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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鍾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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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妾住長城外

第一部 妾住長城外

寧靜點點頭,千重始離去。才踏出一步,又回頭道:「小靜,那麼久,你還沒喊過我。」
她噗嗤笑道:「哪兒來的這許多理論……」
「唔,跟一個莊稼人打商量,付他錢載我一程。」
那男孩右手邊的中年人,她父親介紹作古田冰美,關東軍的通譯官;還有大兒子吉田萬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滿醫科大學的學生,千重朝她鞠躬,笑笑,喜悅不外露,可是整個人是在喜悅裡。她一顆心卜通卜通的跳,也朝他笑,她很高興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滿醫科大學的,就是大和旅館斜對面的紅褐磚的建築物。
寧靜撐眉問:「你們不是去打獵嗎?」
她道:「那我以後常做。」
寧靜注意到那「也是」,分明包括她在內,很不服氣的道:「待著也是待著,我又不是三寸金蓮不出閨門,坐多了,老得快。」
寧靜想快快了結,劈頭道:「找我啥事兒?」
寧靜見問得奇,蹙眉道:「喳的啦?」
「小是不小了,沒有你大就是了。」她雖出口狡猾,心裡可有點兒緊張,忘形的一味捻著絨鬚鬚,用勁一猛,竟把繩結抽解了,忙用手捏緊辮梢,正好藉故回房梳頭。多半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八,對某些問題總特別敏感,容易產生聯想,甚至幻想。
當晚,夜極深極深了,是海底的謐謐深深。房裡沒有點燈,她一個人坐在桌前,憂心忡忡,無法釋懷,一合眼就看見千重被殺被圍毆的情景。他死了嗎?死了嗎?要是死了呢?
寧靜心虛,忙問:「有什麼事嗎?」
到達營盤,早有家中老伙(讀貨)兒生福駕著四掛大馬車前來迎接,老范也來幫著提行李。趙雲濤玉芝坐上車,寧靜小善坐另外一輛雇來的,二黑子傍著生福坐,便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枯枝槁草略多了,火苗燒個不停,寧靜站起來道:「行了,要糊了。」可是自己穿布鞋,不敢踩,千重會意,幾下子就把火給踏熄了。
她跨過門檻,一腳踩在整片槐花上,才知兩樹槐花早已開得滿天淡黃如霧起,而那香氣是看得見、聞不到的。拐出弄口,一牖牖都是裡黃外黑的窗簾,把春天的臉拉得老長,那是為怕夜裡暴露目標而設的。到了小河沿前的一列小吃攤,她買了一個熱騰騰的煎餅果子,漫漫走著吃。剛進小河沿,聽得有人「小靜、小靜」的喚,卻是張爾珍急步趨近,遠遠的便問:「喀哪喀兒?」
趙雲濤嘆口氣道:「年輕人就是衝動。」就不再言語。
寧靜瞠目盯著她,她抹抹淚說。「爾珍沒告訴你嗎?」
千重看著她這一身裝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宮腰,小蠻靴,心裡喜愛,又擁緊一些,他要自己永遠不忘記此刻偎依的感覺。
雖則同父異母,兩姊弟卻處得不錯。他知道她頂愛梨花。她盤算著,客人晌午才來,可以玩一早上,念頭一動,不禁玩心大起,收拾收拾,便急急忙忙走了。
千重執起她的髮辮,輕輕摩挲著。她記得在東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輕撫她的辮子,告訴她說:「我很喜歡你甩辮那個動作。」
周薔皺起鼻子道:「你缺德你!」又笑又氣的追打她。寧靜輕巧的避著,一手抄起那比較小的香瓜,塞給周薔道:「哪!這準是麵瓜,錯不了,一定挺麵挺麵的。」
「不行,這兒到營盤得兩三個小時路,現在漆老黑的,怎麼可以?」
兩人又敘片刻,才發覺都站在雪地裡,好在這兒地段偏僻,沒什麼人,欲邀千重進屋,又覺不便。寧靜說:「這麼著,你擱這兒走,到村後河套等我,要躲著。」
「媽,我給您篦頭。」她說。
寧靜氣得渾身發抖,一聲不響的反身衝出去,本要先找爾珍算帳,躊躇一下還是先辦周薔的事要緊,便氣促促的跑回家,砰砰砰的敲大門,一股勁兒直闖到書房。書房門緊閉著,她感覺到裡面有人語,走近些以為玉芝在講話,再聽認出是爾珍,虛飄間一句話入了寧靜耳中:「您老要是為難,小靜也可以……」
小善悶著頭直搖,寧靜拽出馬鞭,「唬」的一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並不痛,她唬的又抽一鞭,辣辣的掃過他腮頰鬚,他摀著臉「哇」的放聲大哭,寧靜要再抽,卻讓千重擋住了。小善下來哭哭啼啼的回家去。
趙雲濤道:「你阿姨替你保個媒,說給一個姓高的,家裡也是地主,明兒就來相看,你的意思怎樣?」
「哎,可別拉扯上我,我跟周薔最要好了。」
他說:「不,要做就不好了。」
在夜裡單調而無事,好像剛剛才有一個牆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開,踢蹋走過。
千重臉上打個問號,深深瞅著她,她還是說:「我再也不要見你了。」
他不說則已,此語一出,寧靜的眼淚又串串簌簌彌了滿臉。她抽咽道:「他們要我相親,事前也不讓我知道,人都約好了,才來問我的意思,擺明是欺負我。」
黑暗中,一把繡紅油紙傘斜簽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著她要她撐回家的。她記起他怎麼對她說可能永不再見,怎麼滿目隱衷依依望她。她怎樣知道他是訣別來的呢,她還哭他,折磨他,為難他。而他只是溫柔的寵她。
她進去時母親醒著,獃獃的半躺在床上,見她進來,似乎十分高興,拍拍炕沿喊她坐。
姨奶奶亦不知,問二黑子,二黑子道:「老爺一早提著鳥籠到西門簾兒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龍鬚麵,寧靜愛辣,澆得一碗紅彤彤的。她跟周薔在一起,周薔是老大,她是老么,沒有別人。周薔沒她任性,反而多和爾珍聊。寧靜也開心,在一旁看著。周薔有深深長長的眼睛,吃麵時眼睫毛覆下來,彷彿兩眼上各有一勾月牙兒,寧靜儘想看看她碗裡有沒有月影。還沒看,她倒抬起眼來——成了下弦月。
外面上空的偵察機嗡嗡嗡的盤旋著,蒼蠅挨食的嗡嗡嗡。有的人只管往上翻白眼,似乎能穿破洞頂看見蔚藍的天空,同時恐懼得嚥著口涎,生怕炸彈正好掉在自己頭上。洞內漸漸起了騷動,有換姿勢的,低聲詛咒的;站在寧靜隔壁的累得一蹲蹲在牆腳根,扯出毛巾拭汗。那時候男人作興把毛巾掛在腰帶上,一直垂到臀部,套上襯衫漏出那麼一小截方塊兒,幾根流蘇,很有些洩露天機的意味。寧靜也想靠靠,不料才一動,膝頭辣辣的痛起來,方記起讓人碰一跤那回事,隨即想起那個穿白衣草綠褲的人來,是個青年人,不知給擠到哪兒去了。許是長年與日本人接觸所培養出來的直覺,她猜他是日本人。可是他有一雙大眼睛,黑森森,幽粼粼的,打她臉上一閃而逝。
這當兒張爾珍才出來,幾步外等她。
「跟朋友合計編謊,說到他家裡住。」
寧靜頭微擺著,兩根辮在花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張貴元不久前請她吃水豆腐,倒要回請他女兒才好,便道:「你明天來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兒心裡不痛快,老想躺著。」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裡。寧靜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的盯著他不放。北風唬唬的搖動天地,把她的斗篷捲起高高,遠遠的紅燈籠也晃呀晃的,上面黃甇甇的「吉祥」二字彷彿在朝她笑,愈笑愈遠,愈遠愈模糊。燈籠偶爾會轉個角度,是千重朝這邊眺,然後又飄飄蕭蕭,飄飄蕭蕭,像小螢火,在獨自飄歸。
她不願驚動屋裡人,由千重幫著攀上牆頭,再揀一處有樹的下去。千重在牆外聽見啪的著地聲,和唏唏擦擦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心裡很怕她再也不回來。
寧靜想搖頭,周薔又道:「她說可以找你爸想辦法,你爸爸認識人多,我本來要親自去,她說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
