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陰謀
「我要小心應付甚麼？」
洪女士戴了一雙珍珠耳環，胸前有串養珠項鍊。她帶我走上二樓。當她走動時，珍珠鍊子在她胸前錚錚磨擦作響。
但是，這祇是一個開始。
把早餐送進那間本來死沉沉的病房，令我不勝意外——房間所有的窗幔已經掀起，窗外大雨已停，明朗的陽光穿過窗框，照了一室的明亮。
「慢著！老爺！」我直衝過去！
「冼少奶，冼大少。」我點頭，禮貌稱呼。
但是當我看到上面所填的數目，前面是伍仟。「５０００」，但是後面一撇符號之後，卻加多了三個「０００」。
「你睡一會，」洪女士仿似在哄騙嬰兒：「你見過阿玲了？一定滿意了。我叫她下樓去更衣，穿上制服，她就是我們冼家的女傭了，專服侍您一個，老爺。」
一道巨型的雕花鐵門擋在路前，透過縫隙，我見到裡面一大片的園子。
既然沒有人拿伍仟，為甚麼又給我伍仟？……我心中暗暗反駁，卻沒說出口來。
伍仟元能滿足我麼？
司機打開了行李廂，取起車後的行李，他和阿二左手右手的，一箱一包。洪女士卻一直迎在主人身邊，吱吱喳喳。
就在這時候，腳步聲起，一仰臉，祇見洪女士已站在廚房門邊，她穿了一身旗袍，頭髮又高高束起，一雙珍珠耳環在渾圓地發亮——她又變成了高貴的女管家。
又是出糧的時候，我心中一怔！
「冼禮常？……冼禮常是誰？」我摸不著頭腦，邊摸口袋內的鈔票，邊問。
那個老人唇角一動，眼皮輕跳。然後，他勉強睜開眼睛。
「好了，沒事了，妳去吧，阿玲。」莉娜一副女主人嘴臉，冷冷跟我說：「老爺身體時好時壞，神智時昏時清，妳小心照料他。」
園地盡頭，是一幢隱隱約約在雨幕中浮現的巨宅！雨幕忽淡忽濃，那幢巨宅，忽隱忽現！
在背後，我見到他微笑著一直牢盯我的臀部。
洪女士替老頭子蓋好被，用眉尖向我一挑。
巴士站司機說：「這地址，祗有叫輛的士去，巴士都不到，別說電車了。」
阿二邊燉牛奶邊回答：「是司機阿查。」
「月薪伍仟元的女傭。」
她身上的羊皮剝落，裡面呈現的，是頭驚人、恐怖、張牙舞爪的豺狼。
「嘿，那些有錢人，老頭子把所有的名醫全邀來了。我看他，再耽十年都可能。」那男人邊說，邊「嚓」地劃了一根火柴。
「哦……」我半信半疑。
「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再等了！」阿查急切地叫聲：「忍死我了！我忍不下去了！我們遠走高飛！」
接著她說：「妳進廚房來，小玲，幫我洗琬。」
他們弄我進豪灣八十八號，想用我做他們的橋樑。
剛滿一個月，那一天，洪女士跟我說：「阿玲，明天妳出糧了。」
「妳不是王菊菊吧？」他又問起這個名字。
然後，叩門聲停止了。
像是暗號！什麼人在叩我的房門？
莉娜見到冼老爺對我滿意，對我面色也漸漸緩和起來。
她把雨衣向椅背一扔，回頭仰臉跟房內的男人說話：
冼老頭子患的病，是腦裡生瘤，這一個瘤，聽說是壓著腦神經，所以時好時壞。名醫們一直在細心觀察這一腦瘤，在未判定百分之百良性時，他們萬不敢開刀。
「煌叔女兒說去做鐘點女傭，每天做兩三份，每份兩、三個鐘頭，每個月進賬也不錯了。」
我的手心沁汗，全身顫抖，屏息著，我一刻不停地注意門縫底透進來的光線！
「從未聽過這地址？」
伍仟元？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是一個高級女秘書的薪水！
接著大鐵門啟開，開的是大鐵門邊的一小道側門而已，一個穿著雨衣的白衣女傭，在門內望住我。
他們步上平台，踏入客廳。
我不敢撐那把名貴雨傘去，拿了把縮骨傘，想去搭電車或巴士。
「是。」
「所以我這才叫妳到這兒來，跟你商量。」洪女士悄聲說：「我這裡另開了一張伍仟元的支票，我跟你悄悄上樓去，閉著房門跟冼老爺去說。」
他們有一個我還未探測到的計劃，這計劃，我知道。沒有我是不成的。
「妳來，阿玲，有點事情發生了。」她用很審慎的聲音跟我說：「到我房來！」
「妳脫下鞋子！」那女人頭頂梳了一個髻子，髻子大概是用勁束在腦頂的，令她的雙眼向額頂直吊，看來好像京劇舞台上的花旦。
老頭子吃了粥，雙手拖住我的手！
「冼老爺，您別生氣！」洪女士把手中的支票取了出來：「別跟大少奶爭吵了，她想省錢，也是為冼家好……」
「很好。」她一笑：「帶些日用品來就行了。反正妳要穿制服。妳做什麼工作，來了再告訴妳。好了，妳穿上鞋子，撐起雨傘走吧。明天早上見。」
「可以，尹小玲，今後我叫妳阿玲，明天來上工。住在這兒吃在這兒，一星期放假一天，嗯。」她立即說。
她又說：「下人都在後面的廚房裡吃飯。我不喜歡下人們跟下人們多說話，明白麼？少說話，多做事！妳多吃飯，可以！多說話，不可以！知道麼？」
有一次，我手中托著老爺的早餐上樓，他邊打領帶，邊從樓梯上下來，我們在梯級上遇個正著。
她是披羊皮的狼！
病得半死的老頭子，竟要我餵他吃粥，一口一口的吃！我直覺自己像恐怖片的女主角，被惡魔所擄，必得就範一般。
我一生從未經過這樣的遭遇，心中暗驚。他要甚麼？他是甚麼人？他懷著的，是甚麼念頭？
傾盆的大雨落在車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我倒吸一口氣，直覺自己有如在觀看一部懸疑的偵探電影。
「你調查我有多久了？為了甚麼？原因何在？」我一聲連一聲，急促地問。
