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停車暫借問

作者:鍾曉陽
停車暫借問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停車暫借問

第二部 停車暫借問

趙雲濤勸林宏烈在趙家住幾天再回撫順,林宏烈馬上答應了。打量著晚上到福康旅社把行李搬來。兩人又商議明天如何消遣,江媽在一旁笑道:「老爺,明兒個天齊廟有廟會,您和林先生去湊湊熱鬧不是好?」
他回身坐到她身旁,道:「上海的小吃多極了,你一定得嘗嘗。」他屈指數道:「有煮乾絲、蟹黃包、蒸飯團、麻團……」
他目今正在張羅結束中藥行,事情解決了再到上海料理另一間中藥行。然而,綢緞莊那兒,如果他年會上便要求退出,爽然匆匆間必不能覓著另一個理想的合作股東;熊柏年佔的是大股,如此一來,旗勝非垮不可。於是他籌策著在年會上先通知爽然他的動向,讓爽然有一年時間處理,找好合作股東熊柏年再退出。至於應生,明年夏天會隨他母親先離開中國。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不哭的。她現在已經學會不哭了,光是流淚,一大顆一大顆的流;淚流乾了,她欠這人世的,也就還清了。
他無奈,轉過身來腳一蹬,坐到桌子上。背著她說:「去去去,住到撫順市去。」
撫順由渾河分界,分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條橋,沒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每天早上騎自行車到河南的綢緞莊,如今多了一重事兒——先到東九條。有時候當窗和她聊聊,有時候載她繞一繞,一繞繞上好半天。晚上也來,隔著院子遙遙一呼,她應聲而來,或與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門台階上咔嗒牙兒。入了冬,便遷移陣地到屋裡暖暖氣。寧靜本有些忌諱,但經不起爽然成日沒頭沒腦的來撩舌,想他這樣不顧一切,她若是閃縮,豈不輸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這麼久沒碰見陳素雲。疑心既起,整樁事便莫測高深起來。
林太太搖搖手,補一針道:「三月就到美國去囉!他說想出國留學,他舅舅就給錢讓他去了。」
這樣過了十天,寧靜幾次向趙雲濤提出他回家調養,他說要打針吃藥,不妨再住些時日。漸漸的,人來得少了,唐玉芝照舊打牌,許多朋友都不「順道」了。
寧靜懶得理他,長著臉拖出皮箱,打開衣櫃呼嚕呼嚕搜刮淨盡,坐在床上疊將起來。
主客在廳坐定了,寒暄幾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許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眼看她們入了西廂客廳,疏疏的傳出些逗弄孩子的笑語聲哄騙聲,忽靜忽鬧。他聽著聽著,恍惚中覺得那裡是極樂世界,他這兒則世俗了。忽又聽得「啪」一聲,大概碰跌了什麼,小孩子「哇」一聲大哭,林爽然彷彿就能看見她們慌忙哄孩子的狼狽相,笑起來。
「嘖,你有完沒完?你當我是財神爺。」
這天周薔來向她辭別。周薔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鮮人,家裡開麵館,目前經濟每況愈下,局勢動亂,便打算回祖國去。
「真的只有這法子?」
「什麼?」他坐到她對面道:「回東北?別忘了我們是訂了婚的……」
寧靜怒道:「我還不夠將就,你媽存心轉登我你看不出來?別忘了我還不是熊家的人呢。」
她「啪」的把詩選擲到地上,這一氣急猛咳起來,慍道:「好,是你說的。」其後將棉被一掀蓋住頭臉,不一會兒便聽到鞋聲拓拓。他一徑去了。
素雲紅了眼眶娓娓的說:「有人跑來告訴的,爽然趕到的時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勝搞好,攢點錢結婚,他說要他的妻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一點兒苦都不能讓她受。」寧靜想問是和誰結婚,但還是決定不問。素雲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光亮的虔誠的神情,那麼想必是她了。
她差點兒沒笑出來,睨睨他。暖天裡他好像有點走樣,比以前脹大了,額際和鼻子窪裡泌著膩亮的油。以致整張臉腫腫的。
「不找你。」
到瀋陽途中,寧靜醒了,退了點燒,爽然跟她笑道:「看你還敢不敢不吃元寶,你瞧,現世報。」她倦倦的笑著,推他說不要回瀋陽去,他就別過頭去了。
她幾乎每五個餃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你這麼能吃醋呢!」
是爽然母親應的門,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臉皮,富富泰泰,腦後綰個髻,臉型顯得更柔潤豐盈。她繫著圍裙,仍有些十里洋場的商業味道,寧靜也摸不著自己是先入為主,抑或憑直覺。爽然和他的母親東北上海話混雜的嘀咕幾句,她覺得異樣,好像他換了一種方言,就換了另一個人似的。與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落之感。只聽得林太太笑著道:「是呀?」然後熱情的握住她的手道:「喲,怪可憐見兒的。到撫順這麼久,也不早點兒來玩玩。」寧靜客氣兩句。眾人踏雪來至正房客廳,帶上廳門,林太太在火爐裡加幾塊煤塊兒,爽然問:「爸爸呢?」
他高,雨傘遮不著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濕了,她輕笑著解嘲道:「這麼大的雨,帶傘也不濟事。」但他還是撐下去。長久以來,雨中撐傘。成了人的本能了。
遠遠的迎向他,悠忽忽如夢相似;她隱隱的有些心怯。萬一看錯了呢,但不大可能的。她最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他用自行車載她,風中月中都是他的氣味。她現在也是這般感覺。可是因為這樣,她反而有點近親情怯了。
這一下搔著了順生的癢處,他忙道:「嘿,在店裡他老挑離我,把我使喚得後腳跟兒踢屁股蛋的。哼,那麼一爿破布莊,就土地爺放屁——神氣起來了。要不是爸爸仗腰子,只怕他還抖不起來呢。」他盯著應生不純熟的執煙手勢,想他平日是絕少吸煙的,不知怎麼今天癮頭來了。
「堂弟弟呢?」
月亮又偏一偏西,兩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確實累了,騎得非常慢,自行車嗞嗞嘎嘎響,好像一片片在絞碎月光。到得寧靜家,已經月近中天。她目送他離去,自行車擀下一道長長軌跡,好像他無論走得多遠,這兒仍有東西要牽掛。她一低頭,方知道自己仍拿著那件罩衫兒,不由得笑起來,不知怎麼今天三個都瞎子似的。
進得房內,寧靜神神秘秘的偷著笑,目光流流離離的。她坐在床沿上,挪一挪挨近枕頭,一隻手探到枕頭下,先揪出些淺藍穗子,其後手指勾撓著撏撏扯出一條淺藍圍巾,一味裹著纏著發愣。爽然不欲她為難,一把拽過去脖子上一圍,燦燦笑道:「好不好看?」
「得了吧,你那套理論我會背了,你爹可不那麼想。」
他們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鬆動。熊柏年是識途老馬,充當導遊,領他們逛天壇、故宮、頤和國、北海、西山、長城……他們老一大堆人擠到一塊兒,寧靜一個人拉在後頭,也沒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長城了;臨風佇立城上,長城外是她大豆高粱的家鄉,長城內是她獨在異鄉為異客。
「嘖,賊壞。人家惹了你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裡擠滿了人,彷彿昨晚那個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過是一場夢。她起來的時候,唐玉芝趙言善江媽和二黑子都來了。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擔心……」
到上海的火車上,他們買的是軟臥。潘惠娘硬要寧靜出去坐硬座。寧靜聽不大懂,只見她一隻手一味往外搧的趕她,她辮子一甩氣沖沖的出去了。熊太太讓她進熊家的軟臥廂她也不接受。
一九四六年初夏。
她點頭說好,和他併著走,向他道:「老久不來找我。」
寧靜因為自己沒送禮物,心裡過不去,直埋怨方才沒有逼他認。爽然瞞著她,他父母自然不知情,一定以為她小器不懂世面。於是有點怏怏的。
一個大晴天,寧靜在父親病房中憑窗閒觀園裡納涼的病人,左手輕搖團扇。遠遠的走來一個穿淺藍上衣寶藍褲的年輕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裡一震,以為是爽然,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頭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細看,真的誰道不是呢。只見他瞇著眼望上來,朝她揮揮手。她第一次這樣居高臨下的看他,中間隔著一個天涯的陽光輕風和情懷,教人興奮欲淚。她向他招招手,扭頭看看正在假寐的趙雲濤,躡著腳尖兒急速的出去了。
經這一場,兩人都心意倦倦的。太陽金金淫淫,她去把書收進來,爽然一旁幫著,一一揀疊好往裡搬,正把一部「紅樓夢」擱在上頭,卻見書頁間漏出一點白紙角,不由得好奇心起,順手抽出,展了開來,上面寫著兩行小楷:「早知相思無憑據,不如嫁與富貴。髮斷一身人憔悴,不信郎薄倖,猶問君歸來。」
「應該的應該的,」趙雲濤截道:「江媽收拾點兒東西就來,你有事先回吧,替我問候你父親,啊?」說完腳不沾地的走了。
緊鄰的兩家店舖也被殃及了,但影響不大。寧靜到其中一家打聽,才知道是前幾天晚上的事。店裡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設想。她再問詳細,拈指上算,正是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麼……她心惶意亂起來,馬上僱車到河北爽然家。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給富貴的那個破文章呀!」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個了,便撂下不吃,一徑到應生的房間,問他去不去散步。手剛搭上門柄,順生的聲音在裡面響起。寧靜對順生毫無好感,想過一忽兒再來,尚未舉步,「林爽然」三字一劍劍插入她心上。她留了個神,只聽順生說道:「………我說的錯不了,準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來找廣哥。」
她甩甩辮子道:「幹啥?」
寧靜掩口笑了一會兒,站起來,撣撣衣上塵,走下台階去。她陡地轉身仰臉問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眾人又隨便聊一會兒,熊太太道:「你們玩吧,我到裡邊兒看看廚房準備得怎麼樣了。」她這一起頭,其他的亦藉故出去了。熊順生臨行和熊應生咬一句耳根子,應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順生又向她道:「趙小姐你隨便坐。」應生隨他出去打一轉兒又回來。
「失火的第二天不見了他,俺們都以為是找你去了。」
熊柏年有中藥行需要照料,不欲為綢緞莊分心,聘請外人又稍嫌冒險,他的一個侄兒自己有工作,大兒子在上海經營一間中藥行,剩下一個小兒子幫他。而這小兒子對中藥行本無甚興趣,剛好把他調到綢緞莊去,做個心腹。他小時候和爽然一淘玩過,合作起來大約沒問題,這般向林宏烈提出,他雖嫌這小兒子過於年輕,倒並不強烈反對,事情便定下了。
