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水雲

作者:嚴沁
水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第二章

今年夏天彷彿特別熱,凝固著的空氣,令人的毛孔都封閉了,使人有呼吸不暢的感覺,尤其從冷氣房裏出來,渾身發黏得難受。
「去探訪你的岳父?」水樵直視他。靜如止水的眸子映著星輝更是出塵脫俗,令人心頭一片清靈。
「你知道我說的是真話,你害怕,是嗎?」她安靜的。
他望住她,動也不動的望住她。
他攤開雙手,做一個無所謂的表情——除了無所謂,他還能如何?對這樣的太太?
「那——我走了,」他說:「我很快會再來!」
他不知道這時若見到水樵她會怎麼,夜空的靈氣或會使她更出塵,或者——他不見她,他該找住在廟裏的人談談?
「妳別把希望放得太高,先作最壞打算對妳有益!」水樵說得似乎殘忍。
「我不能肯定,等我——」
「是——安妮嗎?」小藍低聲問。她在電視中聽過安妮的聲音,雖然她們互相沒見過面,卻也能分辨出來。
「那麼,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有一個孩子?」他又問。一個好突然的問題。
「我不會讓妳掉下去的!」他說。聲音被馬達聲掩蓋,她沒聽見。
「妳要有信心!」他說。
「電視臺的每一個人都開慣玩笑?」他沉聲再問。
有一顆最遠、最亮的星星,冷冷的把眾多星星撇在一邊,喬以很自然的想起水樵的眼睛,是了,水樵的眼光靜如止水,有遺世獨立,有卓然不群之感,是嗎?她就像那顆遠遠的星星!
「研究她!?」她好意外。
「伯伯——」喬以好難堪。
「遲和早有什麼不同?早些認識我——沒用,」她猶豫一下。「一年前也沒有今天的水樵!」
「一個特別的地方住著一個奇怪的女孩子,喬以,她是你另外一個女朋友?」她問。
「是不是需要我幫忙?」她問。
「我不是告訴你了?我和他只是同事!」她有明顯的不自然,她並不是成功的演員。「你怎能說什麼——男朋友!」
「你該先給我個電話啊!」安妮已經神態自若了。「來,我給你介紹,這是喬以,這是李瑋,我的同事!」喬以沒出聲,沒表情,甚至沒有動作,對李瑋伸出來的右手視若無覩。這不是有沒有風度、氣量的問題,他根本不屑理會那油頭粉臉、笑容輕浮的傢伙。他不明白,這樣的人也是受人崇拜的電視明星?
醫院門外圍著一大堆路人,他們倆都沒注意——小藍根本看不見,何況她那麼興奮,連聲音都沒聽到。向前邁了幾步,突然人堆裏傳出一聲呼喚:
「能不能除掉眼鏡給我看看?」她對小藍說。
「是不是我們在一起被她看到,你擔心她不高興?」她似乎很了解的!
「我不能放過存在我心中的任何疑問!」他眼中的問號又似乎在跳躍著。
「自視過高沒有用,」水樵冷冷的。「重要的是真有這麼高!」
「或者——妳真只能看看喬以?」水樵的聲音低了。
「她不會肯的,她恨我!」老人眼中光芒又黯淡了。
她不響,無法知道她是同意或不同意。過了好一陣子,喬以正在想該怎麼轉變話題時,她突然說:
「我——下次給你送一臺來!」他衝口而出——他從沒想到後果?他沒想到安妮?
她一震,想不到他會這樣問。迅速的,她考慮到保護自己——她當然不會想到喬以的感覺了!
她神情冰冷,唇卻溫暖。十分有人性的溫暖!
是的,較好的待遇,他做得到,只是——為什麼近來想起安妮就只有歎息呢?
「我帶安妮回家,請你讓開!」他平靜的說。只是表面的平靜,他心中有團燃燒的火燄。
多令人意外的請求,她難道不知道這樣率直的話可能傷人?喬以的臉色當場變了。
他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站起來往浴室走。
「喬以——」安妮發出感情複雜的一聲。
喬以脹紅了臉,水樵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智慧,只是習慣的能嗅到一些持別的味道!」小藍輕柔的說。
水樵是旁觀者?
同時,更令他痛苦的是,安妮竟不提他是「丈夫」,只說了他的名字,安妮——是想隱瞞嗎?他凝視著她人工修飾的漂亮臉孔,額頭的汗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滴,整個人僵硬有如石膏像。李瑋訕訕的收回右手,發怒的脹紅了臉。
「你忍心不來找我嗎?」她輕輕的環住他的腰,整個人靠在他背上。
「不,不是!」他立刻警覺的否認了。
喬以想起了,安妮今晚要參加一個唱歌的節目演出,回到家中怕要到十二點之後了!他歎口氣,對女傭燒好的飯菜連多看一眼都沒興趣——單獨吃飯,山珍海味也會毫無食慾。他吩咐女傭自己吃,他又騎著摩托車回到馬路上!
這不也正是她的想法嗎?喬以像雲,一朵飄浮著、變化著的雲!
「不可能!你才說過幸運不會永遠跟著我!」她說。
他看著她,半晌。
一陣下意識的涼意,從背心冒上來:喬以開始莫名其妙的擔心起來了,小藍不至於——只能看見他吧?