「這是什麼地方？到了沒有？怎麼會這樣遠？」我向前面的司機高呼。
掩上門，她跟我說：「妳的薪水有問題。」
餐枱的另一端，傳出輕微的一笑。
我跟著她經過後園，向前面的屋子走。
然後，又是那門聲。「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我是水、我是氣。我是狐狸、我是狼。我是淑女、我是盪|婦。我是弄權的政治家，也是仗義的豪放女。我是眾人的主謀，我也是救命的恩人。
我遠遠看見車頭前有個女神好像在飛翔的姿勢，這是一架市面最昂貴的車子！
是誰？是誰？半夜三更，那個黑影是誰？為什麼鬼鬼祟祟站在我房門前面？
「啊——」地一聲，那門輕巧地移開聲。
「工廠倒閉了，是不是？妳老實說！」
第二天一早，在廚房內弄早餐，我問阿二：「阿二，我睡房的隔鄰，是什麼人的睡房？」
我立即止步，也許他看出來我眼中的慌惶，搖搖頭，一笑。
一個陰謀層出不窮，人性翻覆無常的故事。
遇上那個男人，是個天氣霉暗的下午。從廠房裡出來，工友們都垂頭喪氣。
偷看這老頭子，死板板地躺在床上，我直覺他是具乾屍，我仔細看他身上的被褥，竟有呼吸起伏狀，這才放心，知道他仍活著，我這才放心，步下樓來。
「是。」我低下頭，轉身出房。
當我托著早餐，身體想向右面梯級上樓時，他的身體立即靠向右面，於是我立即避向左面，想從左面梯級上樓，誰知他立即把身子一移，移向左面。
他一摸厚大衣口袋，交給我一張咭片。
「妳不用瞞了。」媽說：「煌叔打過電話來了，他女兒已告訴了他，他告訴我了。」
才踏上平台，阿二正要帶我入屋，突然間，我發現一個女人影子站在屋前的落地玻璃門內。她全身筆直，雙臂互叉在胸前，一雙眼睛向我虎虎眈視，我嚇了一跳，忙止步。
「我是嚴格挑選過的，」洪女士馬上開口：「三十
m.ｈｅｔuboｏｋ.com•cｏｍ多個人中，才挑到她。這一點，妳可以放心，莉娜。」我有如水液，有如空氣，我無孔不入。這是進入豪門的第一步。但是，我始終祗是一個老爺的近身女傭。
我本來祇負責照顧樓上的冼老爺，所以根本不必我在飯聽侍候。
她披羊皮，我也披羊皮，她皮內是狼，我就做個披羊皮捉狼的獵狼者！
嘴上應，是為了這高薪的份上，我心裡有一千個疑問。
我隱在窗框邊，視線透過窗帘縫隙，見到洪女士正在脫雨衣，當她把雨衣一脫，雨衣裡穿的竟是內衣褲！
「喲？」他一呆，然後呵呵一笑：「好，好！有性格！妳有份量。」
當時我不動聲色，但是那一個晚上，我熄去下房的燈光，卻躲在窗畔，一雙眼睛向窗外黑暗的園子牢瞪。
好，咱們走著瞧！祗是未明來龍去脈，我決心裝傻！
我走到床邊，隱隱約約嗅到一陣藥味，不知是盤尼西林，還是什麼針藥，氣息跟醫院裡的一樣。
「篤篤」、「篤篤篤」、「篤篤」……
莉娜穿著一件黑絨衣服，微微移動手上閃閃發亮的銀刀叉，切動瓷碟內的牛扒。
斷命的天！雨點越下越大。
是一個穿雨衣的影子，手持電筒，這個人是從前面主人的巨宅中冒雨而來的。
屏息著，我輕巧地拉開房門，靠著牆，湊身移近到鄰房的窗框邊去。鄰房的燈亮了，窗框上掛著的，是一塊洗滌過縮了水的窗帘。
跟著一枝點燃了的香煙，由那男人的手捋遞到洪女士面前。她瞥一眼，一手接過，狠狠地抽口煙。
住在我鄰房的下人，怎會是個男人？而不是女傭？……
對！對！我斗然一切都明白了！
我那一大陣的驚悸，就在這短短的一瞬之中，變成了意外與詫異！
我會這麼簡單麼？
敲門聲響了，很輕很輕的叩門聲。兩下短，兩下長。
「雨傘怎麼還你？」我於是問。
走了兩步，她說：「他們很少會問妳薪水的。在這兒工作，下人的薪水，一向都有規定。問起你，少說話。沒有人是拿伍仟的！」
冼老爺舉起手，用最緩慢的動作，開始在上面簽字。
「妳站著！下人不准坐在客廳！」
為了生意不景，工廠宣佈結束。個個人都發了遣散費，手裡剩著這一點點錢，都為了未來失業的日子而擔憂，世界好像在這一個灰暗的下午崩塌下來似的。
我是世界上的一切一切。要在豪門立足，必須善變，我等於世界上的一切一切。
走到鐵門邊，我按了鈴，才將門鈴一按，大鐵門旁已有個傳話筒，響起聲音：
「去應徵。」
我決定去應徵那份工作。我決定不問底細，去了再說。
「妳胡說！」她好像一頭厲鬼般地撲來：「把支票還我！妳看錯了！」
這是什麼玩笑？這樣遙遠的路程，這一筆的士費還得了？
莉娜側眼過來了，瞥向我。她的脖子是直的，背脊也是直的。為了儀態，她的身前身後好像夾了兩塊木板。
邊走，洪女士邊吩咐我：「少奶難搞，大少爺還可以應付。妳自己小心應付。」
再望床上，白髮老翁竟然坐起身來，靠著枕頭，一雙深陷的雙眼，牢盯住我，毫不放鬆。
跟著是衣服的悉索聲，我立即回房。
第二天一早，我送早餐入房，老爺精神非常的好。
再次響起這陣叩門聲時，我才發覺，門外那個黑影，叩的不是我的房門！
「好，廢話少說。」他於是直截地說：「妳失業了，我介紹妳一份工作，有戶人家在請女傭，我要妳去應徵。」
這一點光亮，在墨黑的園子裡，漸漸向下房這邊移動過來！
大少爺？……冼禮常的兒子？怎麼這幾天從未見過面？
這麼高的薪酬，她要我做些什麼？我心中不免引起狐疑。但是轉念一想，伍仟月薪，叫我爬地餵豬，我都會肯！管它！做了再說。
阿二和阿查已將行李搬進廳來了，經過我身邊，阿查與我打了個照面。
我立即聯想到，他必是那種不正經的男人。拖女孩子入火坑的那種男人。