「奴是那二八滿州姑娘,三月裡春日雪正溶,迎春花兒花開時……親愛的郎君你等吧!……」
寧靜懶懶的歪在炕上看「紅樓夢」,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剛死。賈政卻把寶玉召去為林四娘作輓詞……「獨寶玉一人悽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寶玉擬至靈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讀至此處,寧靜心中悽慘,掩卷一擲,牛皮靴咯登一聲落地。她想就只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後有名,名後又有無限意,這番卻怎樣都命不了名了。
然後他在牆頭消失了。寧靜整個人撲在牆上,聽得牆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聲,她死命把耳朵撳在牆上,聽著聽著,腳步聲就遠得很了。
母親不再言語,幽幽嘆一口氣。
千重獨笑。
她忽喜道:「呀,這個好!」然後使勁扯那葉子,千重趕上去幫忙,合力把一個大圓的粉紅蘿蔔拔|出|來,寧靜捧著它到附近一塊石頭邊,叭一下擊在石上,一個蘿蔔霎時碎作許多塊。
周薔側著頭,讓頭髮垂瀉肩上,說:「你還不知道嗎?」
千重攬緊她的肩膊,心裡絞痛著,忽聽得嚶嚶哭泣,低頭一瞧,寧靜臉上早已爬滿淚痕,眼眶紅紅的,眼睫一搧一搧儘是芭蕉雨露。
寧靜走到窗旁,幾叢夜來香燦燦舞著,沒有風,香氣濃濃的化不開去。她心中有事,無心觀賞,踱到窗前,砰的跌坐炕上。他對的國家戰勝,她的國家就永不得抬頭;她的國家戰勝,他就要離去。這根本是無法兩全的事,從頭至尾都是。她傷心欲絕,伏在枕上輾轉落淚,枕套裡的蕎麥殼兒讓她揉得沙沙作響,彷彿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裡疾疾走,她聽著聽著,漸漸昏睡起來,昏睡中有人踏雪尋來,雪地遠處有辟里啪啦的擊石聲,她大驚坐起,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細聽果然有石子跌在窗上,她興奮的望出去,千重並不在牆頭,他立在牆腳根。寧靜一股酸淚往上湧,也管不了許多,就從窗口爬出去,衝過去撲進他懷裡,衝得他整個人靠在牆上。
郭恆長得高,高得過分,以致肩胛向前傴著。腿長長的,怎麼慢還在寧靜前頭。
「不知道,大概晚飯吃過了你還未回來,有點著急唄!」
一次,兩人在太元街上碰見張爾珍,遠遠的,然而她看見他們了。寧靜回來十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萬考,好在千重那天並不是穿馬褲。直到後來,她才猛然記起躲警報那天,張爾珍也在,偏偏過年前把她給得罪了,她倒未必會傳出去,可是寧靜總有一種可怖之感。
小善瞥瞥千重道:「姐真不夠意思,跟人家玩不和-圖-書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訴去。」
「哦!」郭恆顯然很驚愕。她父親明明是地主。
她打後門出去,見到千重,已冷得牙格格的,千重道:「沒事兒吧?」
她又明知故犯的問:「俺們還能見面不?」
窗紙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裡面,雪水容易滯於槅縫,把窗紙霉壞。因此那兩剪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那才難看呢!」她說。
寧靜擺擺腦袋學道:「他呀!他才不吃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寧靜大聲吼著,退後一步,人退在雨裡。
母親長長嘆息一聲道:「好不了囉!」
寧靜欲要進房,看天色尚早,母親一夜不曾熟睡,此刻進去恐不相宜,便悶悶的出了庭院。這時春陽爛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陰,有時時有去意,要在花葉上落滑下來的樣子。園中的茉莉、芍葯、牡丹、夾竹桃、石榴、鳳仙……要開的已經開了,要謝的還沒有到謝的時候,放眼望去騰紅酣綠,不似鬥麗,倒是爭寵。她走到碎石子徑上,細細碎碎儘是裂帛聲。院後洋井嘰啦嘰啦響,有點破落戶的悽悽切切,胡弦嘎嘎。一回頭原來是吳奎在引水澆花。
她止住了些,說:「你還敢來?你不怕讓他們給打死?」
他往千重那邊張張,壓低嗓子問:「哪個『笳』?」
「我沒去。」
寧靜頭微仰著,雪花飄飄,在她眉間額際淅淅溶溶,彷彿許多的冬季,到處留痕。
「唉!反正也是成天繞哪兒跑,家裡啥地方不周到了?」姨奶奶這麼嘮叨著,低頭嗤溜嗤溜的喝粥。
「驢垛子?」
踱到河邊,湖水浸綠凝碧,映著天光一派清曉如茵。寧靜把手絹兒在水裡濯一濯,扭乾了擦手。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兩人吵架,一方孤掌難鳴。一方卻有很多人幫著吶喊助威,這鼻梁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兩三天了吧!」
「江媽別,我到外面吃去。」
不等答覆,書桌後的趙雲濤撐桌而起道:「爾珍,你先回去吧,我會儘量設法的,叫周薔不要著急。」
千重的右手食指撫巡著寧靜的鼻梁,撫著撫著,說:「我最喜歡東北人的鼻梁骨,突出那麼一點兒。」
「沒事兒,」寧靜灑下最後幾粒包米說:「其實俺們並不怎麼特別養,隨它們要飛來就飛來,要飛走就飛走,反正這塊兒多的是稻麥,餓不死它們。」
千重擁著她又落起淚來。
中秋節那天午後,就有這麼一幫日本官僚到趙家投宿,其中只有岡田和上野是趙雲濤認識的,其餘皆未謀面。那上野幾次要替趙雲濤找事,趙雲濤都婉拒了。
寧靜明知是怕傳染,不好揭破,又問:「永慶嫂呢?」
她看見一排窗戶閉得嚴嚴的,便過去開窗。一面道:「怎麼永慶嫂也不開窗,多悶的上!」
秋天的郊野漾滿了清清烈烈的味兒,是沒有水的酒。稻禾有已經收割了的,有還沒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燦黃如金。
以下的路程依然沉默的時候多,可是大概心情都好,不時相視笑笑。寧靜直在動腦筋想些新鮮玩意兒,來到黃豆田,她笑道:「喂,吃不吃烤黃豆?可好吃了。那,你去撿幾根枯枝來生火。」
她靠在他胸上,悽悽說:「什麼時候走?」
寧靜噘著嘴不肯,與她父親說。她知道父親新派,不講究這些老套舊俗。
玉芝碰了一個釘子,有點不甘,又攛掇兩人出去吃頓飯。寧靜倒爽快,站起來就走。下館子自然男的請客,她就敲他一槓。
張爾珍嚇得整包子綠豆丸子扔了,挽著寧靜撒腿就跑。只見滿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盡都拚命朝最近的防空洞奔去,有女人找孩子的,有老的攜幼的,有小的喊媽的,全都抱命而逃,一面吆喝著:「快跑呀!」「空襲了!」亂得簡直雞飛狗走,人就賤得雞狗一般。這一切給寧靜一種幽明之感,彷彿靈體兩分,軀殼在那周圍叫著跑著,自己在陰間聽著陽界的聲音、熙攘;不防後面一個人擱她肩旁擦過,衝力太猛,她腳下一個不穩摜倒了,跌個蝦蟆爬,手裡的綠豆丸子瀉得滿地骨碌滾。那人又踅回來幫著張爾珍扶她,也來不及道歉,三人一同往防空洞跑。
來到一片蘿蔔田,寧靜叫停,問道:「你吃過咱們的蘿蔔沒?」
「還是我昨兒下午上她家串門子才知道的,這兩天的事罷了!」
周薔穿鬆鬆挺挺的寶藍陰丹士林布旗袍,微隆的肚子看不出來,寧靜硬要看,搶著把旗袍抿在她腹上,果然露出圓圓的肚子,兩人指指點點又笑做一堆。
比起家底,玉芝自是及不上茵蓉是大戶人家出身,可是她跟一般姨奶奶一樣,多上兩分姿色伶俐。當初委曲求全,也是盼這一天,踏入趙家門,就什麼都好辦了。天下姨奶奶,哪個不是看錢財份上的?不過現在她倒不急;茵蓉看來命不長久,寧靜遲早得出嫁,況且——三千寵愛在一身。
保媒的大娘笑道:「姑娘裝袋煙吧!」
「不,不用了。」
李茵蓉嫁到趙家也有三十年了。當初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肩花橋把她從李家鋪子抬到三家子,從此是生做趙家婦,死做趙家鬼了。可是趙雲濤受的是洋教育,崇尚自由戀愛。加上李茵蓉愣愣板板,無一點少女嬌媚之處,趙雲濤更為不喜,新媳婦過門不久,他便遠赴上海復旦大學攻讀了。夫妻一別十二年。待趙雲濤回來,李茵蓉已三十冒頭,這才有了寧靜。多年後,趙雲濤在外面養了小公館,多了一個家,經常徹夜不歸。三年前茵蓉得了肺病,雲濤嫌病人瑣務繁多,抓住機會,叫茵蓉搬到西廂,然後把玉芝接回來當姨奶奶,還帶著八歲的小兒子趙言善。理由是病人不宜勞神,暫由玉芝當家。可是當家權一旦落入他人手,又哪裡能追得回來呢?玉芝既入了趙家門,又哪裡能再走出去呢?茵蓉生性容忍,懶得爭這閒氣,乾脆退隱起來。