「別說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了!」老人揮揮手。
「千萬別考慮我!」老人搖著蒲扇。「總有一天我的生命會結束的,而你的日子卻還好長。」
「伯伯——」
但是,說這話的小藍幸福、滿足,全無遺憾的微笑著,她心目中認為喬以理所當然的應受到她這般對待,她那樣子——即使再過一百年,她對喬以的信賴、感情和尊敬都不會改變。
「總有一天你會信,只是——到那天就遲了,」她輕輕嘆一口氣。「那麼好的好女孩,誰忍心傷害?」
「難道還有什麼可追求的?我沒有那麼清高,什麼靈性,什麼真善美,我要抓能到手的東西!」
「妳只會唸肉麻的臺詞,唱哭哭啼啼的歌,是嗎?」他忍不住的回敬了她。
她那種冰冷的神色,靜如止水的眼光,說起這在普通人口中可能庸俗的話,竟也變得高雅動人,就像一個天生高貴、灑脫的人,穿起粗布衣服也難掩其氣質,造物主的手真是奇妙的!
「那麼,試試妳的鼻子是不是像小狗一樣靈了!」他笑。
「小藍,妳在想什麼?」他轉頭問她。
「抱緊我的腰啊!否則掉下去妳回不了家!」他大聲的打趣著。
「誰?男的?女的?」她相當敏感。
「我也——不能肯定!」水樵吸一口氣。她雖冷漠,也不願傷害純良的小藍。
「喬以,醫生說我有百分之七十的復明希望!」她說。
水樵不置可否的把他們安置在佈置簡陋的大廳裏,她在一邊的小几上泡茶。
「妳說得對,這是個荒涼的莊院,」這時水樵居然平靜的接口。「已經荒涼了四年!」
「喬以,你覺得嗎?」她慢慢的,若有所思,試探著說:「結婚的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了!」
「你以為只有你才能做有意義的事?」她十分不高興。「你以為只有你才能令世人更快樂?」
水樵轉頭看他一眼,只是一眼,視線立刻回到小藍臉上,似乎——很漠視喬以的樣子。
幾個過路的鎮民已經睜大了驚訝、不置信的眼睛,水家莊院又有了客人?外來的客人?
小藍不驚訝,意外的是喬以,他一直沉默的冷眼旁觀,水樵全身都透出耐人尋味的氣息,她一定有個奇特的背景,一段奇特的故事,否則,她的神色不會那麼特別,話語和_圖_書也不會那麼玄。
「想以未婚來爭取觀眾,妳不覺得太低級,太可恥嗎?」他正色說:「何況,妳難道不替我設身處地的想想?妳想把我變成一個見下得光的丈夫?」
「這個希望太過份了?是嗎?」小藍問。
他的左手繞到背後來拍拍她,像個很有愛心的大哥哥拍小妹妹——一直當她妹妹的。
「喬以,你是什麼意思?」她怪叫。「你想毀我?」
「好吧!」她終於展露了笑容。「今天算我不對,以後不再如此,行了嗎?」
「你推脫不了,你應該能分辨是非!」她正色的。
他沒想到後果,也不知道_什麼要吻!
「我喜歡妳,水樵。」小藍說:「不過喬以並不是只有一身蠻力,他有思想!」
她說得那樣特別,令喬以不知該怎麼回答。
「當初你為什麼肯讓她上電視?你——放縱了她!」
「當然可以!」小藍毫不介意的輕輕摘下黑色眼鏡。蒼白美麗的臉,茫然、呆滯又空洞的眼睛,嘴角的笑容又是那樣純真、善良,任何人看見都會惋惜的缺陷。
安妮可不是這樣,她惡狠狠的撩起長裙衝進來——盛怒的她,何曾有半絲在電視節目中裝出來的好風度?好笑容?好教養?她的神態比街頭惹是生非的太保、太妹更惡劣。
「我嗅到稻田和青草,還有牛屎的味道!」她笑了,無邪的笑聲,沒有剛才的酸意。
「妳和每一個男同事都這麼親熱?」他平靜的問。
「伯伯——」喬以走進去,難忍的悶熱使他心酸,老人該受較好的待遇!
「是啊!妳怎麼知道?」他故意使她開心的問。
「我不是什麼東西,是安妮的丈夫!」喬以平靜的說。
「真的?」老人眼中閃動著驚喜的光芒。「真的?要給我送一臺來?但——安妮肯嗎?」
老人又歎息幾次。
「妳若喜歡這種清香,妳也可以種!」水樵凝望著小藍,她似乎當小藍是正常人。「種在心園裏!」
「我不是那些『許多人』,我要孩子,」他肯定的說:「妳可以不放棄事業,可是我要孩子!」
「我不是上帝,我不能!」她說。
水樵盯了喬以一眼,不以為然的。
「我——不忍傷害她!」他終於承認了。
「那麼,我告訴妳,妳一定會失望!」水樵正色說。
小藍幾時說過那麼多的話?幾時這麼開朗過?他知道絕不因為她剛看過醫生,又有百分之七十的復明希望,那是因為——小藍的生活圈子突然開闊了,她認識了水樵!
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但——
「他是妳的——男朋友?」他突然問。
「小藍,妳就要復明了,妳要記住!」他正色說:「對安妮、對妳,我都是一樣的!」
「帶妳去圓溪,好不好?」他衝口而出。
「我知道妳是安妮,」小藍甜甜的笑,她的真誠和安妮的虛偽成強烈的對比。「我常『聽』妳的節目!」
「流行吧!」他說。
「以後的傷害會更大,除非她永遠看不見!」她說。
他心中惻然,卻不敢表示同情,小藍似乎從不以失明為憾的,何況,她還有百分之七十復明的希望。
「喬以,你把我們這一群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想得太壞,」她放柔了聲音。「人不能只看外表的!」
他一震,呆了。
「妳沒想過嗎?一個孩子!」他動也不動的說:「一個屬於我倆,使家庭變得完美的孩子!」
「妳不覺得嗎?」小藍熱烈起來,似乎,喬以是唯一能振奮她的人。「他很會變化,妳也永遠捉摸不定他的方向,無論如何,我相信他是最有才氣、最好的人!」
戴上眼鏡的小藍和正常人沒有什麼不同,喬以擁著她,全心的扶持帶領她走路,她絕不擔心下一步會踢著一粒石子或什麼,她只要放大膽子往前邁步就行了。喬以,從小就這樣帶著她走的,不是嗎?
