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他——他反過來怪我天天不在家，他故意想找個理由擺脫我，我忍不住！」她嘟起嘴巴。
「還沒想出另外的方法勸解慧玲？」她問。
「別感謝我，下次別躲著嚇人就行了！」之穎揮揮手預備離開。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裏，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我沒有騙你，她是薇亞！」之穎嘟起嘴唇。
「我以為闖了大禍呢！」之穎聳聳肩。
「為什麼要謝——哎！好吧！請你大吃一餐！」她說。
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麼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之穎遲疑了一下，看見薇亞已站起來隨女醫生出去，她不得不跟上去。
慧玲顯然也沒想到會遇見之穎，她臉色有一點尷尬，有一點窘迫。玫瑰卻對之穎展開了蘋果般的笑靨，她看來似乎滿心喜悅。
當然，兩步之外的薇亞完全聽得見。她神色呆怔而失望，她已不再流淚。
「妳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糟了，是嗎？」他了解的。
以哲一定同意她這種看法，她肯定的相信，她開始發覺，在很多事情上，她和以哲十分相同！
她可沒想到錄音機會打中靜文，她一扔出手，就立刻逃到一張大沙發後面，只聽見靜文一聲尖銳的驚叫，似乎是打痛了她，然後，靜文轉身就跑。
「杜小姐，妳有空——最好多到我們家來幾次！」他說。
「立奧？怎麼可能？」之穎怪叫起來。「他在神經病院！」
之穎又獨自坐在草地上，純樸的吉他聲伴著她，她彈著那首蒼涼的「午夜吉他」。淡淡的月光映著她的臉，神情一片肅穆，安詳。她知道愛蓮今夜在家，她剛才還在窗口看見愛蓮的影子，她不理會，她說過，她永遠不會再理睬那卑鄙的欺騙者。
出國是怎麼回事呢？之穎入神的想著。洗一點盤碟，做一點粗工，或者在實驗室挨到深更半夜，辛辛苦苦流汗、流血、流淚的換一頂碩士或博士的方帽子，然後呢？找另一頂方帽子結婚，茫然、機械似的生兒育女活下去，值得嗎？划得來嗎？生活情趣呢？精神愉快呢？還有生命的意義呢？全抵不過出國留學？
「幾時有空，妳——陪我去看看立奧！」薇亞突然說。之穎眼中掠過一抹喜悅，但——又是一陣遺憾，薇亞早些能這麼明白該多好？現在不是太遲了？
之穎吸一口氣，勉強自己點點頭。她有個感覺，順著他說話，或者比較好些。
「既然妳不怕，既然不是妳，那是誰？誰進過集中營？告訴我，誰？」他搖晃著她，強有力的說。
是幸與不幸？她卻說不出來。
「多半要回去！」他在笑，笑得令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意。「誰不希望在父母身邊，是嗎？」
過了好久、好久，那凍結的空氣使人覺得過了一世紀，廷凱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支撐著坐直身子，似乎剛才打了一場好辛苦的仗。
「好！」他放開她，站直了：「既然沒有目的，回家去吧！這幾天我忙得很！」
「先說立奧怎麼樣？」他盯著她看。
「施伯母的臉上全是疤，好可怕！」之穎平靜而坦然的說：「那些肌肉好像一堆燒熔的蠟燭！」
「他們沒空！」之穎看看薇亞：「她是施薇亞，妳忘了？」
之穎又點點頭，心頭充滿了複雜的憐憫與惋惜，還有遺憾，還有些——高興。立奧雖然有些不正常，他畢竟也走上了正路。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施伯母的模樣嚇壞我了，她戴面具，她要殺死我！」之穎坦白的說。
「朋友就是朋友。還分怎樣的朋友？」她說：「興趣相同，談得來的，都是朋友！譬如——喜歡卜狄倫的，喜歡民歌的，喜歡看卡通的，喜歡吉他的，喜歡騎腳踏車的，喜歡穿牛仔褲的，不婆婆媽媽的都是朋友！」
「是！是！」之穎直嚥口水，讀書？立奧不知道自己在精神病療養院吧！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隻手擋住眼睛，彷彿以哲的臉，是個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營——那集中營——」
之穎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她記起立奧是瘋的——不，或者說是精神病，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她怔怔的望住他，再也說不出話。
靜文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不出聲也沒表情，眼中是有些——恨的。她恨之穎？為什麼？她那模樣，簡直像變了人形的殭屍，之穎直冒涼氣。
「真霸道，天下有包醫的事嗎？」他笑了。握住她的手繼續前行。「我盡力而為，好了吧！」
「今天的事——無論如何該謝謝妳，妳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薇亞說。
「又不是電影和小說，瘋子能那麼容易逃出來？」之穎笑了，阿保真幼稚。「剛才我倒以為是那個兇手！」
「看妳說得多糟，回到美國我們仍是朋友！」他說。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似乎想看穿她的心。「不是嗎？」
她把大毛巾繫在脖子裏，抓緊了小錄音機——她想過，萬一危險時可當武器。慢慢的、一步步的走進去。她走得很輕，很小心，那麼奇怪，她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是太緊張了吧？
「是嗎？」她不置信的望住他。「誰也幫不了忙的煩惱？你在騙我，你根本沒有煩惱！」
施薇亞搖搖頭，出不了聲。叫她怎麼說呢？她以為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戳穿，就算廷凱的眼睛復原了，也不必由她來說，廷凱可以自己看見，但——她真的好為難。
「他不敢再跟我講話，在學校也躲著我，像一隻老鼠，」她說。臉上神情並不得意。「文愛蓮——也不敢見我！」
她看著薇亞，很含蓄的接著說：
「說下去！說下去！」以哲漲紅了臉，咬緊牙齦。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追問下去可能有結果，慧玲現在感情正激動而脆弱，她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而多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說出來，只要一解開那個死結，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營怎麼樣？」
「真的？假的？」他半開玩笑的追問。
謝謝天！飯廳裏也沒有人，上帝不會讓她再看一次那噩夢般的面孔。她長長的透一口氣，看來剛才是過分敏感，她並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之穎知道地板已被弄鬆，踏上去會發出吱吱聲，要特別小心的選擇看來完整的走。大廳裏沒有人，窗簾都是拉密的，晨光進不來顯得暗沉沉，她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她打開施廷凱書房的門，書房裏空蕩蕩的，她知道薇亞和廷凱的寢室是相連的，他們睡覺總會鎖門吧？會在——飯廳嗎？或者浴室？廚房？