他兩手插|進褲袋裡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學壞了。」
林宏烈直起身子膛號道:「你們關係不大好,是不是?」
寧靜笑起來,這樣看法兒,真要發神經了。她到黃浦江畔躑躅了一個下午,什麼都不想,光看著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風日。黃昏時分,她雇三輪車回熊家。路很長,從夕暮駛入黑夜,簸簸頓頓,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後仍是獨自一人睜著眼睛走進黑暗裡去。她只希望永遠走不到盡頭。
她沒告訴他電影她已先和熊應生看過一次了,只說:「哎,爾珍和周薔都說我記性強,存心記,沒有記不了的。」她輕笑兩聲又說:「不過我也只記得兩段。」
林宏烈道:「有永慶嫂在就使得,你跟俺們一塊回去吧!」
「什麼?」寧靜奇道,心急跳起來。
「不知爾珍怎的了。」寧靜捻著辮子說。
這時滿地秋風黃葉在打滾,台階擋住了上不來。強風一扯,樹上老葉都嫁風娶塵各自隨緣去了。兩人看得心中悽惻惻的,都說不出話來。
如往年一樣,趙家院子的簷頂欄杆棲宿著無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雲遊子,從天上來,終將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陰,寧靜疏慵更甚,吃過午飯後,自個兒悶悶的坐在台階上。不知怎麼想起堆雪人來。她覺得這主意不錯,讓她活動活動,免得萎頓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懶得動彈,又還延挨了些時候才起身拿鐵鍬去。她挑了一棵槐樹下開始動工。許是久無勞累,她不久便有點氣喘不支,一臉汗津津的。她休憩一會兒又繼續,越堆越興頭,堆出了身子的雛型。她蹲下來攏攏拍拍。這個身幹她堆得極高闊,把她整個給藏起來了。她聽得有人敲門。應生這時候上班,不會是他;猜是周薔。寧靜不禁笑了。這時候才來,沒趕上身軀,倒趕上雪人頭。
他斷了這話題,問她道:「喂,回撫順住?」
熊大夫難堪的正正眼鏡,囑咐寧靜多休息,便掉頭走了。
空氣一暖和,他們的情緒便沒那麼繃緊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後跟兒蹴得炕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過兩天兒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來了。」
應生這下子臉都紅了,爽然笑一笑,向趙雲濤道了再見,自顧自走了。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計較,我陪你就是。」
眾人才恢復自然。熊廣生問道:「爸爸你不是說要拖一年的嗎?怎麼倒這樣快下來了?」
「怎地?」
她坐到辦公桌上,點點他胸膛:「我就是壞,都跟你學的。」
過年期間,所有店舖起碼放一個月假,爽然常常閒閒的蕩呀蕩就蕩到寧靜那兒。寧靜多少有些沒著落的,他那樣子常來,他家人如何?素雲如何?她一點口風也探不到。有時候擱門縫裡看他來看他去,還覺得他愁思難遣,可是在她面前,他真是無知無邪笑得豁豁亮亮。她的視野日漸縮窄得只容他一人,他背後的東西她完全看不見,一切遠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沒有遠景,而他就是他的絕境。
「哼,也不派人來打聽,不怕我死去。」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媽的信,說明年夏天會來。」他乾笑兩聲又道:「我們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沒見了,想起來,日子過得真快。其實她早點兒來更好,我可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兒,終年沒有冬天的。」
爽然握著那把金圓券兒,腦裡一陣發空,像突然被人撤職,又不知道什麼理由,然而以後這裡沒有他的事了。他把錢塞到寧靜枕下,她張開眼睛,大概聽到了,心裡難過,沿著眼角流下一行淚來。
一股風過,他鬆大的襯衫鼓得飽飽的,是一面順風帆。她意興洋溢,想他嗓音洪洪磁磁的,理當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給我聽。」
寧靜一雙水眼下意識的流避著,就是不落實,等落實了,爽然已經走遠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爽然笑問道:「我給你的龍井茶有沒有帶來?」
應生隨地彈彈煙灰,吸一口道:「有沒有辦法挑離叔叔早點兒撤股?」
梨花未開盡的時候,她成天鬧著要砍一枝。爽然應允替她物色一株無主梨樹,要開得最璀璨、最招搖的。
爽然使勁往回推:「您老甭客氣……」。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讓我記下的。」她忙去取紙筆,看見抽屜裡半闋詞,又多添一樁心事。好像什麼都擱下了,都擠在今天趕出來。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兒去了。
江媽沏了一壺龍井茶端出來,又替他們斟了。兩人托杯緩呷,清清甘甘的。
「年輕人在長輩面前總是顯得拘束,那也是常情。我卻嫌他賊懶賊懶的,一天到晚老溜號兒,聽說還是窯子裡的熟客。帳目讓他管理,我真有點兒不放心。」
恰值熊大夫進來,探問了她的病情,看見爽然手上的書,便詢道:「林先生對古典文學有興趣?」
是林太太應的門,看樣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裡的狐疑,迎她進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沒,你請坐。」她開了廳裡的電燈進去了。
爽然想昨天幾乎和寧靜為熊應生口角,然而寧靜又叫他不要太絕,矛盾之際他已把門閉了。
她便唱道:「青青河邊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的並沒意思開嗓子。她纏著他又一番威逼利誘,他拗不過她,終於唱了,顫巍巍的比著她唱:「青青河邊草,相逢恨不早,夢裡長相聚,覺來隔遠道。」居然相當動聽,但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寧靜發了一會兒愣,立誓他那歌聲,她每夜必攜到夢裡去。
她變得非常懶,老窩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著。往年這時節總把母親的書搬出來曬,現在也沒有了。只有熊應生來了,她會出來聊一聊,笑一笑。他休假使兩人結伴去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館子什麼的。旁人冷眼看著,都覺得他們挺登對的,相處得也融洽,就等談論婚嫁了。
晚飯時候,林太太提著火鍋從裡面嚷出來:「來嘍來嘍,酸菜火鍋喲!」
爽然手一伸道:「讓我瞧瞧。」
「我以後都在這兒睡。」寧靜絞著洗臉巾道。
趙雲濤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唄,人家一番好意,還問這問那的,害你不成。」
第二天,應生送寧靜到車站,沒有向其他人解釋,臨走她到「王家沙」還了錢,買了兩隻金華火腿。應生跟她說,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轉意。
順生皺著臉道:「算了算了,甭談他了,還是想辦法補救吧。」
她硬聲道:「你媽又沒要你出來。」
寧靜問道:「不是說身上不自在嗎,為啥不多躺會兒?」
她忽道:「你瞧,我們今天的衣服一樣顏色。」音調非常高,好像她現在才發現,覺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詫笑著瞅瞅她的淺藍竹布旗袍,順便瞅瞅她,笑得白牙都要響。
寧靜原以為周薔會很爽快的答應,誰知她猶豫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爺恐怕會有意見。」
他無論如何該說些祝賀的話,遂道:「那我恭喜你。」語音哽哽的。
「這樣倒好,不怕你阿姨為難我。」
當時你大可以為我爭取爭取,她想。
爽然答道:「不,給小靜解悶兒的。」
「啐,現在的大學生都興這玩意兒。」
她跺腳道:「寫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要毀屍滅跡的?」
「林老伯呢?」寧靜道。
寧靜這半晌不自在的豎在一旁,留神避免礙著他們,四肢廢了般,此時進去幫忙端菜嘛,倒像是撿現成似的。
她低低叱道:「什麼屁大的事兒!」
她鼻子酸得像要變成流質了,眼淚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著她,看不見。她想他也是流淚了,所以頭也不回,再見也不說,逕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著頭。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歡東北人。」
她跌坐下來哼道:「窮人乍富,挺腰凸肚——不過也不全是因為那個,人家喜歡住這兒就是了。」
林宏烈道:「讓他去吧!讓他去吧!那麼大了,怕丟了不成。」
林宏烈在上海和岳家合作做綢緞生意,一待十幾年。未免有點人老心倦,何況抗戰勝利了,少不得惦念家鄉,加上未來親家頻頻來信催請,最後索性放棄生意,回到撫順。鄉下的田地向有同族人料理,並不需他操心,他原來做的是蘇杭綢緞,南方的關係還在,而且到底老本行做起來心順手熟,便打算在撫順開一個綢緞莊,由兒子經管。
她又說:「爸爸說你找過我,我沒在。說你……說你不會說話兒,熊大夫也沒怎地,你倒說人家賴里巴嘰的。」
「有機會的。」
她點點頭。
「嘖嘖,孩子似的。」
她續道:「陳素雲常來?我剛才碰見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負她了?」
她叫開門的老媽子付錢,拖拉著腳步踏過院子,聽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不了鬥鬥蟋蟀的心願。屋裡聚了一廳人,她正眼不瞧他們,低頭疾步上樓。應生喊她,喊了好幾聲,愈喊愈凶神惡煞。他氣烘烘的衝入她房間。連珠炮似的吼道:「我問你,你跑到哪兒去了。俺們啥都擱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這也太不像話了,也不想想俺們會有多擔心……」
「和趙伯母賭氣了?」
寧靜在一旁聽了,心想這麼拗口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比併,不由得暗暗得意,該她佔上風了。
「說是胃出血。」
入冬下雪,她更藉口不出門了。周薔說她都要把自己摀餿了。然而,她如今是連自己都可以盡拋棄。
她反應敏捷的問:「為什麼?」
轉眼過了一個月。一天晚上爽然剛走,寧靜回至房中解衣就寢。仲夏天氣,她多半睡在窗台下納涼,月光瀲灩,睡得特別香甜。她還沒睡踏實,門上猛的一陣驟響,她微駭一跳,伸頭往外望望,是瀋陽來的家裡人。她換衣之際,永慶嫂讓那人進來了。
眾人猜是小兩口兒嘔氣了,她脾氣又倔,回來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個女孩兒,大老遠的從上海到北平再到瀋陽,膽子之大,夠唬人的了。
