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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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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日影已從頭頂偏西移去,喬以覺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曬乾了,那古老莊院仍是死寂著沒有一絲動靜。
「我不認識他!」說完,她消失在門後。
「站住,喬以,」她叫起來。「你以為可以瞞得住我?看你車子上的泥巴,你又去了圓溪,是不是?」
一聲愚蠢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喬以是什麼人?怎能容得一個鄉下女孩加上愚蠢兩字?他心中潛藏著的反叛因子沖上來,對她可不像對小藍般的溫柔體貼,他走到她站的那株樹下,用力的搖幾搖,唏哩嘩啦成熟的楊桃掉了一地,三分之一落在她的身上——
那——那是什麼?
他的忍耐和直認不諱反而激怒了她,她尖叫著跳起來,一副執掌生殺大權的女王模樣!「你真去了圓溪?」她指著他鼻尖。「你竟敢瞞著我又去那鬼地方,你說,你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故意不聽我的,是不是?」
「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她說得好平靜。「至少,我有權選擇自己的命運?」
摩托車衝破了圓溪的安詳,引起了人們一大串驚訝的眼光,他停在那幢古老莊院外。
然而,那個女孩子真被巨大的莊院吞噬了嗎?不,當然不是,當男孩子的摩托車駛過之後,她就走上馬路轉一個彎,漫步在長街上。
「我是真心話,我不會嫉妒安妮的,」她很快的說:「你可以帶安妮來這兒,我一定會好好招待她的!」
她的笑容凝固,好一陣子才說:
水樵很想問一句「那又怎樣?」忍了一下,終於沒出聲。她明白母親的意思,母親不相信她和那摩托車上的男孩子不相識,母親故意這麼說的,想試試她關不關心。
羅曼蒂克?那——他突然想起了安妮,一下子心亂了,除了安妮,他怎麼能對任何女孩有這樣感覺?
水樵想一想,深深的黑眸透著智慧。
「是臭得霸道吧!」蔚文看喬以,似乎欲言又止。「喬以,今天不去盡廊?」
小藍仰起臉兒,空洞、呆滯的眼光掠過他。
「姐姐為我設想太周到了,」她緩緩搖頭。「失明的人並不表示連腦子、連思想都失去!」
只是——
他心中一窒,手裏冰塊唏哩嘩啦的跌了一地。或者就是因為他和安妮結婚,他心中始終對小藍歉疚,他明知小藍是——愛著他的,但——但——深心裏,他不願娶一個盲眼的女孩,何況他對小藍好像對好朋友般的感情,不像和安妮是愛情!雖然他已結婚一年多,卻一直沒告訴小藍,小藍知道安妮是喬以的女朋友,卻不知女朋友已變成太太。她眼睛看不見,又沒其他朋友,蔚文和喬以不說,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當然,也就不會傷心了!
從圓溪到臺北,風馳電掣的摩托車只需要四十分鐘,喬以又回到了令人煩躁的城市。
「姐姐的顧慮太多,我願冒險,何況——沒有危險!」小藍神往的。
走近莊院,她呆住了。明明已經離開了的騎摩托車的男孩怎麼回來了?他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莊院出神,顯然並沒有看見她回來!
她微微牽扯一下嘴角,露出一個好淡,好淡的笑容——是笑容嗎?他沒看錯嗎?她笑了?
白色的鏤花鐵門裏看得見園中花木扶疏,一幢小小的白色平房,式樣好特別,四周圍繞著寬闊的走廊,據小藍說是美國南部農莊式房屋的特徵。小藍就坐在走廊上的矮矮鞦韆架上。
「喬以是什麼?」她反問。
「你——叫他保重!」他說。然後,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立刻,傳來摩托車怒吼而去的聲音。
「喬以有意義?有氣魄?」她問。
他停在敦化南路一幢四層高的公寓前面,用鑰匙打開了樓下一個大紅門,推著摩托車進去。摘下帽子,取下眼鏡,還不曾透一口氣,他看見石階前的一個盛裝麗人。
每次他來看她,總希望安慰一下她或陪她聊聊天,卻想不到每次見到她總忍不住心中激動和惻然,他不曾使她不開心、不愉快吧?
「水樵!」她說。
他皺皺眉,不能不擔心,她彷彿已經能看見了似的,她怎不想想看不見呢?
不再是二十歲做夢的年齡,他不是等一個夢,一個羅曼蒂克的夢吧?