「媽媽，妳沒有理由用槍打爸爸，又不是爸爸害妳的！」薇亞說。
「目前不可以，當我們試驗他的思想和精神絕對穩定後，會讓他回家休養！」女醫生說。
「好了！我恢復『狀態』，再走吧！」他振作一點。
「之穎，我很感謝妳告訴我真話，否則靜文還要受苦，」廷凱站起來。「我相信妳了解我的心！」
「妳難道不高興我能復原？」廷凱不置可否的。
「爸爸，」薇亞看之穎一眼。「媽媽的臉上——還有幾個小疤痕。在外人面前，她總是——戴面具！」
「但是，他可以出院嗎？」之穎再問。
「妳不愛韋皓？」他眼中光芒一閃。
阿保的神色很憂慮，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在擔心什麼？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誰說我進集中營？誰說——」她眼睛睜得好大。
靜文仍然不語，眼中卻流出淚來，沿著平板、木然的面具往下滴，令人心酸。
「情緒依然低落？」
「對肯接受治療的人我有辦法，」以哲說：「像丁太太這種怪異的人，我不是心理醫生，我沒把握！」
「我們和他們不同，他們把這件事看得較嚴重！」她說。
「靜文，我求妳，妳說吧！」廷凱激動起來。「只要妳說出原因，妳要我死都行！」
「是誰——告訴妳的？」廷凱反問。
薇亞機械的隨著之穎往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轉身奔回女醫生處，並緊緊的抓住女醫生的手。
「我在說——明天我就去見慧玲，」他高興的。「我有辦法讓她同意玫瑰上學！」
樹葉一陣搖動，希哩嘩啦的聲音裏走出一個人，之穎看清楚了，不禁大大的鬆一口氣。
「散步，很好哇！」之穎毫無心機，她也不注意慧玲說買東西卻空著雙手的事：「我去找以哲！」
「那——那——有許多人，許多人被關在裏面，」慧玲掩著臉，一邊說一邊哭，恐懼又痛恨的。「他們叫那地方是治療中心，什麼治療，他們根本把人不當人，關在黑房裏，關在鐵籠裏，他們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說，這是不是集中營？是不是集中營？」
「我剛才——」
薇亞，阿保和廷凱都好意外。大清早，之穎在這兒做什麼？是之穎嚇著了靜文？
「你的眼睛——不會復原？」靜文的聲音清亮起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靜文點點頭，安詳而恬適。
「說下去，集中營怎樣？說！」以哲緊逼著。
「我要到後山坡去！」之穎揚一揚手上的錄音機。「我要製作一個傑作！」
「妳來吧！我讓玫瑰等妳！」慧玲沒轉身，卻回答得好自然，她變了很多。
阿保也做出一個嚴厲禁止的眼色，之穎更反感。
他把她擁緊一點。很奇怪，他對她的感情單純得不得了，他只是那麼強烈的喜歡她，或者說——愛吧！他甚至從沒想過要吻她，即使手牽手，即使擁她在胸前，也沒有一絲一毫邪念。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也不能怪我，」她在htｔｐs://ｍ•ｈｅｔｕbｏoｋ•ｃｏｍ•ｃｏm沙發上坐下來，順勢脫了鞋子：「他的車迎著我的石頭開嘛！」
「慧玲就怪了，她怎麼會在這裏？」之穎自言自語：「平日她總關緊了門，唯恐誰搶走玫瑰！」
薇亞點點頭，獨自回家。
「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停一停，又哭叫著：「送玫瑰進集中營，除非我死！」
「雖然這麼說，美國那麼遠，你還能每天晚上來陪我？你還能帶我去吃通心粉？還能翻譯日文歌給我聽？」她一口氣的說：「也沒有人像你那樣沙沙的踩著小徑的石子，踏著月光走來我前面，問一聲『情緒仍然低落』？」
她在黑暗中對自己搖搖頭，她不能怪出國的人不對，這是人各有志的問題，或者那麼些人會當她是傻瓜呢？傻瓜就傻瓜吧！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自己得到真正快樂，只要自己認為真正值得，別人眼中的自己像什麼有什麼關係？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的眼光！
「我父親有勢力，有地位，所以我免了受審，在這裏受感化教育！」他又說。眼中光芒平靜了些：「幾年之後，或者要不了幾年。當人們忘了這件事時，我就可以回家了！」
「精神分裂，不是嗎？」醫生看看沉默不語的薇亞，惋惜的搖搖頭：「除了堅信他已親手殺死所愛的女孩，其他的他完全正常！」
「就在這裏說吧！沒關係！」她不安的。
「是誰？說！是誰！」以哲喝著。「是誰在妳的記憶裏寫下令妳永遠害怕的一頁？是誰令妳怕那些為殘廢兒童所設的學校？是誰令妳不正常？」
「施伯母，妳別誤會，我——我是之穎，杜之穎，」之穎慌了，怎麼用手槍指住自己呢？「是施薇亞的朋友——」
薇亞沒法子好想，半抱半扶著她下樓，她哭得昏天黑地，也不掙扎反抗，跟著薇亞下樓。女傭人早被驚醒，站在一旁不敢出聲，這件事實在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還等什麼？」她把吉他平放地上，迅速望一望愛蓮窗口，沒有動靜，她把手臂伸入他的臂彎——有些愛嬌的依賴大哥哥的意思。
「辦成了妳怎麼謝我？」他盯著她看，笑得好灑脫。
「阿保，你做什麼？」廷凱竟然能感覺到。「你為什麼不許之穎說？」
「聽著！」立奧忽然壓低了聲音，十分神秘的說：「我為什麼會到這個感化院來讀書？妳不知道吧！我——殺了薇亞！親自用汽車撞死她，我親眼看見她和汽車一起燒成廢鐵的，妳——懂了吧！」
「爸爸——」薇亞不能置信的叫起來。
唉！這樣一件事，誰不惋惜呢？可憐的立奧，愛得那麼深，那麼強烈，以致走進了死角出不來。可憐的薇亞，愛得那麼癡，那麼傻，以致連自己都分辨不出愛的真假。他們還會有希望嗎？誰能預知呢？
「怎麼會這樣？妳說過不提的！」他好意外。
「有一點煩惱，」他點點頭，那微笑怎像有煩惱之人？「不大，不過——很煩人，令我無心做事！」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尤其在這個時候，恐懼已被擠掉，之穎滿心都是怎麼逃脫的事。她記起手中的小錄音機，這是唯一的幫助了，她努力平定一下神經，那麼迅速，出其不意的把錄音機扔向靜文，她只想嚇阻一下靜文，令自己有時間逃開，或躲到可以隱避的地方。
過了好半天，似乎沒有什麼動靜，躲起來了嗎？明明是有人的，那個兇手不該怕之穎的。
「妳走吧！我還要看完今天指定的書，」立奧回到桌邊，不說薇亞和往事，他看來絕對正常。「有時間再來——一個人來吧！我會讓妳看到，李立奧不再是只懂得打打殺殺的人，從書上我學到很多東西！」
「這子彈和上次打傷老爺手臂的一樣！」他喃喃的自言自語。
「不知道，」她傻傻的搖頭。「過一段日子大家都淡忘了，就——算了！」
「靜文，靜文——」廷凱叫。
之穎掩著唇，他們夫妻倆在玩什麼把戲？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顯的寫在臉上。「我為什麼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之穎咬著唇，對自己微笑一下，從阿保手上拿過小錄音機，大步走出去。廷凱和靜文，該結束了吧！
星期六的夜晚，小徑上顯得特別寂靜，之穎在草地上等到十點，仍不見以哲的影子。他沒說過要來，可是，他每天不都是那麼自然、那麼準時來到嗎？今夜他有事？或者有其他的約會？
「我怕會刺|激他！」
沒有人回答，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沒有，她不見我！」之穎聳聳肩。「潘定邦只告訴我他們的婚姻結束了！」