他乾笑著。她想他相貌走樣了,人倒沒變。這種家常話題,她聽著也不能說完全無趣,因為它本身即是一種親切。
趙雲濤豎眉瞪眼的反問:「怎不干你事兒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勁送你東西,俺們請他來,不過替你謝謝他,我又沒有好處。」
「——崇禎皇帝上煤山,絕路一條。」
她顯有些慌張,把毛線球一塞塞給周薔,出來站到台階上,眨眼瞟瞟他,竟是羞澀。他略有些窺人秘密的窘態,臉赤赤的,暗裡焦急,輕聲問道:「趙老伯在不在?」
信封裡附有兩條頭繩,原色約莫是淺藍,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這樣寫著:
只見她瘦伶伶慢騰騰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點悠閒,爽然攆上去不言不語,和她並肩走。
田裡的人都戴頂草帽彎腰屈膝的,無法辨出誰是爾珍,還是爾珍先喊她,扭頭跟一個老頭兒招呼一聲,然後快步邁近,爾珍曬黑了,樣子較前更結實成熟。寧靜請她吃花生,她手髒,寧靜便一粒粒拋進她口中。兩人尋個所在席地坐了,沒中心的瞎扯,有時寧靜只顧著自己吃,爾珍腳尖踢踢她,才又給爾珍。
光路電影院出來,爽然請她吃冰淇淋,吃完都還不想往回走,隨處逛逛,竟不覺到了小河沿。他們初相識時常到這兒蹓躂,如今重來,心裡都有點難喻之感。爽然剛才在街邊兒給她買了一隻蟈蟈兒,囚在一個高粱稈編的小籠裡,此刻「哥哥」鳴著,鳴得夏日益長。
趙雲濤笑道:「好,好,有空兒來我這兒做客。」然後扭頭喊江媽提行李,林爽然必不肯,硬給搶了回來,趙雲濤又道:「小靜,你送送你表哥。」林爽然直推說別客氣,又是一場推讓。
當晚,應生來到堂弟順生房中。順生正歪在床上抓紙牌,看見應生的陰天臉,嘻笑道:「碰釘子了?」
爽然道:「橫豎我也閒著。你們自己回去吧,別等我吃飯。」
「對,對,不過近來嚴重了。」
「唉,那也難怪叔叔生氣。」
「唉,傻丫頭,早打聽過了,你正在氣頭上,難道還正門進出討釘子碰不成。」
她踅回桌子那兒,也懶得坐下,「颼颼」的寫了幾句,把紙藏好,然後背著手笑瞇瞇的踱到他面前。
她早上把風車插在院子的窗戶樞紐處,晚上風涼,幾片紙葉子乾乾巴巴的轉著,隨著風動風息,它便時續時停。晚飯後他在房裡,一直倚在窗旁看它,它就那樣不立命,一輩子風的奴才。一股大風,它更不得了的了。她一恨,把軸心上那口針拔了。沒有扶牢,它一滑滑到外面廊上去。
寧靜簡直坐不住。自己來了這麼些時候,一點兒沒想到要幫忙。她看看爽然,怕他已經討厭她對她失望,可是他照樣挺興頭和她亂扯,她沒聽進去,覺得她果然不是他人群中的人。人群中,她只認得他一個,然而她是失落的。這一來她灰心得不得了,更鬱鬱懶懶的了。
「有心了,我暫時還沒這打算。」
他望望爽然,爽然撓撓鬢髮,很不誠懇的撇撇嘴,攤手道:「對不起,沒印象。」
「真的只有這法子?」
他們愈下愈忙著挖苦對方,爽然一個勁兒的笑,偶爾睨睨她。她總盤弄著辮子,半垂著頭,正面看去彷彿一瓣白玉蘭花。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說生日那天得請什麼人,弄什麼東西,可緊張了。」
元宵節的歡樂園,遍地的雪,天空煙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滿滿的照得遠近都是寶藍。夜市到處氤氤氳氳,杯影壺光,笑語蒸揚,吊吊晃晃的燈泡發出暈昏的黃光,統統在浩大深邃的蒼穹底下,渺小而熱鬧,彷彿人間世外,一概賣元宵的、凍柿子凍梨橘子的、冰糖葫蘆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妝品的,都是離了人生挑著行頭來走這一遭,明天又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順生站起來道:「你別儘挖苦我。這年頭兒,哪兒是做買賣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積極。」
他們無目的地亂走一通,寧靜環視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處是密密風雨,沒有一絲人氣,她模模糊糊的覺得他們根本亦不存在,他們亦化成了風風雨雨。她怕起來,竭力要找話說:「爸爸出院了,你說我用不用留在家裡陪他一段日子?」
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從。對他,寧靜不奢望什麼了。換了爽然,早已扯了她過去打一場風捲殘雲的大混仗了。
他們隨意聊聊,都在延挨著,都不敢看外面的天色,然而天色漸漸暗了,會有人來叫她吃飯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彷彿覺得他的夾袍動了一動,她以為他要走,猝然抬頭,覺得他要壓下來。
「誰知道。」她帶了扇出來,給他搧搧,又給自己搧搧道:「看什麼電影?」
爽然自始至終沒和熊應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頷一頷首。熊應生問他一些杭州的風物人情,他不是沒留意,就是沒理會。熊應生自覺無趣,待寧靜出來便告辭走了。
寧靜應允,就打窗戶裡出來。爽然扶車待她坐穩了,技巧純熟的上車蹬踏板,出院子順著大馬路輪聲軋軋的騎,她坐不慣,常滑下來。凡有動靜他便高聲道:「坐穩了。」她於是竭力坐得穩穩的。夜街上簡直無人,一地月光燈光矇矇夢夢的像溪溪澗澗,秋風清澈和*圖*書如水,她抬頭望望月亮,圓圓皓皓的正營營追著他們。爽然的西裝衣襬老向後拍拍她,她心一緊,覺得隨時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後來果真做了,嗅到了,貼心貼肺的熟悉,心裡絞絞的緊張起來,只見他長長的身板子高高的前俯著,前路她不必擔擾,因為有這男孩一生一世的帶她走下去,總帶她去美麗的地方,總有美麗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髮讓這風把它們一絲絲都浸過沁過,便單手把兩邊的頭繩都解了,頭髮翻翻的垂到脊後,風勁時舞。可是她這一動,坐歪了位置,爽然覺察了,停車回頭,不覺整個愣掉。此刻風依然不歇,一大片飄飄翻翻的黑髮,托著寧靜白白尖尖的臉,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寧靜突然想起什麼道:「不,我自己來,你替我雇輛三輪車。」然後她轉向那報訊人道:「待會兒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車站等我,我隨後就來。」說完各自忙去了。
接著來了兩個平日趙雲濤結伴上西門簾兒的朋友,談話便打斷了。
「他……他和素雲……一塊兒去的?」
她神色一暗:「得問我爸爸。」
熊大夫說:「去年九月左右,我有事兒下姚溝,繞錯路子到了三家子,車伙兒停下來問路……怎麼?想起來沒?」
素雲不解的聳聳肩,爽然亦聳聳肩:「她的性情是有點兒拐孤。」解釋似的,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爽然道:「沒事兒,打個轉兒就回來。」
「會,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爽然看著她輕倩走近,一手撐傘,大風吹得她垂在腦後的辮子時時在腰間探出來。他心一疼,不防備一顆淚滾了下來。恍惚間,寧靜是看到了,但以為是雨珠。那時他淋得落湯雞似的,襯衫的原色也看不出了。
他一怔點頭:「應該的,應該的,那沒什麼,沒什麼。」
「約莫七月。」
「那趙小姐長得不怎麼的嘛,單薄相。」
他點點頭。
爽然巡著她的病語,嘲笑道:「哪個人不是每年一次,難道你還好幾次不成?」大家都笑了。
熊大夫頂頂眼鏡道:「那也難怪,隔個幾丈遠,不見得能看清楚。」
寧靜是上午十點多到的,管家老劉緊張得什麼相似,連忙打掃地方。寧靜叫他慢慢來,玄關處脫了鞋,光著腳丫各處瞧瞧,這地方她小時候住過,還有蹋蹋米的,現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著出院的房間,老劉便去置辦一應用品。永慶嫂替她拿來一雙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轉,又讓出來,吩咐永慶嫂替她雇三輪車。
爽然反擊道:「當然比誰都忙。」
寧靜桌上鋪好了陞官圖,坐下列好棋子:「咱們今天不出去了,我得看著我這些書,要不小善又來和撈,玩陞官圖可好?」
林太太卻蹙眉道:「噯,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裡多暖和,而且素雲說好來的呢。」
林太太動了氣道:「好,嫌我嚕囌,我不說你,你看著辦吧!別老讓事情不托底兒的就是了。」
爽然趕緊取了來,各人倒一杯。林太太進去鉗來兩塊黑炭塞到煙囪裡,另外鍋裡添點沸水。
「可不是。」應生向他要了一支大前門,「擦」一聲擦根火柴點了,吸一口道:「我就看不慣他那目中無人的作風。」
寧靜定下心來一想,實在也是。她跟周薔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飯,十天八天沒問題,長遠下去,人家不嫌棄,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別說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財萬貫,也不見得能毫不計較。
寧靜下巴吊吊,扁扁嘴,似乎認為她多餘,笑道:「體面多了。」
「他走了?」
寧靜瞪瞪他。他連這都要瞞她。
她低著頭,急捻著辮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話來:「我覺得我們還不夠瞭解。」
他暗暗震動,感到一陣險如臨淵的心蕩神馳。她臉一熱,低了頭。爽然自知失態,微窘道:「冷不冷?」她搖搖頭。他小心的攙起車,驀然對寧靜生了一種不敢之情,沒再叫她上座,逕自往回走。她後面跟著。兩條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擋,彷彿醺醺醉歸似的。
「和朋友出去找樂子去了。」她絨線瞄準了針眼兒,穿過去了,補起襪子來,笑問:「新姑爺待你挺好吧?」
「『我們的歲月在奔馳、變遷/它改變了一切,也改變了我們……』」她正在念下去,爽然「霍」的拿起那本「紅樓夢」,亂揭一篇搶著和她念:「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頻來去。茫茫說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她停了。她覷覷他,很是驚異,他竟是生她氣,這個野人,在生她氣,念得剁豬肉似的。她屏氣和他鬥幾句,全讓他剁得碎碎的。
他說話慢拍子,一句是一句,好像剛學會這語言,措辭文法都得斟酌一番。
爽然聽了非常不受用,走過天井時,空氣有點僵僵的,他們互相猜疑起來。

應生留道:「林先生既然來了,何不坐坐?」
兩人又隨處逛逛,到了特別擠的地方,她就把風車高高舉著,偶然覺得它在轉動,仰首瞇著眼瞧瞧,蔚藍的天襯著綠風車,是叫她驚喜的。這時兩人都出了微汗,爽然逕自往賣冰銼的小攤去,捧給她一碗,晶亮的刨冰上澆上紅綠香蕉油,入口透涼,吃完總有一塊冰凍沉澱在胃底,到哪兒都得搬著它似的。
他只管笑著,笑得臉龐透紅。寧靜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場,瘦了倒罷了;你又沒病,怎麼倒陪著瘦。」