我無意在半夜見過她在下房內的淫|盪相，她現在這副高貴臉孔，根本是偽裝的。我能在這兒繼續下去，是她計劃成功了一部份吧？
「上車吧。」她說：「在這裡談天不安全。」
我根本不想去見那一份工作，那個男人令我心中懼怕！
「嗄？」我一怔。
我嚇得竟然喘不過氣，倒在牆上，手是冰冷！
巨宅裡樓上樓下都沒有人影，其他那些人呢？怎麼影踪不見？
「我不是洪女士。我是阿二，是女工人。洪女士是我上司，是這裡的管家。」她拉開邊門：「進來吧，小玲。」
女傭嚇了一跳，匆匆退進屋內。洪女士向我一點頭，在客廳坐下。我以為她既然坐下，我也就想在她對面坐下，誰知她揚聲就說：
我屏息貼身在牆邊，光亮一閃，我見到電筒光閃過我的門底，有足部影子從門縫下閃過。
「五百萬，」我抓著支票，跟冼老爺說：「老爺，洪女士要你簽的支票，是五百萬，不是伍仟元。」
狂雨中有人從前面的巨宅中，手持電筒向下房這一邊走來。
「三個月。」
「莉娜認為太貴。」洪女士站在一邊說：「我跟她說，阿玲是特別悉心照料您的，應該薪水多一點，而且她家裡，一父一母都有病，全靠她……」
「進房來吧，進來再說。」低沉的男人聲嗓悄悄說。
我祗覺得好奇，悄悄走到大廳的窗畔，視線透過玻璃，遙望出去。
於是我不加思索，跳上車子，坐進車廂。
於是我跟她走出這間陰黯的寢室，在掩上門前，我仍隱隱約約地聽到門背內低喃的聲音：
自從我進了豪灣八十八號，眼見這種帝皇般的生活，光輝燦爛的享受，每個月伍仟？照料一個乾癟死臭的老頭子？
「是。」我連忙把早餐安置在托盤內，托著托盤往樓上走。
我直覺那男人和洪女士在講的人是我！我立即聯想起冼老爺一見到我時，向我狂叫「菊菊」的情景！
莉娜冷峻地向丈夫一瞥，跟著對他說：
「妳過來，」他把頭一揮：「到那邊去談幾句。」
咭片上是用打字機打下的地址，上面沒有名字，也沒有電話。
「甚麼事？」我屏息。
「就靠這兩、三個月找事情吧。」媽開始洗碗：「我在想……反正轉工，不要做工廠了。」
大少爺不是個好男人，我可以斷定！肯定！
「拿了多少遣散費？」
我是海底隨環境而變形的八爪魚，也是綠林裡隨色素而變色的變色龍。
我心中一驚，望向他。他的臉孔紅潤了一點，神情也好像平靜很多，但當他如此瞪視我時，我心中慌惶。
「為什麼……？」
汽車在平台前的噴泉邊停頓，一個全身筆挺制服的司機跳下車來。
我倒縮一口氣！本來我是打算暫且瞞著，瞞上一、兩星期再說，我不想他們擔心。
我一回頭，見到洪女士已經滿面微笑地直步進房來。經過我的身邊，她向我一挑眼，笑容收歛。
明明是一雙腳影！明明站在我的房門前。
「啊」地一響，隔鄰的房門打開了。當我聽到鄰房的房門掩上時，我躡手躡足，用手移開房門，藏身到隔鄰的窗戶下。
「做甚麼？」
這對夫婦非常講派頭，又喜愛美酒美食。祗有兩個人在飯廳內晚餐，他們用銀器，點燭光，還用燙純金的水晶酒杯喝紅酒和白酒。
車子沿海的山路邊左彎右繞，看著車前的收費錶的數目一直向上跳，祇覺心驚肉跳。
車子直飛出去時，車輪後濺起一陣水花，將我腳上的鞋子噴上了一層泥漿！我想向司機狂罵，那架「的士」早已在狂雨中消失得無影無踪。
「明早八點到！我帶妳先去見老爺。」她最後www.hetubook.com.com說。
「等一等。」接著對話機裡就無聲了。
於是我截了架的士，車子在大雨中迅速向前，越馳越快，越馳越遠。
我一眼見到大床上的一個老頭子，全白的頭髮，乾癟的臉，他靠在巨枕上，一雙枯柴般的手平攤在被褥前。這個老人像是乾屍！有如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我祗得把腳上的鞋子脫去，阿二收了雨傘，洪女士這才讓我入廳。
他伸出手，又像上次般地抓住我的手！
「有話現在說。」
我慌忙站著身子。她於是點點頭，唇邊竟展出一絲笑容。
第二天，仍是微雨，這屋子好像是真空的，自始至終見不到人。
狂雨中，天色越來越暗。司機將車子停下，跟我說：「豪灣八十八號，冼禮常的公館。」
「妳叫尹小玲。」她用眼角探射我：「以前在甚麼公館做過？」
「我們給妳伍仟月薪，是我作的主，但是……今天出糧，莉娜發現我給妳伍仟，她大發雷霆。」洪女士告訴我：「支票她不肯簽。」
「等一個月，或兩個月……那小鬼出糧的時候，事情一定成功……」
我把咭片往袋中一放，打開車門。
我是這一次立功，令冼老爺對我百般疼愛。由這時起，我正正式式月薪伍仟。
當她瞥視我時，我直覺到她眼神的寒意。
這架名貴房車！就是這一架汽車！
我一直等，也忘了自己等了多久。直到我正想打瞌睡的時候，我竟然見到前屋有燈光一閃！
一陣涼風吹過，頭頂果然落下幾滴雨點。我望他身後的車子兩眼，又狐疑地看看他。
「阿玲！妳少說話！」洪女士面色一沉，向我挑起眉角。
我簡直目瞪口呆！
那個乾癟的老頭子聽到我的喚聲，睜眼向我一望。
「抱我！抱我！吻我！快脫衣！」司機阿查的劇叫聲。
「沒有在甚麼公館做過。」我回答。
相信是他特地預早打好的。
他故意貼正我，阻我的去路！
是個女人聲音，我連忙向著對講機報告：「我姓尹，是來見洪女士。」
我在什麼地方聽過！
「阿玲，快把早餐送上樓去，老爺醒了。老爺今天精神好。」她命令我。
我要在這兒生根，我要在這兒擴張。名正言順地成為老爺最疼愛的女傭，祇不過是進入豪門的第一步。
我立即縮身，藏在窗框邊。亮光一閃之後，我迅速透過玻璃，向外窺視。