「我有五成復元的希望,是不是?」
「或者——下一次告訴你!」她的聲音隨風遠去。
「妳還聽見了什麼?」他半開玩笑的。
她很意外的又看他一眼。
回到長廊上,小藍仍坐在她的鞦韆上,瞪著呆滯的眼睛似在聆聽,又似在思索。她雖瘦弱卻不蒼白,在蔚文的照顧下,她一直生活在美好的環境中,她的心,她的思想完全沒受到社會風氣、世界潮流的影響,她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喬以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或者她說得有理,上帝要她看不見必有深意,醫治她,使她復明——誰能擔保一定幸福?
但是,理想越高的人路越難走,心靈也越是空虛,精神也越是痛苦,曲高和寡,當他發現在人生的道路上竟無人相伴相扶,那份孤獨就令他痛苦至——枯竭!好在他有一腔比任何人都多的愛心,除了愛至真,至善,至美的理想外,他也能愛人!
喬以放好了摩托車,輕手輕腳的走向小藍,還不曾走上長廊,小藍已經發覺了。「是喬以嗎?」她微微的側轉小臉。
「姓喬名以也該有個特殊意義!」她忍不住打斷他。
小藍笑一笑,忽然住口不說。她空洞的眼珠緩緩的轉動著,似在搜尋喬以的所在。
她的眉頭放鬆了,他只是個怪人吧!
他很自然的取下淺茶色的眼鏡,深沉的黑眼睛中閃動著一本正經的問號——他不是在開玩笑,他像在研究什麼人困惑的問題。
摩托車濺起無數水珠,像輾碎了一地的小圓鏡,拋起一片碎玻璃,好美!美得很殘忍。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襯衫和一條很舊的黑牛仔褲,顯得風塵僕僕。黑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衣褲都淋得濕漉漉的貼在身上,頭上的白色硬帽壓得好低,看不清他的臉孔,只覺得——莫名其妙的覺得他很疲倦!
「去過了!」喬以敏感的知道蔚文有話說。「小藍,我去替妳調一杯果汁,好不好?」
「雖然沒有危險,妳可想過會有失望?」他問。
「咦!?」好低沉的聲音。「妳怎麼在這兒!」
不,那只是錯覺,那一群鎮民不曾向他逼近,他們只是注視一陣,用那種冰冷的眼光,然後,他們四散著走開了。
「小藍——」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激動。「我只是覺得太不公平!」
她皺皺眉,有些厭煩,這些所謂的時代青年,就是這樣的直截了當?看見一個女孩子就不問青紅皂白的亂追一通,算什麼新潮玩意兒?他們懂得愛?懂得感情嗎?或是只會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嘴裏亂嚷嚷?
她就那麼動也不動的凝望著空中雨水,凝望著地上水窪,凝望著天空急速流動的浮雲,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活躍的,是移動的,是充滿生機的,她——
他愛安妮,那是愛情!他愛父母、弟妹,那是親情!他愛小藍,那是友情!
年輕女孩的眼光像死水?怎麼說得通呢?但他心中確實如此想著!
「妳去散步?」母親問。並不熱烈。
她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她的成功是她自己努力掙來的,她有權享受成功的果實,但——成功卻使她改變,變得不再是以前那個安妮!以前的安妮愛家、愛丈夫,現在的安妮卻愛掌聲、愛觀眾!
在蔚文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像做錯事的小孩,急忙收拾了冰塊,捧著兩杯果汁出去。
圓溪鎮除了寧靜樸實還厚道,看那鎮尾香火鼎盛的廟就知鎮民厚道——那個廟是鎮民自己出錢使香火鼎盛,不只如此,廟裏還收留著一些無依無靠的老人,使他們在風燭殘年中有個棲身處,在這個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時代裏,不是厚道是什麼?
「到哪裏去走走?」女孩子沒好氣的。
「我會有美麗的回憶!」她搖搖頭。「況且,沒有理由只能看見一天,能或不能,光明和黑暗,中間不會有妥協!」
「這種地方!」她重複一次,像回味著這四個字。
「媽!」她招呼。對母親,她也是那樣漠然。
她咬著唇,想了一陣。「還是——再看一下吧!」她點點頭。
喬以心中湧上一陣說不出的感覺——似激動,似心酸。他伸手按著走廊的欄杆,一翻身躍過去,在小藍面前。
雖然嘲弄,她的眼光依然柔如止水!
他掉轉摩托車,疾馳而去,一下子就遠離了圓溪,然而,越離遠了,他心中對這個地方更牽掛了,他的心好不安寧!
她輕輕揮開他,用一種——再過十年他也不懂的眼光看他一眼。
世界上沒有不起波的水,但她的眼睛——是盛放在透明玻璃盒裏凝固的水——吧!她冷得令人不其然的往後退。
「不會有生命危險,頂多還是看不見!」她打斷他的話。
這個怪氣的男孩竟說她眼睛靜如死水?死水雖不是好聽的字眼,倒也——貼切!
