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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不許說了！」她不依的嚷著。她真怕以哲胡亂把她「定」一個什麼男孩子！

「我對人從來沒有壞評語！」她拖著他的手朝回路走。

「學校軍訓課試過，不很準！」之穎說。她現在相信廷凱要親自抓住兇手是認真的了。

她興沖沖的推開飯廳門，也許用力太大，把冰箱前面的那人嚇了一大跳。之穎一連串的對不起之後，發現竟是個不曾見過面的陌生女人。她背著身體，身上穿著一襲曳地白紗長睡袍，看不見她的臉，從她背影能知道，她必是個十分美麗的婦人。她一定是廷凱的太太靜文了！

他沉思一陣，唱片又換過了三張，他們都沒注意。

「很高興看見妳笑，天又晴了！」他打趣。

她甜甜的笑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吃！」之穎睜大了眼睛，消化片剛發生效力，肚子略微舒服些，還敢吃？「我吃不下，可不可以留在下一次？」

「陳嫂說妳見到了夫人！」他劈頭就說。

「玫瑰沒出來我不能來看妳？」他半開玩笑的凝視她。這個女孩全身都是「真」的光芒，他心中流過一股溫暖，「真」的一切總給人溫暖。

這是令人喘不過氣的一段影片，甚至不需要一句話、一絲兒提示，人們能感覺到畫面所表達的一切。「舞」是天堂，是美夢，拍得雖然成功，卻遠不如這部「戰爭」那樣現實逼人，那樣蕩人心弦，那樣發人深省。

「買一小包以羅果子鹽來吃！」她異想天開。

之穎連忙跳起，套上鞋子跟以哲下樓。

「那樣子我擔保妳吃不下飯！」他笑。

「你甚至不提一點意見？」她不客氣的。「你心裏只有怎樣捉兇手，報仇，是嗎？」

「英雄所見嘛！」她咭咭咕咕的笑，她又忘了韋皓。

「如果你想賺多點錢，改行去填歌詞吧！」她笑著。「你寫歌詞比做醫生或者更有天才！」

「午夜吉他？」她嚷著，睜圓了驚喜的黑眸。「什麼地方弄來的？臺北根本沒有這張唱片！」

「不是年輕的問題！」他沉思著。「之穎，陪我走一走，我要仔細的想想！」

「我什麼都可以忍耐，除了欺騙！」她氣呼呼的。

「集中營！」慧玲歇斯底里的叫。「是集中營。玫瑰不要人幫助，有我保護就行了，還有什麼地方比母親的保護更安全的？你們不要來惹玫瑰，我不會答應你們的！」

「哎——施伯母，對不起，嚇著了妳，」之穎說：「我是之穎，杜之穎，施薇亞提起過嗎？」

「杜小姐，這是我們唯一的要求，」阿保只好軟下來，他是不能對一個稚氣的女孩子呼呼喝喝的。「因為這件事——關係重大！」

「聽吧！欣賞完了我告訴妳！」他說。

之穎很想找立奧談一談，勸勸他——雖然他未必會聽。她關心他在這種情況下會做出什麼傻事？唉！她愈來愈覺得薇亞的婚姻有錯誤，她希望薇亞不後悔！

穿起牛仔褲T恤的她顯得分外修長，也分外青春——青春不是名貴的脂粉、不是華麗的衣服所能裝扮出來的，青春是自然美。她跑到施家別墅門口，正待按鈴，發現大門又是虛掩的，怎麼回事？他們不怕想殺人滅口的兇手再來一次？

「妳帶她看了多少醫生？為什麼不肯讓她看多一次？」以哲把握著機會。「我是五官醫生，讓我幫她，好嗎？」

「我是分不出，」慧玲哭叫著。「誰要搶走玫瑰就不行，誰要玫瑰去那——集中營，誰就是仇人！我有權保護我的女兒，你們走，永遠別再來！」

她做一個滿意的表情，唱片換了第二張。

相愛的人不能結婚是天下最遺憾的事，之穎想。她說不出這件事裏誰對誰錯，似乎——都有錯，也都沒錯，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打算，是嗎？只是——立奧很可憐，他追求的是愛，得到的是痛苦和毀滅！像他那麼剛硬、陰冷的男孩子，肯定的能在表面上承受得了這打擊，他內心如何？他將怎樣平衡自己？

「那——我該怎麼做？」她眨眨眼，小女孩眼中有了落寞和失意，看得令人心痛。

「嗯！」她點點頭。「但是我看得出他神色不對！」

「一兩年後李立奧就會忘記？」之穎自語。

「稚氣！當然可以，」他搖搖頭。他心中暗自慶幸，他能在此地遇到這麼真純的女孩，是上帝安排好的棋子？「我吃牛肉丸通心粉！」

「不要換衣服、化妝嗎？」他故意的。

「黑黝黝的，有什麼好看？」他說：「明天早晨妳陪慧玲來時再參觀不好？」

音樂停了好久，聆聽的兩人都沒出聲，似乎，他們已融入音樂。稚氣、快樂又善良的之穎，呆呆的抱著枕頭，眼中有一絲晶瑩淚光。

「可是危險啊！」之穎小聲叫。

「有一星期沒來了，在忙什麼？」廷凱心情很好。「妳那位醫生朋友呢？」

影片的字幕結束，正式開始了。第一部分的名字是「舞」，全黑的畫面中，出現一個柔美、渾圓的影子，看不清臉孔，看不清衣服，影子在黑色畫面上是一束光，隨著優雅的舞姿，這束有身形的光束在移動。好美、好柔、好特別，也好深刻。舞了一陣，特技鏡頭開始，身體還是一個，以身體為中心，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化成千萬道幻影，令人眼花撩亂，美不勝收，連呼吸都停住了！

她已忘了韋皓的事？她已拋開了所有煩惱？這孩子，一點心眼兒都沒有！

「會射擊嗎？」廷凱問之穎，接過阿保遞去的一枝槍。

他跳起來，走去把唱機關掉，拿了一卷錄音帶過來。

「潘定邦！」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很男性化的名字，十足娘娘腔的外表！」

他們就那麼沉默的、安靜的、悠閒的走向小徑。月光輕柔的灑在他們身上，他們的四周、他們頭頂腳下都是一層朦朧的銀輝，像踏月而行。有人說善良的人們是天上的天使所變！我相信！他們是天上最可愛的一對天使，是上帝最寵愛的！

之穎是個很乖的女孩，除了保持那份純真、那份珍貴的稚氣之外，她愛讀書，也愛玩，只是，她的玩法和別人不同。當她幫助淑怡做完她能做的家事外，她總是玩得那麼正派，也那麼淡泊——不慕虛榮、不沉迷於燈紅酒綠的淡泊。她從不誇張自己，不論優點、缺點，她都那麼自然的把自己放在人們面前。她不重視物質，她從來不會在鏡前多花一秒鐘，但是她注重靈性的追求——那是精神上的。她不是美人，但是她青春，她全身煥發著青春的光芒，她黑眸中孕育著智能和靈氣。她是個脫俗的女孩子，普通的人只能發覺她與眾不同，特殊的男孩子才能發現她的內在美和那一股捉摸不到的靈氣！

「她是你的女兒，你該關心！」之穎忍不住叫起來。怎樣的父親？被仇恨蒙蔽了愛心？

以哲坐到寫字枱上，迅速的拿出紙筆。之穎心靠在他背上，整個人倚著他。在她心裏，他是個醫生，是個是個可以依賴的「大」朋友，她坦然爽朗。也從不把男女界限分得那麼清。能合得來，談得攏，愛好、興趣都相同管他男女都是好朋友，是嗎？

