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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無情

作者:梁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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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四之年的女人,足以保障餘生的是一份殘缺的男女關係?還是一筆可以用以擁有西方自由民主大國內一大片土地的財富?
做人真難!今時今日,不顧情誼行事,落得個無情無義、冷血心腸的惡名,一旦顧念恩情,既有被譏評為戇居愚蒙的可能,且必然吃定啞巴虧!
然,商場歷練,使我習慣把握時機,爭取自己的每一分利益。
我清清楚楚地說第一句話,企圖力挽狂瀾:「恕我直言,孫氏股權一半在孫世怡女士手上,非你們兄弟兩人所能定奪。」
「寶山,妳不可理喻!」
「你真以為此事對世勳而言可以有商量的餘地?」
吃過日本帝國鐵蹄苦頭的中國人,不容易遺忘家仇國恨吧!
孫世怡年過五十,她孩童時代經歷過戰爭,希望不愉快的回憶能起一點作用。
據我估計,孫氏其化已退休的重臣,不會拒絕出售手上股權,事實上每年所派的那麼一點點紅利,怎麼及得上一大筆真金白銀放在自己口袋裏好?今時今日,及早將房產變現,誠一大喜訊,簡直可以媲美中了六合彩。
或者,更公平一點說,我倆並不深深相愛。把所有生活上的利益、方便與條件攤在眼前細數,謀而後動,這算什麼愛情?
再見這海灣時,怕已是另一番景象。
何必為虎作倀?
曾幾何時,兩個人一齊擁有天下。
「你還是不願意提出離婚?」我斬釘截鐵的問。
我心裏不期然地冷笑,我根本未曾義不容辭地把這個勸諭或強迫孫世勳出讓百分之零點五股權的事擱在肩膊上。一切純是孫世功的想當然而已。
孫世勳在香港、在孫氏百貨中要演的戲分一完,撒手就走。由始至終他根本只把我看成這齣短劇的對手,從沒有視我如現實生活裏頭可共患難的紅顏知己,更遑論是生死同心的配偶!
世勳堅決地搖頭。
「這其實是你母親多年的心願,是嗎?」
想不到孫世功毫不迴避,答:「你知我知,五十年來的委屈,她要一朝清雪,把孫氏賣給當年炸死丈夫的日本人,結束孫氏王國,再把你們母子驅逐於孫家形象之外。」
「多謝你的各個建議,我會逐一考慮。」
「我一直以為我們有義務同進退。」
她問:「小姐,妳有遠行嗎?」
年來東京地產雄據世界各大金融商業中心之榜首。日本機構對員工士氣極為重視,各種福利都盡善盡美之餘,獨缺供應高級職員房屋津貼一事。並非日本僱主孤寒,而是任何鼓勵置產的福利制度,都員工起不了輔助和刺|激作用。因為房地產價格早已跟人民的生活能力根本脫節,即使受僱機構提供職員低息貸款,房屋首期的數目實在過巨,非一般單靠節蓄始有盈餘的高級職員負擔得起,於是各大機構的員工房屋津貼制度,名存實亡。
「多謝你為我設想!」
除非我對自己發誓,甘願一輩子無名無分的跟在孫世勳屁股後頭走,藏匿於不見天日的金屋樓頭,永無怨言。否則,就只有選擇歸附松田,亦即孫世功的一邊,從此官高祿厚,叱吒風雲。
孫世功很審慎地望住我,說:「松田堅持要取得孫氏百分之七十五的股權,他們打算在香港百貨業內別樹一幟,大展拳腳,太少股權,變成出了力,回報有限,不能引起興趣……」
北島聞言,立即回頭望住孫世功,一份非常清楚的不滿,毫無保留地寫在臉上。
世勳奇怪地看我一眼,平日在孫氏,我老是寧可離開他十萬八千里,今日一反常態,就是因為我敏感地覺得緊急會議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像言不由衷嗎?」
我們由著世功悉心招待查理荷蘭沙,意興闌珊地走回世勳的辦公室去。
我答:「我們要搬家了。」
這跟孫世勳的如意算盤豈非一樣?