母親一離開,水樵立刻放下杯子,移坐窗前。
他似乎很感意外的看她一眼。「妳以為自己很漂亮?」他又問。
「哦!」她又釋然的笑了。「這有什麼不公平呢?上帝讓我看不見,必有祂的用意,我不是很聰明嗎?」
唯一的特別處,圓溪很少年輕人,新的一代都喜歡向伸展著無止境的公路另一端發展,出外讀書,出外謀生,似乎就不再轉回頭了。越過環繞的圓溪而來的,只是些信件,只是些問候,關懷,或是些錢——總之,圓溪的寧靜,樸實被保存下來,完整的保存下來了!
那個女孩的母親?她們一家都這麼冷?
「是!你肯幫我嗎?喬以!」她小聲但堅定的。
他去了,像天空中一朵移動的雲,移動著、浮游著向前,向前——沒有一定的方向!
「那——姐為什麼叫你別對我提安妮?」她的話題轉變得那麼快,以至他簡直無法回答得出。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幾乎沒有人能記得了,似乎是三個月、四月個前,似乎是半年前,每逢月尾,每逢黃昏,無論大風大雨,無論烈日驕陽,那個男孩子,那輛摩托車總揚起了大片灰塵,衝破了圓溪的寧靜而來,沿著公路直到鎮尾,直到那廟前!
「很好!」她點點頭,輕輕盈盈地飄然而去。
他不出聲。
前面有一大片楊桃樹,成熟了的楊桃掛滿了樹枝。渴得難受,管它衛不衛生,吃了再說!衝進楊桃樹林,他呆了,在這麼大的太陽下,竟有一個和他一般的瘋子,他盼望了半天再見一次的女孩,正傻愣愣地靠在一株樹下發呆,眼光仍如——死水!他是覺得像死水,因為——一點生氣都沒有似的!
「喬——」方丈出聲叫住他。
一切安靜著,她不動,不出聲,連冷漠的臉色都不變。
她毫不驚奇的轉頭看他,一絲不變的眼光竟令他——突然清涼起來,那種唇乾舌燥的感覺消失了!
她卻是安詳的,靜止的,死寂的!
「楊桃是妳家的嗎?」他問。
「水樵是我的名字!」她漠然的。
他又來了,就在暴雨剛止的時候。
「真的嗎?那為什麼要稱為水果之霸王?」小藍問。
「蔚文!」喬以站直了。「妳沒出去?」
一個似乎不該屬於圓溪這地方的人!
喬以抹抹額頭的汗,眨一眨眼,看見那早已駐足的女孩——水樵嗎?她十分特別的凝視他。
是夢囈?或是現實?這一剎那間,喬以簡直迷惑了,額頭的汗水流過睫毛,視線模糊,他似乎看見那一群人向他逼近——
安妮是他的太太,是漂亮的電視節目主持人,是出名的歌星,也是許多人的夢中情人和偶像,更是個驕傲https://m•hetubook•com•com、任性兼壞脾氣的女孩!安妮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未成名前,她很溫柔,很乖,雖然常使小性子,心胸也窄些,但卻不是毛病,哪個女孩子不這樣呢?
他是個很少回頭的人,不知道剛才為什麼會回頭,那是十分自然的情形,就好像一個微笑、一次呼吸般自然。回頭了,卻看不見什麼,心中當然免不了輕微的、莫名其妙的失望。
「沒有試過之前,希望永遠是希望,試過之後——若是不行,希望就變成絕望了。」她認真的說:「我不知道小藍受不受得起!」
暴雨又止,特別清亮透剔的陽光又灑下來,陽光雖清亮透剔,卻點不燃她眼中光芒,打不開她封閉的心扉,她——
「我不知道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你豈能在我還沒看見時替我下定義?」她抗議。
「姓水名樵,一定該有個特殊的意義——」
但是,能嗎?這些日子來,他越來越懷疑了,安妮似乎更驕縱,更蠻不講理了,她的口吻,她的行動,好像把喬以當成了她的附屬品,然而,丈夫是附屬品嗎?相信任何稍有志氣的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何況喬以!
他猛的一個轉身,打斷了方丈的聲音。
「喬以,JOY,快樂,」他眼中的光芒好動人,好像揉和了愛和恕。「很有意義,不是嗎?這個世界缺少真正快樂!」
「我以為妳被這幢又巨大又古老的莊院吞噬了!」他說。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不是因為你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有一絲很濃的嘲弄味道。
摩托車直衝到廟前才停止,幾個上香的婦人偷眼望他,哦?帽沿下還有一副大大的淺茶色太陽眼鏡,根本看不見他的臉——是故意不給人看吧!