慧玲瞪丁範一眼，不情不願的坐在一邊。

「妳怎麼這樣說？」廷凱皺皺眉。「薇亞夠大了，她應該自己能選擇！」

「哎——我叫，」她紅了臉嘆口氣。「以哲！」

「但是——但是——」之穎不知從何說起。那種皮膚，那種平板絕不因為十年不見陽光的關係。

「我沒有問——韋皓！」她忽然說。臉色陰沉下來。

「冰淇淋，核桃的，好嗎？」他望著她。

愛蓮又不在，當然是跟韋皓約會了。之穎不明白，他們這麼做，良心會平安嗎？之穎看看丁家深鎖的大門，提著吉他走向施家別墅後的山坡上。

「跟我來！」他拖住她的手，帶她上樓。

「誰在乎？」他灑脫的說。坐在她旁邊。「我從來沒打算讓女孩子要我，是我要女孩子，主權在我！」

「我告訴妳別亂說，提都不許提，尤其在老爺面前，」陳嫂有點霸道，她不是這樣的人啊！「妳提起這件事老爺會發脾氣，也許——會不許妳再來！」

「對不起，我說錯了！」她立刻說，一點也不掩飾自己。

「那叫什麼？」她歪著頭。

正想轉身回來，忽然聽見背後飯廳裏有些聲音，像是有人在冰箱裏拿東西。之穎高興起來，總算有人，沒有白跑一趟。

「怎麼會？」她又笑了。「韋皓一定有重要事情，我知道，我了解他那個人！」

「我回去了！」她悶悶的噘著嘴生氣，也不知道她氣廷凱還是氣自己！

「誰欺騙了妳？那兩個——」他忽然有所悟，怕她難堪，不再說下去。

之穎沒出聲，看著他再射五槍。那麼神奇的，槍槍均射中紅心，他的槍法比飛鏢更準。只是——之穎下意識的有點寒心，他越自信就表示危險性越大，是吧？

「罵他們一頓，然後——再也不見他們！」她說。

「綠洲」的義大利通心粉並不最好，小小的餐廳裏情調不錯。小方格純歐洲風味的枱布，桌上有個稻草包住的大肚酒瓶，裏面點的是蠟燭。

「手帕！」她向他伸出右手。

之穎坐在他旁邊，他很自然的用手臂圍住她，她只覺親切，也沒什麼不妥啊！

招來侍者付了帳，兩個人慢慢走出餐室。這一段的中山北路愈來愈熱鬧了，燈光照耀得像白晝。

「現在不要！」她張望一陣。「你的朋友什麼時候來？」

「男孩子不能說漂亮，說好看——也勉強，」她皺著鼻子自言自語。「潘定邦漂亮，但脂粉氣。韋皓好看，李立奧是帥，你——嘿，是性格，是灑脫！」

「她心裏是這麼想，」以哲搖搖頭。「我相信能有辦法糾正她的觀念！」

「或者——和-圖-書他們有原因，有苦衷，」他說：「我不是幫他們，我為妳好！」

之穎點點頭，她並不怕廷凱不許她再來，她只是好心的不願惹起廷凱傷感。

「施伯伯，你請那位美國權威的眼科醫生什麼時候來？」之穎關心的。

「靜文？她怎麼可能有仇人？她是人人歡迎的好人，誰會仇視她？」他又顯得激動，可憐的他，怎樣在愛著靜文啊！「忍心下手傷她的不是人，是禽獸！」

「想賺多點錢去做所謂歌星豈不更好？」他說：「我這個人就是對錢的興趣不大！」

「我們和丁先生談過，他很贊成，」以哲心中吃驚慧玲的強烈反應，臉上卻不表露出來。「進學校是玫瑰唯一的途徑，是對玫瑰好！」

「別亂說話，那是夫人，」陳嫂神色莊重的看之穎一眼。「夫人身體不好，十年沒見過陽光，皮膚當然是蒼白的！」

他微微一笑，任她大半身的重量掛在他身上，他也喜歡她這麼倚著他，靠著他，他覺得親切、真實，他更喜歡她那份直率的「懶」！

或者，這是他心中唯一解不開的結吧！有時人就是那麼愚蠢，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結，輕輕一拉就開了，他卻要費許多年的時間才脫得了困，不是蠢嗎？

「找出來？」之穎坐到以凌旁邊，她不懂以凌的話，「是我闖來找到以哲的，我要他幫玫瑰！」

他考慮一下，這件事不可以妄加評論，他是局外人，對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

「妳想表示什麼？」他反問。

「羅拔是以凌的——男朋友？」之穎忘了招呼，傻兮兮的脫口而出。

「又看電影，又吃晚餐，」她皺皺鼻子。「很想去，可是有點累！」

「誰知道？」他聳聳肩，無可奈何似的。「百分之七十是我的『創作』，嘰哩咕嚕日文，誰又懂它說些什麼？」

之穎驚魂甫定，深深的喘幾口氣。靜文的模樣是那麼怪異，天知道是誰嚇著了誰！

「電影？加拿大國家拍的藝術短片？」她跳起來，高興一點。「現在去？」

「沒有人搶走玫瑰，她只是像普通的小朋友一樣，早晨上學，中午回家，」停一停，看見慧玲沒有反應，再說：「我們學校有一些從外國買來的儀器，為什麼不給玫瑰一個機會去試試？妳愛玫瑰，難道不希望她能聽、能講一些簡單的話？」

他讓她坐在辦公室的大沙發上，扔給她一個大枕頭，他又在壁櫃裏抽出一個唱機和一個大唱片架。

「過一兩年，等李立奧忘掉這件事再回來！」廷凱淡淡的。他對這件事並不十分關心，他全副精神放在捉兇手的事上。

之穎不理會他，靠在他懷裏哭了個夠，哭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好在，她哭得突然；停得也突然，她抬起頭，眨眨淚水沖洗過格外晶瑩的黑眸，不哭了！

「這不是張唱片，臺灣買不到，是我錄的音！」他說。

整整一天，她裝得若無其事的面對韋皓——那是很困難、很痛苦的一件事，她從來不會「假裝」，她第一次知道，人，有時免不了要勉強自己做一些不願做的事。韋皓也很沉默，他像做了虧心事般的不敢正視之穎，他不是壞男孩，壞男孩會毫不在乎這些。

「嘿！她比你還大，你糾正她？」之穎皺皺鼻子，笑得像個小女孩，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

他沒出聲。他有個感覺，即使真正壞透了的人遇到之穎這麼純的女孩子，怕也不會使壞心吧！

「什麼意思？以哲！」之穎悄悄的問。

「我會想個辦法幫他變好，」她一本正經的。「如果沒辦法，我會走開，不理會那種人！」

「我陪妳去，慧玲！」之穎自告奮勇，一片熱心。「我後天下午才有課！」

「傻女孩，真以為我付不出錢？」他笑起來，他就欣賞她那點純真稚氣。「放心吃！我每個月的薪水沒地方用的！」

她再點點頭。

一輛公路局車在小徑口上的站牌下停下來，一對年輕人跳下來。遠遠的看不真切，女的似乎是愛蓮，男的是——韋皓？！怎麼會是韋皓？韋皓怎麼會和愛蓮在一起？韋皓不是之穎的朋友？