「語無倫次的是你!孫氏為什麼不賣?用以紀念先人?一個九七下來,人人都急急疏散,誰會永遠紮根於香港?再說,香港實在無根,孫氏的根在上海,要留個紀念的話,你孫世勳母子可以拱著先人神主牌,拿筆資金,返回祖國去打天下。為感情而付出太多,是愚蠢至極的行為。這種仍然心甘情願活在舊時代的人應該是女人,包括你我母親……在內。」
答案真是最淺顯不過了。
我陪世勳走回他的辦公室。
如今虎落平陽,立即要仰承鼻息,首先聽訓,熟習日本企業的精神面貌。財勢之吸引,原來在於能以之凌弱,從而感受八面威風的架勢、目中無人的快意!夫復何言?
戰場上不和-圖-書容許再有兒女私情,槍林彈雨之中,稍一分神,必有損傷。
孫世功竟然自以為是到有一臉激昂之氣,回答我的問話:「沈小姐還是妳頭腦清楚。最重要的決定性關鍵操於孫崇禧一房,孫世怡已被通知,與松田代表團於明天抵港商議。」
大勢顯然已去。
「伯母知道了孫氏要面臨被收購一事,情緒可激動?」我問。
因此,松田集團的行政總裁北島三郎跟我會面時,我顯得平和淡薄而不熱中。
北島離去後,孫世功立即問我:「妳何時跟世勳商議?」
松田集團即使要求半數以上的控股權,而孫世功那一房又願意全部拱手相讓,也要得到孫世怡那方面的勢力助陣,方可以成事。如今依照世功所言,松田集團要求控制百分之七十五,那麼孫世怡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再加孫廖美華母子的百分之二十二點五,還欠百分之七點五。孫氏歷年來對股份緊緊控制於家族範圍以內,只有百分之十,以獎勵員工方式,配送給對孫氏百貨有貢獻的老臣子,抱括佔百分之六的章尚清在內。如今章氏股份一分為二,傳給了世勳和我,換言之,松田集團要完成收購,必須將這百分之十之中的百分之七點五都包括在內,好夢方圓。
翌日一早,世勳自舂坎角母家驅車來淺水灣接我上班。他滿眼紅絲,顯然昨夜跟他母親一直商議,竟夕未眠,加上憂心戚戚,難以寬懷,才累成一臉的落寞憔悴。
二人默然坐下,心浮氣躁,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有等他解釋下去,立即問:「那即是說,要我出讓自己的百分之三,再負責游說孫世勳起碼出讓百分之零點五去湊數。」
孫世功又拿眼看我。
「這有分別嗎?」
我囑咐菲傭,有空時就應開始動手收拾細軟行裝了。
話才出口,很覺得自己在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世勳,先別擔心,孫世怡未必肯出讓她的股權,她是孫崇禧的獨生女,不致於不念父女之情,將有家族形象代表的孫氏百貨出讓他人。」
當然,切肉不離皮,孫世功由他母親茹苦含莘的養育成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只要你願意,自可扭轉乾坤。」
更何況,世勳其實並不愛我!
語畢,走回睡房去。
難得孫世功為我設想得如此周到。可見他對出售孫氏,是如此的孤注一擲,義無反顧。
我曾多次想跟世勳商議,今後孫氏的發展方針亦應以松田為鑑。
「松田收購如果成功,他們極希望妳能在駕輕就熟之餘,再悉力發展。」
「母親這一關你過不了,孫氏股權仍在老人家手上!」
我覺得北島已有君臨天下之勢,看在眼裏,心頭歷亂,萬分的不自在!很自然想到世勳,我立即告誡自己,高手當前,分神不得。況且,世勳對我,應已無瓜葛了!