摩托車衝入圓溪鎮,直駛到鎮尾的廟前,昏黃、黯淡的燈光使這日間香火鼎盛的廟,現出衰敗的一面,就像許多寄住廟中的老人,等待著還有一絲良心的兒孫接濟!
「她肯,一定肯的!」他心中激動得厲害。
「當然,大家那麼熟,有時候——」說到此處,她的臉色一變。「喬以,你——想侮辱我?」
「這兒房子好大、好空曠,是不是?」小藍輕輕地問。
「我不怎麼在乎看得見或看不見,」小藍靜極了。「但是——知道嗎?我只想看看天,看看雲,看看藍的顏色和看看喬以,即使只是一眼我也不怨!」
「妳只是幸運,」他再搖搖頭。「但是,妳若不停的講大話欺騙別人,美化自己,我肯定幸運不會太持久,妳該知道真正的成功中該包括真誠、坦白等因素!」
「怕什麼?如果開刀能帶給妳復明的希望,我為什麼要怕?」他說。順手拿出深色的太陽眼鏡替她戴上。
「說得這麼靈,那裏來的頑固、冷漠味道?」他笑了。
「你很幸運,有如此欣賞你的女孩!」她說。
一陣突來的辛酸,使喬以再也忍耐不住,他咬著牙,閉著氣,眼眶還是紅了。
「我們已經出了市區,在公路上了嗎?」
「什麼茶?我怎麼嗅不出來呢?」小藍很驚訝。「所有的茶葉一沖水,遠遠的我就知道品種了!」
「等我走下坡,等我不紅的時候!」她幾乎沒有考慮的。
「不紅,走下坡的時候,是不是?」他嚴肅的替她接下去。「妳太過份,安妮!」
試試她嗎?不盡然。被引誘了嗎?她冷得像冰。渴望嗎?未必見得。他只是——那樣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吻了她!
喬以知道必有一場風暴等著他,在小藍的面前,他卻不便表示,扶小藍跨上摩托車,他的聲音和剛才一般愉快!
「妳今天簡直像超人了!」他打趣。
「那——為什麼要去看她?」她迷惑了。
「那麼,到開刀的時候,我不是有百分之一百的希望了?」她的笑聲好開朗。一種幸福的開朗。
「啊——」小藍驚歎的小聲呼叫。「眼睛能看見世界多好?至少能種出這種別人買不到的茶葉!」
「孩子!?」她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起來。「你要——孩子?」
「不怕這莊院吞噬了你?」她說,略一猶豫,轉身朝大門裏走去。
「難道不是?當她復明後,傷害會更大!」她說。
「我只有搖落一樹揚桃的蠻力!」他說。
他的聲音雖平靜,卻有不可動搖的堅定,即使刁蠻如安妮,也不禁為他氣勢所奪。
「也許是!」他淡淡的說。本來計劃的共享晚餐情緒,早已消散。「婚姻變成了今日事業的絆腳石!」
「喬以,你說,你是什麼意思?」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叫嚷著。「你故意在別人面前坍我的臺,出我的醜,你是在報復我嗎?」
水樵皺起眉頭,這是她冷漠的臉上,第一次出現的比較強烈的神情。
「超人?不,沒有人可以是超人,」小藍正色搖頭。「無論多有智慧,或有極強的體魄、意志的都不是超人,頂多是個強人,上帝才是超人,誰想做超人,豈不是想做上帝,不荒謬嗎?」
「別太殘忍——」
他一直都不願與安妮正面衝突,那會太傷感情,安妮今天實在太過份,他留她在外面冷靜一下。即使再無知識的人都該有一絲理智,都該能分辨是非,她冷靜下和*圖*書來必能知道自己的錯誤,他想。
小藍柔柔的手挽著他的手臂,他不是十分強壯的男孩,然而,她全部的信任都投在他身上,從她的手上他能感覺得出。這種信任令他心胸發熱,令他感動。
「不!我和她不是朋友!」他不自覺的搖頭。
住在廟裏的人——他心中一陣歉疚,看他老邁孤獨的可憐情況,他該賦予更多愛心、更多物質上的幫助,只是安妮——
「病了?」喬以忍不住問。天下那有見不得陌生人的事?「也許是——心理上的!」水樵不否認。
「好像廟中燒香的味道,好像!一種頑固又冷漠的味道!」她認真的說。
「她從小就不孩子氣,」老人眼中流出淚水。「她若不恨我,為什麼從來不來看我?」
真平靜嗎?一個愛妻子的丈夫!
「張休福氣好,兒子還有良心,送來一臺小電視!」老人搖搖頭。「我不想沾別人光!」喬以心中惻然,一個小小的十二吋電視在此地被看得這麼重,他家中女傭都看十九吋的,這——無法不叫人忿忿不平了。
「我不生,你有什麼辦法?」她又刁蠻起來。
安妮在電視臺錄影了一個節目,這個時候大概正好結束吧!反正是順路,他不妨接她一起回家,小倆口好久沒有共享晚餐了,該好好的聚聚、聊聊。如果她看見他等在電視臺門口,她會有意外的驚喜吧?
「妳在說什麼?妳怎能那樣說?」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肩。「醫生都說有百分之七十希望,妳是誰?妳憑什麼胡言亂語?妳——居心何在?」
「喬以,我不想回家!」小藍突然說。開始行走的摩托車聲反而沒有剛發動時大,可以清楚聽見小藍的聲音。
他沒有打算去任何地方,只是漫無目的四周逛逛,他只是寂寞,寂寞得連肚子都不覺得餓!
