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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無情

作者:梁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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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心頭一陣涼意,弄不清楚究竟是為了孫世勳有請,令我心亂如麻,還是孫世功頻頻到日本去,事有蹊蹺?
「嗯,」我點點頭:「你先把心願說出來。」
生活上,縱使不求錦上添花,也不能屋漏更逢連夜雨!
「妳由著他們說?」
心靈的契合與疏離,全都點到即止。
這是酸葡萄心理的最佳包裝與粉飾!
「他?哈哈!」大姊笑:「妻賢妾美,不亦樂乎?」
世勳以為搬進屬於我倆天地的新居,我迷惘的心情就會好轉過來。
如今心頭的這番滋味,是苦不是甜。
「想你在英國的妻兒!」我直言不諱。
然,人有理性的分析,亦有感性的選擇。不幸的是,我們總把自己願意相信的推測視為真相。
「冬妮!」我試喝著茶:「這兒沒有妳的事了。」
突如其來的成為章尚清遺產的繼承人之一,我悲喜交集。
世勳拿眼看住我,答:「請給方先生的辦公室回個電話,說我萬分抱歉,今天晚上突然來了個很重要的客戶,我非跟他談些事情不可!我不能赴他的約了,請鄭重向方先生道歉一聲。」
我當然意會大姊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自從學畢業,生活裏頭盡是刀光劍影,只有被害的分兒,哪兒會有被寵的可能?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為愛對方而不斷修正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仍怕有個極限。
那天晚上,世勳有應酬,過了十一點才回到淺水灣來。
很多嚴肅的事,不能走錯半步棋子,否則要回頭,己是百年身!
這以後,世勳總是在十七樓或者十八樓出電梯,走上兩層,才回到我們家裏來。
世勳垂下頭來,輕拍著我的手:「別胡思亂想。」
是敏感也還好一點,有時夜裏驀地心驚肉跳,翌日就真的有麻煩事出現。
「無此需要。廟街的妓|女,縱使艷如桃李,又跟全城顯貴搭上重重關係,也連坐上孫氏營業部經理的位置都沒有資格,遑論入主跨國企業的董事會。才華蓋世,仍須有造就英雄的時機與關係!請別忘記,男人要冒出頭來,一樣會遭遇到相當的委屈。」
他終於在淺水灣一幢華廈購了一間房。
冬妮跟在我背後,說:「孫先生剛才囑咐,妳一回來就請妳到他辦公室去。」
世勳當然是個有靈氣的明白人,說的話總是志氣軒昂,不屈不撓。
然而,把這心願告訴世勳?真是很不必了。
如果問我,答案也許是:如非天長地久,但願不曾擁有。
冬妮帶上了門。
我其實很想告訴大姊:一切都已成過去了。我正在考慮搬回太古城。
人的關係,要去便去。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嗎?可是,我並不見得開心。
最低限度,現在我能提起勇氣,搖電話給大姊。
「半夜三更,胡思亂想!職業女性尚且如此,若跟個女詩人、女作家走在一起,豈非晚晚睡不安寧!」
再出色的化粧品,都未必能掩蓋得住黑眼圈。
眼睛哭得變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說風沙入眼好了。藉口一定要漂亮。
「寶山嗎?從妳的語調,似乎不怎麼神采飛揚?」
「我投妳一票!」
「這有什麼關係?」世勳少有的暴躁:「為什麼要我如此鬼鬼祟祟,完全見不得光!」
哼!孫世勳以董事名分,囑咐秘書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架子十足。
看來這老人家的精靈練達,要臨到有重大事故發生了,才會表露出來。
大姊的話,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世勳慇懃地陪我去看房子時,我是不能夠說我不滿意的。
誰說不然!
我重重的吁一口氣。
我聽得呆了。
世勳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我使勁地把他搖醒,追問:「回答我,回答我!」
「別碰我!」
有道是:樓上看山、披頭看雪、燈前看月,別是一番滋味。
換過了一套長期掛在辦公室備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給我沖好的熱茶,恍如隔世。
「大姊,妳過慮了!」
今時今日,還能那麼簡簡單單,以愛為藉口,就可以隻手遮天,雄霸天下?
每逢跟世勳吃過晚飯,多在客廳露臺外,一邊吃水果,一邊看天上的星星。
心願總歸是虛無縹緲的一回事。
我們緩緩地坐在沙發上。
我搖搖頭。
縱有一簾幽夢,誰共?