道理是最淺顯不過的了,今時今日,將整幢孫氏企業大樓以及在新界的貨倉地皮以時價出租或者出售、換現後所生的銀行利息,已高高凌駕於經營百貨業所可能獲得的利潤之上。
我差不多是緊貼著世勳坐下來。
「你一手擺佈!」世勳咬牙切齒。
現今只要在任何一個國際名城的心臟地帶擁有一小片土地,立即安枕無憂。
「回英國去?是嗎?」我力竭聲嘶地嚷:「你怎麼不答我?」
百貨業盈利不超過億元之龐大生意額的百分之十。這還未把房地產為自有,可以絕對控制租金的支持因素計算在內。
北島冷冷地問:「松田董事會決定下來之事,不會更改。百分之七十五孫氏股權,零點零零一股也不能少,否則整件事作廢!我給你們三天時間!」
我當然明白他的所指,應該把我也包括在內。
如果有心出售孫氏,松田集團的條件是絕對算大手筆了。
世勳當然不會從正途去審度孫氏企業的前景。孫氏百貨是他母子在孫家身分的代表,是孫氏家族長存的象徵。
說了此話,已代表我暫時站到世功的一面去了,否則,我應該立刻站起來,對準北島,當口當面噴他:「管你什麼松田財雄勢大,想收購百分之七十五孫氏,你在作夢!」
誘人的真金白銀,位高權重,仍然會有某種程度上的良心來予以制衡,並非輕易唾手可得。我無力亦無心作此突破。
算了!凡事均有適可而止,不宜過態的需要!
「名正言順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年薪比現在的增百分之三百,當然是紅利另議!」
話是最坦白不過,欠情欠債太多,既不打和_圖_書算償還,就無謂再借下去了。
「條件呢?」
「當然可以,我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理由。」
「你走到哪兒去?」
「世功,你簡直在語無倫次了!」世勳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孫氏是無論如何不落入他人之手,尤其不落入日本人之手。」
松田集團要是收購成功,百分之三的股權價值六百萬美元。
「公道嗎?」
我氣得一臉青白:「這麼說,如果我沈寶山要留下來為松田服務,你孫世勳仍然撒手不管?」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世勳提及有關孫氏產業權的情況。真沒想到,過盡數十年,主權仍在老太太手上,孫崇業的遺產承繼人會是妻子而不是兒子嗎?好生奇怪!
「果然名不虛傳。我以為這些日子來,妳改變作風了。」
此言一出,世勳的臉頓呈紙白,一種罕有的、傷心欲絕的眼神散發開來,感染得一室冷漠。
天!為什麼我的思路急轉直下,竟然由擔心孫世勳招架不住,變成了擔心孫世功不能大功告成?
我關心的問題也不止於此,於是我追問世勳:「看目前情勢,孫氏的收購戰,我們輸了一大截。」
多講無益,我早早下班,回家去。
「孫世勳,你甚至未聽我報告價錢,就栓上後門,未免魯莽。雖然,世界上仍然有得是講心而不講金的所作所為,但欣賞受惠者易,行之維艱,你別高估自己!」
的確工於心計!
「見面前,能先讓我跟妳談一些與世勳意見相左的事嗎?」
我沉住氣,問:「有什麼交換條件?」世界上哪兒有免費午餐?
真真抬舉!
孫世功飛快地瞥我一眼。
有二千四百萬港紙身家的香港人為數實在很多,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然而,不怪是一回事,自己無緣問津又是另一回事。凡人皆有老病死,可是人人都想爭取不老不病甚至最好不死!
孫氏並非上市公司,無須受公開收購的條件限制,只要能操縱孫氏百分之五十一,已經足夠把持大局,為所欲為。至於原來股東既已喪失主權,當然寧可趁高價把持有的股份儘量出售套現,另行發展,無可否認,這是正常生意下的一著好棋。
世勳不以為然,他說:「政治家應該懂經濟,但不一定尊重經濟。」
「什麼話呢?」
我微微昂起頭,有心挑戰:「團結就是力量,糾集孫世怡、廖美華及其他老臣子的股份,總數只不過是百分之七十一點五,松田集團未必肯將就,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物是人非,必有幾重悵惘。
話雖如此,我還能考慮什麼?