隨即把篦子絮上棉花,脫了鞋,就爬到床上緊靠牆那邊,興致很好的替母親篦著。因是跪坐的姿勢,膝頭的痛又在作祟。
他看寧靜提著燈籠,緊接著問:「怎麼,小姐,又要出去呀?」
她搖搖頭,把燈籠遞給他,兩行淚已流了下來。
「江媽早!」寧靜笑嘻嘻的招呼道。
姨奶奶微微笑了笑道:「你倒早,才剛兒躲警報我還張羅找你呢!」
她道:「沒事兒,都是我爸的佃農。」
廳裡只有玉芝窸窸窣窣的喝粥聲,像有人在牆上鑿個洞吸著這廳裡的空氣。寧靜本想回房,但此刻離去,倒彷彿跟玉芝賭氣似的,便多坐一會,把辮子挪到前面來捲著撩著,紅頭繩上有岔出去的絨鬚鬚,便把它們捻成一股股的。
「說的也是實話。」
千重一把推開她道:「小靜,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們可能以後都不再見?」
周薔用手把香瓜抹(讀媽)挲抹挲,用指甲割一圈劃破瓜皮,兩手一捏,把瓜掰開,然後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兒,給寧靜一塊,轉頭卻不見爾珍,原來她自個兒跑到院子裡幫著劈包米去了。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問,只是哭,知道實在該催,心裡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周薔唏唏嗦嗦哭起來,邊飲淚邊說:「小宋讓『什麼』人捉去勤勞奉待了。」
她回家到門房找老伙兒生福,說要坐爬犁,生福不以為異。依令把馬兒繫上坐箱,拉到河套,就坐預備馭馬。
千重拉著她的手,凝住她的臉道:「小靜,你別跟我彊(讀降),你讓我永遠記得自己是從這兒走回去的,好不好?」
寧靜本已快淚乾,現在又流下來,不知道是不是要說那個傘她要怎麼怎麼,最後還是沒說。
房裡的炭火盆兒旺盛的燒,一枚枚炭紅得透明,像永遠不會滅。寧靜拿著火鉗子拌拌撥撥,爾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開話匣子,只愣愣的一旁瞅著。寧靜腮頰亦紅彤彤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無情無緒的攪,身子控得低低,以至兩隻椅腳老不沾地。她著黑底縷金牡丹襖兒,黑直裙,黃牛皮靴,靴帶從腳尖起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為軸,腳板一徑畫著半圈。爾珍不禁入神。寧靜是最使她著迷的女孩兒,然而總是待她淡淡的。
頭上的傘,護住這片潔淨天,潔淨地。
差不多晌午光景,珠簾乍響,寧靜是醒著的,便翻身坐起。卻是爾珍,寧靜這才恍然記起請她吃小豆包的事,她壓根兒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心裡抱歉,嘴上調笑道:「喲,給個棒錘當個針,果然來了,我還把這事兒忘了呢……」
話說東北,位處邊疆,地屬塞外,自古屢受夷狄之患;及至現代,由於物產豐盛,又遭別國覬覦,可謂飽經禍劫。軍閥時期,出了一個張作霖,一度叱吒風雲,所謂「官話」,就指的是東北話。東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媽拉巴子是車票,後腦勺子是護照」,乃當時俗諺。只為這個緣故,雖然如今臣服於人,一般人還是有點好逞當年勇的英雄氣概,比如現成的趙雲濤,為了防紅鬍子,三家子家裡養了二三十個炮手,全是扛真槍佩利刀的,先別管有效沒效,就是那排場,也沒有幾個及得上。
寧靜利利瞪她一眼,不做聲,轉即看那郭恆。是副樸素老實相,聽說家裡開當鋪的,他幫著,沒讀過什麼書,有兩個錢兒就是了。二十好幾了吧。寧靜想。
寧靜走進去,看見孩子綁帶綁得直直的癱睡那兒,搖車角插支蠅甩子,動不動陰住他的臉。
「沒事兒。」她笑道。
周薔有點奇怪地望望她,寧靜吃了一驚,道:「喳的啦?怎麼眼睛腫得老大的?」
江媽道:「今早過來喘得什麼是的,敲門不應,咱也不敢進去。」
寧靜猶疑一下道:「我是梁山伯的軍師——吳(無)用。」說完自己倒先笑了。
「我可沒那麼窩囊……」
這消息並沒有當天到達奉天,關東軍人心惶惶,把消息扣壓下。直到蘇聯紅軍向東三省進發,當地庶民才知道日本人大勢已去,登時起了動亂,仇情敵恨漲到沸點,見一個日本人就殺一個,老少都殺,屍首通通扔進防空洞。日本人閉門鮮出,滿洲國所有官員緊急召集,火速撤離東北。
房門「呀」一聲開了,趙寧靜一手捲玩著髮辮梢,一手撥開珠簾跨出來,恰見乳母江媽在打掃偏廳,手裡一把雞毛撣子孜孜拂著桌椅,雖不見得有什麼塵,可還是讓人覺得塵埃紛飛。
晚間趙雲濤玉芝設筵賓客,小善草草吃點饅頭包子就出去跟村裡的孩子玩了,剩下寧靜一個。這時院子四周已著了走馬燈,樹椏杈間都插掛著紙燈籠,各形各色,浸得遍地幽幽搖搖的燭影火舌。院子中央擱了一張黑木桌,陳列果餅供月,想待會兒客人飯後要來飲酒賞https://www.hetubook.com.com月的。她記得母親逢中秋總要她跪下來向月光磕個頭。
她嗚嗚的哭著,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來,千重卻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讓她起來。她覺得右肩上暖濕濕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驚得只是要仰臉看,使勁仰臉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洶湧的夜空,淚珠兒銀閃閃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寧靜哭得更凶,覺得斷腸。
千重哀哀的瞅著她道:「小靜,在家裡受了什麼委屈嗎?」
坐箱西邊貼幅大紅對子:「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千重念著,不知是什麼感覺。
「沒問題,趕得上。」他接著說:「你們不把鴿子的翅膀剪掉,當心它們跑了。」
滿州國奉天城裡有一條福康街,福康街上有一座四合大院。這宅院門前是兩棵大槐樹,槐葉密密輕輕庇蔭著兩扇獅頭銅環紅漆大門。門內兩旁是耳房。從大門起,一條碎石子徑穿過天井迤邐到正廳。天井花木扶疏,隱隱一帶迴廊透出興趣無限,東西兩側分別是左右廂房。
寧靜咬咬下唇,想說:「我再也不要見你了。」又捨不得。萬一他信以為真呢?萬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我沒跟你僵。」
寧靜雪地上怔半天,最後噗嗤聲,坐到坐箱上。千重強笑,踢坐箱道:「沒有轂轆呢?」
「喳的啦?」
千重搖搖頭,只是瞅她。
交了春,遍地積雪開始溶了,又該是梨花開的時候。寧靜坐在偏廳階上。對面江媽瞇著眼,抱著棉襖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個,一掐一個,棉襖約是小善的。因為兩筒袖口蠟蠟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陣陣涼風纏纏綿綿,穿梭院子裡真是廢院深深。這裡可以聽到外面巷裡人家的母親在推搖車:「搖呀——呀搖搖呀——寶寶睡覺呀——」唱不盡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門前走過,手裡一面小鑼,噹、噹、噹出天機來;賣小吃的彷彿在千里外吆喝著:風糕——涼糕——捲切糕——,風糕——涼糕——捲切糕——所有市聲都在高高的圍牆外,因此是另一個人世,牆內的逍遙歲月與它不相干,只有後院裡永慶嫂在捶衣服,兩根棒槌「的的篤篤」捶在捶麻石上,開了春,許多冬天裡的被面被套漿洗好了,就總聽到這種捶衣聲。
對過的房裡傳來幾聲濁重的咳嗽,和「喀啦吐」一口痰,能想像到那口痰嗒一下落在痰盂裡的重量。
三人皆笑起來。
玉芝耐心的挑鹹菜葉吃,鼻翅已沁出點點汗珠。寧靜不由得想起母親汗盛,這麼一碗稀飯,夠叫她汗水淋漓的了。以前跟爺爺一塊住,一頓飯只敢吃半飽,怕飽足了滿頭大汗的失禮於人,不似姨奶奶不過珍珠般的一小串,是白牡丹上的滾滾肥露,福祿無疆。