古老的房屋,古老的家具,雖然巨大的莊院,卻看不見富裕,因為即使是古舊的一切,也未見講究!
「阿偉到新加坡出差去了,我得看家!」蔚文微笑。她已是個三十二歲的婦人,看來仍然年輕秀麗。她口中的阿偉是丈夫劉偉。
他說這話時,是那樣嚴肅、慎重,即使水樵如此不屑,這般嘲弄,也不由暗暗起敬。
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似的,剛才的對話已在空氣中消失,萍水相逢的人,怎能要求他們互有記憶?
「好!」蔚文跟著喬以進去。
「或者——坦白告訴小藍?」他徵求的問。
他怔怔的發了一會兒呆,水樵,什麼意思?
她不出聲,依然木立。
「喬以——是誰?」他怔怔的反問。是有點糊塗了。
他再看她一眼,驚異的眼光浮現了。「原來妳的確很漂亮!」他說。
母親不回答,卻轉眼窗外。
大門「砰」的一聲反彈回來,他也長長的鬆了口氣,倒臥在長沙發上,他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她太沉默,太漠然,令人不敢親近。何況,她還是到過公路另一端、讀過大學的人,讀大學的人必定有學問,普通鎮民那敢高攀?
一場暴雨剛過,不很平坦的公路上積起一灘灘的小水窪,像造物主在地上撒下了一把把圓圓的小鏡子,反映著被雨水沖得更清亮的陽光,揚起一天的希望。
「你聽過莊院房屋會吃人?」她問。
或者,他只想再看一眼那如死水般的眼睛?
「我聽見你的腳步聲!」她微笑。
她的名字?或是指什麼而言?
實在是忍受不了,他被曬得唇乾舌燥,恍如置身沙漠,他甩一甩頭,他在做什麼?發神經嗎?
「圓溪鎮的規矩,女孩和陌生男孩說話會被活活燒死?」他誇張的說。
這個人大概有毛病?敢誇這麼大的口?
「妳別以為穿了一身白衣,神情冷漠,說話怪異就比別人灑脫了,」他大聲對她說:「若不是妳那靜如——死水的眼光,我不會再來!」
「一千塊錢?」她誇張的揮動著閃閃發光的紅指甲。「你錢多?要給那老不死的——」
「很好?」他迷糊了,什麼很好?「水樵,妳還沒說為什麼是叫水樵?」
她也知道,他也不會再念著她,那個神情奇怪的男孩不會關心任何女孩,他心中只念著那些令他困惑的問題,她看得見他眼中的問號,他只不過懷疑她被莊院吞噬了,吞噬!?多可笑的事,然而那男孩——
方丈搖搖頭又點點頭,終於不再出聲的轉身進去。
這是對奇怪的母女,不是嗎?就連她們之間的對話都那麼奇異,竟聽不出感情的成份,怎麼回事?
歡笑和盼望浮上她的小臉,她抓住他的手。
圓溪,對他似乎有種——不安的吸引力呢!
他的火氣一下子湧上來,先是愚蠢,再是俗不可耐,即使真俗不可耐的人也忍不住發火。他把摩托車摔在地上,大步追上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個女孩子,神韻很特別的女孩子!她站在一棟古老巨大的莊院門前,看不出是要出來或是要進去,她就那麼站著,站著迎著他陌生、好奇的視線!
「我是個醜八怪,妳相信嗎?」他使自己聲音開朗些。
他端詳她一陣,忍不住輕輕歎息了,這樣的女孩,為什麼上天使她看不見世界?使她生活在黑暗中?
她是水樵,那巨大莊院主人的獨生女!
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不喜多開口的水樵,竟無法抑制對他發出問題。
她再皺皺眉,為他這句古怪、飄忽、莫名其妙的話,也為那濃眉,那深邃的眼和那跳動著的問號。他或者不是個無聊的新潮青年,是個唸書唸成癡呆的人吧!她想。
「我的名字!」他一本正經的。
「我——出去了!」他看她一眼。
「又是新發明的嗎?」小藍開心的。
車行了一陣,輕微的失望消失了,他又一心一意的駛向前方!前面漫長的道路上有許許多多的未和圖書知事物等待著他,他的目標更在那未知的背後,他何必為那不關己的事而分心?他要往前奔馳,直到天的邊緣,直到路的盡頭!