迫虎跳牆,後果堪虞就是這番道理。
既已出手,只好抗戰到底,不斬樓蘭誓不還。
「我的比喻錯了嗎?」孫世功依然得意:「孫氏實力雄厚,潛質可觀,擁有的地產人材、商業聯繫、社會聲望,全部極具吸引力,正是別家財團收購的難得目標。」
「孫氏百貨對她如此重要?」老實講,我很有點不明所以。
其中一張,是我抱住世勳的腰,兩人腳踏東西兩半球,攝於英國格林威治的。
孫世怡將決策完全交給第二代,自己不聞不問,顯然不欲再介入孫崇業這一房經年的恩怨是非之內。只要她一出現,最低限度要應付兩位嬸娘,老一輩的人多少講輩分禮數,她何必在今時今日還招惹無謂煩惱?順得哥情失嫂意,再深的情仇恨怨,也是孫家二房的事,孫世怡何等聰明,絕不來蹚這次渾水!
「聰明之士自己安排命運,愚頑之徒才任人宰割!」
松田集團是上市公司,我去年翻閱他們的年報,從百貨業上所得的盈利,跟全球百貨業的趨勢有雷同之處,亦即是說生意額與盈利數目絕不相稱,雖不致於虧蝕,卻是名副其實的本大利小。松田資產值保持直線上揚,純是各類非經常性收益所導致,地產乃是最強勁獲利的一環。
「所以,你不敢叫我放棄高官厚祿的前途,換回鬼鬼祟祟的情婦身分是嗎?」
我最怕討論政治,故而無心深究下去。
「你說得對,全世界的錢何其多,就因為如此,我務必要盡量的賺,機不可失,否則再多也跟你我無關!」
可惜我自知語言天分不高,粗言穢語卻屬例外。
世勳沉默半晌,緩緩的答:「只是我輸了一大截!」
然,出售孫氏的念頭,世勳家族想都沒有想過。
他由震驚而至微微發怒,顯然辭鋒不及孫世功的凌厲。基本上,兄弟雖是同根而生,性情氣質卻絕對迥異。
生死有命,富貴由天!
果然不出我所料。和-圖-書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功非常刻意地望我和世勳一眼,嘴角霎時間往上稍提,露了個全世界人都看得出的猥瑣笑容。我立即滿臉發燙,心頭的怒火,直升到頭頂上去。
孫世功將他奉若神明,將他捧到會議室的主席位置上,他和查理荷蘭沙分別伴在兩旁。
北島先開腔:「松田集團總資產值在三十億美元之上,對收購孫氏的投資不菲,仍是九牛一毛。唯,我們每次商業行動都精打細算,對眼光有絕對信心。松田的海外發展計劃,早於五年前開始,目前香港的日本投資額甚巨,保守估計在各國投資總額內佔百分之五十強。我們一般都在投資之後,親自管理,才能去蕪存菁,發揚光大。今次將孫氏改組,原想由東京調派最高執行決策人坐陣,但董事會經會商後,認為以靜制動,穩定人心是第一要件,又得孫世功先生建議,荷蘭沙先生贊同,松田決定委任沈小姐為董事長兼總經理,相信條都已由孫先生轉達清楚了。」
世功與世勳各為其主,妥協的機會極微了。
我站在露臺上,戀戀不捨。
然而,我忽然奸險起來,在敵我未定,保守為上,於是我答:「肯與不肯是一回事,盡力而為不一定等於馬到成功,任何人均有失算的一著!與此同時,松田為什麼不可以考慮將控股權降至百分之七十?一切易辦!」
我完全可以乘此良機,代世勳一挫世功的銳氣,只消答一句:我根本從未說過肯,目前還在考慮階段,我擔保北島狂怒而自椅上彈起,他的語氣早已表現勝券在握,如何承受得了任何猶豫未決,去丟他的面子!
孫世功聰明一世,笨在一時。
世勳和我都在勉強的陪笑。
我素來談生意,都斬釘截鐵!
「寶山,我欠妳的情已經太多了。」
我跟孫世勳真怕是綠盡今生了!