這兩條藍頭繩,我揣在懷裡很久了,一直忘了給你。記不記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雲吃元宵,我離開一會兒,騙你說去買凍梨?其實我是去買這兩條藍頭繩,開春媽洗我的袍罩,竟也沒發現。藏在袋裡那麼久,真像歷史一樣。方才把你那闋詞掏出來,順手也掏出這副藍頭繩,我本可把這封信直接寄給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這封信,如今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什麼時候辦喜事兒?」「喀哈」又一粒魚皮花生。

寧靜看她岔開去了,一時不好意思打斷她,這時也管不得了,道:「旗勝燒了的那一陣子爽然怎的了?」
進門,樓上的半導體紙醉金迷的唱著:「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熊應生跑到樓梯口往上嚷:「順生,把音量捻小一點兒。」樓上的人往下嚷:「應哥,你回來了,是不是趙小姐來了?」熊應生嘿笑一聲,且不答他。領寧靜進客室去。半導體音量較小了,仍可模糊的聽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的蹉跎了青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半導體閉了,樓梯上一陣鞋聲雜遝,客室裡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子,向寧靜欠一欠身。跟著熊柏年夫婦都出來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臉,像進來了幾張麻將牌。寧靜覺得被包圍似的,睊睊的橫熊應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涼。
寧靜不答腔,爾珍接問:「你說的那個表哥,可也那個樣子?」
他不能告訴她由於他瀋陽撫順行蹤飄忽的跑,已引起那邊閒話喧天,她倘或去了,說不定會受屈。他吃一枚葡萄,連皮帶核吐出來,把各事腦裡過一過道:「有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單獨陪你,我寧可自己來看你。」
「沒有,那陳小姐常來倒是真的。」
「啐,我勸你趁早改邪歸正,要不然——」
他鼻孔裡「嗯」一聲,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他撫撫臉頰,喃喃道:「是嗎?不可能吧。」他惜惜撫著,疑惑起來。
敲了門,裡邊道:「進來。」爽然辨出是應生,生了退意,但寧靜或在房裡也未可知,只得推門而入,掃視一下,寧靜不在。但他還是不自覺的問一聲:「小靜不在?」
這一段日子,趙家有送寒衣來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東西都留下,催的人都攆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騎車來,響烈的撣一撣車座,眼神一拋,紳士派的一伸手,示意她上座,然後扶著她騎。她笨,幾百次都沒長進,不過可能不是笨,是爽然太不敢讓她摔。結果愈騎愈嬌生慣養。
爽然仍然不嗞聲,她慌張的望望他。原來他只是一個木頭人,枉她還以為她與他有多親。她拽拽他的袖子哭聲道:「我有點怕,你有沒有聽見,我怕,你快送我回去。」
「為啥?」
她道:「我回去了,永慶嫂外頭等著呢!」
寧靜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幹,一路走著,她擺呀晃呀的沒個走態,枝上的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撓的,只得繞到她另一邊走。經過到河南的橋時,下起霏霏春雨,她透過枝隙瓣縫窺窺他,心裡一縷親意。迎面走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大人牽著,因此一邊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給他生一個孩子,男的女的都沒關係,不過都得像他,牙齒白白的。叫什麼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呢……她想想笑出聲來。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麼,自己也笑了。春風吹面,片片梨花飄飄曳曳的落到滾滾渾河裡去了。
「真的,有機會讓我見見。」
綢緞莊開業後,林爽然來得愈發頻密。甚至一個星期兩三次,都說的是接洽公事。若碰巧周薔亦來串門子,三人便一塊兒去看電影逛小東門吃小吃。
「身上不自在,躺著。」
「那我先謝了。」說完掉頭就走了。
寧靜勉強一笑,他又道:「那麼,趙小姐有沒有接觸過西洋文學?」
「為什麼?」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裡的天已經黑盡。方才的一陣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可是現在什麼都沒關係了,她一條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場劫數。她匆忙間沒有帶錢,只得沿著大路走。初秋的太陽還是毒,她卻無知覺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裡,抬眼環顧。覺得地方有點眼熟,問問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灘。她瘋狂的來回亂走。她記得「王家沙」就在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麵。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卻恍然記起沒有帶錢,真是什麼都一波三折,她滿臉汗水眼淚,在店門呆站了個多時辰。吃飯時間,食客一批批來了又去,忙得那胖老頭兒顛著大肚子跑來跑去。看樣子是老闆,繫一條烏漆麻黑的圍裙,不時調過眼睛望望寧靜。他抽個空檔問她是不是要吃麵,她猜著他的意思,搖搖頭,老闆又忙他的去了。寧靜不死心,眼巴巴看著那些燻魚蹄膀漸漸少了。老闆看她仍流連不去,問她有什麼事,她嚷嚷道:「我沒錢。」老闆「哎喲」一聲拉她進去,覓個位子她坐了,逕自給她上一碗燻魚麵,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你來不來干我啥事兒?」
三人又略逛逛。夜空中「嚓嚓嚓」綻著各色煙花,有帽子、衣架、高粱、包米、美人……一一退位登基,淅淅瀝瀝漫天星隕如雨。寧靜正觀賞著,素雲碰碰她道:「小靜,買不買點橘子回家?」寧靜搖搖頭說不必了,爽然提醒她道:「你不買些回去分給永慶嫂他們嗎?」她還未轉過腦筋,爽然又道:「來,我替你挑。」說著一塊兒買橘子去了。
「噯!」
回到家裡,兩人把梨花插在一個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個挪到寧靜房裡的窗前。她舀來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往梨花上潑灑。春陽斜斜篩進來,烙在水露上是金色的幻滅。她心一動,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屜裡取出紙筆。
「你什麼時候南下?」她問道。
「你少擔心,我有朋友在這兒。」
無意無意,她總喜歡將他和爽然比,這個那個都比,結果這個那個都及不上,驕傲得不得了。她其實不討厭這姓熊的。他是個知識分子,然而卻不大像。與他相對,過的是家常光陰,許多人生的婆婆媽媽嚕嚕囌囌,合時的感慨喟嘆,合理的人云亦云,極端平凡又甘於平凡,他的腳後跟一出門檻,她就把他忘得乾乾淨淨的。
待林太太發覺,他已經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論,兩個肇事的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那時爽然養有一隻小狼狗,特別仇視應生,見了他總吠個不止。一回應生惹了它,它狂性大發追噬他,爽然攆了幾條街才攆上了,應生已經嚇得屁滾尿流,褲子又濕又臭。當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條狗活活燒死了。自此,爽然便和應生絕了交,連帶廣生順生也疏遠了。
她一怔,沒想到去這麼遠,眼紅了一圈,死命低著頭不朝他看。
趙雲濤愀然:「你上次偷著溜了,我沒派人押你回來已經便宜你了。你別以為你大了,我慣你,你就可以胡來……你有多大本事,病了還不是乖乖回家來。病得不夠你受,還想病是不是?總之這回你休想。」
「嗯。」
這天寧靜到田裡找爾珍,只覺得一片秋氣新爽,觸眉觸目皆是金風金鬧。她捧著一包魚皮花生津津的吃,喀嗒一咬,很戲劇化的一響,十分誇張,似乎多遠都能聽到,她一面為這種誇張開朗起來。
撫順市的東六條至東十條,屬於高尚住宅區,全是日本式房子,趙家的位於東九條,絳瓦紅牆,四面圍著修平了的榆樹,通向正門的小徑兩旁植了夜來香、唧唧草、茉莉花等各色灌木,正門進去是玄關,上兩級台階有一扇嵌花玻璃門,然後是一條寬廊,右手兩間睡空房,左手一間睡房,另一間客廳餐廳併著,再裡面是廚房廁所,出去便是後院,種了幾畦蔬菜。
回到家裡,永慶嫂告訴她爽然廳裡等著呢,她開心不已,直奔廳裡去,爽然看出來亦是滿懷喜悅的,問她哪裡去了,她哼哼著是送罩衫去;他明知不單是這個原因,不過沒追究。
應生道:「那小子是有點兒邪門,陳素雲小靜都讓他給搭上了。」他記得爽然和素雲的訂婚酒宴,熊家也被請了。酒席上了一半爽然溜了,第二天在一口枯井裡搜著他,林宏烈氣得把他吊起來打,屁股都打腫了。
爽然不在,寧靜百無聊賴,渾身不得勁兒,於是熊應生的探訪,幾乎成了她日常的一種寄託。他日間上班,多半晚飯後來燈泡下眼鏡片上老汪著一簇光,方正的臉,厚實的鼻子,一副城府極深的相貌。
這簡直比父親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來,她還沒來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經拉她出去了,經過院子時,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個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來,我和你鬥蟋蟀。」
他們的謀劃,是行動那天,應生到旗勝假裝有急事找順生,兩人一道離開,臨行順生留話要爽然晚上關店門。順生認識不少流氓地痞,給兩錢兒就肯賣命。當晚就買通一個,抓個機會從後門溜進去,在旗勝縱火,先打帳房燒起。順生因怕火勢一大,不可收拾,會株連整個商店,反而引人注意,弄巧成拙,便提議縱火人亦作救火人,看裡面燒得差不多了,使高聲喊救火。順生平日在店裡睡,毫無事故;如今爽然雖不過夜,但既是他關的店門,粗心大意的罪名,他起碼得背一半。
「伯母要布料也不知會一聲,我打撫順帶來給您不就得了。」
江媽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頭一看,並不見寧靜,便朝未完成的雪人走去。
廊上薄薄的翻書聲,加上廳裡的骰子棋子聲,顯得分外沉靜。他無端想到,骰子管數目,數目管棋子,它們其實並不控制任何一樣東西。及瞟瞟眼前人,忽然惆悵起來。
趙雲濤道:「過個四五天兒就出院了。」
寧靜次日果然獨個兒下鄉了。到達撫順,她一雙腳落了地,真是難言的放心,彷彿每踩一步都感到爽然的心跳。在某一所房子裡,他或在睡覺,或在漱口洗臉,而她和他踏在同一個市內。
寧靜吃過晚飯後半躺在窗台上等。這種窗戶有兩層玻璃,被很寬的窗台隔著,夏季天熱上頭可以睡覺。爽然該從東面拐來,那麼她可以高聲截他。這次來了,實在不知道後悔抑或不後悔。以往那樣子,爽然雖是兩面做人,但對付著都過關了。現在他腹背遇險,怎辦?她是他正面的人,還是背後的人?