「和平不是我個人能力可以辦到的,但快樂——至少我可以盡力!」他認真的。
「可是——一痊癒了,當然是萬幸,若是仍然看不見,我怕打擊小藍心理!」蔚文看著他。
水樵倒杯水,坐在藤椅上慢慢啜著,她的眸子停在杯中的水面上,眼光凝定,水波卻浮動。
他是誰?他來做什麼?漸漸的,引起了鎮民的注視。看他那身打扮,看他那種神情,看他那副模樣,他是個屬於大城市的時代青年,與圓溪格格不入的一種人,他總是來——不會引起什麼麻煩吧!
喬以迅速的開始調果汁了,他們不能在屋子裏耽擱太久,免得惹起小藍的懷疑。
世界的潮流不曾影響他們,社會的邪風也不曾吹到這兒,就算稍微奢侈、繁華的新事物,都不曾來到此地。或者——是那圓溪環繞著保護他們吧!他們過得與世無爭,他們過得悠閒自在!
「是的!」
「我該在哪裏?」她眉毛一揚,靜如止水的眼睛連一絲光芒都不閃。
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她走得好快,一下子就消失在楊桃林外。
她心中掠過一抹奇異的念頭,他像一朵雲!為什麼像雲?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感覺就是感覺,還有什麼原因呢?或者——他飄忽吧!
莊院大門「咿呀」一聲開了,出來的是個神色漠然的婦人,她看了喬以一眼,逕自朝長街的另一端走去。
在離小藍很遠的飯廳裏,蔚文一臉猶豫的說:
她慢慢往莊院走去,寬鬆的白色衣裙內隱約可見的是她纖柔的身材。她瘦,卻不露骨,不曾給人滿身骨頭的感覺,而且她白,她美,美得我見猶憐,美得令人看不見她身上的其他缺點。
「為什麼叫水樵?」他不放鬆。
「是啊!姐夫說要給我帶新加坡的榴連回來!」小藍也笑著。「你吃過榴連嗎?喬以!」
「安妮!」他的怒氣又衝上來,是她太過份了。
「妳決定了?」他問。對決定了的事,他不願再多費唇舌,多此一舉。
「是!我正在做——而且會不停的做下去!」他點頭。
她眉毛一閃,這次真的震動了。
「讓我抓住這五成的希望,好不好?」小藍像抓住一塊浮木的溺者。「我希望看一看這世界,即使只讓我看一天,我也滿足了。我相信上帝會准許的!」
互相打量了幾秒鐘,只是幾秒鐘,他重新戴上眼鏡,發動馬達疾馳而去。似乎——很平常的一件事,平常得就像你在街上看見了無數個女孩子,心中已不復記憶!但是——那個站在莊院門前的女孩,卻在他腦中留下一個強烈得忘不了的印象,那印象是那麼特別,那女孩——她那對眼睛中射出的光芒,靜得像一泓死水!
「你嚇不住我,喬以!」她說。
「這是你回轉的原因!」她問。
「是!我送了一千塊錢去!」他點頭。
「我本來不叫喬以,叫喬文。」他像回答老師的問題般。「我覺得喬文沒有意義也沒有氣魄,所以改成喬以!」
圓溪可有什麼古老教條?
「我怎麼知道?」她還是那副樣子。「搖落一樹楊桃表示什麼?有蠻力?」
成功未必是好事,是幸福,對嗎?尤其像安妮這種女孩,從困苦、卑微、陰暗的角落裏,一下子站在富裕、歡樂、光芒四射的臺上,在心理狀況,在情緒方面都不易控制,不勝負荷,以致她變得令自己都陌生起來!
「我只覺得妳特別,」他又接著說。「特別得不該屬於這種地方!」
母親等了一陣,直等到外面的暴雨真的落下來,才慢慢的走開,她仍是不信女兒。
想起小藍,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不能像個頹廢者般躺在這兒,像小藍那樣,她都能充滿希望的生活著,他怎能任歎息包圍著自己,安妮是太太,那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再忍耐一陣吧!或者——
揚一揚頭,她大步去了。
長街上,摩托車風馳電閃的往前駛,排氣管中冒出來的彷彿是年輕人心中的鬱氣。淺茶色眼鏡下隱約可見一對鬱結著的濃眉,壓得人心頭沉重。
不是月尾,不是黃昏,喬以又來到圓溪。
她是安靜的,沉默的。
圓溪鎮的人都認識她,都尊敬她,也有點怕她似的,她這麼一路往前走,人們都用怯怯的眼神偷偷看她,連招呼都不敢打。她也不在意,目不斜視的走著,走著,終於停在廟前。
喬以很明白,很了解這種心理,他一直在忍耐、在包容她,他們因相愛而結合,他不能因為她的成功而影響夫妻感情,他一直認為她的改變該是暫時的。安妮已是大人,她該慢慢設法來適應這種生活上的改變,他希望有一天能恢復以往平靜、溫馨又甜蜜的生活!