「我不來時妳可以打電話給我，」他笑一笑，含有深意的說：「我永遠不會不在家！」

「我呢？好不好？」他輕撫她的髮梢。

慧玲打量以哲一陣。他是醫生？這麼年輕？而且又灑脫，又不羈，是醫生？他該是校園中綠茵上的人物。

「看看我的槍法！」廷凱自信的笑一笑。

「明後天吧！」廷凱搖搖頭。「可憐的孩子，那個李立奧嚇壞了她，連結婚都不敢請客！」

「嗨！我來了！」他微笑著朝之穎揮手。

沒有鏡頭變化，沒有賣弄特技，只用行動，用黑白分明的彩色刻畫了人性，實在得精彩！

「什麼都不要，上山做和尚！」她吱吱喳喳的說。

不等慧玲回答，他拖著之穎快步走出去。他知道慧玲愛玫瑰，他知道慧玲內心善良，她只是心中有個結。他現在要做的，是解開那個結。他幾乎有把握後天慧玲一定去！

以哲看看之穎，他不是莽撞的男孩，他說要談必然是有所準備的。他是要談玫瑰進學校的事吧？

「唔——快了吧！」廷凱似乎不願深談。「不過我相信，就算我看不見也一樣能捉到兇手！」

「小女孩長大了也該學點禮貌啊！」他笑。

「玫瑰睡了，明天吧！」慧玲說。聲音裏仍有哭意。

「兩部短片都是羅拔的傑作，他是南加大學影劇的！」以哲說。

「慧玲，妳理智一點，」丁範忍不住叫著。他們夫妻每次就這樣吵架的嗎？「當著客人面也不怕人笑話？人家是幫助玫瑰，是進學校，不是集中營，這點都分不清！？」

他從褲袋掏出一條手帕來，交到她手裏，她可不客氣的鼻涕眼淚亂擦一通，然後又還給他。

「不唱怎麼行？今天要招待客人！」他不置可否的。「我教妳唱，好不好？」

「這麼嚴重？」他笑了。多坦白的話！

「只懂一點點，翻譯不出的我們就自己作詞！」他說。他也稚氣得可愛。「我的創作力比翻譯強！」

「哦！」之穎睜大了又黑又圓的星眸。「那——我不說就是，你放心，阿保！」

之穎從來不是膽小的女孩，這一次可真被嚇壞了。她們倆距離那麼近，驟見那樣一張平板、死白、毫無血色，甚至毫無人氣的臉，怎叫人不嚇破膽？那張臉雖不醜陋，可以說十分美——好像畫出來的，但是，那——不像人，像夢魘中時時出現，不出聲，沒動作，只用兩隻恐怖的眼睛定定望住妳的黑衣女人——多恐怖！

「施伯伯？」之穎呆呆的。「你們怎麼回事？施伯伯難道不知道自己太太的情形！」

「說老實話，妳愛——韋皓嗎？」他目光炯炯。

羅拔哈哈大笑，笑得得意極了。

「可怕的名字，集中營，」之穎扮個鬼臉。「使我想起電影裏那些納粹軍人！」

丁家大門緊閉，窗簾也深深低垂著。之穎和以哲既然打定主意找玫瑰出來玩，也就不客氣的敲了門。

「慧玲，為了玫瑰，妳就去一次吧！」丁範說。看得出慧玲態度有些改變，是為那個年輕的醫生嗎？

「我是不是醫生妳就會知道，」以哲開始有點把握。「先不決定送玫瑰進學校的事，妳找一天到我們學校看一看，妳滿意了再考慮，行不行？」

「欣賞法蘭基連的人並不多，妳很特別！」他說。

「學校？」慧玲眼睛睜得好大，似乎在——恐懼，連進學校也恐懼？沒有道理！她剛坐下的身體整個從沙發上彈起來。「誰說玫瑰要進學校？誰說的？」她叫。

「叫以哲，或者程哥哥！」他說。

看啊！他又踩著小徑上的月光大步而來。他那不羈的笑容，他那灑脫的神色，還有他後天因學識和環境所訓練出的沉穩，他不是脂粉明星似的美男子，可是他比美男子更吸引人——內在的！

那是一間很講究的會議室，像普通教室那麼大，單面有窗——對著花園那一面。地上又是滿鋪草綠色地毯，一張長型會議桌不很大，桌邊是和地毯、窗簾同色的沙發椅，牆上掛著一幅銀幕，放映機旁坐著兩個人。

「我不說就是，施伯伯呢？」之穎問。

「我不替妳下結論，等妳自己明白比較好！」他說。對所有事，他都能冷靜分析，理智處理。

「受傷以後，十年來她都沒出聲，」他傷感的嘆口氣。「她沉默得令我心痛！」

「哎——不好，」她竟信以為真了，這孩子！「我們少吃一點，等會兒去圓環吃『蚵仔煎』！」

她走到書房門口，沿路的地板都鬆動著，發出不同的聲音。敲敲門，沒有回音，推門一望，書房裏沒有人，奇怪了，廷凱去了那裏？連阿保，連陳嫂都不見蹤影。

「不知道！」她不經大腦的聳聳肩。「程——哎，以哲，我可不可以脫鞋！」

「杜小姐，」阿保大喝一聲。

「我來接妳吧！」他想一想。「如果韋皓來，或者有別的朋友，讓他們一起去！」

感情的事誰知道呢？像愛蓮和韋皓，一個月前他們自己也想不到會相愛，是吧！她呢？當然也無法預測以後會遇到怎樣的男孩，說不定真是王子呢？

「米色是心裏成熟男人的顏色！」他也坐下來。

「妳是指他和愛蓮的事？」他反問。

「士林有什麼可逛的？到後面山坡上不更好？」他說。

「看不見，能感覺得到，」廷凱笑笑。「很任性、很爽朗的一個年輕人，或者——薇亞覺得定邦比較合適吧！」

「之穎，我有一句話，」他扶著她的肩，認真的。眼中跳動的那絲不羈之色被誠摯所代替。「想一想，再決定該怎麼做，好嗎？」

「那麼，妳又何必罵他一頓，令他不安呢？」他說。

「騙人！」慧玲狠狠的搖搖頭。「玫瑰是先天ｈtｔｐs://m.hｅtuboｏk.com•com性聾啞，醫生說過不能醫的——」

之穎輕輕扯一扯以哲的衣服，她從來沒見過夫妻吵嘴，她的父母二十幾年相敬如賓，這次她真呆住了。可是以哲似乎沒感覺到似的，他仍用平靜、穩定的聲音說：

「最嚴重的是化妝品，有一次試擦口紅，整天吃不下飯，都是口紅怪味道，」她搖搖頭。「我想是媽媽生錯了我，我本來該是男孩子的！」

她稚氣的歡呼一聲，脫了鞋跳上沙發，好像重回海中的魚兒。

客廳裏開著冷氣，只有丁範獨自一人在看書，慧玲和玫瑰都不在。

「請妳千萬別提起！」阿保眼光很誠懇。

韋皓握著愛蓮的手，兩人凝眸相視，無限情意的站在燈柱下。愛蓮的臉那麼美，那麼柔和，像一朵又美又柔的雲霧，軟綿綿的，令男孩掉下去再也爬不起來。韋皓的臉色——天！多麼陌生的神色？之穎從來沒見過，十多年來一次也沒有。他那麼專注的凝視愛蓮，他的眼光那麼懇切，那麼深情，他的世界中只能容納下愛蓮，他甚至看不見在公路上那十多年的女朋友之穎。

「明天我不來，等妳電話才來！」他仍然在笑。

之穎穿著紅色熱褲白色T恤，坐在綠色的草地上，手中抱著乳白色的吉他，月光下，紅綠對比也變得那麼和諧。她剛洗完澡，脖子裏、手臂上全是痱子粉，頭髮也濕濕的貼在頭上，只是兩隻又圓又亮的黑眸在轉動，她顯得稚氣又生動。

「韋皓還是不在，他媽媽說他放學沒回過家！」她嘟起嘴巴。「他該五點鐘到家的！」

「聽誰唱的，說吧！」他說。

「丁太太的古怪！」他說。牽著她的手，慢慢的朝小徑外的公路上走去。

「不知道！」她搖搖頭。「我跟他在一起好久！」

「當然真心，何況生氣、忌妒也沒有用！」她說。

以哲悶聲不響的拿過香蕉船，幾口就吃完了。

「還有呢？我們可以連聽十張！」他說。

「愛蓮還躲開我！」她說。

他把氣槍交給阿保，很準確的走向之穎。

之穎低著頭走出去。她實在想不明白，廷凱曾是最出名的大律師，他該比所有人更熟知法律，他能幫每一個人打贏官司，為什麼不能幫自己？他該把這事交給警方辦理，十年前就該。但是，他卻在十年後的今日堅持要自己辦，為什麼？他不理會女兒面臨的愛情困擾，他不怕自己面臨的生命危險，他固執得有點不可理喻！

