有濃重的鼻音，她怎麼了？
「好心的姑娘，妳肚餓嗎？」以哲打趣著。
沒經人工修飾的山坡顯得雜亂，毫無韻致，只有一塊斜斜的草地勉強可以供她們玩耍。之穎放下玫瑰，隨手在草地上採下十幾朵淺紫色的小野花，用一根官司草把小花紮起來，插|進玫瑰的馬尾裏。
她沒出聲，過了好久，好久，才長長地透一口氣。
「是嗎？」丁範大喜過望。「先謝謝你，程先生！我會說服慧玲，盡力說服她！」
「不正經！」她輕輕地咬著唇，半喜半嗔，「韋皓，你認為——之穎會怎樣？」
「我們在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等，」她說：「我怕你還沒有來慧玲就捉回玫瑰了！」
「等會兒我請妳！」之穎不在意的說：「她就是玫瑰，我偷運她上山的！」
「你唱吧！」她再躺下去。
「她會嗎？我——是做不到的！」她喃喃的，「若之穎傷心，我就——有罪了！」
警察皺皺眉，他依稀看見發生的一切。若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孩子沒說假話，那麼，臺北市又發生一件大案子。光天化日之下搶人？真是不要命了？他帶著定邦走向附近一輛警車，一邊又用無線電和上級聯絡，希望幫助注意薇亞那部奶油色的小轎車。他們追蹤而去！
「好心的姑娘必有好報！」丁範揮揮手，大步走下山。
「想著會離開爸爸、媽媽，我就想哭！」她癟癟嘴，一滴眼淚又落下來。
以哲站起來和丁範握握手，以哲相信，男人絕不會像女人那麼不講理，丁範可不會那麼莫名其妙的把玫瑰圈在一個小圈子裏吧？
「哎——我不知道是這樣的。」韋皓低聲解釋，「我以為是聊天，聽音樂的地方！」
「好名字！」她拍起手來。「一個醫生有這麼雅致的想法，明天美聯社可發新聞！」
「我從來不講什麼——愛不愛的，好肉麻！」她笑得有點憨，這孩子！「哎——就是這條小溪嗎？水是綠的？怎麼這麼清澈？你怎麼發現的？」
「都不是！我不願意抓住一個不再愛我的男孩，天下最不能勉強的就是這件事！」她坦白地說。
「愛蓮，我很抱歉，」活潑開朗的男孩子也期艾起來，「如果我冒犯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