「妳最好別問!」他越過她,逕自進去。
「你聽得見,站在這兒?」她霍然轉身。
喬以濃眉一掀,幾乎忍不住那股衝上來的怒氣,看見她那張畫成七彩的臉,怒氣一下子洩了,變成一聲歎息。
喬以心中起了一陣自己都不明白的波動,那似乎是——很括適、很——溫馨、很羅曼蒂克的感覺——
「多自負!你能為世人快樂盡力?」她又問。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那麼自然的,那麼不由自主的,像去搜尋命運之神安排的道路般,他又來了!
喬以,二十七歲,從外表看,他仍像一個不修邊幅的學生、助教什麼的,你永遠不會想到,他主持著臺北最大、最出名的一間畫廊。他是一個畫家,一個作家,一個思想家,一個真理的搜尋者;他的興趣,他的愛好,他的天才是多方面的,他永遠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也不願固定形式,他說過,通向至真、至善、至美的道路不止一條,他要嘗試著每一條路上培植些美麗www.hetubook.com.com的花朵。
他對著莊院凝視——哎!他還是有這感覺,這古老的莊院能吞噬人。他為什麼要站在這兒?他為什麼要凝視?他在等待什麼?希望什麼?
她難堪了。即使靜如止水,也忍不住陌生人如此這般奚落的話。不過,他看來很正經,不像作弄。他令她答不出話來。
「喬以,知道嗎?如果我真能看得見東西的話,第一件事是看見你和姐姐,第二件就是看看藍色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為我叫小藍!」她一連串的說。
他們就這樣頂著太陽站在鎮口的公路上,似乎談得很好。
靜如止水!
這可把喬以難倒了,蔚文必然是考慮了許久才有這顧慮,但——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又怎能放棄?
像往常一樣,他把錢交給主持方丈,猶豫了一秒鐘,終於什麼都不說的轉身就走。
剛才是身體疲乏,和安妮的一陣爭吵,他覺得自己身心俱疲!為什麼安妮不能和他好好相處呢?天下還有另一對總是吵鬧的夫妻嗎?
不戴眼鏡,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的臉,很性格,很冷漠,也很困惑,他不能算最漂亮的男孩,卻很特別,特別在那張二十多歲的年輕臉上竟有風霜!
她慢慢走進莊院,輕盈地穿過一片樹林,走上古屋的石階,她看見母親站在那兒。
「是!」他點點頭。
「果汁調好了,喬以!」小藍平靜的笑。「是不是闖了禍,我聽見冰塊跌在地上的聲音!」
這次越過那鎮外的圓溪,他隱約中覺得不只衝破了安詳、靜謐,似乎——還有些什麼,是什麼呢?他可說不出個所以然,好像——古老的民風、教條什麼的!
「明天一早——我陪妳去看醫生!」他點點頭。
「安妮——很忙!」他不敢正視她——時候,他竟覺得她失明的眸子比正常人更銳利呢!
「那就試試吧!」他濃眉一掀。
下一次?他呆呆的出了一會兒神,下一次?一個——約會?不,不!絕不是約會,水樵那樣的女孩,那種神韻,那種靈秀,那種風采,怎麼可能是約會?
下意識的回頭,後面什麼都沒有,他怎麼——這種奇怪的感覺?曬昏了嗎?哪兒有這麼一大群人呢?
「出去走走!」他皺皺眉,還是回答了。
她雙眉一皺,被激怒了。
「好吧!」他深深吸一口氣。「我等著妳痊癒!」
「沒有!聽說很臭!」他的激動被壓了下去。
「你想惹麻煩?」她問。困惑不解的。
轉一個彎,前面就是圓溪鎮了,出了鎮,他又要開始漫長、無止境的征途了。一蓬水花飛濺起來,弄花了他的眼鏡,他放慢了車速,停在路旁預備抹眼鏡,就在他用手取眼鏡的一剎那,他看到一個人。
「沒見到方丈,」水樵看母親一眼。「我該見他嗎?」
摩托車衝出圓溪鎮上的小橋,他忍不住回頭望望,女孩子已不見踪影,彷彿被那巨大的莊院吞沒了。轉回頭,他開始一心一意奔向前面的道路了。
「算了,安妮,別為這件事吵了,妳回電視臺上班吧!」他忍耐著。
她不是特別美的女孩子,卻很清純,有一種普通女孩子臉上難找到的真摯。
她走得那麼輕盈,她那麼瘦,那麼脫俗,似乎不帶人間煙火味,她總愛穿白色衣裙,給人一種精精靈靈的感覺。最特別的,是她那又深又黑的眼睛,安靜有如一泓無波的水——連漣漪都沒有。她看來那麼年輕,她不該這樣的!