抬起頭來,這一剎那,他真正迷惑了——
「伯伯——」喬以心中震驚,他明白老人家在暗示一些事。
「不,千萬不要,」老人很明理。「我不要使你們夫婦失和,看不看電視是小事,我習慣這樣了!」
「總是要進來睡的,外面蚊子多!」老人的蒲扇不停的搖著,似乎——蒲扇只可能隨著他生命停止而停止。
安妮透一口氣,也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
「那是——兒時的氣話,她現在長大了,又成了有名的人,不會再那麼孩子氣!」喬以說。
他皺皺眉,安妮怎麼越變越幼稚淺薄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雖然談不上深度,卻也純真,現在——娛樂圈真是那麼可怕的染缸?
她沒有出聲,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出聲。他覺得奇怪,她不該這麼沉默的!
「明明說好的為什麼不去?去!去!」李瑋不識相,不,是不肯認輸,他以為喬以是吃乾醋的男朋友。「妳不去,我可要生氣的哦!」
「是嗎?」水樵看喬以。「古怪、特別與否因人而異,等妳復明之後,自己來看看再下評論!」
他凝望著她,想分辨她話中的真假。「什麼時候妳才能放棄妳的所謂事業?」他問。
「不,她怎會恨你?她是你的女兒!」喬以陪著笑。「那有女兒恨父親的?」
喬以一震,心中如浪濤翻騰,小藍說什麼?即使更短的時間,她只求看看喬以,這——這是種令他慚愧、內疚得恨不得去死的感情,小藍不該對他這麼好的,他不配!當他和安妮結婚的時候,他已經不配!
想起醫院外面安妮的那一幕,喬以沒有久留,連晚餐都不吃的趕回家。
他用一種禮貌但十分肯定的動作推開李緯的手。
「不!我和妳想法不同,沒有人能改變我!」小藍溫柔中帶著不可動搖的固執。
送小藍回家已近黃昏,可憐的蔚文已等得焦急萬分,以為出了什麼意外。喬以好抱歉,小藍說不想立刻回家,他就立刻帶她到圓溪,竟沒有想到該打個電話給家中等待的蔚文!
「這是什麼意思?」他向一步。下意識裏,他要保護小藍,話語的傷害也是傷害,不是嗎?
「是啊!手指。」小藍怎看得見安妮的臉色呢?她纖長細緻的手從他臂彎裏移動到他臉上,輕柔的撫摸一陣。「就這樣,我能感覺到!」
「喬以!」
家是空的,只有女傭在,她正無聊的守著空屋子。
「卑鄙的推諉之詞!」她肯定的。「你不是她的哥哥,就沒有兄妹之情,別嘴上說得好聽,世界上男女之間除了愛情沒有其他!」
「報復,安妮,我為什麼要報復自己太太?」他搖搖頭。「妳要明白,成名並不表示妳有成就!」
喬以擁著她瘦削的肩輕輕拍拍。「我會替妳祈禱每一天增加一分希望!」他真誠的。
「我一直尊重妳和妳的同事、朋友,我也希望得到同樣的尊重,如此而已!」他說。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帶著一陣似乎——古老、沉寂的味道而來,喬以很自然的望著那扇門,上次見過的那冷漠婦人正捧著一小籃針線進來。她一推門就看見了喬以,不知怎的,砰的一聲,針線掉落在地上,針針線線的小玩意兒散了一地,她像受了驚般的掉頭就走。
「是秦小藍,對嗎?」安妮仍在笑。「喬以總是提起妳,我對妳很熟悉!」
他在電視臺門口的詢問處打聽了一下,確定安妮還沒有出來,他就等在摩托車旁邊。電視臺的大廳裏雖有冷氣,想著出來時渾身發黏的滋味,他寧願現在流點汗了。
「永遠不要?」
喬以忍著怒火不出聲,放好摩托車,逕自走進屋子,把全身閃著火熾的安妮扔在院子裏。
「你嫉妒我的勝利,我的成就,你故意——報復我,我知道你的鬼心眼!」她強詞奪理。
「我有空該來看你!」喬以說,忍著悶熱坐在那唯一的木凳上。「怎麼不到外面乘乘涼?」
他絕不意外,他十分了解她的想法。
安妮瞪著他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臉上的顏色變了幾次,終於以沉默來回答了喬以的問題。她不知道能否和喬以再好好相處,可是,她知道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在精神和思想上!她並不想背叛喬以——至少目前不想,也不曾想過。他們的的確確是由相愛而結合,他們曾有過十分甜蜜、幸福的生活,只是——他太了解她,了解她以往的一切,貧窮,低微,是他把她從陰暗中拉出來,是他使她有機會站在光芒四射的臺上。她的成就雖是自己的努力,他卻像一面鏡子,看見他就想起以往的種種,偏偏那種種是她極力想忘卻的——
喬以知道不能再問下去,他心中雖滿是好奇,也只好忍耐,他怕水樵難堪。
水樵的聲音、形態上都清楚的說明這「四年」兩個字中有一段特別的故事,但——他不便問,他知道,像水樵那種女孩,除非她自願,沒有人能從她口中探知什麼!
「不可能,我一直當她是妹妹!」他叫起來。
「想去哪裏?我帶妳去!」他沒有猶豫的立刻說。
「本來想帶妳出去晚餐,卻被妳破壞了情緒,」他說:「安妮,我們不能再好好相處嗎?」
往年臺北從來沒有這麼熱過的,喬以騎在摩托車上想,或者是因為高樓大廈太多,冷氣機密佈的關係,使得排出來的空氣,盤旋在整個臺北盆地中?不能確定的問題,不過,再怎麼也脫不了關係就是了!