是洪女士弄他進豪灣八十八號來的，當冼禮常腦瘤漸漸嚴重時，他們急謀財路。
我祗帶了一個小小旅行袋，放了些日用品與內衣褲——就往冼公館上工去，就進了這「八十八」號。
我回過身來，莫名其妙地呆望住他。他唇角一笑，把頭一掉。
「阿二！妳站在這兒做什麼？走開！」她突然呼叫一聲。
「菊菊！菊菊！」他驚愕莫名，喜悅中帶著意外：「王菊菊！是妳！」
我低頭看看手中的雨傘，大概是什麼外國名牌子吧？也許要好幾百元的那種吧？
「妳服侍老爺足足一個月，老爺疼妳，去，我陪妳上去。」洪女士催促我：「別讓大少和少奶知道！現在就去！」
「不是冼老爺一個人住。是冼家有好些人，妳知道麼？」
從樓梯上下來，已經看見洪女士站在樓梯下，她望住我，一臉凝重。
我被嚇了一跳，幾乎震退下去，但是他的手已牢牢地拖住我的手。
我倒縮一口氣，渾身毛孔直豎！
「你在說些甚麼？」
「總看得懂這兩個英文字吧？」他挑起眉尖，用中文敘述一次：「豪灣八十八號。」
但是，八十八號的巨宅內，有了我。
「妳——妳做什麼？妳這死丫頭！」洪女士衝上來，好像要想與我拚命。
翠綠草地上，一輛閃閃發亮的車子，正從鐵門外馳進園子來。
他也是一隻狼！披著外皮；偽裝的狼！
我四面一看，簡單，卻十分乾淨。窗子外是園地，雨仍然不停地自天而降。
然後，他看看我，見到我沒有反應，於是問：
當那個全身紅色的女人抬頭一見到站在長窗邊的我，神色一愕。
「菊菊……菊菊……」仍然是老頭子的低喃聲。
「開玩笑，說夢話。」媽搖頭嘆氣：「找到份工，不失業已經很好了。」
冼尚常正提著高腳水晶杯子，在喝紅酒。他一見我，動作停頓。
「放心好了，我們自有見面的一天。」他淡淡一笑。
「妳失業了，妳工作的工廠倒閉了，」他說：「妳拿了幾個月的糧，解決不了問題。妳家裡，父親風濕，母親哮喘，妳這一失業，收入成問題。妳爸和妳娘身上拖著那種病，是捱不住的。」
「我的領帶結得正不正？阿玲？」他撲撲衣領，問我。
「菊菊……菊……菊……」老頭子好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向枕上一倒，嘴內不斷地嚷：「王菊菊……王菊菊……」
「怎麼？妳認為明天怎麼樣？有機會成功麼？」
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雄偉的屋子，它靜伏在遠處，有如一頭沉睡著的巨獸！
於是我走到女管家房中。冼家對待洪女士不錯，進了她的房間，我發覺她的房間佈置得十分華麗。
但是陰差陽錯，卻讓我在最後的一刻，看穿一切。
司機阿查！女管家洪女士！半夜雨聲中的密談，病得昏昏迷迷的老主人……再加上我！
之後？
冼少爺也步進廳了，望見我，竟用同樣訝然的目光看住我。
那陣暗號，叩的是我鄰房的房門！那個持著電筒的黑影，半夜三更自巨宅溜到下房來，要找的不是我，而是住在我隔鄰的人！
我睜大眼牢看住他，光影從車窗的玻璃直透在他臉上，水影在恍幌。
「找到洪小姐，妳一切會順利的，」他簡短地說：「我自會安排一切，妳一定會得到這一份工作。在那兒做上一段短時期，妳自然會明白，我沒有教錯妳。也許有一天——妳會謝我。我是妳救命恩人。」
「這種天氣，他風濕痛，我沒敢說。」她低響。
「你簽了第一個月，少奶和大少以後就不會不肯簽了……」洪女士說：「這樣，就會省卻了不少麻煩！」
被他的手一觸，我全身發寒！好像棺材內殭屍的枯骨！但是這一雙無肉的手，抓得我如此緊，牢牢不放，使我聯想起恐怖片中，那些擄人而噬的活殭屍。
躺在床上睜著眼！明天，明天！明天會發生甚麼？關鍵在甚麼地方？……
「老爺，王菊菊是誰？」我站在床邊，探測著問。
「我就是洪女士。妳來見工，脫下鞋，跟我來。」眉梢向我一飄，她仰起臉。
「到那邊車子去。」他抬頭望天說：「上車子裡談。天色昏暗，好像要下雨了。」
「什麼事？」莉娜與大少直衝進來。
「死東西！忍了這些年了！最後關頭會忍不住？」洪女士低咒：「沒用的東西！」
我的腦海中開始呈現出一幅圖畫！構造成一個陰謀……
對，我清清楚楚記得這幾句話！出糧的時候！不正是現在？
「妳跟我來。妳叫尹小玲，是不是？」
正當我從樓梯下來，祇見阿二三腳兩步從園子外面奔進屋來。
「老爺！老爺！」洪女士的聲嗓突然變得柔和無比，她躡足上前，走到床邊。
但是他們的晚餐吃到一半，洪女士突然到下房內來召我。
「不做工廠，做什麼？」
正當我的視線透過小房的玻璃張望漆黑的園子時，突然見到狂雨中一點亮光在閃動。
「豈有此理！服侍我的人工都要減？我還未死哩！就這樣待我？啊？啊？……將來我雙眼一翻，這八十八號還成什麼家？啊？……」
「新來的。叫阿玲。」洪女士立即吩咐我：「阿玲，叫冼少奶。這是冼大少。」
「是。」我應著，由洪女士帶我走出飯廳。
誰住在我隔鄰？我這房間旁的鄰居，會是誰？
「妳家裡需要m.hetubook.com.com錢用。妳爸要看醫生。不然風濕的骨頭，會痛得有如刺針穿心。」他淡淡說：「妳娘哮喘一起，妳要買噴藥噴她的喉嚨。這份工完了，手裡的遣散費，能支持多久？」
我將臉湊近玻璃，自黑暗的房間小窗向外全神貫注——那點電筒光亮越來越近，直走到下房前，光線經過我的窗畔。
洪女士有點善意地這麼一提，有如觸動了我心頭的警鐘！
當那個司機走到車側去開後廂的車門時，我的視線跟那司機的臉碰個正著！