他鄙蔑的撇撇嘴說:「當心才好!」然後揮鞭撻馬,臨走拋下一句:「有空兒做水豆腐你吃!」便驅車趕馬的揚長而去了。
祥中道:「咦!小姐,回來了,老爺二太太問起你呢。」
母親終日纏綿病榻,絕少出門,因此篦子上的棉花不怎麼見黑,只是頭髮又乾又脆,一篦下去掉得滿床都是。寧靜馬上收了手勁兒,僅讓篦子在母親髮上輕輕滑,輕輕滑。
次日清晨,寧靜感到喉乾舌燥,四肢無力,知道不妙,稍清醒些,便千頭萬緒都湧了上來,想起昨天的乍喜乍怒,驟聚驟別,真是恍若夢魂中。她眼睜睜的瞪著屋樑,不禁惴惴難安,小善是見過千重的,想必認得,果真講了出去,豈不全家都已知悉!而且他那樣哭著回來,不講才叫稀奇呢,這種把柄落在玉芝手裡,更是沒完沒了了。寧靜愈發早毷氉起來,合上眼再睡片刻,卻頭痛欲裂,無論如何睡不著,她又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病了,唯有強撐起身換衣去吃早飯,順便探探玉芝的口氣。
玉芝也幫腔:「是呀!裝袋煙吧!意思意思。」
她嗤笑道:「喲!我道是啥事兒呢!左右還不是人?就駭得你這副嘴臉!虧得你牡大三粗的,原來膽子還不夠我一根手根頭兒大!」
寧靜猛地站起來道:「那你還不快,趕不上就糟了。」
寧靜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給我下來,當心我揍你,你下來不?」
千重打石後出來,寧靜笑著招他,不料颼的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寧靜低下頭,又抬起來定定瞅著他,輕輕喚道:「千重。」隨即微笑起來。
「你以後沒事兒就別常來吧!」母親道。
「這一隊趕不上,還有下一隊的。」
「你知不知道,周薔懷了孩子了。」張爾珍道。
寧靜含糊道:「路上拉了東西,去找去。」
千重說:「真的,小靜,可能我們以後不再見了。」
下午寧靜還是歪在炕上讀「紅樓夢」,蓋上黑斗篷,一隻腳提蹬著吊在炕側,浪蕩蕩的曳著,讀至黛玉指點寶玉祭文該修改處,為咒紫鵑事糾扯一陣,「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恰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陡然變顏,更有無限狐疑……」忽聽得窗上噗的一響,駭了一跳,等等並無聲息,正要讀下去,陡的又是噗一響,只得起來,一看窗紙上印上兩剪雪影。
寧靜肚裡雪亮,可還是開開心心裝扮起來。遇上合適的,她未嘗不想嫁。這個家她是待夠了,除了母親,沒有什麼可眷戀的。然而怎麼樣方是合適呢?英俊?有錢?她一面換衣服一面胡亂想著,穿的是一件桃色碎花對開短衫,仍舊繫黑直裙。外面風動樹梢,寧靜搘起窗戶,低低哼著歌,對鏡編辮子,心裡還是亂亂的,手勢不穩頭髮鬆了,只得重新再來,偏偏趙言善在窗外鬼頭鬼腦的往裡張望,她迎上前,小善興奮的道:「姐,鎖柱子家的梨花開了,喊我們去瞧。可以砍一枝回來呢!」
秋風既起,河南篷兩頭翹起的通風孔一徑有風豁呼豁呼,是很婉轉的質問法。寧靜在裡面顛顛頓頓,讓它弄得有點心神不定。東北的秋風總是漠漠塵意,從大漠上吹來,帶來大漠的砂石飛揚,黃土甘甘,使人覺得那風是大漠,那大漠是風,同是蠻方塞外的身世,和蹄聲得得的戎馬衣裝。寧靜很開心,覺得是行走江湖,要從關外趕春到江南。
寧靜老是昏昏的,哪有閒心抬這槓兒,索性不搭理,倒頭朝裡便睡。一會子聽得門簾一陣辟哩巴啦亂響。
「有啥為什麼的,高麗棒子不也一樣?不見得短了眼睛歪了嘴的,值得你們這般口舌。」
寧靜回想剛才進來時,父親根本面無難色,那結尾一句是爾珍畫蛇添足。她沒想到爾珍這樣壞。
張爾珍靠在一根樹幹上道:「你說周薔為什麼嫁根高麗棒子呢?沒的白惹人閒話。」
千重望她半晌,為她拭去,又為她拍拍髮上肩上的雪花,不知道該怎麼好,唯有說:「你回奉天我找你。」
寧靜正轉身離去,趙雲濤又說:「你不要忘記平頂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個冷顫,繼續走出去。
當晚,客人在後進一帶空房住下。
寧靜隱隱約約有點背叛的感覺,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氣壓,門戶窗口關得嚴嚴,窗簾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見不著他,然而她總希望隔哪條門縫牆孔,他能看見她來過。
江媽亦道了早,說:「我給你端稀飯去。」
她打對面坐了,趙雲濤寵寵的問:「幹啥去了,玩得烏里嘛叉的回來?」
寧靜當面質問道:「你說了什麼歪話?」
出來時春風習習,吹得「獨一處」門前的幌子舞姿熱烈。幌子是紙做的一個圓環,下面許許多多半寸寬的紙穗子,在風裡牽扯個沒完,牽扯中拂過一個緋衣女子。本來寧靜也不會注意到,是因為她穿的衣服:淺紅的時興洋衫,圓領、束腰,同色薄綢西裝外套,又寬邊戴花小圓帽。上下唇各塗一小截兒二紅(口紅),是洋派的一點稚嫩的喜悅。再看她身旁的男孩,卻是那天躲警報……寧靜不禁一怔。那男孩亦覺察她了。大概飛舞的紙穗子把她的臉擋著點,男孩變個角度看,是她了,是她了,那神情說,但也沒怎的。寧靜朝反方面走,再回頭裡孩已經遠了,西裝衣角和紙穗一樣,翩翩甚歡。
踱到一棚窩窩瓜架下,兩人很有默契的站住了。遠遠的梨樹下有人說書,正說得激烈,一盞紅燈籠晦晦(左手右晃)(左手右晃),映著周圍一堵小孩子的臉,也有大人來湊趣兒的;隱隱約約可聽到宋江兩個字,約莫說的是「水滸傳」。
河面結冰,像一條長長晶晶的白玉帶,兩旁樹林簌簌後退,樹上疊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則透出湮遠的一點綠意。寧靜策馬馳騁,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重懷裡,隨馬匹駘蕩而行,坐箱在冰上緩緩滑翔。
寧靜點點頭。
她想這樣子她寧可他不要來,讓她以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餘下的日子裡,他就是一個下落不明的人了。
兩人在「獨一處」吃著醬肘子肉。寧靜吃東西的節奏極好,不太快也不太慢。東北男孩多半是快的,不過此刻郭恆很收斂。
「周薔你休想!」張爾珍插嘴說:「小靜是喜歡的為他傾家蕩產,不喜歡的要他傾家蕩產。」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這麼一雙眼睛瞅著她,黑森森,幽粼粼的,瞅著她的烏油油的麻花大辮,單單一條,斜搭胸前,像一匹正在歇息吃草的馬的尾巴,鬆鬆的,閒閒的。一字眉是楷書一捺,顏真卿體。兩顆單眼皮清水杏仁眼,剪開是秋波,縫上是重重簾幕。鼻梁骨稍稍凸出,有一種倔絕的美。臉型卻是柔和的,小小墜墜的下頦,彷彿一隻火候極到極肉頭的蒸餃。她著一件元寶領一字襟半袖白布衫,繫黑布直裙,白襪套,黑布鍋巴底鞋,素淨似一幅水墨畫,眼是水,眉是山;衣是水,裙是山,叫人單純得不想別的,單想東北一家大姑娘,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開了。兩人都濕淋淋的,傘的作用,只是讓他們分清哪些是淚,哪些是雨。
「看梨花嘛!原先打量著早回來,鎖柱子媽又弄餛飩俺們吃,不吃饞的上。」趙雲濤哈哈笑起來,寧靜也笑了。
千重顯然很急,每天攀牆頭扔石子,寧靜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璃上,每落一粒,心裡就絞疼一下,人就衝動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鏘一聲把玻璃窗打個洞,寧靜嚇一跳,馬上躲起來,想想覺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見她的。沒法兒只得命傭人買玻璃糊,沒糊上前她從那洞口窺出去,總可以看見千重趴在牆頭,仍然不顧一切的頻拋石子。新玻璃換上後,千重就沒再來了。
千重看著她及地斗篷鼓https://www•hetubook.com•com脹如帆的浮雪而來,真覺恍如隔世,白皚皚的雪是他們相逢的邊際。他一時百感交集,跑著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個喜字。兩人相笑不語,他凝進她眼裡。
茵蓉倒並不恨,就是怨,也只怨自己命薄而已。從嫁到趙家第一天起,她就立定主意守它一輩子的。如今只有寧靜給她做伴兒,兩人相對有時也無話可說,她會講些童年的生活,私塾唸書的情形,教寧靜幾首詩詞,讓寧靜唱歌給她聽。唱去了年輕,唱來了蒼老。日子似盡還續。