再走幾步,跨出了電視台的m•hetubook•com•com電動門,安妮才看見喬以,她意外的變了臉,只是一剎那,她又恢復鎮靜,像演戲一樣,她臉上浮現了喬以曾想像的驚喜。
「不怕,再過一個月我能自己找路!」小藍說。
小藍笑了,笑得好開心,好無邪。
「水樵——」他脹紅了臉,激動使他要爆炸了!
「傷害?」他驚訝的。
「四年?」喬以皺皺眉。
「是!」小藍好安詳。「或者——更短一點的時間,我願意——只看喬以!」
「妳強詞奪理!」他指著她。他的汗越來越多。
有時他真的懷疑,即使愛情,怕也比不上安妮對名利的嚮往吧!他不知道別的男孩怎麼想,他覺得娶了個有名氣的太太簡直是太委屈!
「安妮,我是給妳面子,這人怎麼一點禮貌都不懂?」他看著喬以,一副想打架的狂妄神態。「走,我們吃晚飯去!」
「少諷刺,肉麻臺詞,啼哭的歌偏能使人成名、賺大錢!」她瞪他。
「不是真話,妳——妳——」
「也不是絆腳石,」她不敢太過份,偷偷的看他一眼。「戀愛結婚,至少有愛!」
他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微笑,好久,好久。
「我給妳帶來一個朋友,秦小藍,很可愛的小妹妹!」喬以說。他的語氣已把水樵當朋友了!
「雲?」水樵一怔。
她皺起眉頭,她的強烈反應令他意外。
「光明過後有黑暗,世界也不盡美麗,醜惡或者佔著更大多數,親愛的人不看也仍然親愛,自己的模樣別人也搶不走。」水樵的話好怪。「秦小藍,別開刀吧!看不見——對妳是種幸福!」
「就快到了,妳耐心的等著!」他說。
他看她一眼,只一眼,他就看出她沒誠意,不過——算了,誠意來自心中,勉強不得。他明白她只不想把事情鬧大,令她丟臉,她絕不是息事寧人!
「不,她怎麼會不高興?大家都是——朋友!」他說。他又瞞住了安妮和他是夫妻的事,他能瞞到幾時呢?小藍就要復明了。
水樵把一杯有小碟子托著、清香撲鼻的茶放在小藍手上,又把另一杯放在喬以身邊。「試試,我自己種的!」她對小藍說。
天下父母都能得回同等的子女愛嗎?
「你逃避責任!」她絕不退縮。「為什麼不告訴她,關於安妮和你之間的關係?」
「不!我不要孩子!」她尖叫起來。「我怎麼能要孩子?大著肚子的時候怎麼上電視?怎麼做節目?不能!你別想用孩子來綁住我!」
「不,只是一個地方的名字,很特別的一個地方!」他說。掉轉方向,已經向圓溪駛去。
兩個人的神色都落在水樵眼中,她嘴角露出不屑。「秦小藍,喬以不值得妳這樣,天下男孩子全不值得妳這樣,我情願妳選擇看見藍天。」她說。
「代價?我不明白!」小藍說。一邊的喬以也為之動容,說什麼代價呢?
「她忙,很忙!」喬以安慰著。
「好像什麼?」他把摩托車停在古老莊院門外。
「妳贊成我去開刀了?」小藍嚷起來。
喬以皺眉。他發覺一件事,雖然水樵冷漠、靜如止水,他也看得出來,她單獨和他相對,和現在有了小藍時的態度不同。她明明很喜歡小藍,卻偏要故意激怒她似的,為什麼呢?
他們的摩托車朝回家的路上飛馳,喬以全心全意的抓緊了把手,他要特別小心駕駛,後面坐的是小藍啊!他不能有半絲差錯!
圓溪鎮口的橋上,屹立著一個纖長的影子,月光、星光下,那白色的身影像淺淺的散發出一抹似真似幻的清輝,那一頭長髮,比橋底的溪水更柔,是水樵?她怎麼會站在這兒?
「千萬別帶電視機,別讓安妮不高興——」
「我不信!」他掙扎著叫。他內心早相信了,她天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氣質。
「喬以,你怎麼在這兒?」安妮嚷著。她已經很自然、不落痕跡的抽出男孩臂彎中的手。
「我應該孝順你的!」喬以誠懇的。
「妳能在街上遊蕩一個月?」他發動馬達。遠遠望見人堆裏有上次那個李瑋,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陣煩躁。
他心胸中一陣激盪——他講不出這激盪為什麼,似乎是小藍對他的依賴、信任,似乎是小藍那純真濃厚的友情——他們之間是友情吧!
「我月尾一定帶電視機來!」喬以堅定的。
喬以呆住了,這是他無法想像的事,安妮愛虛榮,追求名利,他都知道。但安妮和另外的男孩子?他真是做夢都沒想過。一種受愚弄、受欺騙的憤怒感覺湧上來,他知道自己的神情變得好難看!
「不是理由,我很清楚她!」老人——安妮的父親歎一口氣。「當年她誤會我逼她入絕境,今天她也會逼我沒路可走,若沒有你這個好女婿,我這老頭子只有餓死街頭了!」
「我從不勉強她!」喬以說。
「喬以,不是嗎?」水樵漠然說:「那個要為世人精神上爭取更多快樂的人!」
「我當然陪妳,從頭到尾的陪著妳!」他立刻說。
「沒有什麼為難的,這樣的男人只有丟妳的臉,走吧!」李瑋竟蠢得去拉安妮的手臂。
「你——歎息嗎?」她問。她真是個機靈的小東西,她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心靈呢!「是為安妮?」
「他——並沒有惡意!」她自然的幫著李瑋。
一轉身,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對一直不出聲的喬以竟不再看一眼。
「一年前的水樵是怎麼的?」他忍不住問。
喬以只好站起來,他不明白老人為什麼突然趕他走。
離家很近,五分鐘就能到了,但是,五分鐘的沉默像五年那麼長,一到家,安妮從車後跳下來,那張憤怒的臉,像頭張牙舞爪的小貓。
有時候,得到一個心意相通,思想相同,表面上也許冷漠,精神上卻親密的朋友,比得到一百個見面嘻哈一陣,親熱得不得了,一分手就互相拋在腦後的人要充實滿足得多,對不對?