林爽然脫了身,對寧靜笑道:「趙小姐,改天見。」
寧靜只覺腦裡轟的一響。
她毒毒的仇視著應生。這個人,她該為爽然給他一個大耳光。她氣一提,真摑了,響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條紅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的痛著。
應生扶扶眼鏡,似打趣非打趣的道:「你什麼時候把陳小姐娶過門來?女孩子耐性可不大強。」
一言未了,爽然早闖到房裡,摸摸寧靜的額頭,簡直燙手。他喉音顫顫的叫永慶嫂僱馬車。雇了車,也管不了那麼多,棉被一裹把寧靜抱起,坐車直奔天生醫院。送到急診室,有負責的大夫治理,爽然急得心都碎了,恨不得替她病了才好。大夫說是患了急性肺炎,沒有危險,但得在醫院住上兩三個星期。爽然放了一半心,囑咐後到的永慶嫂口去收拾一些寧靜的衣物用品,順道到他家說一聲。
他仍不答,寧靜沒有追問的習慣,也自由他,吃著雞蛋看他砌雪山,又側過頭來望望他,發覺他的鬢髮竟長至很低,鬢上一顆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愈手重,爽然「喲」一聲摀著那兒:「別手欠!」
每個人都有過快樂的日子,屬於他和寧靜的,已經完結了。
她嘟噥著又道:「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帶把傘,想得肺炎過過癮是不是?」
氣溫非常低,遊人講話時都呼呼噴著白氣,吐蠶絲似的,都在作繭自縛。經過插著撥浪鼓的貨郎子時,寧靜「呀」一聲,伸手拂拂一綹淺藍頭繩,她留意了很久沒找著的,但也只倩笑一下,便追上他們去了。素雲想吃油茶,寧靜不舒服,膩得吃不消,爽然唯有陪著吃。沖油茶的沸水盛在一個大大拙拙的銅壺裡,小小的壺嘴酸溜溜尖刺刺的直響,彷彿開足馬力的機器急速收煞的聲音,要不是在這麼嘈雜的環境下,多遠都能叫人神經緊張。
她跟趙雲濤說,應生催她南下到上海與他會合,她答應了。趙雲濤自然為他們小兩口兒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卻嘆說寧靜是走星造命。寧靜寫信給應生約好日子,連接而來的便是話別和等待。
這回他騎得較快,寒風虎虎的打耳旁削過。她頂著大風嚷道:「我知道那地方是你家。」她喜歡大風裡這樣跟他高聲講話,彷彿活得特別充足顯赫。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喚她。如今在他母親面前這樣喊她,寧靜聽在心裡,很是親切。
「攢錢討個屋裡的唄。」
爽然頭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別?」
林爽然在房裡整理行裝,準備明天回撫順。房間在正房客廳右側,可以看到寧靜房間的窗戶。他見燈還亮著,必是房裡人沒睡,不知在幹什麼。他也沒料到會和熊老闆及他兒子熊順生嘮嗑兒嘮這許久,誰叫對方興致好,又是自己的大股東,陪他們看完戲還得上館子吃醬肘子肉。然而不見得寧靜為此就會生氣。他自己是最討厭和華僑打交道的,偏偏父親選中熊柏年。爽然一壁收拾東西,一壁溜瞅著眼兒往那窗戶看,燐燐黃黃的一塊方格,填著一個女孩兒的等待吧。他憋不住,出來,上了西廂台階,正欲跨過門檻,卻瞥見廊上那隻風車,不禁陣腳踟躕,一時捉摸不著她的心理,只得罷了。
寧靜清清晰晰聽入心中,她發覺廳裡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麗萍道:「老婆婆才剛兒說什麼來著?」
爽然原想說「怕我向你挪?」但還是嚥一口口水吞下了。
廣生道:「不可能吧,他來了怎會不找我?」他接著自語道:「讓我到他舅舅家打聽一下吧。」
素雲道:「不必了,這多麻煩,我雇輛車自己回去行了。」
「欠誰欠那麼多?」
寧靜道:「才去過。」
寧靜辛辛苦苦熬完這一頓,飯後坐片刻便告辭。素雲亦起身說要走。林宏烈道:「這麼著,素雲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靜再回來送你。」
他笑問:「偷偷溜來了?」
應生當天久久不能自釋,不光是爽然的冷嘲熱諷,而是他明擺著無意娶陳素雲。其實治他還不容易,只要叔叔撤股……應生想著,連自己都唬了一跳。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來,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這話本來極普通,應生聽著卻感刺耳,立即反應道:「林先生大概不清楚,趙老伯住那麼久,是讓醫院有一個時期的觀察,看看病情會不會有轉變。我們是不會平白無故胡亂要求病人長住的。」
「到上海?」
她點點頭,心裡撲通撲通跳。
「他呀,他現在根本是賴著不走。」
寧靜不愛想事情了,就是窩在炕上睡,愈睡愈累,頭髮亂亂臉青青的,一點不像訂了婚的人。周薔有空總拉她出去解悶兒,但許多寧靜以前愛的現在也不愛了。世上的事物開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們。唯有一次,她和周薔經過一間傢俱店,櫥窗裡擺著一扇四摺屏風,上面雕的元宵節,一個大白月亮,照著熱鬧的元宵燈市,紮沖天辮的小小孩兒你追我逐,妙齡女郎斗篷撚地,五陵少年風流自詡。寧靜趴在櫥窗上以手圈額看得出神,總總往日恩情一時統統湧上心頭,周薔催幾次催不動,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把她扳過來叱道:「你既是要後悔的,你當初為啥不想清楚再答應熊大夫。你選中他了,就得跟他一輩子。你這樣遭盡自己,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寧靜細想,也對,選定他了,就得盡心力跟他一輩子。她安靜下來。
他遠遠便看見寧靜坐在台階上托腮發獃,登時叫停,三輪車今天慢得簡直過分。她望著他跑來,盈盈笑著。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你未婚妻?」她先開口了。
熊應生頂頂眼鏡窘笑道:「我倒覺得已經很久了似的。」
爽然初五到趙家,經過西廂,瞥見寧靜和周薔在廳裡唧唧咕咕不知研究著什麼,周薔指間托著兩支鋼針,針上穿著一方淺藍毛布,寧靜則拿著一球毛線。他覺得有趣,停在那兒看,這當兒寧靜搶過鋼針試兩下子,試試周薔拍她一記,她不肯放棄,周薔要奪,爭奪間桌上的毛線滾下地了,寧靜彎腰待拾,手剛碰上毛線球,眼皮一跳一掀,看見台階上爽然的棉袍下襬;直腰之際,一寸寸的把棉袍看盡,然後是他的臉,喜喜茫茫的笑著。她不知為何有一種異樣的隔世之感。
他有點措手不及,連「哦」了兩聲道:「依我說,趙老伯這病是喝酒喝的,要儘量少喝才能夠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勸勸他。」
他道:「我看你挺愛吃的。」其實他更愛看她吃。
他躊躇不寧的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後頂頂眼鏡道:「小靜,我以前不是向你提過我母親明年會來嗎?」
離開了夜市,笑語人聲細細密密的遺落在後頭,寧靜有點神志飄忽,好像隨時打個呵欠,一回頭,整個元宵市場會憑空消失,幻象一樣。
她赧然笑著道謝,他陪著笑,先抿著唇,隨即劈里啪啦笑全了,一顆白牙一斛笑意。
小胖老頭兒下車把車伙兒打發走,慢步趨近,摘帽子向寧靜道:「小姑娘,趙雲濤趙老五可是你爹?」
她情知不是實話,仍假裝嗔道:「什麼大不了的話不和我說,自己躲著瞎塗。」
他來了,總和她瑣瑣碎碎的扯些雜事:醫院裡遇上難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讓自行車撞了,家裡和堂弟弟嘔氣了……講完自己嘿嘿笑,笑得乾乾的。她不明白什麼叫印尼華僑,反正他就是那麼一個,原籍廣東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達定居,父親是大鄉紳。他叔叔回國,把他帶著,帶到關外,偽滿前的事兒了。他叔叔有兩兒一女,自小和他一塊玩耍、長大的,經過了偽滿,然後國民政府……娓娓道來,也是一番臨往事,傷流景。
素雲是在林家吃的晚飯,飯後林宏烈順理成章地把她往上爬爽然那邊一搡,要他們一塊兒逛元宵去。爽然當然不能把一個女客丟在自己家裡和兩老悶對著,更不能請她自動回家,變得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對素雲這種「抓著不放」的作風實在非常反感。
她眄他一眼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要回撫順住去。」她情急衝口道。
爽然坐下道:「你何必牛(音謬)著她,待會兒見了臉長長的,多不好。」