「在廠裡，妳捱不出頭來的。這間廠關了，妳捱另一間，捱來捱去，還是一個女工。」他跟我說：「妳這麼年輕，要捱好多年，才有機會嫁個老公。嫁甚麼老公？也是個男工，或者是工頭，有甚麼出息？將來大肚子，拖孩子上街市，妳一生完了。」
我聽到司機阿查的聲音。
「說得對，冼家的工人，每月有薪水，每年有雙糧。」冼尚常邊笑邊說：「在冼家工作，是鐵飯婉。妳聰明，阿玲。」
當然，那祗是我進入豪門之前的名字。
他竟然面無表情，經過我身邊，將行李直搬上梯級！
「孤注一擲，看你了！」洪女士長髮披肩，向床上一坐，接著，她挑起雙眼，唇角展出一個媚笑：「死東西，過來！」
其實我心中更加愕然！我身穿女傭制服，祗是一個新來的年輕女傭，他們怎麼會不約而同地用如此的眼神望住我？……
洪女士一呆，瞪大雙眼看住我。
「錚錚」一聲，他已經把他手上的一串鑰匙扔到我手中。
「那是冼公館！」司機在倒後鏡內瞥視我：「妳去做什麼？」
晚上，我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吃晚飯時，爸低聲呻|吟。天一下雨，他的膝蓋、足踝像有尖針在刺戳。
「你是誰？你為什麼調查我？」我極力平靜，佯裝鎮定，連聲問。
車門外是傾盆大雨，他伸手拖住我。
窗帘角冒出一陣煙霧，那人在抽手中的香煙。
我踏進大鐵門邊的小橫門去，大概這道小門，祗是給下人們進出的。一進鐵門，我抬頭一望，衹見灰色的雨幕中，那間巨宅迷迷濛濛，如煙如霧，如幻如真。我從未見過如此豪華和具有氣勢的建築，頓時屏息。
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故事，一個關於豪門的故事。
第二天，仍然下雨。
「我的兩元呢？」我問，向他伸手。
「妳服侍我！我要妳一生一世服侍我！我喜歡妳……！」
我先是一愕，跟著又意外與怔驚！細神一看，那一點移動著的亮光，是電筒光亮！
「不行。」他低聲說：「我給妳一份工作。收入可比現在好得多，而且，大有前途。」
她用指甲抓我，用手來奪我的支票，但是就在這時，房門打開了。
金屬聲輕微響起，莉娜手中的刀叉放下了。她仰起下頷。
「轟」地一聲，車子開走。我彷彿見到司機坐在車廂內面裡向我咒詛的嘴巴。
從床上坐起，從黑暗裡透過雨幕，見到一園子的風雨。
晚上托盤上去，他仍然沉睡。但是午餐已用過，我收了吃過的午餐下樓。
我知道我被捲進漩渦，這大富人家之內，有件陰謀在進行、在醞釀。
這嗓子……！天！
「由今天起，阿玲祇服侍您一個，老爺，有甚麼吩咐，祇要跟她講，嗄，……」
事情水落石出。
「是。」我又應，我變得十分服從了。
他一刻不停地牢瞪我，好像在入神地觀察某種試驗品一般！
「阿玲服侍我！我滿意！我喜歡！」冼禮常靠在枕頭上喘息：「我要她服侍我！伍仟元，誰敢說不可以？嗄？這家裡什麼人是主人？啊？啊？」
名正言順。
「這份工作，月薪伍仟。」他將嘴一抿：「妳祗唸過中學，想賺這樣的月薪，除非去做吧女！」
冼老爺不知把我當作甚麼人，有時候迷迷糊糊叫我「菊菊」，有時候，當我侍候他吃飯時，他會突然用他乾枯的手抓住我的手，這殭屍般的手，竟會一直摸向我的臂膀上來！
當他笑的時候，笑意中含著某一種密謀，這令我不寒而慄！
好，走著瞧！
「阿玲，妳出去。」她站在門邊吩咐我：「跟我到飯廳去，大少爺和大少奶要見妳。」
「妳下樓去。」她厲聲吩咐我。
「我……我像王菊菊？」
然後，是那個大少爺冼尚常，每當我在工作，經過他的面前時，他的一雙眼睛總是盯住我。這一種眼光，有如獵犬在向牠的獵物虎虎眈視！
立即，我挺起精神！祇見那一道電筒光亮自大屋前移動過來，向下房這邊移動！
我把那張咭片藏在被雨濺濕的外衣衣袋內，根本沒有再去看它一眼。
她擦過我身邊，三腳兩步迎到屋子外的大理石平台上。
這個男人竟能將我一切底子全翻出來，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洪女士面如死灰，突然慘叫一聲，掩臉衝開人群，向睡房外直奔……
「不准對任何人說起妳得的薪金數目！」洪女士馬上說：「祗有妳與我知道！」
我有點忐忑不安。正想追問，車子已從濃蔭密佈的路面，直馳到山坡頂。
當我俯身時，嗅到他一身的藥水氣，這個枯乾的老頭，好像殮房中的乾屍。
車廂裡跳下一個肩披銀狐的艷麗貴婦，一身番茄紅的服裝，頭頂是同色的紅帽子。闊邊的帽子，遮著她一半的臉。
不。
「菊菊……菊菊……」
「住得起這樣屋子的，會是什麼人？」司機看看「咪錶」——向我伸手：「九十八元正！」
洪女士面上變色，向我雙目一瞪，勢如雌虎！
洪女士跟司機阿查！我明白了，一切不動聲色。
「女傭。」
總覺得這份工作太突然！其中必有蹊蹺、必有陰謀！陰謀在什麼地方？一時我又無法觀察出來。
「洪女士！」我焦灼起來，高聲說：「我們一切都已說好了的，妳不能這樣！我需要那伍仟元！」
她同時打量我一陣，一雙眼睛盯在我臉孔，看我的輪廓，然後，視線下去，看我的體態。
洪女士和阿二都奔了上去。
我心頭暗暗一凜！司機阿查！就是那一個下雨天，到工廠來跟我冒昧談話的陌生男子！
「啊，尚常回來了！」一聲歡叫聲，洪女士已從老爺房撲出，直衝下樓去。
洪女士把支票拿到冼禮常面前，把一枝筆交到冼老爺乾枯的手指中去。
「這是她的照片。」洪女士從梳粧枱上取起一張照片，遞給我。