喬以的頭腦十分敏銳,他立刻明白了一些事,他們那麼親熱豈是做戲?又豈是一朝一夕?
「只一眼也不怨?不悔?」她加重語氣問。
安妮說不出話來,她也不想傷害喬以,只是——
「我不明白!」小藍小聲說。
「不,我們的聲音都顯得空洞,我聽到!」她說。
「妳如果自重,沒有人敢,也沒有人能侮辱妳,」他說:「妳若不懂自重兩個字,明天開始別去電視臺!」
「她喜歡你,甚至愛你,你也不明白?」她尖銳的。
「你對李瑋的態度不應該!」她終於軟了下來。
「圓溪?圓形的小溪?」她問。
「妳沒聽見嗎?是她自己種的。」喬以提醒。
「什麼話?」她誇張的怪叫起來。「我和誰親熱了?我們只是——開慣玩笑!」
「用手指?」安妮眉毛一揚,再看喬以一眼。
「是!我預備動手術!」小藍聽不出安妮的虛假。「醫生說我有百分之七十復明的希望!」「很好啊!那不是可以看見喬以的模樣了?」安妮看喬以一眼,扯動嘴角笑了。「他是個漂亮的男孩!」
「最壞打算?」小藍喃喃的。
任何地方!喬以莫名其妙就想起圓溪,想起那條長街,那幢古舊莊院,那個眼睛靜如死水的水樵,那一群神色冷漠、古板的人們。
「是的!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傷害和圖書著秦小藍!」她漠然的。
很特別,水樵靜如止水的眼睛輿,似乎有一絲笑意,只一剎那,當她視線掠過小藍時,又變得冰冷了。
「功夫?」他有些沉不住氣。他可以謙虛,卻容不得水樵一再貶低。「妳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她總是在古怪的地方,特別的時候出現不由自主的,他停下摩托車,就在她身畔。
「我從來沒有感覺過任何人像她那樣,她——似乎和這世界無關,似乎在這世界上沒有屬於她的一份,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想研究她!」他說。
「我想,你在秦小藍身上做了不少功夫!」她說。
「妳們會成為朋友,我感覺得到,」他很有把握的說:「某些方面——妳們很相像!」
「沒有這麼庸俗無聊!」她微微皺眉。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老人一連串搖頭。「太難找像你這麼有愛心的年輕人了,相信我若有兒子,怕也不會對我這麼好!」
「謙虛是美德,除了智慧妳還有美德,很好!」水樵深深的看小藍一眼。
水樵仔細又專注的凝視一陣,臉上跳躍著一些問號。「她就要動手術,醫生說有百分之七十的復明希望!」喬以說。他不明白水樵的疑惑是什麼。
「不會,其實——安妮的心是很善良的!」喬以說。
「李瑋——」安妮忍不住歎息了。她跺著腳,卻又不肯解釋。
「事實是這樣,誰也改變不了,」她還是不動氣,不發火,她真是一塊冰。「不動手術是好事,你該明白的,免得她失望更大!」
太太,該是人生最好的伴侶,他卻沒有這幸福,他的太太屬於大眾——精神上。他卻是個在精神領域探索的人,他怎能不寂寞得痛苦?
「喬以,我嗅到荒涼的味道!」
安妮再也維持不了迷人的笑容,她搖搖頭,尷尬的示意他快走。「今天不去了,下次吧!」她說。
喬以不忍再想,跳下麼托車直走進去,他熟悉所要找的人住在那兒,他不是第一次來。
「你們坐坐!」水樵迅速跟著出去幾秒鐘,她又立刻回來了。
「對!」她深深吸一口氣。「秦小藍,如果開刀,要有心理準備!」
「為什麼帶給我?」水樵的聲音很生硬。
「我又來了,水樵!」他深深的望住她。他不明白那一絲似真似幻的笑意怎麼消失得這樣快?水樵揚一揚眉,望著他卻不出聲。
「永遠不——」她停住了。她記起了一個女孩子、一個做太太的責任,她不能永遠拒絕孩子!「不,至少,幾年之內不能要!」
「不過份,我只怕——妳付出的代價會太大。」水樵說得好玄虛。
「你帶她回家?你是什麼東西?」李瑋怪叫起來,活像個可笑的小丑。
喬以和小藍同時一怔,安妮怎麼會在這兒?全副戲裝、滿面油彩的安妮已從人堆裏走出來,看樣子她在拍外景。她走得很快,而且臉色不太好。
「隨便!」她的臉貼在他背上,好滿足的說:「我喜歡你帶我去任何地方!」
「我贊成與否有關係嗎?」水樵問道。「就算我說的對,妳也不理會的,妳一定要看見喬以!」
「我想像得出他的樣子,真的!」小藍天真的。「我用手指能感覺到他臉上的每一部份!」
「這不是我的意思,是小藍的姐姐——」
「或者,」他點點頭,「妳的聽覺,妳的觸覺特別敏銳,妳也許能幫我!」
「喬以說圓溪是個特別又古怪的地方!」小藍說。
「笑話!成名當然是成就,否則為什麼那麼多人不紅,而唯獨我紅?」她覺得不能忍受,沒有成就?「說我沒成就,就是嫉妒的小人!」
安妮——唉!安妮顯然已把「家」扔在腦後了,結婚之前,喬以為什麼沒發現她血液中有狂熱的名利因子?