中國不可能重建上海,單是戰時各國租界內所設置的地下水道渠道,縱橫交錯,烏煙瘴氣就已使城市翻新的改建計劃不得不束之高閣。城市的包裝與內涵都有霉氣,如何能感動吸引人心、以圖興旺?況且既為國際城市,外觀必須符合外國人士的眼光。
這總好過跟那蕙菁輪流擁有孫世勳,過那有一夜無一夜的溫馨,然後在眷戀恩愛之後,面目無光地走在人前人後更勝幾籌。
我們到達辦公室還未九點,一直無心工作,等孫世怡駕到。
我瞪住孫世功,很留神很留神的傾聽。這場家族大混戰一定不簡單,一定把我也牽涉在裏頭。他的每一句話都有重要深意,毒針一枝枝迎頭向他老弟打來,其中一管的毒素大有可能是我和世勳的特殊關係。
「世功,全世界的錢不是我們賺得盡的,何苦咄咄逼人?更何況逼的是自己人,是親生骨肉?」
然而,就算我肯把承繼的百分之三出讓,仍舊湊不上百分之七十五之數,就差那麼百分之零點五,非要取自世勳的一份不可,那大概無異於與虎謀皮!怎好算呢?
還沒回過氣來,孫世功就來找我。
那是三十年代的電影女主角對白,現今已無人採用!
稍有良知,亦不至此!
查理慇懃地分別跟我和世勳握手,並且以英語解釋:「我母親身體荏弱,囑我全權代她決定松田企業收購孫氏的建議。我一直任職美國的商人銀行信貸部,希望能以經驗及專業知識深入了解這個收購行動的情況,一定為我們這方面尋求公平而有利的解決方針。」
「二者比較,高下立見,我無話可說。」
孫世功果然是隻有道行的狐狸,竟說:「這裏頭的文章不同。我們相交一年,不妨實話實說。如果外頭的風言風語是真,妳幫世勳的忙,在這兒當上一把抓,人家會把妳辦事的才幹低估,而只會對妳的色相致敬。我和妳,身家清白,兩不相干。每一個妳替自己、替我、替新舊集團賺回來的錢,都顯示妳的能力幹勁,無人能批評半句。我放著大好人材幹嘛不用?」
我審慎地答:「我受惠的條件已經洽談得非常清楚,只是要我效勞之處,怕是力不從心,你們高估我對孫世勳先生的影響力。」
他開門見山:「松田集團的行政總裁現在城內,很希望跟妳見面,可以嗎?」
「母親望住先父遺照說:『你的妻子仍不放過我!』」
國家政治,固然複雜恐怖,我怕連公司政治亦骯髒陰險得令人反胃。
「誰說我們有意思出讓孫氏?」
話溜出了嘴,我們立即敏感地對望一眼。
「可以。世界上應該事事都有www.hetubook.com.com商量餘地,尤其是生意。」
我立時間想起了英國的蕙菁,渾身有點發冷。伸手關熄了車內的冷氣。
北島三郎長得沒有我高,然而氣宇軒昂,簡直有點不可一世。
「有的,」世勳艱難地點點頭:「我們各自擁有孫氏股權百分之三,賣與不賣,可以是決定性因素。」
一旦接觸到銀錢問題,就立即心猿意馬,蠢蠢欲動。
松田若真能在本城百貨業上翻雲覆雨,自有其巧合機緣,不勞我出手相幫。
香港地產市道,我仍持長期看好態度。
世勳還未待對方講完話,整個人驚駭得自沙發上彈起來:「世功,你別開這種玩笑!」
我近乎咆哮:「如果我要你留下來呢?」
「是的,回英國去!」
「我?實不相瞞,我跟松田有過協議,此筆交易若成功,不論我是否全數出讓我這一房的股權,收購成功後的五年我仍代他們掌管董事會!我就讓妳這位勤勞苦幹的女強人代我打江山,我當個不用出死力而又光彩的副主席,只分紅利,坐享其成!」
自從他向章尚清建議過將孫氏帳目更改以謀長遠利益之後,我就提高警覺,總覺得他的歪念不會偶一為之,早晚將尋著機會發展他之所「長」。
「兩億美元,購入孫氏股份百分之七十五。」孫世功洋洋得意:「松田無須作價如此高昂,是他們對孫氏有信心,才有此舉,我們孫氏家族也應以絕好價格盡量售出手上股份以獲厚利。」
我不可理喻?哈哈!我跟孫世勳大概要言盡於此了。
北島霍然而起,步出會議室之前,回轉頭來,對我說:「沈小姐登上大位之後,每兩個月需要到東京來述職,我們希望屬下員工一律能說日語,妳應抽時間好好學習,總會有成。」
孫世功聞言,連連冷笑:「那要看是哪一位母親了!」
孫世功親自到機場迎駕,世勳不欲跟他爭取這種逢迎機會,我是絕對贊成的,過分有失尊嚴的強求,得了手也覺得不自在。
這倒是真心話,把我的百分之三全數出讓,以後在孫氏就回復高級職員的身分,全底不及還有股權在手,來得從容。最低限度,在松田新架構之中,我這董事長兼總經理的位置才能坐得更名正言順,要應付慣於唯我獨尊的日本人,這是對自己的一層保障。
拉開衣櫥,拿了個小手提包和幾條毛巾,動手把床頭的相框一個個的包好,放進手提包內。
孫世功分明有把握,知道我刀槍不入,但也有死門在!