「世勳,她知道我們的事和*圖*書嗎?」
我還有點狐疑不清,劉醒南就把兩份文件放到我和世勳面前,說:「這兒是章尚清先生遺囑的副本,請詳細閱讀,我是章先生的代表律師,遺產執行人是孫崇業太太。」劉律師稍停,再繼續:「即是世勳的母親。孫太太今天沒空來,囑我向你們宣讀章先生的遺囑。其實,遺囑內容甚是簡單,除了他在孫氏百貨的股權,章先生全部財產慨捐本港老人福利機構,至於他在孫氏的股份佔百分之六,一半送給孫世勳先生,另一半送給沈寶山小姐,並不附帶任何條件。」
冬妮指的當然是孫世勳。孫世功去了日本,還沒回來。
我靜靜地聽世勳解釋。
二十世紀末再沒有養在深閨、只談情愛的女人了。甚至連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的日子,都不再是人過的了。
心願?理想?唉!
「我知道妳定會下這個結論的。」世勳看牢我,輕輕歎了一氣:「男人跟女人愛的觀念和方式並不相同。妳老是覺得兩個人跑到荒島去過活,就是愛情。我不認為如此。現實裏頭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適應,在困難中不肯退讓、不談分離,這就是愛情。」
整個故事中,歹角也許只有一個,世勳在扮演著。愛情故事中,當然是一心二用的人最該死。他不應該同時擁有兩個女人,且有長此下去的觀念,尤其恐怖。
世勳仰望長空,很虔誠地說:「但願我們倆能永不分離,攜手令孫氏企業發揚光大。」
「怎麼不會?妳算是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難道不知道香港最暢銷的雜誌是影畫週刊,而非政治評論?誰不喜歡拿人家故事作茶餘飯後的甜品。」
這句話看來是早晚要說的。只是未謀定後路,還是不敢造次。
我輕撫著那個空置的枕頭,無限唏噓。
這天,上班時下著滂沱大雨。
任何人買入一筆前景看好的股票,也斷不會中途因為些許市場流言影響,就急急拋售。單身女人投資在工作崗位上的時間與心血,不能說散就散!
至於大姊那兒,就更是刻意迴避了。怎樣向她解釋呢?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如何以她目前的身分,來跟我談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趕盡殺絕,如今其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親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臺?
明顯地,我益發對世勳和我的關係憂愁顧慮,就愈多杯弓蛇影。
我點點頭。
人的思想跟際遇,都一樣會愈窮愈見鬼。
心內翻騰輾轉,亂作一團,嘴上卻說不出半句話。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乾脆點不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風風雨雨,照頭照腦打過來,要避也無從可避。
以前,我低估了她。
人生的是福是禍,要真光臨府上,也不由人不照單全收。
我們倆都不是吵架的人。
「事到臨頭,總有開竅的一刻。妳不是沒有見過我愚蒙的時候!」
午夜夢迴,再無一枕的淚。
世勳禮貌地站起來迎迓。
「孫氏前景很好,妳如今又有股權,一切自當別論!」世勳愈說愈興奮:「相信章伯的總經理位置,非妳莫屬。」
「關係很公開!」
劉醒南律師在我渾然不覺中告辭離去。
一下子在章尚清安排下成為孫氏股權人,令我初而迷糊,繼則心驚肉跳。
心情回復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光景,像個人寵著的小頑童。
我望住孫世勳,整個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像他母親,甘於為愛情而屈居小室,畢生飲恨。
「寶山,」世勳抱住我的腰:「我們頭上有星星,可以讓我們住在這良辰美景,許一個小小的願望。」
「我沒跟她提起。」
「天上的星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看得到。」
「你沒有問題,我拿的香港英籍護照,正是英國摒棄之列。」
「要不要到外頭走走?陽光正好呢!」
「好,好,那時候,我必拋下一切,發誓要把妳尋回身邊來,再用一把鎖鎖住妳,好不好?現在可以讓我去睡了吧!」
現在流行的術語,都說志不在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
「要不要在高爾夫俱樂部訂個位置吃午飯?」
「有沒有回家去看母親?」
簡單一句話:背後無人支撐,單獨一人又如何同時和圖書應付事業與感情的齊齊失閃?