喬以皺皺眉,忍耐著不出聲,他不明白安妮是什麼意思,對小藍這樣不幸的女孩,她竟忍心諷刺?
「天下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事!」老人苦笑。「自己的女兒連看都不看一眼,卻是女婿偷偷摸摸送錢來,還有心來看看我,我該很滿足了!」
「我走了,祝福你們!」她說。
「不必安慰我!孩子,我比誰都了解自己女兒!」老人抹了把眼淚。「我並不求她諒解,她孝順,能夠在這兒有吃、有住,我已經滿足!」
「妳有病?眼睛?」安妮再問。
「我欺騙別人什麼了?」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不承認結婚只想——爭取觀眾好感!」
「妳感覺到?」他問。
「這種茶不賣的,」水樵說。
「妳能改變這事實嗎?」他問得莫名其妙。
「你不怕醫生開刀時的情形?」她問。
喬以不理會,在李瑋吃驚又意外的呆怔中,推安妮上車,疾馳而去!
可恨的月尾,這一刻,喬以痛恨這兩個字了!
「不,伯伯——」
「岳父!?妳知道?」他好意外。
「我希望能嗅出圓溪的特別味道!」她輕輕說。沒有歎息,只是嚮往。
「真話!」她深深吸一口氣。怎麼?她靜如止水的外表掩藏下,也有激動的一面?「我仔細看過她的眼睛,她是天生盲目,她醫不好!」
「即使眼前黑暗一片,心園馨香、透剔,比正常人的眼睛更光明。」水樵正色說。
「孩子,你要小心,別讓安妮傷著了你!」老人突然說。
他聳然動容。香火味可能來自那個大廟,冷漠、頑固的味道呢?她怎麼嗅得出?瞎眼的人真有那麼「靈」的鼻子?
「妳說得出就必有道理,是嗎?」喬以說。
「一個女孩子,很奇怪的女孩子,叫水樵!」他說。
「他不該或是我不該?」喬以反問。「把我當成爭風吃醋的對象,我的忍耐已是最低限度了!」
「圓溪鎮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淡淡的。
「這個謎就要解開了,不必費神去想它,」他說:「到圓溪我會給妳介紹一個人!」
安妮癟癟嘴,一個好卑夷的表情,但——她的聲音仍然帶著笑容。
他的雙手仍緊緊的抓住她的肩,她卻能依然安靜得波紋不起,她——真是那樣冰冷?沒有人性的冰冷?若他吻她呢?
「我這看不見世界的瞎眼朋友和她怎麼同呢?」她說,有種固執而又——酸的味道,小藍也會嫉妒?
「當幸福消失時,你也別勉強自己吧!別弄得招致更多的痛苦!」老人語意深長。
「平凡?誰說你平凡?」小藍不服的嚷起來。「你若平凡,天下盡多庸人了!」
「某些方面?」水樵輕輕笑了。聲音裏有笑意,臉上卻沒有,眼睛如止水。「你似乎很了解我呢!」
「我在想小狗的樣子,」她緩緩回答。「當我看得見世界時,我不知道能不能一眼分辨出貓和狗的不同!」
「喬以!?」老人眼中的光芒是意外、驚訝和不能置信。「怎麼你來了?不是月尾!」
她仍然愛他,卻又想避開他,她矛盾著。她在想,如果在她成功的今天才認識喬以該多好?喬以是出色的男孩子,比電視臺所有的男孩都出色,然而,那痛苦而令她感到恥辱的往事,她連喬以是丈夫都不願在人前承認——這其中雖有著虛榮的更上一層的想法,她卻是矛盾的!世界上可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沒有辦法強迫妳,妳——不後悔?」
「心園!?」小藍喃喃唸著。
他愛www.hetubook.com.com護小藍,幫助她,扶持她,怎是傷害?
喬以沒有回答,安妮已經站在面前。
「怎麼突然有那麼多理由了!」他搖頭。
陪著小藍從醫生那兒出來,她帶著希望的微笑,揚著興奮的聲音,蒼白的臉上有難見的紅暈,就連那空洞呆滯的眼睛似乎都煥發出光彩!
那表示——將招待他們?
等了足足有十分鐘,他看到安妮走出來,不,不是看到安妮,是安妮那件既暴露又鮮艷又搶眼的衣服:他很自然的迎上前一步,卻看見安妮的一隻手,掛在一個男孩的臂彎裏,又說又笑的神態,顯得十分親熱。
再馳一陣,果然,圓溪已遠遠的在視線之內。越近,喬以竟控制不住心中那陣好奇特的激動,為什麼會激動?為住在廟裏的人?或是那個水樵?來不及仔細分辨,摩托車已衝到鎮頭上的小橋,幾秒鐘,已經到了目的地!
「別說打,我怕聽見打人的聲音,那好可怕!」她立刻搖頭。「喬以,為什麼電視中那麼多打鬥的事?」
「我以為看錯了人,」安妮笑得好假。「這個時候你應該在畫廊!」
「不值得嗎?」他挑戰的望著她。
「誰不希望看見光明,看見美麗的世界?看見自己親愛的人,看見自己的模樣?」喬以的聲音提高了,她覺得水樵的話簡直莫名其妙。
「是我的疏忽,抱歉,抱歉!」喬以連聲說。
「幾年?」他目光炯炯。
他回答不出這個問題,為什麼要去看水樵?那是很自然,很莫名其妙的事,他覺得自己往往不由自主的被她、被那個地方吸引。
「她恨我,我知道!」老人搖搖頭。「我了解安妮的個性,她像她死去的媽媽一樣刻薄,她恨我當年另娶,她說過不再認我是父親的!」
喬以從來不贊成安妮出外工作,尤其是必須要在外面拋頭露面的電視臺,卻也不願管束她、限制她的自由。他的想法是,那些出風頭的事,該是未婚小姐做的,身為一個太太,即使仍然年輕貌美,即使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好,仍應該留在家中。這也不是古板的想法,無論如何,「家」,該是女人心中的第一位!