靜文不出聲，只是哭。
「你——混蛋！」她臉上浮起怪異的紅暈，眼中卻是畏懼。「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你有什麼權力要玫瑰進集中營？她才五歲，她——會受不了！」
「妳叫我？小姐，」立奧很禮貌的反問：「妳認識我？」
「之穎，我想單獨和妳談幾句話，」他說。
「妳不是之穎嗎？」立奧高興的站起來，一把抓住之穎的手，用力搖晃。「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之穎為難的。
「我現在就走，施伯母，請妳別生氣——」之穎的聲音提高些，她希望有人聽見能來解圍！
晨曦初現，濛濛的紅色從魚肚白的雲層出來，給清晨染上一份說不出的嬌羞。柔柔的小草在沉睡中甦醒，飽吸夜露，變得更欣欣向榮。樹枝、樹葉都在晨風中輕搖，搖落那一夜的懶散。枝頭小鳥們互相打一聲招呼，互相道一聲早安，振翼飛去，向那更高的天際，那衝破雲層的細微聲音，帶給早起的人那麼大的鼓勵——不要怕自己力量微小，只要努力，總能高飛，總有成就，總會成功。微風像勤奮的清道夫，幫著陽光驅走那最後一絲長夜留下的尾巴，似乎在這一剎那，清晨來臨了！
「妳是薇亞？」立奧皺起眉心，眼光卻一片陌生：「妳怎麼可能是薇亞？」
「我之所以這麼向記者宣佈，只是想引十年前的兇手上鉤，」廷凱搖搖頭。「想不到兇手沒有來，卻害苦了靜文和我自己，我——在做什麼？」
「除了管理員是便裝的男護士外，全是病人！」女醫生說。
「完全正常，認得我，也記得你，除了施薇亞，」她一口氣說：「他堅持自己殺死了施薇亞！」
「施伯母！」之穎說。
事實上，瞌睡蟲一來，再怎麼打氣，再怎麼振作也不行，她模模糊糊睡了一陣，只是那麼一陣，她覺得簡直像剛閉上眼睛，就被一種奇異的感覺驚醒了。那或者是天地之間的靈氣，或者是不可思議的第六感，反正她醒了，第一個反應是按下錄音機的按鈕，因為她知道，到了她等待的時刻了！
「我們都吃了些苦頭，」廷凱若有所思的。「是仇恨，是猜疑帶給我們的苦頭，這是個教訓！」
他們並肩朝小徑外走。經過丁家緊閉門窗的屋子，他們同時搖搖頭，慧玲像永不妥協的極端頑固者。
之穎也走過去，她下意識的想保護薇亞，怕立奧出其不意的發瘋——他會發瘋嗎？
「那麼，可有散步的興趣？」他問。他的微笑最傳神，真能使人忘憂。
之穎再點點頭。
「妳——多管閒事！」靜文突然開口。她的聲音很僵，很硬，很生澀，而且似乎被掩住口而說出來的，聽來十分怪異，令人毛骨悚然。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麼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是嗎！」他不置可否，心中更充實了。
「等在外面，別進來！」說完，他推開丁家的大門進去。
「我們回去了，謝謝妳！醫生！」之穎甜甜的笑一笑。
「妳呢？妳弄清楚自己愛誰嗎？」他問。
她的心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若她剛才聽見的聲音是真的，莫不是——有人偷進施家別墅？誰？兇手？或是立奧？她猶豫一下，回憶剛才聽見聲音的情形，是真的，她真的聽見了？她雖不能像廷凱所說的能聽見螞蟻的爬行、樹木的生長、皮膚的呼吸，但剛才——或者是清晨特別安靜，或者是她飽吸了一夜大自然的靈氣，她的的確確聽見，不止一聲，而是一連串的腳步！
之穎皺皺眉，剛才她怎麼會那樣講？她以為兇手未必會來嗎？她是親眼目睹施廷凱受傷的，她該相信有個兇手——怎麼？她下意識的以為沒有兇手？
有兩點鐘了吧？或是三點？這段時候是最沉、最深、最靜的，之穎不敢動一下，或重重呼吸一下，她稚氣的惟恐破壞了那靜謐的氣氛！
「妳進過集中營？妳害怕？」他追問得好緊。
她壓低了呼吸的聲音，真糟，愈想壓低呼吸就愈急促，她第一次發覺自己那麼不中用。在推開飯廳門的一剎那，她的心幾乎跳出來，她記得上次看見靜文平板、蒼白、木然的臉，那簡直像個噩夢，不會讓她再看一次吧？靜文一定傷得厲害，廷凱說曾請來日本最好的整容師替靜文整過容，但——整了容還那麼嚇人——好像不是真人，是畫的。沒整容時，靜文被毀得多可怕？
之穎轉頭看看薇亞，那麼蒼白，那麼懊悔，那麼痛苦，也那麼可憐兮兮。之穎默默的走向她，輕輕的握起她冰冷的手，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這一切，不是她的任性。
「妳誤會了，慧玲，」丁範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妳媽媽不同，妳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妳明白嗎？」
「我想也許是不愛！」她吐了一口氣。「如果我愛，我相信我會像立奧一樣！」
停一停，他突然大聲吩咐。
「媽媽，我到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去，你們關了門先睡，我有鎖匙！」她扯大了嗓門叫著。
「算了，我情願是你，跟你在一起
m.hetubook.com.com最自然，」她甜甜的笑。「我不必裝模作樣，我不必注意衣服、鞋子，更不必理會什麼髮型，其他的男孩，哎！可挑剔得緊！」
她不是生氣，之穎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只是，她突然覺得寂寞！
走過丁家，他們一起停步，緊閉的屋子裏又傳出來十分劇烈的爭吵聲，間中也有打碎物品的聲音。他們猶豫著沒有過去，他們都明白，夫妻之間的爭執，不論是為什麼，都不適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滿意於之穎已懂得抑止衝動，上一次，之穎不是絕不考慮的衝進去嗎？
靜文垂著頭，不肯出聲。
「之穎，妳怎麼了？」他站起來。
「他的精神和思想穩定後，會記起薇亞嗎？」之穎問。
有一些兒睏倦，之穎努力的給自己打氣，既然決定了，就怎麼也得熬到天亮，否則這一夜的等待豈不白費？她振作精神，她告訴自己，等待的那一刻就快來到！
薇亞感激的點點頭。之穎卻立刻反悔了，為什麼要瞞著廷凱？他已是個瞎眼的、滿心仇恨的人，瞞著他是否有些過分？之穎脾氣耿直，從來不說謊話，她後悔了！
趁施家的人還沒起身趕快退出去吧！雖然她是一片好心，總不免落個多管閒事的罪名，她是有點多管閒事，但這個脾氣與生俱來，有什麼辦法呢？
「騙人，絕不是這樣的！」廷凱聲音發顫，卻叫得很大聲，可見他心中的激動。「靜文的臉經過整容已完全復原了，那個日本整容師說的，當時，你們都這麼說——為什麼現在又有小疤痕？為什麼？」
「施伯母——」之穎知道靜文真有對付自己的意思，罪名已經說出來了，多管閒事，不是嗎？她也知道若不快些想法子救自己，即使大聲叫也沒有人能救她，是因為來不及，靜文的手指只要輕輕一扣，她就完了！
「就是——剛才說的那些！」之穎看著薇亞。
「站在人道立場，我要管，」他凜然說：「妳剝削玫瑰做人應享的權利，妳沒有資格做母親！」
「那位小姐，妳帶她走吧！」立奧指一指薇亞：「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薇亞的，薇亞死了，但是她的靈魂和我在一起，我仍然快樂！」
走了整條公路，到了天母美僑集居的屋子前面，他們向後轉往回走。之穎的懊惱消失了，她若有所思的。
「之穎，妳說，妳告訴我實話，」廷凱一把捉住了之穎，他雖看不見，卻抓得那麼準，他真能聽見人的呼吸？「妳說，靜文到底是什麼樣子？」
「你這個人——根本莫名其妙！」之穎有些生氣了，她真以為立奧又在「耍」寶。
「他們都是來探病人的人？」之穎問。
「一定陪妳去，但不是今天！」之穎揉揉眼睛。「我一夜沒睡，知道嗎？」