當煙霧從她唇邊冒出時，她的表情又狠、又冷、又賤、又潑！我簡直發呆：這完全不是平日高傲嚴肅的女管家樣貌。
「這是……？」全身紅色的女人開口了，側臉望一望洪女士。
「妳遲早會知道！」
「莉娜說……最多給妳兩千伍。」
全身的毛孔直豎起來！果然，他們邀我進豪門作女傭，原來另有用意！
「妳是我僱請的！我一句話，妳就進冼家的門！這豪灣八十八號，是這麼容易進來的麼？」她厲聲問：「妳以為人人這麼運氣？」
八十八號內，再也沒有洪女士和司機阿查了。
這一剎，她原形顯露！
「聽說這是冼禮常先生的府邸，他一個人住？」邊跟著阿二向屋子走，我邊問：「這間屋子比酒店都要大。」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明天上工。」我立即說。
莉娜已從外面直衝進來，後面跟著大少爺冼尚常，還有所有的傭僕……
「跟我下樓。」她說：「我帶妳到下房去。」
「去跟老爺說啊？……」我面佯猶豫，心中暗忖：「怎麼一回事？……」
她伸出雙手。窗帘後那個男人向她面前走去。我祇看到那男人的背面，天！全身赤|裸的背面！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
在水聲潺潺中，她悄聲問：
「聽住。」他用低沉雄厚，卻十分清晰的聲嗓說：https://m.hetubook.com.com「有一家大戶人家，在請一個女傭，妳明天一早就去，到了那兒，去見那邊的女管家，說是看到英文報上的廣告，這才找上門去的，那個女管家，叫洪小姐。」
不，不。我不會滿足。
我一聽那聲音，是個女的！竟是洪女士！
看見車子已馳出市區，馳向郊外，心中不由大驚。
「現在的年青女傭，都從公館轉到工廠去做，妳卻從工廠跑出來，做女工？」莉娜移動她血紅的嘴唇。
「一個月，或者兩個月。」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小鬼出糧的時候！事情一定成功。」
「冼老爺！我不是王菊菊！」我連忙掙扎，將手從他的手中抽開。
「以前做甚麼？」
那個司機把手中的兩元硬幣，狠狠地直摔到我面前來！我一手接過，推開車門，撐開雨傘下了車！
我一工作下來，也許是能幹，但也許，是我有意要討好屋子內的所有主人，我對老爺服侍得無微不至。
我默默跟著她走，不作一聲，作囁嚅而順從狀。
「我不幹！」我激動得直跳：「你們食言！你們……」
「快點啊！」他向我大叫：「雨來了！」
走在走廊上，洪女士跟我說：「算妳過了難關了。冼家人，這大少奶莉娜最難搞。現在妳可放心做下去了，阿玲。」
「阿玲！叫冼老爺！」洪女士吩咐。
下午送午餐上樓，他一動不動，沉睡著。我把托盤放在他床邊，他一點都不知道。
那一個雨夜！在我第一天進「八十八號」的晚上，我聽到隔鄰下房阿查和洪女士的低語：
「在大富人家做女傭，就是少說話，服從命令！少發問！」洪女士走到門邊：「更衣吧！更好衣，才像一個女傭！」
「這是一個陰謀！」我早料到這一著，閃身避開，立即按了冼老爺床頭的電鈴：「老爺！她想騙錢！是她和司機合作！」
「不用擔心，光天化日之下，我做不出甚麼壞事來的。」他說：「況且，我是一個有正當職務的人。」
「來吧。」他向車邊走，「我們在車內談五分鐘！五分鐘之後，把車匙還我，妳下車走，我開車走。」
車廂裡一陣皮革的香氣，這車子內的座椅，大概全是真皮吧？
「坐的士來，司機一定知道。」他說：「上午來，十點之後，正午之前。好了，不多費妳的時間了，下車吧。」
「早，冼老爺。」我把托盤的支腳撐開，將托盤擱到他的床上去。
訝然地，我一臉看那男人兩眼。
洪女士帶我到其中一間房間前，開了門。
洪女士分明在截斷我的問話。好厲害的女人。夜裡的她和日裡的她，完全是兩張面孔。
「當女傭。」
他向洪女士身上一撲，跟著，燈光熄去！
「再耽十年？我耽不了！」她把香煙放下，「這項計劃，非成功不可。」
你們等著瞧。
「那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洪女士說：「現在老爺病重，我們才千方百計地找到妳，想給他心靈上一點安慰。」
按上水喉，她呆木地靜止好一會。
「工廠。」
司機！阿查！
「是。」
「什麼人？」
他披了件灰黑的雨衣，直衝向我而來，把我嚇了一跳。看他一眼，是個中年男人，雙眉又粗又濃，聲音低沉：
吃好飯，媽邊收拾碗筷，邊在爸背後向我打眼色。
「是，洪女士，我來見工。」我一邊身子已被雨水濺得濕透，衹覺得全身發抖。是冷還是緊張？我分不出來。
我當然不知道，什麼冼禮常，我根本從未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他簡直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誰說伍仟元月薪不給？啊？誰說的？」冼老爺被我站在床邊一邊哭，一邊低訴，他氣得直跳起來。
「是我填好數目，由莉娜或冼大少簽字。」洪女士跟我說：「莉娜一見到妳的這一張支票，立即拒簽，還罵了我一頓。」
「找到那小妞，還會不成功麼？再耽一、兩個月吧。」男人的手伸過來了，把洪女士剛放下的香煙接過去。
「跟老爺去說……？」
「我找得到，我自然找得到，」頓了頓，我說：「我一定找得到。」