「頑皮！越坐越不舒服，知道嗎？」他點點她的鼻尖。

第二部分是「戰爭」，和剛才的柔美、優雅是絕對強烈的對比。「戰爭」這部短片沒有聲音，沒有說明，一大段靜默的殘酷，讓人們自己去體會。那些畫面真像是一連串的惡夢，毀壞的房屋，蒼涼的原野，成堆的死屍，成群的野狗。耀武揚威的勝利者作無聲的獸|性狂笑，傷殘、絕望、恐懼的失敗者在集中營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黑與白強烈的對比畫面強調出人性的兩極，善與惡，人道與獸|性在畫面上自然的有了分野！

「原版歌詞真是這樣？」她盯著他問。

「在妳面前我不是醫生！」他搖頭。把香蕉船推遠些。

「我明天就去學日文，自己會弄懂！」她嘟起小嘴。

「很好的評語呀！」他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我一張也沒聽見，都是你在講話——」她停下來，再也出不了聲，她聽見出乎意料之外的一首曲子。

「隨妳吧！小之穎！」以凌大方的拖羅拔走。「讓以哲帶妳在周圍參觀，我們互不打擾！」

「我姐姐，也是我的頂頭上司、校長！」他說。

他不想去深思，如果命中注定要發生的、要來到的，他又擔心什麼？

「丁先生，丁太大都在，我正好有個問題跟兩位談一談，」以哲接口說：「可以嗎？」

之穎先看見以凌，以哲的姐姐。那完全是一個事業型的女孩，三十來歲，不算美，卻灑脫極了，有一分男孩子的氣勢。她穿一條長褲，一件襯衫，是個美國大學生的模樣，長頭髮用一個白色的大夾子束在腦後，很隨便，氣質好得不得了。

他點點頭，又開始寫了幾句。

「別擔心，我不告密！」他說：「潘定邦是斯文過了分！」

「這件事好——氣人，怎麼說完美？」她嘟起嘴唇。

「說得不錯，明天晚上去嗎？」他問。很自然的，是不是？不像一個公式化死板的約會。

「我吃起士焗通心粉！」之穎睜大眼睛，一本正經的對以哲說：「可以嗎？」

羅拔望住她笑，以凌望住她笑，以哲也望住她笑，笑得她羞紅了臉，怎麼？她說錯了？

「我看到一個好恐怖的女人——」之穎天真的說。

「寫完了！」他扔開紙筆，長長透一口氣。

「忘了今晚的電影？」他眨眨眼睛。

「走吧！賴在這裏我擔保妳連站都站不住了！」他拖著她走。「走不動靠著我！」

「比錢還貴？」他搖搖頭。之穎講話有趣極了，天真中又時有神來之筆。「王子都不要，妳要什麼？」

「陪我走一段我喜歡，只是——我不怕啊！」她孩子氣的端起茶几上的果汁，一口氣喝完。「倒出來不喝太可惜，是不是？」

放好吉他，留下字條，她拍拍手，就這麼隨他去了。身上仍然是那套學校穿回來的牛仔褲和運動衫。或者，愛穿牛仔褲的人特別容易合得來吧！像他們。

他放好唱片，把唱機推回去，關上櫃門，然後走過來。他弄了兩杯果汁放在茶几上，一矮身坐在地毯上，就在之穎的旁邊。

「過來，坐在我旁邊，」以凌豪爽的拍拍椅子。「告訴我，以哲用什麼本事把妳找出來的？」

「我這個人最怕受束縛，」她長長透一口氣。「如果要用衣服鞋子綁住我，我一天也活不了！」

立奧年輕好勝，脾氣又壞，再加上愛惡都是那麼強烈，所謂的「平衡」是——他將怎麼對付施薇亞和潘定邦？之穎知道他一定會這麼做，換了她也會報復一下，洩洩憤。人總是人，尤其年輕人，誰真能像小說裏、電影上那麼偉大？

先到他那鋪了地毯的雅緻辦公室，他真的拿了一片消化片給她吃。辦公室在左面的一扇門是他寢室，兩間房子都有冷氣，還有間小小的浴室。他打開讓她參觀，對於家庭裏女孩子的事她並不在行，她卻欣賞那配得恰到好處的顏色。整間臥室是米色的，連地毯、連窗簾都是，和辦公室春意盎然的綠色迥然有另一風格。不過，不論是綠色、是米色，都對他那麼適合，米色代表他成熟、穩定的一面，綠色代表他個性中的灑脫、不羈，對嗎？

「李立奧——並不壞，我認為大家講清楚比避開好，又避不了一輩子的！」她坦坦白白的。

「嚇死人，沒想到慧玲那麼兇！」之穎伸伸舌頭。

「是嗎？那不是電影院的電影了？」她問。

「他？兇手？」之穎怔一怔，她可沒那麼深的心機。「哦！施薇亞什麼時候回來？」

「但是——」她欲言又止。

「他是純男性，誰又不是『純男性』了？」他故意問。

那是她最欣賞，近日總在彈的「午夜吉他」！

依然是一副黑色太陽眼鏡，依然穿得十分瀟灑，他正在做什麼？模樣兒那麼可笑！那是一條用長木板臨時搭成的橋，彎彎曲曲的毫不規則，而且只有兩尺寬，廷凱就在上面小心的、認真的前進。好幾次，他幾乎從那有一公尺高的窄橋上跌下來，看得旁邊的之穎和阿保忍不住要叫出來。可是，他總能及時穩定自己，再找出正確的方向。那真是彷彿看得見一樣，他花了多少時間來訓練自己？為什麼？就為那兇手？值得嗎？

「好——不好！」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要唱，他們佔我們釣魚台，我不唱日文！」

「夠性格！」她彈一下吉他，突然跳起來。「你等一下，我再打電話找韋皓！」

「是了！他們比妳更難受！」他拍拍她的手。「以後妳會遇到一個全心愛妳的王子！」

她輕盈的穿過庭院，走進客廳，四周張望一下，一個人影也沒有，施廷凱一定在書房。走了兩步，地板發出奇異的「吱吱」聲，這麼漂亮的別墅，地板不可能這樣差勁，她退回兩步，依然吱吱作響。她懷疑的蹲下去看一看，竟是人工把地板弄鬆的，施廷凱預備怎樣？真活捉兇手？憑那幾支飛鏢？

她悶悶的坐在草地上，什麼心情也沒有。她不能說「愛」韋皓，她這麼年輕，二十歲，並不真正懂得愛情。但是，她和韋皓有十多年的感情，她一向珍視這份感情！

「慧玲，妳講點理，」丁範忍無可忍的。「怎麼幼稚成這個樣子？好歹都分不出？」

「那——」之穎預備退出去。

「普通，」她聳聳肩。「對電影我好挑剔，挑明星，挑導演，還挑故事！因為我不想虐待自己！」

她真的安靜下來，乖乖的聽著這首樸實、優美的民歌。不知道是誰唱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麼，日文的形像和中文不多，卻怎麼也聽不懂。唱歌的是個男孩子，很美的音色，很圓渾的嗓子，伴奏的只是一個吉他，卻奏得令人沉默，那絲淡淡的傷感瀰漫了屋中的每一個角落。