「慧玲，」之穎在背後叫住她：「晚上我可以帶玫瑰出來數星星嗎？」
「妳能淡忘？」他反問。「韋皓和愛蓮會淡忘？就像施薇亞和潘定邦，他們能淡忘這件事？」
之穎覺得廷凱的手指像鐵鉗，抓得她好痛。這樣的男人，就算知道太太可怕的模樣又怎樣？變心？永不可能！他愛靜文，不是靜文的那張臉！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妳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妳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妳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也不理媽媽是否聽清了，就跳跳蹦蹦的往後山跑。
他心中好感動，溫馨的感覺在每一個細胞中跳躍。他知道之穎對他好，可是他不能確定是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現在之穎這麼說，即使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感情，他也滿足了。之穎，一個那樣脫俗的女孩子！
「他們都是斯文病人，我們不給他們穿病人制服是讓他們精神上沒有病的壓力，不會發瘋，放心！」女醫生說。
「哦！靜文！」廷凱心都揉痛了，想不到這件事會引起靜文這麼大的不安，他心中好——懊悔，好痛苦。他的雙手用力，把靜文從對面的沙發上拉到懷裏來。「靜文，妳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麼美好的！」
「或者她有些像，或者她真的叫薇亞，但是，絕不是我的薇亞，絕不是！」立奧說得斬釘截鐵。
「靜文——有槍？」廷凱十分精明，他皺起眉頭問。
「老爺——」
「你能復原——但我不能！」她激動的哭著說：「你再也看不到以前的王靜文，你會看見比魔鬼更可怕的一張臉，我——我會受不了！」
「真的！」廷凱說：「這些日子來，我只是在自己騙自己的做了些傻事，是嗎？」
她又想起以哲——奇怪，她為什麼總想起以哲？她該想起韋皓才對！若以哲來陪她一起等待——不，不，不能要任何人來陪，這種工作是個人興趣問題，獨自做比較夠意思，兩個人——會失去其情趣的！
「有人來過！」他自言自語的。
他輕輕拍拍她，不敢再問。在這方面，之穎彷彿一枚生澀的青果子，說起來似乎頭頭是道，其實是一知半解！
「妳幫不了忙，」他依然微笑。「誰也幫不了忙！」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麼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麼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慧玲哭聲從屋子裏傳出來，她尖銳的叫：
「立奧愛薇亞！」她說。
「醫生，」她睜大眼睛問：「妳說情形不對，是不是指立奧會動武打人？」
傳達室的工友帶她們進去，一位中年的女醫生接見她們。女醫生很慈祥，很溫文，她似乎熟知立奧和薇亞的故事，表示很同情。
「李立奧！」阿保恨恨的。他為什麼要恨立奧？他不覺得立奧也是個「受害者」？
「我——我是薇亞！」施薇亞的聲音發顫，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妳幫不了，全是醫學上的事！」他指指桌上大疊大疊的資料：「等我忙完了去找妳，好吧！」
靜文低沉的哭了一陣，她的哭聲像憂鬱的河水，那樣細、那樣長，那模樣，挑動了其他人的傷感。
「爸爸——」薇亞好意外，也好感動，她眼圈紅了。
薇亞看了傷口，阿保已在拿藥來包紮了，她這才想起樓上的靜文。
「這就是妳的不對，薇亞，」他慢慢的、痛惜的說：「妳該早告訴我，讓我陪著靜文，安慰她，開導她。妳不說，使靜文獨自在痛苦中掙扎了十年，知道嗎？」
回程中，她們都不說話，薇亞始終是那副木然的神情。之穎卻覺得悶，彷彿心中漲得滿滿，非好好的發洩一下不可，那怕讓她高聲亂叫幾聲！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總要看靜文，總該打個招呼的，靜文是廷凱的太太，薇亞的母親，自己不能那麼不禮貌。何況大清早闖入別人屋子，總該有個解釋！
「那天立奧要帶她走，我看得出她還是愛立奧！」她說。
屋子裏凌亂得驚人，打破的杯盤碎瓷，滿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電視機倒在地上，螢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發上哭，玫瑰呆癡木然的坐在牆角，手裏抱著一隻光禿禿的脫了毛的舊狗熊。
「有限的智能上加多一點愛心，會了解比別人更多的知識和世界上的奧秘，是嗎？」她望著他，笑得好純。
是嗎？對別人沒有損害？薇亞呢？哎！他們倆——立奧和薇亞，到底是誰傷害誰？
以哲站在之穎面前，端詳她一陣，微笑說：
「靜文，上次——也是妳？」廷凱努力使聲音平靜，他依然那麼體貼的怕嚇著靜文。「告訴我為什麼？若是我不好，我向妳認錯！」
廷凱深深長長的嘆一口氣，慢慢說：
「我自己去吧！」他搖搖頭，很有信心的。
「醫生，妳——好好照顧他，讓他快點復原回家！」她哭泣著。
她安靜的靠在那兒，這一刻，她不再覺寂寞和無聊，彷彿在進行什麼大事一般。她調好錄音機，裝好錄音用的小麥克風。只要一按鈕，她就能錄到她所希望的，她開始有些興奮起來。
「施伯母用槍要打我！」之穎再說，聲音平靜不少。「我從門口經過，聽見有聲音，我以為有壞人，後門又是開著的，我就進來，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她不能想像，若失去他這樣的朋友，她會怎樣？
之穎心中千頭萬緒，抓不著一個頭緒，卻又隱約明白了什麼。她想把見到的情形說出來，薇亞迅速走過來制止她。從薇亞矛盾的神情，她似乎又明白了些。
經過施家的後門，她停住了。她臉上的興奮神色凍結住，她發誓，她聽見一些細微的腳步聲。施家的人不會這麼早起身，剛六點鐘，那麼——會不會——她推一推後門，竟然應手而開。
做什麼呢？這個時候自然不適宜做功課，更不可能看得下書，最可惡的是十一點多了，她竟沒有一絲睡意。她把錄音機的按鈕關了，突然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在別人眼裏也許是很荒謬的，可是，她整個人都振奮起來了。
「事實上，我的眼睛永遠沒有希望復原，」停一停，又說：「也沒有什麼美國眼科權威來替我開刀！」
「立奧，」薇亞含著眼淚輕輕呼喚：「我來了！」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越纏越緊了。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他逗著她。
之穎在公路上站了好一會兒，她該到那裏去？父母都沒回家，她不願獨自守著四堵牆。這個時候以哲也在忙著那些殘廢的孩子——哎！管他！之穎現在只有他一個朋友，她只得找他！
「剛才——是我！」
那麼奇妙的，在這一剎那，能那麼清晰的聽見清晨每一絲細微的聲音，陽光、m.hetubook.com.com小草、樹枝、鳥兒，還有雲和風所組成奇妙悅耳的大自然交響曲！
之穎不但聽見了，她的小小錄音機更幫她錄下了這珍貴的一刻。她滿懷喜悅的跳起來，她苦守一夜的精神沒有白費，她終於記錄了這一刻，抓住了這一刻！
以哲在二樓辦公室看一些學生的健康資料，看見滿臉通紅的之穎，張大了嘴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