「一個人?」千重問。
「你要是真要走,我寧可你住到我家裡,事情鬧大了也由它。」
寧靜說:「你真高,像我家的衣帽架。」
寧靜聽出他的話有別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盞燈籠。」
千重撐著把鏽紅油紙傘站在一行煙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時是兩個夢,一頭鑽進那無雨的世界,立刻成了夢中夢。
「不不,我要你盡快走,現在就走。」她急道。
寧靜發現千重走路總是有那麼點兒向後仰的意思,八字腳,腳踵使勁兒,覺得很好玩,別過臉偷偷笑。
她微微搖搖頭。
第二天早上,寧靜吃過早飯,兜一襟包米到院子裡餵鴿子,許多鴿子團團圍住她的腳踝啄食,不知怎麼突然撲喇喇都驚飛走了,寧靜抬起頭來,千重站在那兒,有禮的鞠躬道:「早!」
寧靜與周薔是小學起一淘玩大的,要好得親姊妹般。周薔懷孕後,寧靜幾次三番去看她,幾次三番捎東西。第一次還打家裡偷一袋白米。這時已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人強增「出荷」數量,一般下等人家不用說白米,連高粱米亦不易求,便普遍吃起日本人發明的橡子麵,委實難以下嚥。寧靜這等大戶人家,在鄉下置有大畝田,不怎麼受影響。但米梁必經兩道關卡辛苦運來,頗不易為,這樣平白偷去一袋,讓家人知道了,不免麻煩。因此只偷過一次。
「啥事兒呀?」
她不望他,負氣道:「我哪裡知道。」
寧靜氣得把頭一梗,有點緊張,語音都抖抖的:「王八犢子,你不下來是不是?」
寧靜一迭連聲的說:「為什麼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你是『你麼』?為什麼你是那邊的人?」
寧靜梳好頭,即到母親處。母親房裡終年是桑榆晚景的悽惻,傍晚殘陽落在簷前,是迴光返照。老傭永慶嫂朝夕在此照料,一切乾淨,倒像在與死者沐浴更衣。
今天是寧靜相親的日子。
炮手頭兒老范今天特別忙,因為趙老五一家這兩天就要回鄉,不巧管家的身上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著張羅,四下巡察,該囑咐的囑咐,該交代的交代。
寧靜偏著頭又笑笑,似乎十分詫異,彷彿聽不懂他日本腔濃濃拖慢了的東北話。
「昨晚服侍太太一晚上,現在床上歪著呢!」
「我只嫁你一個。」寧靜說完,嚇得一頭埋進千重懷裡不肯起來。
千重趕快別過臉去,大概淚又湧出來。他借旁邊的一棵槐攀上牆頭,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還是街燈,兩張臉都是月白。她仰著頭,辮子垂在後面,神色浮浮的,彷彿她的臉是他的臉的倒影。
吃完早飯,還未踏進房間,寧靜突然覺得反胃想吐,慌忙飛奔到茅樓兒,路上已經吐起來,用手硬接著。吐完人就虛飄飄的,暈眩難受,勉強撐回房躺下,不覺睡熟。
「不用上學嗎?」
「真的沒事兒。」她見青年人不放心,強調一句,便離開他與張爾珍一道走了。走走把大辮子甩到背後。頭一偏,那麼一甩,很挑釁的。
寧靜愕然,有點怕,不敢答。
寧靜腦裡轟的一響,立時空白,渾身激靈靈起遍雞皮疙瘩。她只是覺得可怕。這是一個陰謀,在暗中進行,而把她蒙在鼓裡。父親竟也是同謀,全世界都在合謀陷害她。
「不小了嘛!是大姑娘了!」玉芝乾笑著說,小動作般的搖扇,不起風的。
千重下來拍去身上的雪靡說:「不可以也得可以。」
千重欲語還休。寧靜便道:「這麼著,咱們出去蹓躂蹓躂吧!」
寧靜不解道:「喳的啦!」
寧靜拄著樹枝聽他講。他寫得非常專心。她覺得他不大講話,可是做什麼都專注一致,無論什麼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個人整個魂都在裡頭,甚至吃黃豆,吃蘿蔔,或者戀愛。
半晌,寧靜道:「怎會來的呢?膽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見打你。」
趙家行大輪排,當家的幾個並非親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論長幼。堂兄弟中年紀最長的便是老大,次則老二,如此類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門戶。此中最不長進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賭抽大煙,樣樣來得,無一不精。功能創業的,該推老三,培植了大量的落葉松人造林,與日本人做買賣。雖則是發國難財,為人所不齒,但他有相當的商業頭腦,卻是無有異議的。三家子附近一帶山頭,只要看見一片墨青參天黑松,便是趙老三的無疑了。至於老五趙雲濤,倒是個守業的人材,又秉性忠厚,善待佃農,親和鄉里,有求幫的都熱心濟助;因此提到趙老五,沒有不翹起大拇指道聲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過慣了,不免養成隋性,荒廢事業。
驀地一陣「嗚嗚嗚」的警報聲掩住她的話,像一堆沙埋住一隻蟻。四面八方是撼人的「嗚嗚嗚」,彷彿無數黃蜂在人們腦後追著嗡著催著。
趙家的院子積雪盈尺,螢白的雪鋪在樹丫杈上、屋簷上、梯階上,好像不知有多少思凡的雲,下來惹紅塵的。
「唉!」他撥撥她額前的髮道:「女孩子始終是要嫁的。」
周薔瞪瞪她道:「又有啥點子?賊壞!」
一陣過堂風,把一邊沒鉤牢的帳幔子吹落了,大紅緞的帳幔蕩到寧靜面前,母親的臉深深嵌在幔影裡,頭髮亂披著,顴骨高高的,如駱駝峰。朝她笑時竟含著慈悲安詳,像遠遠雲端的一尊佛,很遠很遠的。
郭恆決定不了該如何反應,乾乾的道:「你真會說笑。」最後是埋首吃東西,戰戰兢兢的夾粉皮,因怕醋汁醬油四下亂濺,頭俯得低低的,整個分頭擱在寧靜面前,刷白的一條分界線,白得青,像反差極強的照片上的黑白影像,給人一種戲謔的生硬的感覺。
她撲進他懷裡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聳一聳的。他急著要看她,幾次托她的臉沒托起,唯有連著問:「小靜,什麼事?小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戰勝利。
一陣馬蹄聲揚起塵土濛濛,是走大車運糧的,大概運完了,車是空的,走得較快,在前面不遠停下,兩人正感奇怪,駕車的壯碩男人卻回頭喊道:「小姐!」
寧靜撂下大火鉗,輕聲說:「餓了。」衣櫃裡取出一襲黑絨狐狸皮小翻領斗篷披上,撥簾而出,頃刻即返,托著兩個土豆兒,埋在炭灰裡煨著。她靜靜的做著這些,把爾珍憋得悶悶的,再也忍不住,於是問道:「小靜,你啥事兒悶不溜丟兒的?」
寧靜道:「我自己來,你回去吧!」
水極涼,滴滴嗒嗒濺到他們腳背上,人也要秋意起來。
三家子那邊正忙得如火如荼,寧靜這邊倒沒什麼變動,各人簡單地收拾幾件衣裳,便往南站坐火車直赴撫順營盤。他們回鄉過秋冬,已成慣例。中秋節前去,元宵節後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養病,由永慶嫂照顧。
這張爾珍是趙家第三代佃戶張貴元的女兒,到城裡唸書,與寧靜同一所中學,年紀比寧靜小,所以仍不曾畢業,人長得胖乎乎的,比寧靜更大姐樣兒。
家裡還有一點兒劫後餘悸的氣氛,想是才躲過警報的關係,她家的防空洞就在後院挖的。寧靜遙遙望見正廳裡姨奶奶在喝茶,一口一口呷著,旁邊二黑子給她搧扇子,其實天氣根本不熱,約是受驚的緣故。寧靜原想直接回房裡去,但既然看見了,不好就走,只得上正廳喊聲「阿姨」。
「你少貧嘴!」張爾珍鼓起兩泡腮道:「我看見『什麼』人就噁心的上。」她們慣常觸到「日本」這兩個字都用「什麼」代替,以防隔牆有耳。
寧靜道:「咱們不吃,給你和小宋的。」小宋是周薔的朝鮮丈夫,郵局裡做事,上班去了。
「我不怕傳染。」
他又湊低些問:「日本人?」
玉芝問她怎樣臉紅紅的,她只說屋裡悶,一頓飯吃得辛苦艱難,其他倒沒什麼異樣,也沒有人問她昨天的事兒。
寧靜一張臉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兒。
寧靜大慟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寧靜以為是小善淘氣,搘窗外望,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雪來,牆頭上露出一個人頭,戴氈帽的,她嚇得縮了手,窗戶砰地閉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這一看看出是千重,真是驚喜萬分,更覺詫異,一顆心乓乓乒乒撞起來,忙披了斗篷出去。