「妳說得對,要真有這麼高!」他謙虛的一笑。「我平凡得很!」
「證明我雖失明仍有用,不是廢物啊!」她說。
「你只有一身搖落滿樹楊桃的蠻力,秦小藍看不見,卻比你有智慧得多!」水樵又說。喬以更驚訝了,水樵怎知小藍是盲人?戴著黑眼鏡的小藍和常人一般啊!
油漆剝落的木門,已變成灰色的粉牆,小小的木窗,昏黃的燈光,木牀上坐著一個默默揮著蒲扇的老人。
喬以奔出了廟門,跳上摩托車,一口氣衝出了長街,經過水樵家的古老莊院時,他竟沒有停留的心情。他無法忘卻老人的悽苦,他也無法抑制心中激動!
「丈夫接妻子回家是坍臺?出醜?那妳手挽著其他男孩子的手算什麼?光明正大?」喬以冷靜的。「安妮,妳該自己反省一下,別被眼前的一切沖昏了頭!」
「誰殘忍?秦小藍的眼睛根本不可能醫好,開刀也不行!」她說得好肯定。
喬以深深吸一口氣,硬生生的壓住心中的怒意。他很明白,錯不在李瑋而在安妮,安妮為什麼不說他是她的丈夫?安妮心中懷著什麼鬼胎?
望著那清逸出塵的臉,那縹縹緲緲的身影,那沒有半絲激動的眸子,那冷得連微笑也封固的唇,他有些模糊又十分清醒的吻下去——
「開刀時你陪我,我一定有信心!」她肯定的。
「如果妳一直紅下去呢?」他追問。
「成名、賺大錢是妳人生的目的?」他搖頭。
「誰敢說妳是廢物?我會打得他半死!」他說得好認真。
喬以吸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
「來接妳!」喬以回答得生硬。無論他多麼大方,他也無法忍受眼前的情景。
喬以扶著小藍走進大門,只走了幾步,小藍低聲說:
「我完全不明白!」他背脊流汗了,在涼涼夜風中。
「說得多好!」小藍歎一口氣。「為什麼我沒有早些認識妳呢?」
水樵臉上似有一種特別的光輝——她似乎能看透人生呢!
安妮的臉色變了好幾種,她也自知理虧,偏偏這一年多來被寵壞了,她不習慣在喬以面前低頭。
「不會失望,」小藍微笑。「因為我從來不曾替他塑一個形象,他是任何樣子我都能接受,在我心中,他像雲!」
看見小藍難得的愉快神采,做姐姐的什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只要小藍快樂,她委屈點又算什麼?她是個正常人啊!
很美的夜,星光晶瑩明亮,夜風涼颺颺的,吹散了日間的燠熱,他不自覺的又走上了去圓溪的公路,一日之間已來往了兩次,是習慣?或是嚮往?
她漠然不動,不掙扎,也不動怒,任他抓住她的肩。
「也許吧!」他指指大門。「妳不曾招待過我呢!」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懂你那一套玄玄虛虛的話!」她說。
喬以幾乎是奔著出來的。老人說了那麼多話,最後那句「別讓安妮不高興」,多可憐,多無可奈何的父愛啊!
「誰過份?許多人過了三十歲才肯生育!」她強辯。
「我的母親!」水樵生硬的回答,她的聲音似乎沒有一絲感情。「她見不得陌生人!」
一提起電視,他無法不想起安妮,安妮——唉!
「能幫我就這麼高興?」他笑她的稚氣。
「善良兩個字和趙家的人無關,安妮絕不善良,就像我也不善良一樣,你用不著幫她說話!」老人直率的。「你真的要小心她!」
「到了,是嗎?」小藍輕輕問。「我嗅到一種特別的味道——好像,好像——」
他扶她下車,才站穩,莊院大門「呀」然而開,走出來的正是他們想見的水樵。怎麼這樣巧?他們剛到她就開門,或者——她聽見了圓溪鎮唯一響起的摩托車聲?
他是懦夫,是嗎?為什麼他不敢正大光明的奉養老人?為什麼他要容忍、害怕安妮的反對、吵鬧?他該堅強的,他該更有決斷力些,他——
「圓溪錤上難道還有什麼有意義的事?」他揶揄的。
「後悔?什麼意思?」她叉起雙手。
她和喬以有仇嗎?怎麼說出這樣令人難堪的話?
喬以不禁愣了,難道——老人已知夫婦之間的爭執?
「為什麼要開刀?秦小藍!」水樵的問題出乎人意料之外。
「伯伯,我對不起你——」他說:「我太容忍安妮了!」
他們的情形看來像一對好親熱、好親熱的情侶。
「目前不知道,只是預感!」他笑了。
「像個包打聽?」他問。
喬以疲倦的揉揉眉心,在沙發上靠著。
「多好!想不到我也能幫你!」她小聲歡呼起來。
「我看見有人在看電視——」
「誰?為甚麼跑開?不願意見我們?」小藍一連串的問:「什麼東西散落了一地?」
「我為什縻知道那麼多?是不是?」她冷笑。「我從你眼裏可以看出一切,你隱瞞著你和安妮的婚姻!」
他彷彿被魔針定了位似的不能動彈,若水樵說的是真話——他知道是真話。那將是怎樣可悲的結果?
喬以不置可否的「唔」一聲。他不知道該怎麼替兩個女孩介紹,他更怕小藍知道他和安妮的婚姻——下意識裏,他怕影響小藍開刀前的情緒。他凝視著安妮,用眼神示意她走開,安妮裝作沒看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