「家裏氣氛不好，」阿保苦著臉。「我阿保雖然是個粗人也能感覺到，空氣——好像凝固了！」
之穎吸吸發酸的鼻子，笑了。她知道廷凱會這樣的，像他這樣深情的男人，不知怎的，她覺得很了解。
她歪著頭聳聳肩，穿上鞋子，雙手插住褲袋，一言不發的走出去。
「爸爸——」薇亞和之穎也一起奔過去。
「我知道妳痛苦，靜文，」廷凱看不見，卻那麼奇妙的感覺到了，他向她伸出右手，她卻不接。「把妳的痛苦告訴我，讓我替妳分擔！」
「妳——」之穎嚇得再退一步，靜文真要殺她？她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她已解釋過自己是誰，何況靜文已不是第一次見她，靜文——為什麼？
「除了父母，妳們是第一個探訪立奧的朋友，」女醫生微笑著：「立奧很好，很平靜，也很正常，我不反對任何人探訪他，只是——」
「怎麼不會來？老爺的手不是被兇手打傷了？」阿保振振有詞的。
「妳沒有進過集中營妳怕什麼？」他再問。
離開圖書室，在走廊上遇見帶她們來的女醫生。
「至少還有一年，我還能陪妳一年，」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好好利用這一年，或者在一年中，妳能遇到一個很好的男朋友！」
施家後門口，她突然停步。剛才清清楚楚看見黑影一閃，絕不是她眼花，附近一定有人，是——那個十年前的兇手來殺人滅口嗎？兇手——之穎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她僵在那兒不敢動。
「不，不，」靜文只是哭。「你看了我的臉就不會這樣說，我不能忍受——你不再愛我！」
「我喜歡去，可惜——沒這麼多錢！」她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除非現在開始每天替媽媽改學生作業簿，多賺點外快！」
可是，來不及了。也許剛才靜文的叫聲太驚人。廷凱，阿保，薇亞都奔出來。薇亞離靜文最近，她一把抱住了靜文。
「妳最有理，對嗎？」他給她一杯果汁。
阿保拉開窗簾，推開長窗，陽光一湧而入，帶來了一屋子的朝氣。
薇亞靜得連呼吸都放輕了，阿保怒目直視之穎，都是這個多嘴的女孩闖的禍，可是他也不敢出聲。
「地上有一枝槍！還有錄音機！」他說。
「忙什麼？我幫你！」她自然的說。
「這還差不多，」她皺皺鼻子。「快點想個辦法幫玫瑰，自從上次以後，我沒見過她，每天關在屋子裏多可憐？」
「是啊！我在這兒讀書，很好，是不是？」立奧說。他似乎忘了一邊的薇亞，當她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立奧看薇亞一眼，只是一眼，眼光立刻又回到之穎臉上，帶著些疑惑又不高興的神色。
「又闖禍了？」以哲笑起來。看見之穎那毫不做作的臉，他的心就是一陣舒暢：「打破了玻璃嗎？」
雖然施薇亞說謊是好意，可是之穎並不贊成。廷凱的眼睛就要復原，驟見靜文的模樣，豈不更傷心？告訴他有個心理準備還更好些，是嗎？
「那是——什麼時候？」他問。
「以哲——」之穎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之穎，妳說，到底靜文為什麼？」廷凱問。
「妳怎麼知道？」他笑著問。
「不，寒假陪我環島旅行！」他說。眼光直閃。
「事實上，我們都明白，立奧並沒有殺死施小姐！」女醫生語意深長的說：「他只是在精神上殺死她，懂嗎？所謂精神上的殺人！他這麼做能令他自己平安、快樂，我們何必搶走他的平安、快樂？這只是他自己的事，相信對別人也沒有什麼損害的，是嗎？」
遠遠望去，小徑的燈光柔和溫暖，他們相視一笑，緩緩轉進去。每晚他來，坐一會兒，彈一會兒吉他，或唱幾句民歌，散一回步，不算什麼約會，卻令人安詳，恬適，心靈滿足。以哲不懂，若這不是愛情，世界上還有什麼感情可解釋他倆之間的友誼？
以哲看之穎一眼，慎重的說：
「我好像注定是沒有朋友的，」她發起牢騷了。「韋皓和文愛蓮，不用說啦，你明白的！立奧又神經失常，施薇亞不肯見人，剩下一個你，你也要回美國！看來——只好等你醫好玫瑰，我再等她長大了！」
「但是——」之穎幾乎不敢直視立奧。當立奧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中射出可怕的、狂亂的光芒。
「我不相信，你騙我！」靜文停止哭泣。
「靜文——」廷凱也激動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靜文，怎麼這樣傻？這有什麼重要？」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開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發盡端，無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你怎麼了？她本來就是施薇亞嘛！」之穎說。在這一刻，她簡直忘了立奧是病人，她說得很大聲。
靜文眼光閃一閃，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她怎麼了？這十年來，她不說話，不見人，難道臉上的肌肉已死？
「我——」她呆一下，以哲溫柔、寬厚的眼光給她一種奇異的感受，她甚至說不出話來：「我忘了！」她坦白的。
「什麼意思？你有困難？煩惱？」她詫異的叫起來。
她是個天生俠義心腸的女孩，總是先幫別人，後再想到自己安全。她知道，就這麼貿貿然的進去，很可能有危險，可是她已經決定要進去了！
又是老問題，是吧！丁範真可憐，殘廢的女兒，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樣努力於他的事業？今晚的爭執是最嚴重的一次，看來他是忍無可忍的了！
「你的眼睛——就要復原？」靜文問。十年來她第一次說話，聲音細緻高雅，卻掩不住有些膽怯。
慧玲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丁範，抬頭看見以哲，吃了一驚，隨即更憤怒了。
一聲巨響，不知道打破了什麼巨大的東西，爭執的聲音靜止幾秒鐘，大門碰的一聲打開，丁範鐵青著臉，怒沖沖的衝出來。看見以哲和之穎，呆了一下，但連招呼都沒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徑。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妳說得好！」他在她頭髮上輕輕吻一下。「明晚見！」
「什麼話？」廷凱大喝一聲。「妳胡說什麼？」
「哎——」慧玲說得有些口吃，卻絕對不再冷漠古怪：「在士林買一點東西，順便帶玫瑰散散步！」
客廳門也沒上鎖，是阿保大意？或是故意引人自投羅網？施家的人都是怪人，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反常，都和平常人不同。
她大步朝家裏走去，對面的小徑上走來一個修長的男孩，陽光下，他揚起了滿天喜悅。
靜文眼中掠過一抹矛盾之色，突然又哭泣起來。
之穎驚魂甫定，她很歉疚，知道闖了禍，雖然自己沒有一絲壞意，畢竟弄得人家全家不安。她訕訕的從沙發後面站起來，喃喃的、尷尬的說：
在小徑口上，之穎讓出租車停下來。
廷凱依然清醒，黑眼鏡跌掉了，露出眼睛四周可怕的疤痕，他也有疤痕的。他很幸運，他受傷不重，子彈從肩頭擦過，只傷了表皮，這當然不是靜文手下留情，而是她沒有經驗，不會用槍。
「丁範已經走了，妳再這樣，不但醫治不好妳的女兒，妳還會失去丈夫！」他沉著冷靜的說。
「媽媽，妳說吧！」薇亞也哭了。「到底為什麼？總該有個原因的！」