這些話,以前寧靜逢上相親,要是對方是玉芝舉薦的,玉芝就得重複一遍,因此寧靜根本置若罔聞。她只是氣,氣得發麻,畢竟憋不住,讓眼淚流了下來。她一言不發的出去了。
「爽然沒跟你說嗎?那可奇了。他真的沒跟你說?」
他們隔著那堆雪,都覺得冷。他強笑道:「咱們很久沒見了。」他講了這麼一句話,兩人都有點愕然。他替自己打圓場道:「你還喜歡堆雪人?」他覺得這句更糟,她卻紅了臉,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圍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條。
她額角抵著窗櫺佇立好半天,站累了,炕上一歪又睜著眼發獃,右手漠漠撫著額上的窗櫺印,不禁又淌下淚來。外面的燈光陸續都熄了,她試著睡,不成功,突然對這黑暗很不習慣,很陌生,好像它是她的惡夢,故意溜出她的腦袋魘她的。她一骨碌坐起,呆一呆,摸黑收拾了一個柳條包,欲買馬上趕末班火車下撫順,又擔心夜裡找不著牛車載她回三家子,便盤算著明兒起個早,瞞著眾人去。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綢緞莊再過十幾天才開業,他大可不必回去,可是他不能住在醫院裡陪她,更不能住到趙家,逼不得已,只得住旅館。
爽然翻眼掠掠她,覺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的道:「他給你啥好處了,你這樣護著他。」一出口他馬上覺察語氣過重,但寧靜已經擰頭疾步走了。
到得醫大。因為是半夜三更,走廊間燈光白白的沒什麼人,腳步聲回音隱隱,脹空而急促。趙雲濤的病房卻是漆黑和*圖*書一片,引路的護士給他們開了燈,趙雲濤歪著頭半張著嘴睡著了,臉色黃得發黑,像一張年代久遠的舊報紙;小桌上一隻空著的玻璃杯,床邊一張空著的木椅子。這情形給寧靜一種受騙的感覺,她路上還使勁問爽然胃出血會不會死的,雖然他肯定的告訴她不會,她仍驅除不掉滿心積慮。胃出血啊,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種緊張、悽慘的氣氛,然而,房裡簡直安詳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沒有一個陪侍的人;而她老遠的晝夜趕來,迎接她的是這樣的兒戲,兒戲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一張臉冷冽冽的塌掛下來。
「多早晚到的?」趙雲濤問。
爽然含含糊糊的「嗯」兩聲,道:「我開市就會回去的。」
中秋過後,寧靜對這念頭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陣,又衝動一陣,終於在第四天下了決定。因為撫順那邊的老媽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瞭解她的起居習慣,唯有把水慶嫂帶著,同時有人到瀋陽告訴趙雲濤。
她嗤笑道:「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寧靜咬咬下唇:「不了,說過回去吃的。」
元宵前夕,爽然給她帶來一大包紅沾果,她笑道:「過年還吃不夠?八成想撐死我。」
爽然提議道:「這樣吧,我和小靜一塊兒先送素雲,然後我再送小靜。」說畢僱車去了。
最後他道:「反正你明兒就出院,也用不著我了。自己當心身體就是。」他一語既了,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唉,就算能夠,那也是年會以後的事兒。何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準備為旗勝在東北多待一年,不然俺們可以和大娘一道走。」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積雪,爽然後院抄來一把鐵鏟,一鏟,把雪往大門前覆去,不一刻鏟得一大丘,撂下鐵鍬,兩人用手抿抿攏攏,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兒,漸漸的塑出個雪人樣兒。堆得差不多的時候,寧靜進屋取出紅墨水,給雪人點鈕扣眼睛,點點擱在腳邊。爽然野野的瞅她一眼:「你這個大耳頭帽子很漂亮。」
她搖搖他的手肘:「表哥,晚了,你不用趕回撫順去嗎?」稱呼他表哥已經有些日子了,不輕易出口,可是一叫即撿到便宜似的高興,彷彿不費工夫便近了一程。
「他還在上海?」寧靜乘機問。
他不接口,枕著頭椅背上一靠。她亦不問了。踱至火盆子前悶悶的凝視炭火,他反倒忐忑起來,走到她身後道:「好了好了,是寫給你的,給趙家小姐——趙——寧——靜的。」
趙雲濤皺眉道:「你別窮叫喚了好不好?」
「我沒回去。」寧靜道。
應生道:「叔叔頂多罵你一頓兒……」
玉芝吃兩口燜土豆兒續道:「我是疼你,才擱著討好話兒不講;依我呢,你倒是早早和他斷了,省得日後麻煩。」
他不接她,問道:「你爸爸還得住多久醫院?」
江媽給她弄來一盆洗臉水,她洗著臉問趙雲濤:「爸,你沒啥事兒吧?」
提及李茵蓉的亡故,眾人唏噓半晌,忽聽得蹋蹋鞋聲,一個女人尖聲叫道:「哪個笳呀?」
素雲道:「這麼著,我留在這兒陪爽然好了。」
素雲接著道:「旗勝失火了,你知道?」
應生笑道:「她買東西去了。你等一會兒吧!」
她頑皮的伸伸舌頭。他箍住她的腳踝猛的一揪,寧靜慘叫一聲仰跌在地,幸而衣服厚並不怎麼痛,但還是臉紅紅的笑著氣他。他站起身,撥撥衣上雪,一把扯她起來,說帶她出去玩,她本來披著斗篷,因騎自行車不方便,只得進去換件短襖,順便把方才倉猝梳成的頭髮理一理。
「不一定,她說再過些日子的。」
「吃頓便飯,聊聊。」
他搔搔鬢邊道:「還是問問吧!」
應生煙霧後凝視著順生,重重的道:「最快、最乾淨俐索的。」
寧靜第二天大清早獨個兒溜去天齊廟,路上肚裡直笑,想自己又贏了一回。
挑著橘子,素雲道:「你倒替小靜管起家來了,也不怕人家嫌你管閒事兒。」爽然望著寧靜微笑一笑,她也回笑一笑,和他很親的。
風趕著雨編編織織,他們也被織進這夜晚的錦繡中。她有點發抖,大聲道:「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經好幾次了。」
「二十九囉!」
林太太甩手擺腦的,夾著針漫空戳著道:「不肯呀,不肯和素雲結婚,把老頭子氣得夠僵,兩父子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到底沒結得成。」她乾脆放下襪子道:「爽然向來是不喜歡做的,不拘怎樣都不依,老頭子偏偏和他硬對硬。當初爽然和素雲訂婚我就不贊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兒就定得終身大事?還不是陳老頭兒起的哄,看他們倆挺要好的。訂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頭子把他抓回來,那個打呀,差點兒沒讓他給打死。」說著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猶有餘悸。她看看寧靜,道:「現在不作興父母之命那一套囉,婚事兒最好讓小孩子自己決定。沒法兒,老頭子不聽我的,硬說素雲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誤了人家。屁,鬼才信,我聽人說,剛抗戰勝利,素雲搭上了一個國民政府的官員。你知道,那時候大姑娘嫁給國民軍的多的是。哼,讓人家當傷風的鼻涕——甩了。後來爽然回來了,死七八咧的不放。」她拿起襪子要補,提不起勁兒,又放下了,嘆道:「我倒願意你做我的媳婦兒,爽然偷著告訴我要和你結婚,偏偏你又不答應。」
林太太虯眉皺鼻的說:「哎呀,老頭子氣得半死,說你怎麼送個人,送了這麼些天兒,連自己都給送走了。」
寧靜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淚流。
寧靜便懶懶的筷子尖夾點蒜頭往口裡送。
爽然想想也對,寧靜一個人離開家住到撫順,已經不合常情,沒有事的時候猶可,如今人病了,連家人都不知會一聲,怎麼都說不過去,而且瀋陽的醫院,究竟設備好些。自己心中就有多不願,也只得送她回去。
順生來回巡兩步,拍拍應生肩頭,道:「應哥,我最近拉饑荒,可不可以挪兩個錢兒我用用?」
她把籠讓一條嫩枝穿吊著,自己挨著樹幹,轉著扇柄悠悠唱起來:「青青河邊草,相逢恨不早,夢裡長相聚,覺來隔遠道。青青河邊草,春去秋來顏色老,歡愛需及時,花無百日好……」
「沒錯兒,是姓趙的。」她說。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對現實。
對,到杭州去了,不告訴她一聲。他什麼都不告訴她,等做了,愛講再跟她講。他永遠是那樣子。她就那麼不配和他分擔!