「這可不假,圓咕嚕咚又一個,圓咕嚕咚又一個,矮爬爬扁塌塌的,走道兒膗得膗的,眼睛小不點兒的……」寧靜邊比邊說,說說自己笑起來。
約有兩頓飯光景,警報便以一種低沉龍鍾的腔調響起,各人舒一口氣,陸續步出防空洞,做各人的事去了。寧靜一出洞口,那年輕人迎上前,鞠躬道:「小姐,對不起,剛才兒把你撞跌了。」
第四天,客人皆告辭回奉天,臨行鞠躬行禮的甚表謝意。千重抓空兒問寧靜道:「什麼時候再見你?」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還要大,較舊,圍場較矮,也是倚綠扶紅,曲廊回合。趙雲濤好養鴿子,滿院都是飛高竄低的鴿子。眾人走經天井,到處是撲刺撲刺的振翅聲。
寧靜一看,原來是爾珍的父親張貴元,馬上上前道:「貴元伯,運糧啊!」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潤濕起來。
他攬得更緊一點兒,道:「你不用擔心。」
千重道:「才剛兒你爸爸只說你是他的女兒,並沒有說你的名字呢!」
「連夜走。」
寧靜胡亂做個表情算是答覆,在紅木鑲大理石圓桌邊坐了。姨奶奶又搭訕兩句閒話,寧靜始終是淡淡的。不一會兒,江媽端早飯來。一碗稀飯,一碟白果(雞蛋),一碟西紅柿,一碟鹵鹹菜,白紅綠的,看上去清涼悅目。要給寧靜加碗筷時,寧靜推說不必,問姨奶奶道:「爸爸呢?」
寧靜想他費這許多周折,為來看自己一眼,可知這份心了,不覺甜絲絲笑起來。接著問:「怎麼跟家裡說的呢?」
寧靜抿嘴一笑,低頭不語。兩人又繞到小吃攤,各買一包子綠豆丸子,路上戳著吃。談話間,張爾珍一聲「了不得」,猛的拉著寧靜往另一方向走。
她軟弱的叫一聲,轉身死命往外跑。她從來沒感到像現在這樣需要千重過,在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親m.hetubook•com.com的。
他應該比她更悲哀,他曾經那麼自負於自己的國家,國家如今戰敗了,國人落荒而逃……那麼,該是她自負的時候了……她想想心亂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為什麼這樣子?為什麼這樣子?」
「知道又怎(讀乍)地?不知道又怎地?」
寧靜湊前問:「媽昨晚怎樣了?」
玉芝因笑道:「哎喲!小靜哪兒去了,『笳』早來了,等你老半天,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郭恆先生……哪,這是俺們小靜。」
她今天穿白底黃格子襯衫,外套對開小翻領黑毛衣,衣上還有剛才落下星星霜霜的小餅屑。他很想給她撥去,有點心癢癢起來,一陣風過,也仍然沒有吹淨。不料這陣風卻久久不竭,秋意襲人,燈籠「噗」一聲熄了,他以為是風吹的,看看原來是蠟燭燒盡了,想出來已不少時間,便和寧靜一道往回走。
張貴元點頭道:「出荷的!」
寧靜問:「什麼時候的事兒?」
玉芝擱下碗筷,用手絹兒揩揩汗,接過二黑子的扇子自己搧。忽然想起什麼,浮眼皮瞌睡似的顫顫巍巍,上下把寧靜打量一過,來者不善的笑道:「小靜今年十八歲了吧!」
寧靜說。「在您面前數貧嘴了?」
「坐火車到營盤,訂旅館,然後騎驢垛子來。」
寧靜心想這樣巧,說不得只好去一趟。書房裡趙雲濤負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水煙袋。
她暗地裡雇一輛馬車到南站繞一圈,車伕一路上高聲說:「姑娘,去接人是吧!唉!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這麼一天,所謂罪有應得,他們的橡子麵呀……媽拉巴子,我可受夠了!」
他道:「趙小姐平日在家裡做些什麼呢?」
她望著林外遠遠的地方,悠悠的說:「我爸爸告訴我,這地方本來叫北大荒,沒有人煙。因為那時山東常常發生旱災,連年饑荒,許多人便扶老攜幼,大籮筐小布包的來了。看見這裡沃野千里,無邊無際,便決定留在這兒。因為土地並沒有主人,誰第一個鏟下鋤頭,那片地就是誰的。所以我祖上這兒種種,那兒種種,留下這大片大片的田和大座大座的山給俺們後代。」她想那真是偉大的年代,山東人遷移到北大荒,開墾土地,生兒育女;一犁春耕,百榖秋成。漸漸的立地生根,成了東北人,這裡就是他們老家。那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兩人緩緩步出大門,循路走著,夾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掛燈籠。月亮升起來了,光暈凝脂,鍾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寧靜手裡也有月亮,一路細細碎碎篩著淺黃月光,襯得兩個人影分外清晰;燈籠有點動動蕩蕩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來,倒像他們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穩,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生福耳背,寧靜大聲重複一遍,他便蹣跚回去了。
千重搖頭道:「不,我駕它到營盤沒法兒安頓,你在家也沒法兒交代。我走路去好了。」
「是嗎?」周薔是她同期同學,只念兩年,跟一個家裡經營麵館的朝鮮男孩要好起來,隨即退學結婚,家人也反對不來。「怎麼我上次去也沒聽說?」
千重聳聳肩,只是覷著她,也不笑。寧靜忽然怕起來,低下頭又餵鴿子,問道:「你出來這麼些天,不怕耽擱功課嗎?」
周薔笑道:「他呀,他才不吃呢!」便拿一個大的,拇食二指彈一彈,說:「什麼破玩兒,登老硬,誰挑的?你挑的?還是爾珍?要我買都是挑小的,買不好省得個個都大傻瓜。」
寧靜想起母親教她的「斷續寒砧斷續風」,想起母親與李後主一般的悲涼歲月,死後只有一個妹妹來送葬,另一個住在撫順市的表哥因久未聯絡,無法通知。她不要像她母親一樣。
吃完滿手泥沒處揩,寧靜跑到一間村屋的水缸前,揭起蓋子拿起瓢就舀水洗,千重也上來洗,不時詫異的望望她。
張爾珍急道:「喂,小靜,你說話別沒大沒小,沒時沒候的,當心讓人逮著。」
趙家發源自撫順縣的三家子——一條從三戶人家繁衍開來的村莊,在當地是響噹噹的豪門富戶大地主,擁有無數田產山疇,而且世代書香,前清還出過舉人進士什麼的,傳到這一代雖有些沒落的跡象,仍然財雄勢大,名氣不衰——不過不一定都是美名罷了。
院子裡有點露涼了,寧靜知道該是催他走的時候,又還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貼緊他,貼得緊緊的;死命閉著眼,眼淚爬拉爬拉無休止的流。
走到山上,千重的情緒有點低落下來,是因為寧靜低落的關係。這山上種的是梨樹,皆已結果。兩人坐在一棵樹下,久久不言語。這地方是斜坡,前面樹上的沙梨彎彎的垂在她面前,青青腫腫的。寧靜把它擷了,用衣衫抹抹,「嚓」的咬一口。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淺黃馬褲,小腿上裹得緊緊的,上到臀部憑空起個大泡,十分誇張。衣帽架上掛著大大小小的淺黃帽子,顯然是戴帽子來的。有的人向寧靜行九十度鞠躬見面禮,她只點頭答禮。她記得玉芝於這上挺爽快,照還九十度鞠躬,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隨時要跪下。
寧靜怔一怔,笑著不答,低頭看見手裡的月餅,揚一揚道:「吃月餅?」
「能好的,好好養息,怎不能好呢?」
兩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寧靜把爬犁泊在家後門附近,向千重道:「你駕這爬犁到營盤好了。」
「打獵的。」
「嗯,做買賣。」她點點頭,肯定的,再加以解釋:「我是專相親的,每相一個,阿姨付我兩分錢,已經攢了好幾十分了。」
寧靜回來,有點不自在,無意義的說:「我爸的佃農……女兒是我的朋友,在城裡唸書。對了,就是那天躲警報跟我一道兒,胖乎乎的那個。」
兩人逛著最旺的中街,寧靜習慣的把辮子捲著玩,循著方磚子走,一步踩一格,一步踩一格。
好些日子沒去看周薔,她飯後便去一趟。院裡有浣浣洗衣聲,和日光日影重重疊疊。隔著窗戶,她看見周薔在哄孩子睡午覺,一觸一觸的推著搖車,東風無力;嘴微張開,不知道是不是哼著歌。短髮披頰,把臉龐掩得很瘦很清臞。