「陪我到中山北路吃一餐義大利通心粉，行吧！」他拉起她的手。「總比在這裏咬手指發呆要好！」

「妳辦了所學校，做得有聲有色，我不弄點成績出來，豈不被妳比下去了？」他說。

「去澳洲定居？不再回來了？」之穎意外的。

「諾言不能許得那麼遠，」他搖搖頭。把她面前的香蕉船拿到面前來。「我替妳吃——以後妳不許連名帶姓的叫！」

「現在輪到我發脹了！」他和圖書也拍拍肚子。

「之穎，我能聽出所有聲音，我仍是看不見，」廷凱嘆一口氣。「妳懂嗎？我相信薇亞選擇是正確的！」

「之穎。」他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想帶玫瑰出去走走！」之穎說。

「誰說欣賞他的人不多？」她不服氣的。「他那種粗獷、滿有感情的聲音，那種純男性的唱法，嗨！不欣賞他的人是白癡！」

「別叫我！你總是幫外人要帶走玫瑰，你嫌她又聾又啞是不是？」慧玲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女兒是我生的，你嫌她，就一起趕我們走好了！」

「你完全想不出兇手的動機？」之穎好奇的。

「你——太太呢？」之穎眨眨眼，她又想起那平板、恐怖的臉孔，嚥一口口水，她不敢問。

「後天我要試探一下丁太太，」他停下腳步，拋開思索了好久的問題。「她總說學校是集中營，有毛病，對嗎？」

回到家裏，慕賢和淑怡都沒回來。廚房裏有一袋愛蓮母親代買的菜，她放下書本，快手快腳的把蔬菜洗乾淨、肉切好。從冰箱裏拿出一大瓶果汁灌下去，又吃了一塊沙其瑪，飽了。洗一把臉，朝施家跑去。

「想像不出，我一向只幫人打贏官司，我又從不跟人結仇，十年來我想過千萬遍，我想不出理由！」他搖頭。

她聳聳肩，皺皺鼻子又摸摸頭髮，小動作全出齊了。

「你肯替我吃？」她大喜過望。「等我畢業賺錢時一定好好的請還你！」

「那麼現在呢！一直要嘟著嘴、氣鼓鼓的對著我？」他開玩笑，他想使她輕鬆點。

「怎麼？妳認為這樣避開不對？」廷凱又意外了。

靜文沒有回答，她背著的身體動也不動，好像是一具石膏像。之穎看她手裏拿著罐頭、杯子、鮮奶什麼的一大堆，她好心的走過去幫忙。

「是誰？之穎吧？」他站在木橋盡頭。「扶我下來，阿保，預備練靶！」

「好啊！」她豪興大發，高興起來。「一張卜狄倫的《隨風而逝》，一張鍾拜亞絲的《百明罕早晨》，一張金瑞夫的《紅絲帶》，一張巴克歐文的《露絲鐘》，一張湯姆瓊斯的《綠草茵茵的家鄉》；另外一張尊尼凱斯，一張彼得．保羅和瑪麗，一張貓王的《藍色夏威夷》，再一張——」

「他心裏對妳歉然，他一定相當難受！」他說。

之穎傻傻的走向以哲，惹得羅拔和以凌一陣大笑，笑得之穎莫名其妙。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之穎喜歡他們，喜歡這無拘無束的氣氛，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同類！

「我送妳！」他從寫字枱後面站起來。

「他不在家！」她摸摸濕頭髮。「奇怪的是愛蓮也總不在家，若你不來，我就慘了！」

「杜小姐，是妳！」陳嫂並不意外，很平靜的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罐頭。

「喜歡米色？妳總穿米色衣服！」她坐在沙發上。還不頂熟，她不好意思脫了鞋子跳上去。

之穎心中震驚，下意識的停下腳步，眼睜睜的望住他們。他們是偶然相遇，是吧？韋皓是好心的送愛蓮回家，對嗎？他們不是約好的，他們不是——

「當這兒是妳自己的家吧！」他說。

「這是我特別借出原版拷貝一份的，」羅拔在解釋。他和以凌並肩坐著，很幸福的感覺。「你們若看不到這部藝術片，我替你們遺憾！」

中國女孩子大多數都屈服於既成的事實，薇亞就算後悔也絕不會和潘定邦離婚，那——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立奧說墳墓，沒有錯啊！

「喜歡的顏色相同表示什麼？」他盯著她看。

另一輛回臺北的公路局車從天母開來，韋皓迅速的吻一吻愛蓮的面頰，跳上車絕塵而去。燈柱下的愛蓮依依不捨的張望著，直到汽車消失在黑暗的公路盡頭，才慢慢的沿著小徑回家！

「好！我記住了！」她拍拍手。她聽不出他話裏的深意。

「肉麻！」她終於笑起來，像陰霾的天空忽然露出陽光。

侍者對這一對穿牛仔褲的年輕人倒不敢怠慢。雖說這個時代只敬羅衣不敬人，但氣質好的人也令人另眼相看。

「那——我該怎樣？」她問。她在以哲面前特別稚氣，依賴心特別大，因為他是醫生？

「嗨！你的壁櫃不掛衣服，用來做唱機、唱片架的殼子，好棒！」她叫起來。「是誰發明的？」

山坡下有人走上來，她懶得去看，之穎今天要休息，誰都不見，誰都不理！

「他晚上會來吧！」之穎說。有陽光，她看見廷凱黑眼鏡後眼眶附近儘是可怕的創痕。「你的手——好了嗎？」

「哎——」她的眼睛烏溜溜的一轉。「程以哲，你的側面很好看，有人告訴過妳嗎？」

「舞」這一部分在一個靜止的畫面後，光束漸斂，變成小小的一點，終於消失了。之穎長長的透一口氣——滿足的透氣，然後，靜靜的看第二部分！

他不聲不響的抽出一張，放上去。

「回家好好睡，過兩天妳可能就會知道！」他擁著她走向小徑。「妳想想，韋皓若看見我們，可會誤會？」

「沒有，妳是第一個！」他搖頭。這孩子！真拿她沒辦法，才說別這麼叫，她已經忘記了。

「我不去！」慧玲眼中又出現類似驚恐的奇異神色。「我不去那種地方！」

她急不及待的看一遍，疑惑的望住他。

慧玲不理她，依然那麼堅定、那麼固執、那麼不可理喻的瞪著丁範，這個做丈夫的神色竟然是那樣可憐。

「怎麼回事？吹的是無定向風嗎？」他打趣著。

「冷靜幾天，不提也不問，」他想一想。「他們是妳的朋友，給他們一個證實不是欺騙的機會！」

「有空再來，大門不再緊閉了！」廷凱站起來，擺好位置又開始練靶。

上來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一條米色LEVI'S便褲，一雙米色麂皮便鞋，瀟灑得令人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抬起頭，遇見一對含笑、了解而又有些不羈的眸子，一件米色圓領運動衫使他容光煥發，是不像醫生的醫生！

「妳選的九張唱片播完了，聽聽我那張吧！」他說。

婚禮前整個星期，之穎沒有見著薇亞，她似乎躲了起來。婚禮之後，她也沒有回到小徑盡頭的家中。之穎有點失望，她不必做得這麼神秘啊！

「要果汁嗎？」他轉開話題。

「『舞』拍得美，『戰爭』拍得更好，」以凌拍拍額頭。「羅拔，是你在賣瓜吧？」

他們就那麼手握著手凝眸而立，任何人都會說是很美的一個鏡頭，畢竟，英挺的韋皓和柔美的愛蓮是那麼相配，當然，得除了之穎！之穎說不出心裏的感覺，她覺得麻木，覺得冰冷，覺得憤怒。天下最可卑的事莫過於感情的欺騙，韋皓背叛了她，愛蓮出賣了她——或者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而他們卻是她唯一最接近的朋友，怎能不憤怒？怎能不麻木？怎能不冰冷？

「以凌是妳的，我不敢代勞！」以哲說。他們三人之間十分自然、隨便，一點拘束也沒有。「之穎，坐在我這兒！」

淑怡已做好晚餐，父女三人吃得津津有味。杜家不富有，但是他們分工合作，做妥所有的事。杜家的人看來也不特別互相關心，但是，他們的愛、他們的親情表現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上。