「不!」
懸而未決的問題,還是原封不動擱在心上。和解並非意味妥協,只是情到濃時,夫復何言?
還沒有定下神來,世勳突然推門而進。他臉色青白得像一張紙,額上青筋暴現。連頭髮都震怒得躍躍跳動,像一頭被獵人激怒的雄獅,回過身來準備反噬。
「世功和我,入行的時間都不比妳長。」
「寶山……」大姊很有點欲言又止。「妳的新居如何?」
我沒有解釋,最大的原因是作賊心虛,怕母親問我關於世勳的事。要說謊,我不情願;要坦白,我覺難為情,更不知母親會如何反應。雖說女大不中留,只是女人行止有離常規正道,做母親的總不會好過。
今日世界甚難找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合理交易,全都是欺善怕惡的行徑。只要你有本事狠下心,死纏爛打,逼到最後關頭,對方最低限度要承讓三分。誰還管那些謙謙君子?難得受了一次害還不吭半句聲,就乾脆把一干吃虧事件都放在那人肩膊之上,社會流行一面倒的落井下石,並無分擔苦難的習慣。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不,你再多答一個問題,才能睡!」我繼續嚷:「剛才你說的,是真心話?言出必行嗎?」
我微垂著頭,依然無語。
可是,我既在當初沒有提供故事的開頭,又何必無端端交代結尾?
芳草無情、似有情。
一旦百感交集,夜裏就睡得不安寧。有時甚至過分敏感,憂慮叢生,誠恐有重大災難禍殃降臨身上似的。
不知道我的聞名是因為本身的才幹與名氣,抑或如此不顧身分地跟孫家掛上了鉤?
章尚清死而有知,為我倆架起了下臺的階梯,奠下了關係牢固的基石。
世勳看我不作聲,艱難地答一句:「總有解決的一天,妳耐心點!」
「電話是通得勤的。我們別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慧根,才能生我們姊妹二人!」大姊又笑。
誰說小別不是更勝新婚?
我正是此例。
「要不要起來吃早餐?」世勳溫和地問。
連搬出太古城,我也要給母親堆砌藉口,說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級職員全部都有房屋供應。只留給她老人家一個電話聯絡就算了。
世勳吩咐司機:「把車子駛過孫氏大門口!」
我當時想,這真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了。
同日,我遣走了司機。每早電召計程車,把我載到地鐵站去轉車上班。
我們望住對方,默然。
「無人有資格捨棄妳,只要妳爭氣!」
室內一片靜謐。
喜者自然是提拔自己出身的人,能如此關前顧後的給我鋪排直上青雲之路,這份愛護,意義深長,非同小可。茫茫人海,看多了惡之欲其死的事例。人生競技場內少一個對手,就多一分安樂。就是一個孫氏之內,為了爭權奪位,同事的交情完全是工作關係上的瓜葛,兩個原本談得來的年輕同事,發覺公司給予的升級機會只能容納一人之時,頓時反目。連明知自己技不如人之徒,也只會乾瞪著發紅的眼,求神拜佛但願當紅才俊早日垮臺。例子多如恆河沙數,如何一一細數?
「離開英國之前的那個晚上,她沒有大興問罪之師?」
「我不明白?」
唉!人世間只有血緣骨肉,能抵擋住人際的誤解與隔離。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婦,不見不面還是相依相敘。情牽一線,那一線是血脈,強韌無比,斬不開,切不離。其餘的人事,只消一旦撒手,不管是無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舊山河,真是難以為情,不知如何著手?
「對。」我毫不諱言:「唐家跟香港的廠家和貿易發展局的人都熟。」
我?我希望能為孫家誕育第四代,讓他在明正言順的家庭環境下成長。
「於是,你很輕而易舉地自圓其說!」
「寶山,妳在想什麼?」世勳問。
「你不愛我?」
在公事上頭,他們是人多勢眾,要一見高下,女人贏的機會仍然不高。
我抿著嘴忍笑。
我和世勳約好了下班後各自回家去。
「這句話應該由我對你說的,是嗎?」
我沒作聲。平常夫妻尚且會慨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何況我們情勢複雜如斯,只圖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而已。
孫世勳一直望著我出神,他沒有回m.hetubook.com.com答我。
在世勳和我的事件中,蕙菁撿了個柔弱而楚楚可憐的仁人君子角色來演,她的「遇害」,連我都差點要付予同情,這是她不幸中的大幸。至於我,兩條籤握在孫世勳手裏頭,蕙菁先抽了長的一條,輪到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微有所聞。」
人性的佔有慾強勁無比,哪有甘願跟自己愛的人分手,承受創痛的道理?