蔚文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無法忍耐的轉身奔回臥室。小藍——她可愛的妹妹為何如此不幸?然而,幸與不幸就在眼睛能不能復明。
「我畫畫,畫世界的美麗:我寫作,寫世界的善良。我用我的筆來修飾世界一切邪惡敗壞!」他說。
當然,他可以說是因為愛情,但愛情和友情之間真有那麼大的差別?愛情竟使人自私?那一段和安妮戀愛的時光,他不是全然把小藍拋在腦後?現在安妮變了,他又來到小藍這兒,他——
「不過——」她換一種口吻。「若看不見,我永遠只憑摸索來想像你的樣子,也是很好的事!」
她目不斜視的繞過他,走向莊院大門。
「大小姐來了,請進,請進!」
「她很出名?」她說,立刻又轉變口吻。「她唱的歌很好聽,我聽過!」喬以沉默下來,他發覺自己竟無法好好的和任何人談安妮——不因為她是小藍。安妮似乎是很陌生、很遙遠的一個人,他怎能討論電視上的一個影像?
「他也不認識妳!」母親說。也跟著進來。
一個陶冶世人心靈的人物!
「樵兒,我聽見妳在跟人講話!」母親在她背後說。
「有一半希望總該試試!」他考慮著。
「另外五成呢?會不會?」他鄭重起來。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才二十三歲,她為什麼會這樣?她那模樣,像走完了整個人生道路般的淨化,像看透了世情般的透徹,她——為什麼?
「怎麼做?」她忍不住了。
一轉身,跳上摩托車絕塵而去,越過圓溪的小橋,他彷彿覺得後面跟了一大群人,一大群面目冷漠,神情古板莊嚴的人——
「你為什麼歎息?」小藍的笑容消失了,伸出修長細緻的手指在他唇邊摸索。「你沒有笑容,你不快樂?」
他呆呆的望住她,她真聽見了他們剛才所有的話?「你對我這麼好,我已經很滿足了,我沒有理由嫉妒你有別的女朋友,」她搖搖頭。「何況我只是個殘廢!」
「我聽得見!」母親神色不變。「是個男孩!」
「你又送了什麼去?錢?是嗎?」她睜大了眼睛,惡狠狠的瞪著他。
他連人帶車已消失在圓溪鎮上,他也許會再來,但不一定會再來,下個月尾或更久一些,他可能再來,但——對她來說,這些全無意義,這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對她沒有意義,她只是一池靜止的水!
「人們對美與醜的看法是一致的!」他說https://m.hetubook.com.com
「不,只是有個問題,」他舔舔發乾的唇。「水樵是什麼?」
「小藍——」他難堪了。
「錢交給方丈了嗎?」母親像她的影子。
喬以呆了,站在門裏的蔚文也呆了,一直坐在鞦韆上的小藍難道聽見他們在飯廳裏的對話?「小藍——」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還是那樣子!」他淡淡的。
想叫住她,已失去她影子,不,他的摩托車該比她快,他追得上她,一定追得上她——飛馳上公路,她果然在前面,輕輕盈盈、縹縹緲緲的,他下意識加快了速度,幾秒鐘就停在她前面,一抬頭,他看見一大群神情古板、嚴肅、冷漠的人,就像剛才感覺到的一樣,他——
在火紅的太陽下,他覺得有些發冷,從心上冷起——
蔚文臉上是諒解的笑容,這諒解更令他不安了,他發現自己竟然計較小藍是殘廢的人,否則他怎麼不敢對小藍直說已和安妮結婚呢?他和小藍之間沒有愛情,難道要瞞她一輩子?
「愚蠢的花招!」她冷哼一聲。
「啊!」她逕自往屋子裏去。
她輕輕拍一拍裙子,一副不屑與他為伍的模樣,用腳踢了幾個楊桃——竟然沒碎!她輕盈盈的離開了。
重新推出摩托車,五分鐘的路程,他到了仁愛路上的小藍家。
「我不同意!」她舉起右手。「我只相信自己的看法!」
喬以!?她知道他是喬以?她——不是漠不關心,天掉下來都不皺眉頭的人?她的眼光——彷彿把整個世界都遺棄了似的,這樣的人——知道他是喬以?