「靜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廷凱疑惑的。
「靜文？！」廷凱的臉色變得好可怕。「靜文為什麼戴面具？薇亞，妳說，妳說！」
「她真叫施薇亞？」他問得好離譜。
「妳回去吧！我不陪妳了！」之穎似乎在對自己生氣：「有時間——我再去看妳！」
靜文呻|吟一聲，突然間推開薇亞，朝樓梯口飛奔。她是抬起頭來跑的，之穎完全看清了那一張臉，天！怎樣的美人？地獄裏的嗎？
靜文雙手掩著臉，頭垂得低低的，不停在薇亞懷裏掙扎。阿保傻傻的拾起地上的手槍、錄音機和一個精緻的塑料面具！
之穎也不理會，逕自回到房裏。坐不住，真是無聊得很，以哲每晚來不覺得，現在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好像把人困在真空裏一樣。哎——她跳起來，拿出抽屜裏的小型盒式錄音機，聽聽音樂也不錯，機上錄的是上星期六美軍電臺播的民歌節目。
「當然！否則你沒資格做我朋友！」她說。
只是，之穎好奇怪，她進來時明明沒有人，靜文無聲無息的從那裏冒出來的？她手上的槍——她早已拿著槍的，是吧？她拿槍做什麼？她總不至於預先知道之穎會來吧？她的臥室在樓上，她不可能這麼快下來——難道剛才在外面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是她？
「戴面具？誰？」廷凱叫起來。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之穎終於陪薇亞去看立奧了。
「哎——」之穎呆一下，胡亂的說：「我到你家去找你，他們說——你在這兒！」
靜文在廷凱懷裏哭得像個孩子，她三番兩次要槍殺廷凱，只為怕廷凱不再愛她，天！怎樣的愛情哦！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裏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她輕哼著以哲翻譯的歌詞，她喜歡那些不加修飾的詞句，不加修飾才顯得真實、誠懇，對吧！小徑的石子路沙沙作響，這個時候，這份氣氛裏，踏破月影的會有誰？
「錯了，她不是兒戲！」之穎好認真。「她弄不清楚到底愛誰才全弄成這樣，她一定在後悔！」
之穎吸和_圖_書一口氣，她決定告訴廷凱，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她覺得以廷凱對靜文的摯愛，靜文是什麼模樣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戴了面具的靜文也不見得比本來面目好多少。
「好吧！如果我來會有幫助的話，我很願意來！」之穎微笑一下。「明天我來！」
「媽媽，妳——告訴爸爸吧！」薇亞痛苦的。
她怔住了，這是以哲在對她說話？讓她回家？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不像開玩笑，他是真的忙吧？
阿保也放鬆了臉上繃緊的肌肉，雖然意外，他也放心了。他這種人，心中瞞了一件事總是不舒服，現在真好，他好像放下了一個擔子。
只走了一半，是的，剛好一半，靜文出現樓頂。她依然穿著白紗長褸，臉上又戴了一副相同的面具。大家還沒有想出是怎麼回事，「砰」的一聲，是槍聲，廷凱呻|吟著從樓梯上跌下來。
「靜文，如果我告訴妳，我的眼睛不會復原呢？」廷凱突然說。
「我——」之穎終於面對著那白皚皚，簡直像工筆畫出來的美人臉，畫得十分美，皮膚光滑如石膏，嘴唇鮮紅如——如——之穎可想不出形容詞，除了那一對眼睛，全無生氣，好像是死的，十分——恐怖。「施伯母，我聽見一些聲音，我進來看看，我想——是聽錯了！」
匆匆套了一條長褲，抓一條大毛巾披在肩上，胡亂穿上雙運動鞋，提著錄音機從廚房的小門溜了出去。想一想，不妥，又退回來。
她扔開吉他，向小徑盡頭的公路望一望，空蕩蕩的只是一片黑暗，這麼晚了，以哲一定不會來。挾起吉他往屋子裏走，看見文家窗口人影一閃，是愛蓮嗎？週末她不和韋皓約會？守在家裏做什麼？想看看之穎是怎樣的寂寞、無聊嗎？
「再見！」女醫生揮揮手。
「之穎，妳又在耍把戲了，是不是？」立奧歪著頭，指著之穎的鼻尖，一個以前的動作：「不論妳的花樣怎麼高明，妳騙不了我，永遠騙不了我！」
「我？！」她呆了一下，臉一直紅到耳根。「我誰都不愛！」
「有什麼奇怪的？」以哲淡淡的：「傳達室工友告訴我，她們倆在大門口看小朋友遊戲了整個下午！」
「想打退堂鼓？」她瞪大眼睛。「不行！你答應過我的！」
「那是以前，現在的立奧——」女醫生搖搖頭：「也罷，妳們去看他吧！若是情形不對，妳們立刻離開！」
她大踏步朝以哲的學校走，似乎，決定去找以哲後，她的心情都舒暢些。她孩子氣的走著、跳著，有時踢飛一塊石頭，有時踏碎一堆青草。
靜文已停止在薇亞懷裏掙扎，只是還不肯抬頭。薇亞和阿保對靜文的模樣一點也不驚奇，莫非他們早知道？但廷凱明明說——
「什麼煩惱，告訴我，我幫你忙！」她熱心又稚氣的。
轉身預備離開，但——她僵住了，她簡直不敢放平視線向前望去。她看見不遠處一襲白紗的拖地晨褸，那不是——靜文？天！
立奧抬起頭，顯得那麼驚訝，那麼意外。之穎看清楚了，還是那張性格的、漂亮的臉，是立奧，但神情不同，眉宇間失去了那抹狠勁和殺氣。
「我？」之穎指著鼻尖：「若不是跑得快，起碼被出租車司機罵幾句難聽的！」
「媽媽，媽媽，怎麼回事！」薇亞驚嚇的問。
「這點我無法回答妳！」女醫生搖搖頭：「人的腦子是最奇妙的結構，現代的科學還無法了解它的十分之一，何況立奧這麼一個堅決、極端的男孩子，要他消除自己建造得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十分困難的！」
「靜文，是誰？有人嚇到妳嗎？」廷凱關心的要扶靜文，被她推開了。
「真話？」她跳起來。
他揮揮手，踏著小石，踩著月光而去。
看著山坡下的屋子一間間的熄了燈，她扯緊了肩上的大毛巾，現在，是考驗她耐性的時候！
以哲說明年要回到美國的父母身邊去，那會很遺憾，真的是遺憾！以哲這樣的朋友不容易再遇到，他像個寵她的哥哥，像個惜她的師長，像個溫柔又體貼的鄰家男孩子。他若離開，之穎知道自己會難過一陣子，可是，誰都希望能常伴父母身邊，不是嗎？像之穎，她寧願放棄出國的機會呢！
第一個意念，她想到以哲，她要與以哲同享這奇妙的、不可思議的大自然清晨交響曲，只有以哲會和她一樣欣賞，不會笑她傻，只有以哲能領略到這音樂的奇妙神韻。找以哲去！她披著毛巾向山坡下奔去。
「程以哲，你今晚變得怪怪的！」她不依的。「如果再這樣，我拒絕和你散步！」
女醫生不置可否的一笑，帶她們走進一間很大，類似圖書室的屋子。裏面有幾個人在看書，都穿著便服，有兩個看來是圖書管理員模樣的男人，沒有病人，沒有穿制服的護士。
之穎怔一怔，怎麼回事呢？她可弄不明白。看情形立奧絕不是假裝，他真的不認識薇亞了。
靜文慢慢的抬起頭來，戴著面具，當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唯一有生氣的那對眼睛，卻是痛苦的。她那深切的痛苦，使任何人都能一眼就感染到。
「以哲，我——罵了韋皓！」她說。
「我會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著他。「這麼多天了，玫瑰也該曬太陽」
「立奧，認識我嗎？」之穎立刻插口。她看見女醫生吩咐了管理員，然後離開。
「阿保，把所有的地毯鋪上，把所有的窗戶打開，讓我們恢復以往的生活吧！還有——靜文，妳也該搬下來了，一個人住在樓上太寂寞，對嗎？」
「都是感情糾紛，不是嗎？」他說：「如果妳像立奧般激烈，事情有什麼不同？」