她吃得津津有味，起士焗通心粉一點兒渣都不剩，奶油PIE也一點兒不留，又吃完一個大大的核桃冰淇淋，看著那個香蕉船直瞪眼，直皺鼻子傻笑，一旁的侍者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哎——」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好像被抓住尾巴的小狐狸，再也逃不了。「我不說了，下次一定不說！」

可愛的小之穎，即使不「愛」韋皓，十幾年來的感情是真摯，她以為她算——「失戀」？不！她只是不很明白！

她很失意，昨天以前的好心情已隨風而逝，她還能變回那個快樂的之穎？那個專門幫助別人的忘憂草？她不知道，她的好朋友竟欺騙了她！她傷心——

不知是那一聲驚呼，或是砸碰杯子的聲音，引來了神色慌張的陳嫂，她推門進來，一眼看見之穎，她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好久不是愛！」他肯定的說：「愛是一種感覺，韋皓和愛蓮在一起，妳傷心嗎？」

「馬馬虎虎！」她甜甜的笑著站起來。「以凌叫你帶我周圍去參觀！」

「十年前眼睛看得見時也一樣危險，不是嗎？」廷凱拍拍她，帶她進書房。

眨眨眼，他們去了。好坦白的愛，好不做作的感情：

「妳你天天來，我何必打電話？」她瞪著他，眼中一遍坦然。

「說過不提就不提！」之穎拍拍胸口。「告訴你，施伯母可把我嚇壞了，她那張臉——」

「吃那麼多，行嗎？」她小聲問。

「你來了？這麼早？」她看看還未變黑的天，懶洋洋的。

「換妳一聲『以哲』，脹一次又如何？」他灑脫的揮揮手。

「難也要翻出來，使它完整！」她催促著。

「看我？」她咧著嘴笑了。「我打電話讓韋皓來，好讓你們見見面！」

「以凌，羅拔，我的客人來了！」以哲進門就嚷。

「來吧！妳和之穎兩個來，」以哲說：「我後天十點鐘等妳們！」

「好吧！免得你說我太霸道！」她抱著枕頭盤膝坐在沙發上——當然，她早脫了鞋子。

「叫程醫生行嗎？」她抓抓頭髮又皺皺鼻子。

月光很淡、很柔，她的兩隻手掛在他臂彎裏，她說：

「說什麼？當我是長舌婦？」之穎的牛脾氣來了，冷冷硬硬、兇兇霸霸的叉起腰。

「妳和薇亞談談吧！」廷凱說：「我不明白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本來好好的，怎麼突然會跑出個潘定邦的？」

「是你們，」他勉強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請進來坐！」

她看見以哲這樣寫著。

「我吃不下了，」她拍拍肚子，愁眉苦臉的。「如果吃hｔtｐs://wｗw.ｈetuｂoｏk•ｃｏｍ.cｏm完這碟香蕉船，我一定走不動路！」

「集中營？妳說什麼？」之穎傻傻的望住慧玲，盲啞學校說是集中營，她神經不正常？

「我還得留個字條給媽媽！」她跟著他跑下山。

「謝謝妳的關心，之穎，」他再笑一笑。「大門是我故意開的，我要讓他進來！」

羅拔開了燈，興致好高的問：

阿保沉默的看之穎一眼，他每次都顯出不歡迎她的模樣。他走過去扶下廷凱，帶廷凱到旁邊，預備好箭靶。很雅緻、很美的花園加上這些木橋、箭靶，看起來不倫不類的，廷凱報仇的心實在太重了！

「你不是醫生，你在騙我！」慧玲停止流淚。

「不信，那裏來的！」她還是叫。

「只是這樣？」他不放鬆的！

「小懶蟲！」他攔了一部出租車。「真的太脹的話，我那兒有消化片！」

「我明天打給你！」她甜甜的笑。「嘿，程以哲，以後被別人誤會，沒有女孩子肯要你了！」

「他們傷了妳的自尊，是吧？」他洞悉一切的。「大方的女孩子會有好報，感情的事也不是故意的，他們是妳的好朋友，他們並不想傷害妳，妳不是說韋皓很難受嗎？」

「我不知道，」她說：「我很想罵他一頓，然後，再告訴他我原諒了他們了！」

「誰演的？誰導演？什麼故事？」她反問。也好自然。

「我去！幾點鐘？」她好高興。

「也許他有重要的事！」他安慰著。

她哭得像個孩子，任性又放肆，她的聲音很大，咬著一隻手指，不停的抽搐。這突來的變化可嚇壞了以哲，他沒有面對哭泣女孩子的經驗，該怎麼辦？

以哲眉心微蹙，他在研究慧玲怪異的神色和奇特的話，為什麼要把學校說成集中營？她受過什麼刺|激？她看來才三十歲，不可能有機會進過集中營啊！

「一言為定！」她拍拍手。「認識你真好，程以哲！」

「王子？」她笑起來，陽光破雲而出。「我才不要一個王子，我怕皇宮的繁文縟節，更怕那些比錢還貴的衣服！」

「寫完了？」她在他肩頭敲一下。

「沒問題，」廷凱再拍拍手。「兇手再來時，受傷的絕不會是我！來，我們到書房去坐！」

「妳若是男孩子我情願變女的。」他在開玩笑嗎？

「現在不是談公事的時候啊！」羅拔抗議了。「以哲，快封住以凌和之穎的嘴！」

她忘了禮貌的事，她這份稚氣、直率而坦然，反得了以凌和羅拔的好感，畢竟，毫不做作的女孩子那麼少。

「剛才還說要學日文的，妳也善變？」他搖頭。「我翻成中文讓妳唱吧！」

「她有沒提過——認得出那個兇手？」之穎再問。她覺得這件事裏似乎疑點太多，絕不平常。

薇亞結婚就是這段三角戀愛的結束？之穎不知道！立奧絕不是肯放手的男孩，她明白這點！——還能怎樣呢？施薇亞已是正正式式的潘定邦太太了。

「來，我們去丁家帶玫瑰出來，」她伸手給他，把他從草地上拉起來。「到士林去逛逛好嗎？」

「別先說得太好，免得我的印象打折扣！」以哲說。

「我好生氣！」她答得稚氣。「他們欺騙我！」

唱得很順口，當然，不像平常那些時代曲。這首「午夜吉他」經以哲翻譯過來，竟保留了原曲的樸實風格，田園味道很濃。

之穎不研究陳嫂的笑容——一些中年或老年的獨身婦人，總喜歡故作神秘，何必研究？她跳躍著奔進後園，黃昏的金紅色霞光下，她看見了廷凱。

放學時，他們像往常一般在火車站分手。活潑的韋皓默默的低著頭走向零東車站，他也痛苦、也矛盾，是嗎？他為什麼不說出來？之穎絕不是那種小器得死不放手的女孩，韋皓該知道的！

坐了一陣，她彈起吉他來。她很自然的彈起吉他來。她很自然的彈著那一首「午夜吉他」，傷感的、沉鬱的吉他聲代表她的心情，她今天真的不快樂！

「她去了那裏？」她追問。

開門的是丁範，他的臉色不好，似乎在生氣。

這就是愛蓮近來說不在家的原因？這就是韋皓藉口用功而疏遠的秘密？怎樣的朋友？怎樣青梅竹馬的伴侶？之穎的心好冷、好冷，她咬咬牙，忍不住哭了起來。

「走不動！」她停在那兒不肯走。「你要散步我就坐在地上等你！」

靜文突然「啊」的一聲，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般回轉頭，手上的罐頭、杯子、鮮奶「碰碰」的掉了一地，杯子碎了，牛奶灑在地板上，罐頭滾得好遠。使之穎吃驚得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是靜文那張臉！