長街上的人們回到屋裏午睡,整條街上只有他一個人,又熱又渴,像個受罰的士兵。誰罰他?誰要他等?他簡直——莫名其妙的到了家,為再看一次死水般的眼睛,他竟拚著受這樣的苦?
「安妮——」他不耐煩的制止她,臉上的困惑更濃。
蔚文似乎含著深意的笑一笑。「最好——還是別對小藍提安妮!」她說。
「蔚文的意思是——」
「你該去問我父親!」她幾乎笑起來,他有幼稚病?
「慢著,妳——是誰?」他忍不住叫。
心胸中只有模糊的盼望,盼望那女孩會再出現,但——出現了又如何?他可完全沒想過!
「那——即使失望我也甘心!」她固執的。
火紅的太陽頂在頭頂,鄉間野外的太陽特別猛烈似的——他頭頂的帽子已經發燙,一串又一串的汗珠往下流,背上的襯衫已濕了一大片。他忍不住自問,好好的在冷氣房裏享受不行嗎?站在曬得死人的太陽下苦等什麼?
這個喬以真特別,他常說出一些似捉弄的話,卻又絕對的一本正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小藍,如果真讓妳只看一天,當眼前恢復黑暗時,妳會更痛苦!」他耐心的解說。
女孩子漠然遞上一個裝著錢的信封,搖搖頭,輕盈地走開。
「安妮好嗎?」蔚文忽然提起安妮,她的口氣似乎有些不自然。
「喬以來了嗎?」背後傳來一陣開朗的聲音,小藍的姐姐蔚文出來了。她早已在門裏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她是為喬以解圍的。
她略一轉頭,投來一瞥依然如止水的眼光。
他甩一甩頭,不必或者了,人生旅途中總有挫折,挫折過了之後說不定就是坦途了,他該有信心,用愛支持的信心!振作起來去看小藍吧!
「是——」喬以抓住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說。
「妳怎麼知道是我?」他扶住了她的肩。
「沒聽過!」他認真的回答。是個相當穩重的人呢!「不過——感覺過,剛才!」
「醫生說小藍若開刀,有五成痊癒的希望!」
「她還在電視裏唱歌?」她想一想,問。
「這麼說,你或者該改名PEACE,和平,這個世界缺少真正和平!」她說。有些嘲弄的。
該有一聲驚呼,幾聲咒罵的,但——
「我是先天性的失明,真可以痊癒?」她問。
「醫生說有五成希望,我相信有七成,」他安慰著她:「醫生的估計多數是保守的!」
「什麼事呢?」她好斯文,使喬以立刻想起囂張的安妮。「你遇到不如意的事?」
「妳等著!」喬以對蔚文使一個眼色。「蔚文,來幫幫忙!」
他每次到廟裏留下一些錢給主持方丈,交代幾句話就默然離開。方丈說他是送錢給寄住廟中的一個老人,既然只是送錢來,鎮民開始安心些,雖然這年輕人一臉的惹麻煩模樣,相信也不會出事。
「小藍——」蔚文忍不住推門出來。
「喬以!我不原諒你!」她提起長裙往外走。「上班的時間到了,等回來再跟你算賬!」
「你到哪裏去了?」漂亮的女孩子總有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她叉著腰,臉若寒霜。
發動了馬達,戴上眼鏡,他加速而去。
「暴雨又要來了,」她說:「好一大片烏雲,方圓十里的地方怕都有雨!」
他心裏一直是在意她是殘廢的事,是嗎?是嗎?否則他和小藍從小是朋友,他比她大五歲,幾乎——看著她長大的,怎麼會容安妮後來居上?
「俗不可耐!」她冷哼著,頭也不回!
「不——」他深深吸一口氣。「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妳眼盲更不公平!」
廟裏有個和尚看見了她,急急忙忙走出來,一臉恭敬的模樣。
「蠻力?」他嘲弄似的笑起來。畫家、作家、思想家是有蠻力的人?「那是地心吸力!」
公路的一端通向一個寧靜的小鎮,另一端通向無盡的遠方——不是嗎?小鎮上可有人見到公路的盡頭?寧靜的小鎮有個別緻的名字叫「圓溪」,當然不是說鎮上有條小溪是圓形的,也不曾出了個叫圓溪什麼的偉人,而是小鎮的四周環繞著一條清澈的小溪,圓溪的名稱由此而來。
突然,一個很奇怪的念頭冒上來,很怪,很怪,他想起圓溪那個女孩,那個靜如止水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女孩會是個談話的好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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