其實還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見店舖角落裡的爽然,著棕色薄呢西裝,黑窄領帶,正兩手墜墜的插在褲口袋裡和一個女孩兒笑聊著。女孩兒披過肩長髮,飾粉紅蝴蝶花夾,穿一件粉紅薄絨洋衫,小圓領、束腰、下襬斜大,腳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個子本就高,這一來幾及爽然的眉額。因為身子一直是側著的,臉龐看不大清楚。寧靜在門口愣了半晌,決定不了如何是好,一個店員過來道:「小姐,裡邊兒看。」爽然聞聲盼來,見是她,「咦」一聲,詫笑不已,兩手伸出褲袋迎來。一頭一臉的詫笑瀉得她滿襟都是。因為店外和店裡有一級之差,爽然高踞級上,她昂首望他,覺得他搖搖欲墜的又要隨時壓下。
寧靜搖搖頭。
年輕人馬上回頭喊道:「爸,就是這兒。下來吧!」
「沒事兒,我也不過端端盤子洗洗東西罷了,幹不了什麼。」說著進去了。
看見寧靜,那人道:「小姐,老爺下午入醫大了。」
玉芝悔道:「對呀!嘖嘖,您瞧我有多背晦,壓根兒把你給忘了。林先生你也真是的,也不到正房那邊喫茶嘮嗑兒,來了就小靜這兒待,你來了一百遭我也沒見著你一遭兒,自然想你不起來了。」寧靜知道話裡有刺,忍不下住,駁道:「阿姨您這話可奇了,林先生來了您不是在午睡就是在別人家打牌打到節骨眼兒上,人家就是到正房可也沒人招呼呀!」
爽然發覺他愈來愈言語乏味,面目可憎,便道:「我沒有人家那種賴里巴嘰死七八咧的習慣。」
賣元宵的攤子,一個大瓷盆裡底圓頂尖的搭了座元宵山,峰上罩隻嫣紅網,真是沾沾喜氣。爽然不吃,素雲要了玫瑰餡的,大北風中白氣蓬勃的吃。寧靜上下兩排牙齒比齊了撕來吃,吃吃咂咂舌,無論如何吃不太下,無聊間初次注意到素雲的裝束。她今天穿黑底鴨屎青大團花棉旗袍,墨青對開棉背心,黑狐狸皮大衣,棉褲棉鞋,沒有姿色的女人,亦能穿出幾分姿色。
林宏烈道:「你的姑娘出落得這樣標緻,要不是爽然自小兒訂了親,這門親事倒真不賴。」
不一會子,爽然果真從東面拐來了,騎著自行車,像才從月亮裡下凡來的,她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車子駛進院子,大門處泊妥當了,踏著夜露潤潤的青草到她窗前。寧靜叫他開門進屋,他說不了,省得騷擾別人,便斜靠著牆打量她。當初都話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這般下去會哭,遂問他陳素雲的事。陳素雲的父親是工程師,家境不錯。有一個哥哥偽滿時期讓日本鬼子害死了。她與爽然訂親時十四歲,算起來,現年足二十九歲了。爽然並不怎麼認真答她,她問的隨便應付兩句,最後道:「咱們不談她,哪來的這麼大的興趣,我載你繞一圈兒,好不好?」
他頂頂眼鏡,搓搓手道:「我母親希望我能夠盡快娶妻……嘿,老年人,總是希望看著兒女成家立室,他們也好抱抱孫子。」
趙雲濤呵呵笑起來,問道:「你兒子有多大歲數了?」
「媽,你有完沒完?」
「熊順生……我們這一輩,男孩子排生字,女孩子排麗字。」
他笑道:「我幫你把它堆完?」
「擔心個屁。」她嘟噥道。
趙雲濤亦介紹了寧靜,寧靜抽冷子瞥瞥那叫林爽然的,卻讓他逮著,一個勁兒朝她笑,牙齒白得耀目。寧靜又不甘起來,打他一進門,整個屋子裡裡外外都是盛氣凌人。她望望他,男孩子竟然有那樣白的牙齒,這裡看去,白得直響,那麼的不收斂。
寧靜早含了兩眶子淚水,一撤身回到房裡,並不如何哭,一顆一顆大大亮亮的淚珠兒往下掉,掉得乾了,趙雲濤撥簾進來道:「小靜,別瞧你阿姨賊拉大聲的,也有幾分歪理兒,你若不信服,當耳旁風就是了,別惱傷了身體才好,嗯?」如此說完便走了。
寧靜記得媽媽好像有那麼一個表哥,發喪訊時聯絡不上,如今突然找來,微覺意外,當下一側身:「裡邊兒請。」
「能不能嫁禍給他?」順生問道。
「比如呢?」
玉芝留道:「小靜這孩子就是洋性,動不動沒胃口的。」隨即轉向趙雲濤道:「我今兒可撞著那姓林的了,就是那個林宏烈的兒子,虧他是訂了親的人,黑家白日的往人家家裡跑,自己不檢點就罷了,竟搞到小靜頭上來。小靜,我是不說心裡不舒服,那做買賣的人,沒一個不是調三窩四的,心眼兒裡算計著你,口頭上上卻把你哄得帖帖服服。他那個樣兒,我看了就彆扭,吊兒郎當花胡哨兒的,女孩兒家腦筋簡單,耳根子軟,說啥信啥。別忘了他是訂了親的,將來傳了出去,說我們家的姑娘和訂了親的男人勾勾搭搭,趙家的臉往哪兒擱!」
開市的時候,寧靜快出院了。爽然回撫順照料,第二天又來了,手裡提著箱子,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爽然道:「不客氣。有合適的布料,我留著給您送來了。」
寧靜邊下邊嘟噥著,擲出個六,遂拈起棋子點六步,展笑道:「喲,狀元及第了。」
寧靜潸潸流下淚來,又忙不迭的拭掉。
他搭訕著又說:「我理當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闆家拜年也就商量這事兒。」
他每來都行色匆匆,好像這兒是他養的小公館,生怕東窗事發,所以未敢久留。當然爽然得空兒時總多耽耽,可是寧靜不明原委的老覺得萬般委屈:他,那個野人,在她生命中這樣名分不確,心意難測;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尤其不願見他的家人。不願見他在人群中的風采怡然。單單他們兩人的時候,他是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變得遠不可及。
突然爽然喊她們稍等,說他去去就來,寧靜只覺得一陣襲心的熟悉,隨即看見他的背影掩掩映映的到了燈火闌珊那兒不見了,很快的,又從燈火闌珊那兒迀迀蠕蠕的冒出來。寧靜悠悠忽忽的記起去年初夏的廟會,他和爽然剛認識,也是這樣在人叢中乍別乍聚。他來到面前,素雲已經吃完,寧靜還捧著碗發怔,他單著眼睛向她眨眨。她才囅然一笑,還了碗。素雲問他做什麼去了,他說想買個凍梨吃,先前經過看見有,可是太凍,放棄了。
他握握手又重新開始:「我不是向你提過我母親要來的事兒嗎?」
「那你呢?」
她笑殷殷的過來道:「找爽然?他今兒身上不自在,會晚點兒來。」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盯著那罩衫,想明明交給爽然的,怎麼跑到小靜那兒去了。
「你不知道地方。」
「過年過節就成了冷清了。」
她道:「你沒手腕兒,背個包袱回鄉耕田好了。」
她覺得情勢危急,兜轉話題道:「你認為我爸的病該怎麼治法兒?」
她這次離開,比上次抱著更大的希望。因為這次是為爽然,上次卻不為什麼,雖然她這希望是那麼遙遙無期。
「哎呀!」她一頓腳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沒記性兒。」
五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熊應生找上門來了。那時春天寂靜,寧靜正躺在床上苦思那下半闋詞,她現在幾乎一有空兒就想,好快點送給爽然。永慶嫂報說來客了,她微微發愕,想不出會是誰。知道是熊應生後,她竟是不大高興。
她撇撇嘴道:「你覺得罷了。」
火車「公洞公洞」的在軌道上驅馳,田疇綠野刷刷的飛逝。應生出來陪她坐。
她小心的屏著紙張,四邊比得齊齊的,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放好,拿出那半闋詞輕笑道:「你瞧,說要送你的那闕詞,還沒有填完呢,有一陣子不知塞到哪個旮旯了,最近才冒出來。」他過來看,她把他推回去道:「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填。」他瞪著那隻金戒指。
一語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的扔向他,雪塊「噗」的剛好打在他的腮頸間。他如法炮製的扔她一把,她還他一擲,這樣的你攻我拼,愈打愈有技巧,把雪滾成一個大圓球,「唬」的拋去,「啵」的十分轟動的一響。沒多久一個雪人全讓他們給拔光了,攻攻守守之際寧靜把那瓶紅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攤攤炫目的紅,兩面仍不罷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拋拋擲擲,撲撲波波中摻著清清磁磁的笑聲。
寧靜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對她的敵意。潘惠娘除了機場裡上上下下把她審閱一通,就壓根兒沒正眼瞧過她。她告訴應生了,他說她敏感。
順生怨懟道:「投資投資,經濟好景俺們說投資,現在世道這樣差,豈不是灶坑挖井白費勁兒。」
她特意找出毛筆墨盒,啣筆想了一想,蘸墨寫了。寫完撮唇吹一吹乾,屏起來入了信封,給他道:「回家看。」
「寫啥呀?」他問道。
應生午夜才打順生房裡出來,抖抖的把剩下的一截煙吸完,扔到地上,踩熄了,吹著口哨回房去。
爽然本來站在窗前看街景,此刻也轉過身子。寧靜假裝向熊大夫臉上端詳一下,苦笑著搖頭。
「前天。」寧靜答。
順生賴著臉道:「最後一遭嘛,下回……」
爾珍跑上前去教他。這情景於寧靜異常熟悉,她怔怔的夢裡夢外起來。
寧靜想自己的親人,還不及一個不相識的老頭兒待她好,心中好生悽慘。她為爽然吃的心情,多於吃的心情,東西便吃不出味兒來。但因為餓了,又特愛吃麵,便呼嚕呼嚕地吃完,打個飽嗝,棒極了。
爽然悻悻的道:「哼,我可不管,看不慣就罵,那兔崽子,不知好歹!」
林宏烈在趙家多住五天才離開瀋陽回撫順,緊接著的一個月,林爽然通共來過幾次,都是來接洽事情,順便到趙家。有時候趙雲濤陪著聊一會兒,多半任他和寧靜愛怎麼就怎麼。兩人總在附近一帶或小河沿蹓躂,要不就站在院子裡說話兒。要是她講了什麼沾上了他未婚妻的邊兒,他便避而不談,漸漸的遂都不提了。
這天林爽然仍到趙家,逕自到西廂。廊上一排攤著許多線裝書,略有些風,黃黃的扉頁簌簌自翻自揭,漫空一嗅,都是蒼蒼古意。爽然「咦」一聲,寧靜房裡笑笑的迎出來道:「今兒個天氣挺好,我閒著無聊,乾脆趕著入秋前再把媽媽的書曬一曬。」