「讓我幫妳拿，」之穎走到她身邊。「要拿去臥室嗎？施薇亞說在樓上！」

「我以為你不脹，」她奇怪的望著他。「你吃不下為什麼要替我吃？」

他用腳踏踏草地，原來草地上有一塊可令他辨別方向的小木塊。他站直了，正對著箭靶，右手平伸，「碰」的一聲，一粒小小的鉛彈射中紅心，箭靶上傳來「鈴鈴」的聲音。

「想什麼？」之穎傻傻的。

這是藝術，是嗎！沒有故事，沒有美麗的臉龐，藉著音樂，藉著動作來表達一份美、一份意境。畫面又變了，影子在點足、在跳躍。每一點足，地上出現一點光源，隨著跳躍射出萬丈光芒。美極了，奇妙極了，雖是特技，誰拍出這樣的影片，是天才！

「變出來的，變魔術！」他嘴角有一絲隱約的引人笑意。

「是你唱的？你會日文？」她高興起來。「難怪聲音好熟！」

之穎一下子變得沉默起來。

之穎呆呆的站在一邊，她絕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慧玲也未免過分不講理了，把丈夫氣成那樣有什麼好？難道慧玲自己舒服？她不等於在折磨自己嗎？這件事看來是不能管了，不能弄得他們夫婦失和。

「不是電影院的電影，常在我們學校會議室放映！」他說。

她想一想，很有道理啊！

「你見過李立奧？」她問。

「命令嗎？」他拿過歌詞，唱了。

「不至於那麼不中用！」她振作一下。「不過，你不是要我走到士林吧！」

「不但沒說錯，說到羅拔的心裏去了！」以凌挽住之穎，好親熱的，「妳說得那麼好，來，上樓去我請妳吃水果沙拉！」

「只記住不行，要打電話給我！」他說。

「我不知道，薇亞覺得誰好就行了！」他拿起書桌上的飛鏢。「婚姻是她的，不是我的！」

「好是好，能不能——改變一種稱呼？好像叫以哲這樣的！」他看著她，眼中光芒好熱烈。

「怕我付不出錢？」他壓低聲音湊過來說。「不要緊，我可以把錶押給他們！」

「丁玫瑰，是嗎？以哲跟我提過！」以凌說：「我們會盡力說服她的母親，讓她來接受訓練和治療！」

「荒謬！」她瞪他一眼，也不深思。「你怎麼能變女的？」

音樂早已開始，他們並沒有專心去聽。他雙手支著下顎，那麼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她心胸坦然，大方極了，望著他笑一笑，又扮個鬼臉什麼的。

「羅拔，你是天才！」之穎真心的嚷起來。「你要表現什麼？天堂與地獄？人性的善惡？弱肉強食的世界？是嗎？我全看懂了！」

他暗暗嘆一口氣，無奈的默然，她太直率、太純真了。

之穎輕輕的透一口氣，廷凱敏銳的立刻發覺。

「坐下來慢慢談吧！」丁範請他們坐。

她跳過灌木樹，衝進愛蓮家，一分鐘後又出來，神色有點沮喪，有點懷疑。

以哲發現了之穎突然之間的改變，是因為前面燈柱下的年輕情侶？純良的之穎眼中竟也有一抹要毀滅全世界的光芒，她的手變得又冷又硬，她感覺得到——他牽著她的手。她正捏緊拳頭。前面的年輕人是誰？

之穎實在為施薇亞和潘定邦擔心！

「有沒有法蘭基連的HIGHNOON？」她問。

「是韋皓和文愛蓮！」她癟癟嘴，又想哭了。

「怎麼樣？沒有一點意見嗎？」

施薇亞結婚了，婚禮在匆促而極度保密的情況下舉行的。沒有請客，更沒有鋪張，簡單的婚禮一過，新婚夫婦立刻到不曾宣佈名稱的地方渡蜜月。

「那——我還要一個香蕉船！」她甜甜的笑了。

「不叫我不吃！」他故意刁難。

「你真懂日文？」她羨慕的。

「如果我願意替妳吃了呢？」他眼中的笑意擴大了。

「來了吧！」他看看表。「休息夠了我帶妳下樓，他們在會議室等！」

「不，不是。」阿保的臉都漲紅了。「我的意思是別告訴老爺！」

「他來嗎？」他問。

王靜文不是出名的美人嗎？連淑怡那種絕不應酬的人都知道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王靜文，但是——之穎看見的是怎樣一張臉啊！白得像牆壁，冷硬、平板得像大理石，像畫出來般整齊的眉毛，死板的嘴唇。受驚的眸子，是臉上唯一有生氣、會動的器官，怎麼——是這樣的呢？兩人對峙幾秒鐘，靜文一轉身奔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之穎也跟著哼幾句，唱幾句，然後，她把歌詞拿回來，放在牛仔褲袋裏。

「暫時保密，等會兒妳就知道！」他眨眨眼，說：「怎麼妳選的曲子都是我喜歡的？」

她跳上腳踏車慢慢騎著回家。

「沒有人要害玫瑰啊！」她稚氣的叫。

她忽然記起來，愛蓮說過這首「午夜吉他」是說兩個失戀人在午夜相遇，傷感的吉他拉近了他們，他們終於互相鼓勵再振作起來。失戀？她可有失戀的感覺？不，當然沒有，她怎能算失戀呢？她和韋皓從未說過「我愛你」之類的肉麻話，他們只是好朋友，算什麼失戀？而且，她也從不以為愛上韋皓，愛，不是這麼簡單的，是嗎？她為什麼這樣不快樂呢？

「談什麼？」慧玲立刻露出戒懼的神色。

「天！哥哥弟弟，m•ｈｅｔｕboｏk•com.cｏｍ不肉麻！」她的臉無端端紅了。

十分鐘，他們就回到那家設備十分完善的盲啞學校。上次來時他們還是陌生人，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熟悉得像老朋友。他們的相處是十分自然的，似乎超越了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很純潔，很珍貴的一種友誼。

「我是不是該——表示些什麼？」她問。像問大哥哥。

他攬住之穎的肩，讓她靠在他懷裏，一邊不停的輕拍著她的背脊。

「辦公室裏放唱機不像話，寢室又太小，只好設計成這樣，」他聳聳肩。「說吧！聽誰唱的！」

「我鄙視欺騙的人！」她任性的摔摔頭。

「妳的意思是我暫時不必對他們表示什麼？」她問。黑眼睛閃啊閃的，好可愛！

「會——不是欺騙？」她怔怔的。

「還有最後一小段！」他皺皺眉，「好難！」

「慧玲——」丁範氣得全身發抖。平日慧玲總是好好的，提起這件事就像發瘋了一樣。

「只是這樣！」她肯定的點點頭，她不會說謊話。

「大門沒關上，我認為還是小心點好！」她直率的。

「真心話？」他眼光閃一閃。「不生氣，不忌妒了？」

「妳選了九張，剩一張讓我選，怎樣？」他望住她。

「妳——預備怎麼做？」他問，很關切的。剛才的鏡頭，誰都看得出愛蓮和韋皓互相有情。

慧玲從另一扇門裏探出頭來，她好敏感，一聽見玫瑰的名字立刻就出來。她的眼睛紅腫，臉色陰沉——很可能是兩夫婦又吵了嘴。

「謝謝你的晚餐、羅拔的電影和這首歌！」她拍拍牛仔褲。「我要回去了！」

「我們散散步，讓胃裏的東西消化快些！」他提議。

之穎出不了聲，她不能再深問，那會涉及廷凱夫婦之間的私事，她無權這麼做。

站在公路上，他看一看方向，慢慢朝天母那邊走。他始終牽著她，像牽一個孩子，一個小妹妹。

「他們？還有誰？」她問。

「那個廟敢收留妳這女和尚，」他哈哈大笑，笑得之穎的臉一陣發燒，尼姑怎麼說成和尚呢？「妳這麼頑皮，又好吃，該有個——」

「玫瑰是我的，一切由我作主，」她又說。哭得鼻涕眼淚一起流，除了那惡狠狠的神色，她看來也可憐兮兮的。「聽不見，講不出，她已經是個可憐的孩子了，你們還忍心折磨她？送她去集中營？你們還有人心嗎？」