他安慰她說:「好,好,還有時間。」
這天以後她決定不見千重了。也不全因為趙雲濤最後那句話,也不全因為周薔,自己都不明白什麼原因,忽然很絕望,絕望到想死。一面又相當注意周圍的變化,卻久無眉目。玉芝這一向倒保持緘默,寧靜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那種人,料不準的,誰得勢向著誰。寧靜於此對她又要有意見。
寧靜找著一盞留作過年用的油紙燈籠,點燃燭火,飛快趕回去,半路卻碰見廚子祥中。
「不,剛吃完你捉的鴿子。」
她覺得手裡的月餅甚不好處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著也不像話,便儘量像平常似的吃起來,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層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讓她的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他喜歡她說話時的表情,單薄而沒有名堂,擔著梨忘了吃,梨肉上都泛銹了。
「你別跟我彊。」
她撿起兩塊沒弄髒的,遞給千重一塊。雪白的肉直是甜,兩人都笑起來。
千重不等她說完,俯低輕吻她額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間溶解,像一整個雪季,化於唇溫。
供月果餅,月餅有提漿、翻毛,水果有鴨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黃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寧靜不吃飯,也為著留肚子吃這些,便挑了一塊棗泥餡的自來白。聽聽外面笑語喧嘩,好不熱鬧,忍不住從一棵石榴樹上摘下燈籠,提著往外走。走走不覺踩在一個人影上。
寧靜坐到母親炕邊,膝頭倒又痛起來,才想起回來這麼久還沒有察看過。
那邊正廳上了點心果品,千重想寧靜怎不來吃。起來踱到簷下,看見院中央斜撐起的籐筐,和樹隙葉間寧靜垂垂的小臉,垂垂的髮,整個的是一垂流水。他覺得寧靜沒有忸怩靦腆,但是總有羞態,不知打哪兒來的。再細看時才發現寧靜原來執著根東西,太遠看不出線來,只見一隻鴿子躍到筐下吃包米,寧靜一揪,把鴿子覆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悅的笑起來,側身仰頭對江媽笑說句什麼,頭一偏,把辮子甩到後面,任江媽把鴿子抓到廚房,又搘起籐筐等下一隻。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單薄,彷彿是仿紙摺的,風一吹隨時都會幻滅掉。
寧靜眼珠斜一斜,道:「跟你一樣,做買賣!」
寧靜佇立原地,亂成一氣的盤著辮。趙雲濤送爾珍出門口,回來書桌後坐下。
趙雲濤果然拍拍她道:「好,好,免了吧!免了吧!」他不怎麼看得上這姓郭的。
終於,大門處進來一株白梨花,就像桃花那樣一大株,陽光下飛飛泛泛,彷彿一棵火樹銀花在那兒斥斥錯錯燒著。愈燒愈盛,愈燒愈近,蔥綠葉中透點桃紅,是寧靜的花襯衫,也在斥斥錯錯燒著。到了半路,梨花移到小善肩上,寧靜兩頰紅赧赧的碎步過來,彷彿梨花還沒有燒完,還在她腮上灼灼的燒。
寧靜出來,於一片鬚影髮光中看見一雙雙閃黝黝的眼睛,只有那麼一雙,當下一愕,似驚似喜,略顯拘束起來,一味把辮梢盤盤弄弄。
趙雲濤拿目光端詳她,痛心的問:「小靜,怎麼會的呢?」
「小靜你說我這病能好嗎?」母親隔些時日總要問的。
大家一一介紹過,敘過寒溫,便坐下捧茶談天。遇上這等場面,寧靜小善通常只到一到,作個禮數,晚上的筵宴也不參加。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嚴,大雪江河涼,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太寒就過年。」
元宵節過後,趙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千重仍舊常來找她,兩人總到較遠的地方去,比如東陵、大清宮、柳塘、黃寺和古塔。自從八月節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講自己國家的事,但寧靜最敏感不過,有什麼拐彎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時簡直存心調歪。千重想想覺得灰心,處處謹慎處處不得意。寧靜又易怒,就不約她了。可是沒過兩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上牆頭朝她房間的窗戶扔石子,窗戶是鑲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聽不見,非常吃力。寧靜這邊,覺得兩人做賊似的,恨不得斷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斷了要斷了,明天想明天要斷了要斷了,始終是枉費。兩人就這般消消停停,殷慇勤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我叫她甭開的,害怕著涼。」
他中指頂頂鼻梁上的眼鏡框,有點茫然的望著她笑了笑,疏疏的齒縫盡汲著唾沫。對於這女孩,他有一份莫名的www.hetubook.com.com愛慕,然而總覺得很遠,終是無法近得。
晌午時分,客人如約到來,趙雲濤陪他客廳裡聊天。玉芝急得只是搓手在一旁團團轉,紅漆大門依然久久無動靜。
沒等她開口,千重倒先說:「小靜,你——你恨我們國家嗎?」
千重有點發愣,明明在笑,笑得卻沒內容。寧靜這才想起他雖會說東北話,這些俏皮話不一定能懂,當下好生後悔,不知怎麼收場。乾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是爺爺改的,叫趙寧靜,安寧的寧,唔……很靜的靜,就是不吵的那個靜——」她覺得自己講得禿露翻張的,微感不足。抬頭架上的南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那兒給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種風致。寧靜伸手把梗上謝乾了的花瓣拔掉,不刻把她頭頂上的幾個都拔完了。
千重說沒有,寧靜便踏到田裡,蹲下來挖蘿蔔,頭低低著,幾綹亂髮拂到臉上,讓她挽到耳後了。
癡想間,正在掃雪的二黑子迎進爾珍,寧靜才醒過來。爾珍放寒假回鄉下,三天兩頭就往寧靜家跑,兩人窩在炕上咔嗒牙。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說你不想見我不就結了嗎——」
寧靜正感到窘,一股藥味推門而進,是永慶嫂捧藥來了,放在通風處涼快。見到寧靜,就唧唧噥噥叨咕早上的事,三奶奶怎麼不願起來躲警報,怎麼要她自己走,她怎麼放不下,只得拉上簾子守在屋裡,還沒炸呢倒差點兒給嚇死了……
「你知道嗎?」他微笑著說:「這次很多東西都沒法帶走,可是我把你的燈籠帶了。將來插在我房間的床頭,晚上不點燈,就點燈籠看書。」
轉瞬到了六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適,她重新恢復了信心,沒有他,她照樣過了,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薔的事早已解決,除了到她家,寧靜絕少出門,搜母親的舊書讀,日子有一種守節的端麗。這天,外面下著滂論大雨,屋裡聽來有一種隔世之感。彷彿房間是一隻鼓,管教外面鑼鼓喧天,節氣騰騰,鼓裡空空的只對世界無知覺。寧靜正在炕上繡枕套,是一幅喜鵲蹬梅圖,和她炕頭櫃上的鏡面圖一個款式。她素來不好針黹刺繡之工,因這枕套是母親生前繡下給她做嫁妝未完成的,自己閒著也是閒著,便續繡下去。緋紅緞面上已有一隻喜鵲,第二隻僅有一隻鳥頭,一隻翅膀是她接繡的,功夫差遠了,繡就要不耐煩,覺得自己毛腳雞似的,正感喪氣,忽然聽得窗上「逼巴」一響,聲音絕熟悉,入耳迴盪,她當下狂喜,急急搘窗外望,大雨中千重伏在牆頭,一隻手朝她招呀招,然後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寧靜點點頭,不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卻打簾進來說:「小姐,老爺有事兒找您。」