「冼老爺，快喝牛奶，牛奶冷了不好喝！」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後嚷起：「您今天精神真好……雨也停了，多好的陽光啊……」
邊說，洪女士邊回過頭來，向我一打眼色，示意我上前。
「這裡！把傘拎去。」他自車廂內取出一把雨傘，交到我手內：「明天去的時候，別把傘拎去。好像妳這樣的女孩子是買不起這種雨傘的。」
跟著她跳下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筆挺的西裝，完全像一個電影裡的紳士。
「這還差不多。我知道妳絕對不是住在這屋子裡的人。」車子向斜路上飛馳：「冼公館裡住的，不會是妳這樣的人。」
我跟幾個同廠的姊妹步出廠門，還未穿過馬路，已經有一個男人迎面向我走來。
疑團！疑團！這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囤積著，有如從山頂直滾下來的雪球，越向下滾，越積越大，滾動得也越來越快……
我沒說半句話，看看她。是我放下心？還是她放下心？
不幸得很，她竟被我看穿內裡！邊下樓，我邊在暗忖。
「啊！尚常！莉娜！你們回來了！歐洲好玩嗎？」洪女士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平台上「答答」作響。奔到草地上，她歡天喜地的嚷：「你們真運氣，前兩天一直在下雨啊，你們一回來，天氣就好了……陽光就出來了！」
我向他身後一看，祇見橫路上停著一架車子。閃閃亮的車身，光滑如鏡！
「他今天精神不是很好麼？」洪女士說：「我告訴你，這些日子，老爺是不簽支票了，除非是特殊的情形……我陪妳上去，妳去跟他哭訴。他一定簽。一個月簽了，以後，還會怕莉娜不肯簽麼？」
我看了那張簽了一半字的支票一眼，上面似乎沒有異樣。
「我接見了三十多個來應徵的，終於挑好了服侍您的！」洪女士俯身在他耳畔說：「她叫阿玲。」
「櫥裡有妳的衣服，白衣，黑褲。」她向衣櫥一指：「是妳的尺碼，馬上換上。」
我一生當然無法有資格坐這種車子，但是我卻認識車頭那個女人模型像！這是有錢人的汽車！
「坐車到八十八號，還要我找兩元？」司機幾乎狂笑。
「篤篤」、「篤篤篤」、「篤篤」——叩門聲又起！
「所有的薪水……不是妳發的麼？」
是怎麼一件事？我不清楚，但我必牽連在內，事情必然如此！
就這樣，我在冼家工作了一個月。
「現在才來？我都睡了。」一個聲音，低沉而雄厚！
「先生！你是甚麼人？」我驚震。
我遲早會把這密謀追索出來。現在，暫且扮傻。
「哦？怎不找另一間工廠？」她立即接上。
穿過大園子，我們走上大理石的平台。雨水濺在雪白的大理石平台上，地面亮得像鏡子。
就在這一剎，電光石火般，機靈在我念頭中一閃：
我感詫異，媽是從來不需要我幫她洗碗的。我跟隨她繞到屋後的廚房，放下碗碟，她扭開水龍頭。
「老爺假如精神好，我們可以得償心願了。」洪女士低聲說：「老爺明天昏昏迷迷的話，就再等下個月出糧的時候！」
房內漆黑，天鵝絨窗幔低垂。床頭有一盞水晶燈，在散發暗而微弱的亮燈。
我立即轉身，準備走開。就在這一剎，他猝然在我身後說：
我一直忍，當然是為了那伍仟元。家裡要錢用，心中想，一個月幹伍仟，兩個就一萬，一年下來，這可不得了。
「五分鐘到了。」他一看手錶：「我不妨礙妳。下車吧。對了，這是地址。」
「沒有。」
我有那種感覺，他的一雙敏銳的目光，正穿過車廂，在雨幕裡向我注視……
躲在雨傘下，站在大雨裡很久很久，園子裡才響起腳步聲，腳步濺著
和_圖_書水，嚓嚓地發響。
「我會另找工作的。找的工，薪水一定要比現在多。」我毅然說：「不會叫您們再捱苦。」
阿二說，他們夫婦一日來吃晚飯，就忙壞廚房內的廚師老汪。聽說因為他們注重美食，老汪是他們重金從一流的酒店裡挖過來的。
「你知道你爸的身體，時好時壞。一個新手的女傭，對他合適麼？」
我猛然覺得，他們利用我混入冼家，所有的陰謀，大概就是等待這一個時機！
我猛然抬頭，見到他已把領帶結好，向我微笑。
「你看，這件事要多少時日才成功？」
一切陰謀全在此刻！一切關鍵全在這一剎！
他們是一對好像從銀幕上走下來的主角。大少爺瀟灑，風度翩翩。莉娜完全好像是一個艷星，完全像電影裡的貴婦。
「先生！你說跟我談五分鐘！」我打斷他的話：「你一直在說甚麼廢話？」
「我也是這樣說，冼老爺，您別生氣。」洪女士走到床邊，悄聲說：「那兩千伍的薪水支票，就作廢了吧！我另填一張伍仟的，老爺，您簽了，給阿玲，不是一樣麼？」
她的表情嚴峻，雙眼盯在我的鞋子上。
他們以為我是一個失了業的無知少女，那麼他們全錯了。我把事情看在眼內，聽在耳內，我祇是不動聲色。但是，我必會把事情暗中弄個水落石出。
「老頭子時醒時昏迷，我怕他耽不上一個月。」洪女士一條腿擱在床邊，用手在鬆解她頭頂的髮髻。
他急走到車子邊，打開車門。
我見到那手電筒光線閃過我房門底的門縫下，接著見到一雙足部的黑影，悄悄走過我的房門前，步聲竟在門前停住！
他也許看出我的直覺，迅速說：「我不是找妳去做舞|女、酒女，當然，更不是叫妳做妓|女。」
當天到工廠前來跟我攀談這份工作的男人，駕馳的就是這一輛車子！我記得！
大少爺叫冼尚常，大少奶是英文名字，叫莉娜。