「對壞人呢？」他打趣著。

「那——要我坐在這兒？」她皺起鼻子，不滿意了。

「我已經安排好玫瑰進我們學校的事，」他平靜的說：「她可以一邊學習，一邊接受學校醫療中心的治療！」

「玫瑰沒出來，慧玲關著房門，」之穎指指丁家。「等會兒我們一起去看看！」

那個羅拔也相當出色，高大、強壯，是那種一把抱不住的男孩子，很安全感。他可能比以凌還大一點，但那裝束、那氣質、那神態和以凌十分相近。

「施薇亞是妳的朋友，妳這樣批評她的丈夫？」以哲故意大搖其頭。「何況潘定邦只是斯文，只是謙謙君子！」

「保護孩子是母親的天性，怪不得她！」以哲說。

「你也覺得潘定邦比李立奧好？」她問，聲音硬了起來。

「你選的是那首歌？誰唱的？」她問。

他說要想一些問題，之穎很聽話的在一邊不出聲，烏溜溜的眸子直在他臉上轉。他的側面輪廓相當好看，是因為他在外國住得久？普通東方人的鼻子比較扁，側面多半不好看，他卻不是，好看得很有型、很有性格！

她決定等幾天，或者，真不是欺騙？會嗎？

「你，是你！」慧玲突然轉向丁範，惡狠狠的指著他的鼻尖，紅腫的眼中又充滿了淚水。「你到底是何居心？玫瑰也是你的女兒，你就忍心送她去那種——集中營？丁範，有我在，就絕不能讓你那麼做，除非——我死了，我也要帶玫瑰一起去死！你們搶不了玫瑰，搶不到！」

「怎麼樣？她是不許人見的？」之穎沒好氣的。她已被靜文嚇壞了，陳嫂和阿保還想做什麼？

「叫來東西一定要吃，我不喜歡浪費！」他故意的。板著臉孔，眼裏卻有笑意。

他說不出心中的感覺，之穎——似乎是上帝為他而造的，她是那樣合他心意，他簡直喜歡她每一方面。當她在他身邊時，他全身都充實、都滿足、這是什麼？

「不是不許人見，」阿保摸摸頭，他這種長肉不長心的人倒是沒有壞心眼。「只是——妳別說出去！」

「那怎麼行？我不習慣只叫人名字！」她天真的搖頭。「我叫韋皓十幾年了！」

「現在開始，我等不及了！」她扔開枕頭。

「沒有明星，沒有導演，沒有故事，」他笑著。「我一個朋友，在加拿大做事，他帶來一部由許多短片組合的電影，純藝術的，講究意境和畫面美，由加拿大國家拍的！」

「跟我去了就會忘記累！」他不由分說的拖著她走。

廷凱胸有成竹的笑一笑。

他拍拍她，他真喜歡她那股清純、稚氣。

之穎呆一下，她怎能這樣對廷凱發脾氣？完全不關她的事，她太過分了！

以哲不置可否的陪她下樓，陪她走出小巧、精緻的校園，陪她走上公路。

「這首歌——說什麼？」她吸吸鼻子。

之穎又坐了一陣，實在有點坐不下去了。她對廷凱這種態度完全不同意，廷凱心中似乎只有靜文，再也容納不下第二個人，甚至他的女兒。他對薇亞不關心——並不同於美國那些採放任子女態度的父母。或者他也愛薇亞，只是完全不關心。像這樣一件婚姻大事，至少他該提出意見，他是父親啊！他好像完全不管。

「在後園！」陳嫂拿著碎玻璃杯走出去，她臉上有個——近乎詭異的微笑。

「他從來都沒有重要的事，下午在公路局車上也沒提起！」她搖頭。「明天我一定要問清楚！」

「香港！」他不會瞞住之穎。「預備十天回來，他們在香港辦好去澳洲的手續，回來住一星期就走！」

他送她到小徑路口，揮手道別。目送著她跳跳蹦蹦的奔回家，他滿足的轉身離去。

之穎雙手插|進牛仔褲袋裏，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走回家。阿保的話真神秘，什麼關係重大，不過——答應不說就一定不說，之穎是個守信用的人！

「射中紅心了！」廷凱很高興，用右手摸摸仍用繃帶掛在身前的左手。「我的槍法比那該死的兇手高明多了！」

「別哭，別哭，」他努力逗笑她。「天上沒有烏雲，怎麼突然下雨的呢？」

「我不能說妳該怎樣，」他沉思著。「既然妳肯原諒了，我相信妳會明白怎麼做才最完美！」

「我還要一個PIE，」她指指一邊的玻璃冰櫃。「就是那種，奶油的！」

韋皓？她呆怔一下，韋皓已有一星期沒來過此地，在學校雖然見面，卻總——感覺不到他存在似的。不，是他疏遠了她——哎！怎麼想的？韋皓絕不會疏遠她，韋皓是在「發奮圖強」的用功，不是嗎？或者今晚可以打電話叫他來，他從沒見過以哲，他們該見見面，一定會成好朋友的！

「又瞎扯，我也喜歡米色！」她說。

只是為了欺騙？她不明白！她繼續彈著「午夜吉他」，直到疲倦了。放下吉他，她靠在一株大樹上發呆，下意識的咬著手指——她常常這麼不自覺的咬手指，她不是個有心事的女孩，咬什麼手指呢？她臉上神情落寞。

「嚷也沒用，我是嚇壞了，」之穎稚氣的攤開雙手。「我又不是在胡扯，又不是在騙人！」

他了解她感動的原因，如果真正融入了音樂，即使沒有歌詞，也能和音樂產生共鳴。之穎從不是個流淚的女孩，更少為電影、為小說、為歌曲而哭泣，「午夜吉他」感動了她，那是因為她的心境，因為韋皓。

「以凌和羅拔很好！」之穎若有所思的。她又想起韋皓和愛蓮的欺騙！

「講起話來跟我爸爸一樣！」她搖頭。「唱一遍給我聽！」

大門處，彪形大漢阿保等在那兒，他的臉色好嚴重。

她轉頭看他，心中流過一股溫暖。以哲是好朋友，他會在黑暗中帶她走正確的路！

韋皓只是她自小到大的玩伴，十多年來只知她與別的女孩不同。真正欣賞她的——暗暗的、不露痕跡的，是程以哲！

或者，他千里迢迢回到祖國來工作，是上帝手中的一步棋子？

「我累了！」

「好嗎？」他反問。「妳寬大一點，他們若真相愛，他們一定會感激妳！」

「那——我吃，」她無可奈何的。「不過你的朋友會見到一個傻得連路都走不好的女孩！」

「愛看電影？」他看著她。她真清純，就像那一片原野。

小徑轉彎處一輛出租車緩緩駛進來，之穎張望一下，是度蜜月的施薇亞回來了，她向薇亞揮揮手，跳跳蹦蹦的走上公路。

「說一個要『下雨』的女孩！」他開玩笑。下雨是流淚。

小徑上，依然那麼寧靜。已發生的事被輕風吹散，只留下淺淺的痕跡。日子一天天的在推進，未發生的事，誰能預先知道呢？只是，有些事是必然要發生的，上帝預先安排好，絕不能更改！

「應該有一小隊拉提琴、手風琴的樂隊。」之穎小聲說：「還有一個人站在我們背後唱歌！」

以哲熄了燈，羅拔開了放映機，小方塊的銀幕上出現些字幕。

之穎快快樂樂的沿著小徑走回家，一整天的課不曾使她疲乏，這個熱心又善良的女孩子永遠有發洩不完的精力。她又在想，晚上該去看看施廷凱——管他歡不歡迎。也該再帶玫瑰到山坡草地上奔跑一陣，看著她那兩條逐漸強壯的小腿活動是件高興的事。或者程以哲會來，最近他晚上總是來，這個男孩真的熱心，比起韋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