我不能開口贊同世勳的這種思想,否則,更是助紂為虐,益發令他覺得目前的相得益彰,是可以持續下去的。
「這是肝腸寸斷之後的和番酒,怎能不嚼個痛快?寶山,這以後,我們再也不吵架了!」
人一過三十,任何事都不會立即坐言起行,必須三思而後行。
現狀會真是我和世勳的結局了嗎?
「什麼?」我驚叫。
本來就沒有想過會回家來吃晚飯,菲傭剛好放了假,我只打算在公司附近的麵攤草草用過晚膳就算了,現今我竟興起了親自下廚的念頭。
然而,我其實欣賞世勳的想法。
現實環境裏頭,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很多時候,一宗交易裏頭的受益人,依然會被利用而終至得不償失。章尚清如此視我如親人,也無異是讓我沒有多大選擇便成為與孫家關係密切而曖昧的一個人罷了!我領下這份情,就是落實了一個特殊身分。加上,他知道我是一個有恩必報的人。兜了一個圈子,他還是要我矢志為孫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蕙菁要不是如此單純,我老早跟她實話實說。我寧願她是那種張牙舞爪、跟我談判、分我身家產業的女人,那還好辦。只要有數得計,問題便容易解決得多。」
從那晚開始,世勳沒有回過淺水灣來。
男人根本從沒有把女人放在心上!
繼而聽見世勳秘書說:「孫先生,剛才恆發置業方主席的秘書來電話,提醒你今晚在福臨門的飯局。」
孫世勳說對了:他母親的那個年代已經過去!
房中還有另外一位五十開外的男士。
我置身於槍林彈雨的商場內太久,凡事都有正反兩面,我習慣不敢往好一面想。高估人類的仁愛厚道,往往會使自己焦頭爛額,血肉橫飛!
章尚清欣賞我、栽培我,以致偏袒我、照顧我,自生前延至歿後,縱使不會為我的才華品性深得其心,而是為了幾十年揮之不去、滋長而至茂盛叢生的一段私人戀情,拿我當作精神上的寄託,我一樣要感動和感激!
「舒服多了?」冬妮問。
我其實是想念母親的。
私底下,誰個女人不是一談感情,就等於退居次席。一妻兩夫,有資格成為大新聞,倒轉來呢,司空見慣,其怪自敗!
天下間沒有比知道自己能在另外一個人心目中有唯我獨尊的架勢更暢快!
世勳給我吵得睜開了眼睛,拿手撫著我的臉,說:「女人就是愛聽這些虛無縹緲的話,我儘管說著逗妳開心。實情是,我不會!」
太多難圓的好夢,只有益發令人心灰意冷。倒是無夢無歌的日子,還能睡上幾小時。
他簡直是狼吞虎嚥。
「早安!」
世勳沒有答。
這城鎮,尤其是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前者是被人們氾濫的嫉妒心所制止,後者呢,當然得力於人們幸災樂禍的情緒,作推波助瀾!
物以稀為貴!
我在客廳一聽見電梯開門聲音,立即飛出去開了大門,不但見到世勳,還見到住在對面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我挺起胸膛,走進辦公室去。
我搖搖頭。
「妳是要故意為難我,甚至為難自己,去補償我沒有娶妳為妻的過失,是嗎?」世勳不住的喘氣:「今時今日真的沒有再為情為愛而放棄一點自我的女子了嗎?我母親的年代真的已經過去?」
「我完全不明白妳的心態!妳日防夜防,難道就防得了悠悠眾口?任何人要造謠生事,根本不用真憑實據!」
秘書應命收了線。
唐太太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勳道晚安。
我當然知道世勳是委屈的。
世勳驀地拉起了我的手,抱在胸前,輕聲地說了一句話:「我想念妳!」
「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為了我在電梯間碰上了唐太太?」
世勳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髮鬢。
一梯兩伙,我和-圖-書們在二十樓。房子一共三千呎,時值八百萬港元,再加裝修家具,就是八位數字的家居了。若還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過分了吧!