「就這樣……決定了？」我莫名其妙：「我要做些什麼？我的月薪多少？」
「老爺，我叫阿玲，我姓尹。我是新來的，是來特別照顧您的。」我將手腕一扭，掙開他的手。
突然之間，他有如打了一支強心針，雙眼猛睜，整個人從枕上支撐起來。
「妳放心，祗是談談，」他完全能猜透我心事似的，我未作一聲前，他已開口了：「好吧，我把車匙交給妳。放心了吧？我不可能把車子載走妳吧？」
「我要你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你叫什麼！為什麼要調查我？為什麼一定要我去應徵這一份工作？……」
我會告訴你們，我如何沁入豪門，有如液體滲入縫隙，有如氣體擠進真空。
「應徵什麼？」
「正。」我應一聲，立即上樓。
必有蹊蹺！但目的何在？動機何在？
「另一間工廠，也可能會倒閉，現在我真不大相信工廠老闆了。」我馬上應：「倒不如在大富人家裡打工，每月一定能出糧。」
我將身子靠在床上，出糧的時候，會發生甚麼？這是陰謀的關鍵！
我走到床邊，一手取過洪女士與冼禮常手中的支票。
這間屋子有多大？我實在無法估計。下了樓，七轉五彎，我才到傭人住的下房。下房在後面的另一角，一列房子，好像宿舍一樣。
我真是傻掉了，這是一筆巨資！
當她這樣提醒我時，突然，有如一個警鐘，在我腦海敲響！
「豪灣八十八號，妳都不知道？」司機向我說：「要繞過整個海灣才到！快到了，看見前面的私家路沒有？」
「大少爺回來了！冼大少回來了！」阿二邊嚷邊向樓上跑，顯然是向樓上的洪女士報告：「阿查把他們從機場接回來了！」
「我是做工友的，我不做侍婢。」
深夜，躺在陌生的下房內，輾轉反側。窗外的雨傾盆地下，灑在玻璃上，「沙沙」「沙沙」地作響。
「騙財！陷阱！你們看！」我持著手上的支票，向大少爺身邊撲去！
跟著，她轉臉向著冼老爺，完全是另一副面色，一陣笑臉，聲柔如絲：
老頭子是痴的，不然就是陷入「大昏迷」病狀之中。
「是尹小玲麼？」她問。
我向前一望，雨幕中隱隱約約出現一條私家路。這條路自下向上，彎曲傾斜，原來屋子是建在山坡上的！
他把車門掩上，傾盆的大雨已經「嘩啦啦」地下個不停。
「她來了，老頭子一見她果然跟我們預料一樣！」另一個聲音在雨聲中說。
我點頭。
走進飯廳，一張極長的雕花玻璃餐桌上，冼尚常坐一端，他妻子坐在另一端。
車子越馳越近，我的視線接觸在車頭前面那閃閃發亮的飛翔女神像上！
「我沒有興趣。」我馬上說。
她的嘴臉好像女主人，於是我說：「我來見洪女士。」
「我是來應徵做女傭的，工還未見成哩。司機先生。」我說。
司機阿查根本不是什麼下人，他一直是洪女士的丈夫，結婚二十年了。
把一切看在眼內，背脊上發麻！這個老頭子，是個瘋子？是病得傻了？還是老得呆了？真是恐怖！
由於我的勤力，冼老爺滿意我，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定要我去做。
我的視線向前一望，斗然屏息！
取出一張壹佰元鈔票，司機一收，雙手不再移動。
「妳照顧老爺三餐，三餐我全會弄好，妳端上樓去就行了。」最後洪女士說：「其他要做什麼，我自然會另外一一吩咐妳。明白麼？」
洪女士細心關切地俯上身去，用手按著支票，好讓冼老爺在支票上簽字！
「妳的鞋子全是泥！脫下了才進屋！別踩髒屋裡的地毯！」她的聲嗓裡帶著命令。
真的伍仟！這是件不能置信的事情！能得伍仟元一個月的月薪，腦子內已在動腦筋，替爸和媽先搬間大點的屋子，再領爸去醫治風濕。
她厲害，我也不好惹。我年紀輕輕，出來賺錢養家，這工廠的工，已是我第十二份工作了。我什麼人沒見過？
是暗號，明明是暗號！
如此一來，瞞也無用。我悄聲問：「爸知道沒有？」
「王菊菊……不是妳……」他面帶呆滯：「她……沒有孿生姊妹……妳不是王菊菊……」
「我工作的工廠倒閉了，少奶。」我悄聲答，作無可奈何狀。
這是冼尚常第一次跟我說話，他似乎袒護我。
她大約四十多五十了吧？衣著端莊名貴。一望她的那張臉，就知道她是個不好惹的女人，也許很有學問。
飯廳的銀燭台，亮起燭光。這間房子因為冼大少和冼少奶回來，這才像有點氣息。
我的名字叫尹小玲。
我頓時訝然。這個男人我從未謀過面，他竟直呼我的名字！
我跳下車子，撐開雨傘，穿進雨幕中。
上了二樓，在一個房間前停住。洪女士用手在門上叩了兩下。裡面沒有聲響，她就把門推開了。
洪女士在維護我了，我知道，她必須如此。我有利於她，也有利於司機阿查。
「我告訴妳王菊菊是誰。王菊菊是冼老爺以前最喜歡的一個女孩子。不過……很不幸，她逝世了。」洪女士搖搖頭：「我們付妳高薪，想找一個酷似菊菊的女孩子，來服侍他，想令他心情愉快——我們找到了妳。」
「這裡需要一個服侍冼老爺的女傭，由我接見所有來應徵的，條件我訂，薪酬由我作主。」她把頭一點：「尹小玲，妳獲選了，月薪不是已跟妳說過了麼？伍仟元一個月。」
我低頭一看，是張褪了色的照片——有點殘黃。那照片中的女孩子，竟有八分像我！
天際響著悶雷，客廳內陰黯。洪女士亮了大廳的燈，轉過身來看我，當她打量我時，我也打量她。
「這裡有一個鈴，」第一件事，洪女士指著牆上的一個小鐘說：「這個鈴一響，妳馬上要跑上樓，一定要跑得最快。鈴一響，老爺一定有急事。知道麼？」
「冼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