孫世功仰天長笑:「何悔之有?妳既如此冰雪聰明,其實正好應以此事為戒。不值得把自己的自尊與信譽孤注一擲在一個男人的愛情上頭。」
若真要計數的話,孫世功所言甚是。
孫世功接回孫氏百貨的竟不是孫世怡,而是她的長子查理荷蘭沙先生。
「這是交換妳不出賣孫氏股權的條件?」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尤其是當人能有溫飽之際,齷齪氣是頂難下嚥的。看慣母親垂淚到天明的悽苦,我尤其替她難過!」
因為孫世功已從日本回來,並且大清早就跑回辦公室去,千叮萬囑他的秘書,只要看到世勳和我上班,就立即通知召開緊急會議。
孫世功吃吃笑:「沈小姐,聰明絕頂。我們有把握全部小股東都會出讓股權,董事會點頭批准這項交易更不成問題,只差那百分之三點五,由妳和世勳作比例性出售,就更理想!」
香港現成的大都會條件,實在已達國際水準,有理由相信中國要好好保存它,以之作為對外貿易的門戶。
奪夫仇恨,真會如此深切嗎?
由有商界經驗的兒子出面,名正言順地在商言商,有利可圖,自然出售。孫世怡的第二代姓荷蘭沙,是多年以前移民至美國定居的德國人種,希望他來了解中國家族的恩怨,明白中國人如何遭受日本帝國的荼毒,簡直異想天開!早一陣子,日皇去世,布希才親往送殯,美國再強,還要禮讓日本三分,力求美日衷誠合作,減少外貿赤字,美國人連珍珠港一役都刻意放在遺忘之列,何況其他?
無端端要聽這蘿蔔頭演講,竟無一語的謙辭,全是自大狂妄,要是太平盛世,我沈寶山老早拍案而起,將他逐出會議室。
從來打蛇都須在七寸之上,一定要擊中要害,才能有效。
恩盡義絕之時,還要咄咄相逼,要世勳為我在松田收購行動中的可能利益而出賣他的股權,這無疑是促他犧牲母子的親情來成全我。
不用生於戰時,也能看到軍閥嘴臉!
「昨天我還側www.hetubook.com.com聞松田集團很欣賞妳的才幹,打算邀請妳在新的行政組織內擔當要職,穩住大局,妳大可以一展所長!」
如今才知原來只是同林凡鳥而已!
不自覺的羞慚無地。
「孫世勳,你如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個男子漢,請跟時代的步伐一致,跟社會的風潮配合。在商必須言商。孫氏企業前途似錦嗎?百貨業再興盛亦不外乎那低到無可再低的利錢,你自己細心想想,算清楚數目!」
「孫氏絕不出讓!」世勳斬釘截鐵的答。
世勳不答。
淺水灣的黃昏,如斯優美!