我輕叩孫世勳董事的門。
大廈樓高三十層,聳立於淺水灣道上,面前毫無阻擋,盡是碧海藍天。
我也許真的應該從事情壞的一面著手整理。
星期天是最可愛的日子,早上醒過來,還可以肆意地賴在床上,身上貼著乾淨清新的床單被褥,嗅著房中柔柔地飄逸著的陣陣花香。我按鈴把女傭叫進來,替我拉開了重重的窗簾,一片藍天,就像在頭頂似的,照得滿房明亮。
「九七年後,我們能否水果照吃,星照看呢?」我問,把一塊剝好了的橙放進世勳嘴裏去。
一年當中失眠三百六十三日,早晨還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我不是沒有過世勳輕推房門,重投懷抱的希望的。
「海神號遇險記,要不死無葬身之地,要不死裏逃生,自己應變!」
良久。
世勳仍目不轉睛,面不改容地說:「我這個客戶,脾氣極大,心眼兒又細,極之難纏,可是,我的命脈在她掌握之中,不能不賣帳!」
「妳沒想過這樣子會鬧肺炎嗎?」
遠在英國的那個蕙菁呢?她又如何?
世勳讓我們各自坐好,就講開場白:「章伯去世時,劉律師剛好在海外度假,一回港來,就立即辦理章伯的遺囑事宜,故此要跟我們見面。」
「此話當真?」
把冰箱裏僅存的肉和受都翻出來,七手八腳,滿面油污,終於弄成三菜一湯,放到世勳面前去。
「蕙菁並非那種吵鬧的女人。」
母女倆絕口不提仍舊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不宣。
劉律師還講了其餘的一些法律手續與安排,我都無心裝載。
我伸手亮了床頭燈,披衣而起,推出窗前缺月。
商場上,我們太習慣不必問貨品定價的因由準則,更不必理會貿易對手從中能獲利多少。我們只著重本身的收益,如果有利可圖,對方還予以絕頂的禮遇和尊重,夫復可求?
我伏在世勳胸前,輕聲地說一聲「好」。
我跟劉律師握手:「我是沈寶山。」
走回辦公室去時,冬妮嚇得什麼似的叫:「天!我以為是河裏頭撈上來的水鬼!」
可是……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頭一陣委屈、不快,發洩地一下子推開車門,跳下車,頭也不回地衝過馬路。
「對!」我翻身而起,披了睡袍,望出窗外,一片平靜無波,澄淨如鏡的海灣,綴上幾點風帆,我想起一句俗話來,回頭對世勳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是嗎?」
同時,也高估了自己對環境適應的能力與對自尊維護的迫切。
於是我再問:「你欺善怕惡,就這樣瞞她一生一世?」
「外邊的人不會說什麼嗎?」
誰不在見步行步?
一個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作聲。
「姊夫近況如何?」
世勳老是奇怪我怎麼可以把母親丟在太古城,也不肯多回去走動。
我沒有在事前想清楚後果,是我錯。
「我知道你回來了呢!」我依然閉著眼,浸浴在自以為的幸福當中。
世勳給我介紹:「劉醒南律師。」
世勳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說:「人生有很多責任必須肩負,相愛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擔,無分彼此,也不推卸逃避,這才算偉大。」
「他的各種條件加起來,勝我幾籌?」
回想當時,只有一個強烈的意識,我絕不要被人看見孫世勳跟我一道上班。
「永恆相愛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處。」這是世勳說過的話。
不但晚上回家,不得光明磊落。就是早晨上班,我們也囑司機把車子開到倫敦戲院旁邊去,硬要世勳在那兒下車,走回寫字樓,我從不肯跟他一道在孫氏百貨的大門口雙雙出現。
辦公桌上的對講機石破天驚地傳來呼呼之聲。
「久仰大名!」
「我多麼的不如妳。」
「還好。」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灑下來,像給我徹頭徹尾洗了一個蓬蓬浴,我反而覺得舒服得多了。
我笑說:「別捧場過分,硬塞得太多到胃裏頭,會害事。」
故而,能夠憐憫仁厚弱者,原本是值得鼓勵之忠厚事!
「世上沒有紙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點,樂得清爽。」
我可以舒服的躺著,寫意地胡思亂想,刻意的浪費時間,hetubook•com•com享受著奢侈行為帶來的快|感。
走到世勳的辦公室門口,真想一敲門,走進去,就給他說:「我不幹了!」
過一陣子,他問:「想過許什麼願了嗎?」
請謹記,社會不設同情獎!