「也許吧！」他不置可否。「我是自尋煩惱！」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臺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麼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範！」她叫起來。
「我們——是怎樣的朋友？」他抓住機會。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麼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麼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麼？」
突然，那麼不可思議的，靜文手上多了一枝槍——槍？！她有手槍？她要做什麼？對付之穎？這未免太離譜，她當之穎是什麼人？
山坡上草地很柔，樹林很稀，月光很淡。四周不很黑，一片祥和，一片寧靜，使人想不到「害怕」兩個字。何況施家別墅就在下面，再遠一點就是她的家，萬一有什麼事，只要她大聲叫，不怕阿保聽不見！再說附近連農家都沒有，小山坡上很少人跡，怕什麼？除非自己嚇自己！
「妳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妳不是看見過嗎？」
「惡徒？誰？」之穎不明白。
她有些混亂起來，不正常的紅暈在臉龐上跳躍。以哲看看睜大一對懷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幾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沒有想，」他搖頭。「沒有心情！」
她抱著雙手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融在深濃的黑暗中。
「就是這樣的！」立奧加重語氣又說：「薇亞已經死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薇亞，即使薇亞不愛我，也沒有別人能得到她！我的愛情就是得到或毀滅，知道吧！」
「我聽見記者招待會，我看見報紙！」靜文說。她已極快的抑制了那膽怯。
「刺|激？」之穎不經心的叫。「不可能吧？她是施薇亞，立奧一定喜歡看見她！」
她在一棵大樹根處坐下來，披著毛巾，靠在樹幹上，好舒服。雖然比床是硬了些，可是枕著地，望著天，伴著大自然的風聲，聽著原野的蟲鳴，豈是四堵牆圍住的屋子裏所能找到的？
「我才被妳嚇了一跳，」阿保沒什麼表情。「這麼晚從來沒有人從這裏走過！」
「嗯！」她點點頭。「其實——我也不想罵他的！」
之穎才說了三個字，突然看見靜文微微抬頭，那——那——她吃驚得再也說不出話，靜文白皚皚、平板、死硬的臉怎麼變成——天！怎麼形容？她從來沒看過那樣的一張臉，做夢都沒有！靜文不是當年上流社會第一美人，怎麼——怎麼——
靜文猶豫一陣，廷凱的感情那麼深，那麼厚，那麼明顯，那麼毫不保留的向她湧過來，她能感覺到，真真正正的感覺到，那感情和十年前一樣，沒有減反有增。她放心了，廷凱依然那麼真摯的愛著她！
「好吧！希望你們捉兇手成功！」之穎不想再談下去，大步走開。
她有點昏眩，那是嚇壞了。張大了嘴，緊緊的抓住沙發靠背，她知道，若沒有一點支持，她會立刻倒下去，眼前的景像那麼驚人！
她的睡眠完了！
「慧玲？！玫瑰？！」她意外的叫。
靜文坐在那兒哭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廷凱的傷口已包好，被扶在沙發上休息，夫婦倆對坐著，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剛才我陪施薇亞去看立奧，到你這兒來的時候又碰見慧玲和玫瑰！」她喝了半杯果汁。
「剛才——我以為是那個惡徒！」阿保突然說。
「你在說什麼？」她弄不懂。
「之穎，妳見到施薇亞嗎？」他突然轉開話題。
「午夜吉他」那蒼涼的歌聲浮上心頭，她突然覺得一陣心酸！
「妳剛才怎麼樣？說啊！妳嚇壞了靜文！」廷凱焦急又含責備的口吻催促。
「是啊！所以你是我的朋友啊！」她對著他扮個鬼臉。
他想一想，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事實上，這件事除了惋惜外還能說什麼？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怎麼回事？靜文會開槍打廷凱？不是在做夢吧？靜文為什麼要打廷凱？
「醫生，立奧——到底是怎麼回hetubook.com.com事？」之穎忍不住問。
「今夜很好，我唱熟了你的歌詞！」她一躍而起。
「也許她覺得難為情！」他走到她面前，雙手放在她肩上，俯下身，低著頭問：「為什麼突然來找我？」
「不會使妳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越緊，結得越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越來越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麼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裏，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麼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施薇亞不是孩子，怎麼如此幼稚？」以哲搖頭。「我不是背後批評她，她這麼做是害己害人，把婚姻當兒戲！」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
「你要回美國？！」她好意外，又好失望。
阿保並不對她的傑作感興趣。仍然在憂慮。
「兇手都不怕，還怕什麼立奧？」之穎搖搖頭。「你放心，十年前的兇手未必真會來！」
「真話？！」之穎叫起來：「慧玲為什麼不說。」
「我現在才發覺，唯有平靜才是真正快樂！」廷凱又說：「這一陣子我疑神疑鬼，步步為營，如臨大敵般，其實，也許那個兇手早就死了，離開了，我——只是與自己為敵，真傻，是不是？」
「別再找人假扮薇亞了，我知道妳是好心，可是，」立奧笑一笑，說：「沒有用，也不需要！我能伴著薇亞的靈魂，我已經很滿足！」
「我——」之穎努力調勻呼吸，她不敢再抬頭，死也不敢。「剛才施伯母用槍——要打我！」
薇亞本來充滿希望的眸子，一剎那間又變得黯淡。女醫生的話說得很清楚，立奧不可能再認得她！
小徑上，依然平靜如恆。
「立奧很愛施薇亞，我擔保不會刺|激！」之穎壓低聲音。
負氣奔出去的丁範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了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麼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薇亞默默的跟著她走出花園，站在大門邊。
之穎愈來愈糊塗，這件事——似乎充滿了神秘，施廷凱說的兇手——怕也沒有那麼簡單，他不知道靜文會有槍的？槍——之穎突然聯想到什麼，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靜文，」廷凱沉痛的說：「我不會怪妳這麼對我，但妳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