寧靜記得母親死前幾天,一直握著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後,唐玉芝扶正,寧靜會受欺。寧靜以前也這麼想,如今卻多了一重牽絆,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親,又可了無掛念。可是花事遞嬗花事換,還是什麼都要過去的。
「蹓躂蹓躂。」寧靜說。
寧靜兩手按著桌沿,單單左腿用勁兒,右腳尖點在左腿後搖呀搖,鬼鬼的朝她笑。
周薔看見她們帶來的大包小包,道:「呀!夠嗆,又是大包小包的,也不怕折騰的上,下回再不空手來,要不許你來串門子了。」
寧靜相親,是姨奶奶暗中捅咕的,托娘家人保的媒。雖說不急,有寧靜這口舌利巧、不買她帳的在,終是礙事。早早把寧靜打發走了,也好一勞永逸。
姨奶奶唐玉芝來自守舊的家庭,纏過腳,雖然放了,仍舊不大點兒。她罩一襲寶藍繡字福綢旗袍,一個個「壽」字困在一框框圓圈裡,整個的也是一軸裱得直挺的仿古百壽圖。她的整張臉也是一個「壽」字,長而複雜,充滿橫紋,有些本質上的喜氣,可惜過時了,變成滑稽。
兩人並肩行在一行柳樹下,柳樹深深的地方似有鳥雀啁啾,春意愈發濃了。
寧靜吃畢煎餅果子,舔舔油膩的手指頭道:「趕明兒俺們一道賀賀她去。」
寧靜很震動,一掌撞開門跨進去,一時大家都僵住。她狠狠的斜眼睨著爾珍,爾珍瑟縮那兒,兩條肥腿夾著一雙手,挺著大而無當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攏攏擠到肚子和乳|房間了。
交了八月,香瓜都紛紛上市。有羊角蜜、虎皮脆、芝麻酥、頂心白、三白、紅籽白瓤、喇嘛黃、謝花甜,由走火車的從撫順鄉下或市郊運來。
現在他也是這樣惜惜撫辮,深思著說:「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情,全部是悲傷。」
而歌聲是從左廂房裡裊裊傳出,十分閨閣秀氣,委委弱弱的一絲兒,像繡花針曳著絨線在園中刺繡,卻又隨時要斷。
周薔家是大雜院,小弄堂拐出去,便是一片紅磚平房雜雜沓沓。兩人來熟了,逕自進去,窗口裡看見周薔與她婆婆在劈包米。周薔很纖瘦,留一頭黑黑直直的短髮,仰脖子劈包米時柔柔披瀉下來。她朝寧靜笑笑,陽光裡真是燦爛。
周薔道:「我給你們掰香瓜吃。」
寧靜呆呆的望著那滿地海米似的字。她學過日文,日本人來了有多久,她就學了有多久,可是從來沒有用心學,因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國民訓」,還有康德皇帝的詔書。每天上學在廣場升旗時就要背,師生俱穿著劃一的「協和服」,向著紅藍白黑滿地黃的國旗背,向著康德皇帝的相片背,朝著天照大神行禮,朝著東方行禮……寧靜突然不耐煩起來,「喀拉」一聲,樹技竟讓她壓斷了。他約莫覺察了些,一聲不吭,撂下樹枝,牽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無話可說。
兩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歲那年全家遷來的,在這兒住了差不多十年,就住在南站,東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談到寧靜的的學業,她跟父親一樣會感到為難。她中學畢業,倒還罷了。至於小善,因為趙雲濤不願意他受日本教育,沒讓他念,反正這麼些田產,夠他一輩子吃的了,如此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編另一篇說辭。
千重拾起一根樹枝,在一小片禿地上寫起字來。寧靜也拾一根寫著玩。她寫「千重」,他就告訴她平假名是這樣的「ちえ」;她寫「寧靜」,他也寫道:「ネ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ろ」,「山」是「やま」,「我」是「わんし」,「他」是「かれ」……
兩人話盡,一時沉默下來,秋風颱得滿院沙沙作響,彷彿急雨乍來。
千重遲遲疑疑的說:「小靜,看看也不要緊,或者那是個好人。」
防空洞三面泥牆,戰壕似的挖空成一長條,洞頂略比人高一二尺,這個比較小,所以格外擠,呼吸噴著呼吸,臉對著臉,一張張木木的臉,好像忽然回到石器時代,因為不知道那時候人的表情,也就作不出來,彼此更不適應。眼睛是兩口深井,有點兒水,但多年不用,浮著苔綠,並逐漸乾涸。
「當初是誰不肯見誰?那時候你突然不肯見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用得著我嗎?」
東北冷得早,八月節過沒幾天,泰半已加上毛衣華絲葛夾袍;北風一起,大大小小俱換上棉襖棉褲烏拉鞋,男的戴氈帽,女的圍圍巾,炭火盆兒烘得一室暖烘烘的,紛飄的炭灰沾得頭臉皆是,一抹一撇黑。
千重檢完枯枝,寧靜已經用毛衣兜了一兜熟透的毛豆。先把枯枝折一截截的,添些槁草,擱上黃豆,問千重要火柴,千重剛巧帶了來,隨即在沙地上生火。火苗烤著毛豆辟哩叭啦響,是超小型的爆炸。寧靜和千重蹲在路邊看,她手裡一根枝桿兒撩撩撥撥,他望著她撥,她白皙的手腕,小小的手。
周薔家的格局,院子和房子沒有直通的門,院子出來得從正門進,所以周薔進來時,倒像才到,寧靜覺得新鮮,拉著她唧唧咕咕,拉著她直講話。
寧靜捻著他棕色襖上的算盤疙瘩,捻得起勁,一面說道:「你怎麼來的?」
「還早呢!」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農事閒適,許多關內或本鄉的打貂人及打獵人,莫不到郊外設計捕物。八月節原不是打獵季,但也有日本官僚、軍人結隊秋狩,圖個玩興的,運氣好的話也能捕些山雞野豬什麼的。每有到三家子鄰近一帶的,夜間便多由趙家款待應酬。趙雲濤因為地位關係,滿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間或走動一下,有事也好裡外方便。
寧靜真是悲也難言喻,喜也難言喻。那喜是為恢復河山,天下志氣磅礡;而那悲,使她更覺得切身、切膚。有很多很多東西,可以整個天下去承受擁有,獨有這一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嚼也好,嘗也好,吞也好,是她一個人的。
寧靜唏噓一聲,來至廳前,只見院中梅花開放,一朵枝頭肥,綻綻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凍,踏雪來至梅前,殷殷觀賞起來,不覺癡了,又愈發思念千重。沒見面有四個月了,倒像天天都見到他。總有那麼些東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盡,落得惆悵而已。
這時黃豆都已從毛豆殼兒裡脫出來,烤得焦焦黃黃的,他們各挑一把,坐在路邊一粒粒吃起來。
寧靜豁然抬頭道:「他好他的,關我啥事兒,連你,也要這樣說。」
他是日本人!他是日本人!她想。
千重嘆一口氣,動身要走,寧靜穩穩的說:「如果將來我不恨你的國家,那是因為你。」
只見幾個草黃軍服扛著槍刺的關東軍打不遠處走過。
母親枕邊擱一個小鐵罐,讓她吐痰方便的,此刻罐底膠著兩口痰,帶點兒血絲,像她的黃銅色的臉。寧靜不由得一陣心酸。
寧靜有吃瓜癖,逢香瓜節候總撐得飯都不吃。這天她約了張爾珍去看周薔,也是買兩個羊角蜜,她最愛的。兩人又跑到中街稻香村,合買一個果子匣,寧靜另買一大包蔥花缸爐,這才到周薔家。看得張爾珍牙癢癢的。
她原是開玩笑的意思,正要解釋,不料爾珍愀然變色,大聲道:「你拿大,你儘熊我,我以後都不信你了,沒的白讓你窮鑽登,你就對周薔一個好,那麼喜歡她,死了投胎做她女兒好了。」她跺跺腳,兩隻乳峰一顛,像啄木鳥的喙。
寧靜回到房裡,一直心懸樑椽,若要出去,到門口又回來,倚在窗旁想,槐樹挲挲,想想笑笑。她終於還是打起簾子出去,望見江媽打後進院子出來,手裡不知握把什麼,提個籐筐,搦枝木桿,到得院子,把手裡的東西撒下,卻是一堆包米楂子,然後用木桿柱起籐筐,桿上有線,直拉到偏廳階前。寧靜知道是捕鴿子,便下來道:「江媽,讓我來。」接過線頭,就坐到階上等,江媽在一旁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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