但總比他處心積慮更值得原諒。
母親倒曾說過要來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說忙。這以後,她再沒有重提舊事,最低限度一連幾個星期,真的只跟我通電話閒談,就算了。
人的感情,要來便來。
每念至此,認真悲哀。如果我也系出名門,何至於精神上落魄如此?
「這四十多年來,母親不住對我說,她其實感謝孫廖美華,因為她窮追猛打地騷擾吵嚷迫害我們,反而平衡了母親心頭一份歉疚的情緒,療治她長期自悲的抑鬱。若曾有久負廖美華的,都以她承受的苦難抵償過來了。」
一個星期七天,世勳留在淺水灣的時間極其量只有六晚,他總愛在週末回到家裏去陪他母親,吃完飯,還聊一個晚上的天。翌日早上,跟孫姨奶奶吃過早餐,才回到淺水灣住所來。
世勳十分周到,他怕用孫氏的司機,接我們上班下班,會惹得人多嘴雜,引我不快。於是另外用了一個私人司機,買了部賓士一九O,平日專門載我上下班,假日可讓我自己開了圖個輕便靈巧。
「孫先生知道妳冒著雨回來嗎?」
「要不要陪妳去逛超級市場,買點食物回來?」
「今非昔比呢!」
對得很,誣陷之下產生的冤情,理虧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困錯在自身呢?自當別論!
一場干戈,化為玉帛。
「大姊,妳說得是。」
一水天涯,只隔著那麼一個小海灣,世勳在他的樓頭,可是跟我一樣的無可奈何?
我說:「能累積至億萬家財,能走的路自然多,問題在於自己再爭氣,也未必事事可以拿足一百分。」
「世勳,你答非所問。」
記得,我曾在一個半夜裏驀然驚醒了,抱住世勳,問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離你而去,遠走天涯,你會怎麼樣?」
我睜開眼睛來,望住世勳。疑慮頓生,我真是他心上唯一的女人嗎?
世勳通常在早上九時多就回到我身邊來。他有個可愛的習慣,喜歡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我睡覺。
他當時睡眼矇矓,不置可否。
「寶山,妳的心願呢?」
誰叫自己還沒有遞辭職信?只好向冬妮點點頭,領命而去。
車子慣常的停在倫敦戲院道旁,我們都忘了帶雨傘。一下了車,橫過馬路,走回孫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然,沈寶山分明是難逃劫數,事與願違。
「你們兄弟倆才是真命天子,章尚清能穩坐當家位置,不單為那百分之六的股權,而是他跟在孫家一輩子的恩情,況且孫崇禧兄弟生前的重託,成了尚方寶劍,當然他也有他的本事。如今豈可同日而語?」
我當然可以揮一揮手,掉頭而走。沈寶山自出娘胎,從沒有無功受祿,仰仗庇蔭的打算。
我忽然冷笑:「世勳,城裏有個經年流行於上流社會的謠言,說當今首屈一指的女強人,能在財經企業內叱吒風雲,因為她與剛回英國老家的政經界頭頭有特殊關係,你可曾耳聞此事?」
「大姊,妳真的變了,變得……那麼現實和堅強!」
姊妹倆沉默了一陣子,就掛斷了線。
「我難道宰了他們?」
「妳沒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沒有誰救得了妳!這話是妳教的,妳別能醫別人不能醫自己!」
如今的我心無旁騖,只有一個感覺:希望世勳握住我的手永遠不會放鬆下來。
我立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冷顫。
然而,神情絕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擻,應付場面。
我報以微笑,很自然地瞥了世勳一眼。
孤軍作戰的女人全都嚴重缺乏安全感,局中人才會明瞭其中苦處。
世界上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論,各人又都選合用的觀點去處理。
我還留在孫世勳的辦公室內,目送著世勳把劉醒南送出去,再走回來。
我在心內長歎一聲,這麼一個願,完完全全表達大男人的心意。
「世勳,」我沉住氣,冷冷的繼續說:「以後你回來,在樓下幾層出電梯,再自後樓梯走上來好不好?」
不是嗎?
我從被窩裏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他不住的問,我不住的搖頭。
「你不認為我應該感慨?甚至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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