「妳瞞著我什麼，是嗎？我知道！」廷凱太敏感了。「我嗅得出空氣中的謊言！」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範，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說了一大堆，不都是在說我嗎？」他捏捏她的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之穎當然不是「在」說他，而卻是那麼「像」他，之穎說的都是他所喜歡的。
靜文的眼光再閃一閃，手指動一動，子彈已上了膛，「卡」的一聲，好驚人。
發生過的事情除了在人們的腦子裏留下記憶之外，渺小的人類無法在大自然的時間、空間中留下任何痕跡。小徑上發生過打鬥，發生過流血，發生過悲劇，陽光下、月影裏，它仍然那麼充滿生機，仍然那麼幽靜。
廷凱一震，放開了之穎，整個人跌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他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那是神經質，不受控制的，他蒼白得厲害，他也痛苦得厲害，他看來——似乎面對著一堆被毀的廢墟。
「那倒不是，立奧是此地最斯文的病人，」醫生笑之穎的稚氣，這個胸無城府的女孩，令任何人都會有好感：「我只怕刺|激他！」
「一定是我吵醒了妳，對不起——」之穎的聲音平靜不了，她覺得似乎不是在對人說話。
薇亞，阿保，之穎都這麼眼睜睜的望著。廷凱對這樓梯陌生，他看不見，走得很辛苦，但走得很堅定，他們都在想，當廷凱走完這樓梯，施家別墅的一切都將完全改觀了，是嗎？
「不許你多口！」廷凱生氣了。「我有權知道屋子裏發生的每一件事，雖然我是瞎子！之穎，妳說！」
約會？之穎怔了怔，以哲會有其他的約會？和誰？一個——女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之穎突然煩躁起來，再也無法安靜的坐在草地上。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在想，和上次的子彈一樣，莫非——上次也是靜文|做的？莫非以前的那個兇手根本沒有再來？難怪花園裏沒有足跡，難怪廷凱聽不見陌生的聲音，是靜文！
他停下來，凝視她一陣。那張小臉兒上儘是天真無邪，熱誠的眼光使月影失色，他暗暗搖搖頭，他能說什麼？他怕一開口，連這友誼也失去了，他會受不了。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忍耐、等待，對嗎？
「病人？」之穎嚇一跳：「妳不怕他們——發瘋？」
「預備怎麼辦？」他看她一眼。
之穎開心的點點頭，目送著廷凱慢慢走上樓梯。十年來，靜文不許他上樓，也不說原因，為著愛，他容忍了。今天他非上去不可，也是為了愛，他要向靜文表示，他愛以前美麗的她，也同樣愛現在醜陋的她。
「妳那個韋皓，還有程以哲呢？怎麼不陪妳一起來？」立奧問。他神情開朗，他記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似乎除了薇亞之外。
「這重要！」靜文也緊緊的抓牢他的手。「我不能讓你看見這副鬼樣子，我寧願你死——你會永遠記住以前美好的王靜文！」
阿保看看手槍，又看看薇亞，他不敢不說。
靜文已隱入樓上，再也不見蹤影。
是北投一家私立的精神病療養院，環境很好，滿園遍植修剪整齊的樹木，紅磚古老的英國式樓房，使人沒有醫院的感覺，以為是什麼人的別墅。
「真的明天去找慧玲？不需要我幫忙？」她問。
一直不出聲的薇亞突然朝一個看書的男孩走過去，是立奧嗎？之穎幾乎認不出。立奧胖了些，穿的衣服竟是樸素的白襯衫，卡其褲，他的黑色緊身衣褲呢？在外貌和氣質上，他幾乎是另外一個人！
在一邊的阿保找出射入牆壁的子彈，審視一陣後，疑惑的若有所思。
整整聽了一個鐘頭，音盒裏的錄音帶完了，自動停在那兒。之穎嘆一口氣——她是很少嘆氣的。想不到這個週末假日那樣的難以打發，她以前怎麼從不覺得寂寞呢？她——該找件什麼事來做做！
「說定了！」他用右手環住她的肩。「因為若不去環島一次，明年回美國後就沒機會了！」
「阿保，你躲在那兒做什麼？嚇人嗎？」之穎笑了。
「媽媽——」薇亞也叫。
「你來做什麼？你憑什麼隨便走進別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氣的罵著。「出去！」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慧玲好蠻橫。
阿保第一個警覺，他撲過去扶起廷凱，忠心耿耿的擋著他，怕靜文再開槍。但是，開了一槍的靜文已扔了手槍，掩著臉哭起來。
「真的！」羞澀過後，她顯得有點懊惱。「當然真的！」
「知識無窮盡，世界上的事也絕非我們能想像得出，人的智能畢竟有限！」他說。
「兇手？」阿保似乎有些意外。「我們倒不怕兇手，只怕他不來自投羅網！」
「媽媽，妳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她奔上樓，抱住哭得好傷心的靜文。
「施伯母，施伯伯的手是妳打傷的？」她忍不住問。
慧玲點點頭，匆匆忙忙拖著玫瑰走開。
牆角的玫瑰突然跳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向一間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見，她完全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她一下子變得沉默。不知道為什麼，聽說他要回去，雖然還有長長的一年時間，心中也滿不是味兒。這種感覺比韋皓變心還令她難受。
越過士林的馬路，以哲的學校在望了，她高興的吹一聲口哨，忽然看見不該在此碰到的兩個人。
薇亞嘆息一聲，在一邊坐下。她自己也矛盾，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件事，或者——讓之穎說吧！已經十年了！
很可惜，沒有人來。靜文就那麼指住她，不知道要怎麼樣，殺她嗎？沒有理由啊！之穎已解釋那麼多，靜文不可能聽不懂！
之穎嚥一口氣，話都梗在喉嚨出不來。什麼叫小疤痕？那簡直媲美「夜半歌聲」裏被毀容的人，靜文的臉上像——像燒溶的蠟燭般凹凸不平，像畫了紅黑油彩般的可怕，那簡直不像是人的臉，怎麼說小疤痕？
「什麼事？」之穎問：「施薇亞不肯見我，施伯伯——哎，我又不好意思老去打擾他，我去做什麼？」
之穎高興的用力踢飛一塊石頭，正想跳起來歡呼幾聲，卻看見飛起來的石頭朝一部開來的出租車落下，她嚇得掩著嘴轉身就跑，一口氣跑進了以哲的學校。
「謝謝妳，杜小姐，」阿保似乎努力想使聲音溫柔一點。「我和施家的人都會感謝妳！」
「妳就罵了他，後來呢？」他問。
得到他這樣的朋友何其幸運，他們是怎麼相識的？好像為了玫瑰，她就這麼衝進他的辦公室，才一見面，他們就成了朋友，好自然，像命中注定的！
女醫生點點頭又拍拍她，薇亞這才隨之穎離開。薇亞從女醫生處走回來時，之穎清楚的看見那心地慈祥的女醫生搖頭嘆息。
「好多瘋子都會逃出來！」阿保很固執。
靜文依在他懷裏，溫順得像隻貓。只要廷凱眼睛不復原，只要廷凱看不見她現在的模樣，她就安心了。這大概是一個女人，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的心理吧！
「這是天下最好聽的一句話！」他說得簡直不像開玩笑。「我的煩惱消失了！」
立奧皺皺眉，咬著唇，還是把之穎拉開兩步。
靜文愕住了。不止靜文，薇亞，阿保，之穎全呆住了，眼睛不會復原？就要來到的專家不是很有把握的嗎？廷凱不是雄心勃勃的要親自捉住兇手嗎？不會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