孫世功慢條斯理地說:「松田集團跟我多次接觸,願意以非常非常理想的價錢,收購孫氏……」
世勳望住我,絲毫不見激動,緩緩地說:「是的。」
「請恕我直言。」我看牢孫世功,要從他的眸子探索另一份奧秘:「如此積極打散孫氏家族形象的企業,你真的不後悔?」
我原來並不例外。
就像熱辣辣的一巴掌,摑到我臉上來,登時痛心欲絕,面目無光。
「明天孫世怡抵港,一切自有分曉,當然,有了大股東的同意,還需要小股東的支持。世勳你若識時務,回家去跟你母親商量,一齊把股份按照比例賣給松田集團,大家均有好處,如要各執一辭,後果一樣會一拍兩散!」
女人一旦狠下心撒野,言語就會肆無忌憚。
孫世功算是轉圜有力,說:「沈小姐謙虛而已,只要她肯,沒有不成功的。她在工作任命上,從無敗績!」
我掉頭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內,關上門獨自震怒。
我沒有正面回答世勳,只勉力從另一個角度開解他:「孫世怡縱使不顧及父女家族的深情,也應該考慮到把企業賣給日本人,到底心上不好過。」
會議室的門一關上,我就不期然地打冷顫,因為孫世功容光煥發得近乎飛揚拔扈。
「我還沒有得到答案。」
「有義務,就需要有權利。我既沒有給妳權利,就無權向妳要求義務了。」
「你呢?我當了老總,是全權執掌,向松田總部負責,那麼你角色如何?」
世勳望我一眼,欲言又止,分明的逃避向我解釋他母親的心態。
我試圖找寬慰的話講:「只要你母親能嚥這口委屈氣,其實在此時出售孫氏,並非一面倒的壞事!」
世勳急急補充:「我當然希望有例外。」
「還好。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靜,只有一句話令我難過。」
「一就名正言順地跟孫世勳做患難夫妻,一就靠自己的才能際遇執掌乾坤。當然是公道的。」世勳很平靜地望住我。
認識世勳以來,這算是我聽見的第一句沒有禮數、缺乏教養的刻薄話。
北島三郎果然有行政大員斬釘截鐵的威風,他直接問:「沈小姐究竟是肯還是不肯?」
我連連冷顫,覺得人性恐怖,自己更恐怖。
我抱住相片,久久捨不得放下。
「現代的人不講感情,就算講,也有一個極限。」
世勳會意地握住了我的手!
孫世功無端端提出孫氏會與財雄勢大的松田集團合作,且別驚喜,也許是一幕別具用心的政治把戲。
「我不能左右妳的自由與機會。章伯給妳的股權,聲言不附帶任何條件,妳自己作主好了!」
我呆住了。到此時此刻,孫氏危在旦夕,世勳原來還是沒當我是孫家的一份子,更明顯地表白,最低限度短期內不作如此打算。
松田集團是日本百貨業翹楚,擁有東京、橫濱等地的若干幢百貨大廈,單是房地產本身就價值連城。
世功高興得吟吟地笑出聲來:「收穫極豐,出乎意料的順利,老弟,我們可以跟松田集團攜手合作了!」
代價是枕冷襟寒、無人與共;且午夜夢迴,讓辜負章尚清的慚愧、出賣孫世勳的羞恥,蠶食我心!
然而,黑夜裏頭的苦楚,是隱閉的、無人洞悉的,我只要咬緊牙關捱得住,晨光一升起來,就是我的世界!
世勳顯然不知不覺,他神態自若地問:「日本之行可有收穫?」
世勳根本不答我。
我心裏盤算著,卻沒有問出口來。
火上有火,加上鬼影幢幢,言語額外的不見得體。
我恨得從牙縫裏拼出決絕的話來:「我老早想到有此一日!」
百貨業如此,部分工業的情況亦如此。大都會之內,如果時勢穩定,各行各業的生意才會有所發展,地產就必會瘋狂上揚。相反,地產價格低迷則有可能顯示社會經濟衰退,根本就連生意都難以維持。說來說去,我始終是土地的崇拜者。
早晨一回孫氏,我就立即預感到會有什麼不愉快的重大事故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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