爽然讓他這樣一誤解,先就三分不樂意,忖量著過幾分鐘便走。
寧靜聽不到,猜著了,依舊調回身子走。沒兩步緊緊棉袍小跳兩下子,爽然知道她冷,遂道:「上車吧!」
一個星期天,他們荷著斧頭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樹在河北郊野,砍起來不那麼引人注目。那是一個小丘,丘上樹樹梨花白,風裡剔剔抖抖,一天的銀爍爍,俯瞰下去是畦深畦淺的綠田,真是春意爛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著一枝樹椏杈。她昂首望著。陽光一針針扎眼睛,她以手作簷,瞇著眼仍在看。密密繁繁的白瓣間有他的黑髮、他的衣衫、他的手勢、他的聲音,那麼高高在上,高與天齊,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聲,梨花落下了,他笑笑的立起來,更高了,她嚇了一跳,覺得他勢將壓在她身上。
第二天他果真攜來一本「普希金詩選」。寧靜草率翻翻,並不合心;後來忍不住再拿起來看,漸漸看出興味來,邊看邊笑,總覺得怪怪的不大適應。
她進房裡換上一襲淺藍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攬鏡照照,理理衣髮,永慶嫂即來報說車已雇好了。
「唉!你就一眼兒睜一眼兒閉的,將就點兒,要不是他父親,這爿綢緞莊還是沒影兒的事兒呢。」
遠遠的地方有人節氣騰騰的燒起炮仗。
「萬一廣哥找到他,那可說不定。」
她要送,他不讓,她便開窗看他。暮色昏昏,她凝視著他移動的身影,心中悽切,脫口喚道:「爽然!」他向她揮揮手,走了。她瞧見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看到了,覺得非常放心。
寧靜雖然被熊應生說動了,但單是過渡的罷了,看見爽然又極想與他在一起,極捨不得這種欲|仙|欲|死的日子,縱使這種日子往往都不長久。
應生怒視煙幕後的順生道:「每回挪給你都是瓢底寫帳,這樣給法兒,連我也得拉饑荒。」
他講完了,再來的是一大段的冷寂。
玉芝眸子裡發怒,嘴上卻笑道:「哼哼,說得是,真拿你沒法兒。林先生好坐,失陪了。」
爽然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話未說,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學得有多足,我還有更厲害的。」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廣哥不知道就行了。」
她恨道:「也不早告訴我。」
寧靜很是驚痛。她想設若當日爽然和她說了,她一定毫不考慮的和應生解除婚約。可是如今,好像嫁給誰都不用太講究。
林宏烈不懌道:「睡不肯在這兒睡,要在店裡睡;現在連在這兒吃頓兒飯也不肯。讓熊柏年知道了,倒以為俺們虧待他兒子。」
爽然翻翻眼,抓抓腦袋瓜兒答道:「大前天。」
三家子的傭人通常都是半休養狀態,而且山高皇帝遠,跟自由身沒兩樣,算得是肥缺。李茵蓉死後,服侍她的永慶嫂就請求到三家子來,另外和管家阿瑞阿瑞嫂夫婦照料一切。廚子祥中去年已調到瀋陽去的。
寧靜氣紅了臉道:「阿姨,他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這樣數落他。論錢財,他雖算不得大富大貴,也還三頓安穩有餘;論人才,他就真的是下作,也只我一個人擔待,連累不了你。說到訂了親,也沒誰立例說訂了親的人交不得朋友。」
應生道:「你就將就點兒,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結了。」
素雲往裡讓道:「到裡邊兒再講。」
次日早上夾然比平常晚了還未來,想是昨兒喝了酒,走了不少路,不曾恢復的關係。不基於什麼心理,她極想把罩衫送到綢緞莊給他,又拿不準他去了沒。磨蹭了個把時辰,究竟去了,卻是素雲在那兒儼然林家媳婦兒似的坐鎮。
他皺眉覷覷她:「她在上海唸書,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這幾天林爽然使勁兒問我要帳本兒看。」
外面庭院裡夏日長長,陽光白白凝凝的壓在時間上頭,沒有人聲物語,只一些小影兒俟機移一移方位,悄悄的不驚動這世界,就算遠遠傳來的市囂,也是另一個時間裡的了。
他梗著脖子不嗞聲。
她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過了。那麼,他一定知道她說父親答應了的話是撒謊,想著不由得臉一熱。這人,寧可不揭穿她,讓她自揭自。
爽然的胸口像讓什麼壓著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見江媽向雪外咕卿一陣,一徑進去了。
他又道:「趙老伯近來老有點胃痛。」
爽然不嗞聲,林宏烈又道:「你別忘了,俺們家可是靠這片店吃飯的。人家熊柏年大富大貴,答應投資是湊湊興兒,旗勝垮了就拉倒,一根汗毛都傷不了。」
無情總被多情繫,好花誰為主,常作簪花計。
寧靜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們啥也沒講,她沒見到我呢!」
寧靜心不在焉的說:「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摟抖摟的。」
「好,反正我今天總會見到他。」
她胡亂疊兩件衣裳,又臨時找出那半闋詞放好了。
為怕順生動搖,他強調道:「我完全在為你設想,我是一點兒沒得撈哨兒。要不是你惹出這樣大的禍,咱們也不必出此下策。」
寧靜吃得沒心沒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勁給她夾,她抽冷子又夾回給他,幾次他都沒發覺,待發覺了,問她怎麼了,她說中午吃得飽。
她氣得踩他一腳:「別裝假。」
「是嗎?」他的確跟她提過,只是她一時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進他堂妹妹房裡瞎扯一氣,避開他。
林太太道:「旗勝燒了的那一陣子……哎呀,說起旗勝我就氣,爽然跟我說,是熊家那兩個男孩子鼓搗的,失火那一天唄,兩個人藉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個欠旗勝錢……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論的,爽然說什麼也不讓我去。那兩個男孩子自小兒就好整他,這一遭兒可把爽然給整慘了,爽然又不喜歡爭閒氣。」
「還有呢?」
「不行,才只半闋,待我填完的。」
「那時有些責任,我就可以不必負。」
「爽然沒告訴你嗎?」
以後趙雲濤早晚會到一到,看見爽然也沒問什麼,爽然覺得他這點就比自己父親強。過了三日天,林太太忽然來了,坐了好一會子。爽然知道有事兒,藉口送她出去,一關門便問:「怎的啦?」
爽然央她元宵節到他家裡過,她說什麼都不應承,抬過槓,僵過,威脅過,全告失敗。最終的妥協,是他當晚接她去逛元宵。
為什麼他們以前不曾談起過?他們究竟談些什麼的呀!從始至終,她都那麼滿足於只知道他愛吃煎餅果子、稻香村的爐果、老邊餃子館的餃子、李連桂大餅鋪的大餅、香瓜、葡萄;愛聽風雨聲、惡聽蟬鳴聲;愛看電影京戲……就只這些了。她無法想像他發脾氣的樣子,無法想像他也會砸東西。可能在她面前,他總帶幾分仙氣,教她也飄飄若仙的,不問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風道骨的,給她錯覺。她幾乎歇斯底里的亂想一氣,愈想愈恐懼,搗心搗肺的不甘。那樣費盡心情,摧盡肝腸,到頭來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他紅了臉,衝口道:「可別亂扯。」
爽然悶著頭使勁搖,一味的訕笑,臉都紅了。她不斷撼他的胳膊,嚷著央著,他拿她沒法兒,唯有就範道:「好,好,我不會那曲子,你先唱。」
午飯是在「小洞天」餃子館吃的,天氣十分冷,漫天撒著雪片。寧靜最愛吃素餡的,爽然給她叫了二十個,另外二十個三鮮餃子。
應生軟了口氣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兒你要走?你走到哪兒去?」
她喜歡一個人走在秋天的街頭上。點心鋪的各色月餅都出爐了,大東門果木行的秋子梨安梨平頂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種香瓜擺得滿街都是,空中蒼徐徐漫著叫賣「刮饢好榛子」、「糖炒栗子」的聲音。她看不及的看。路上秋意墊腳,各人有各人的心願。
熊應生下班了總在房裡耽著,每每邀她下小館子,她待拒絕,趙雲濤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講話,間或乾乾的笑著,她半注心神的聽,覺得他除了一髮頭油、一臉肥油外,簡直無甚水分。但因為她經常是笑著的,他每次都感到頗暢快,覺得他們之間亦頗有進展。
床上一大段的沉默。然後順生道:「旗勝過兩天開年會。」
三輪車在夜街上濟濟蹌蹌,她靠著座背凝神聽著輪聲,以及擦過輪軸的風聲,覺得長路漫漫,十分孤獨。她自從去年爽然生日到過他家,便沒再去。此刻這般夜了,敲人門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說一聲。
林宏烈道:「不行,這麼晚了,讓爽然送一送吧!」
她不置可否的說:「你們請你們的,干我啥事兒?」
爾珍回來滔滔的說:「走錯了村子了,這一耽擱怕要過午才到得。哎,車上那個人——怪俐索的,身旁擱著醫藥箱,說不定是市裡的大夫,架著金絲腿兒眼鏡的!」
應生悶聲不響的坐下,順生又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指望了?」
他橫手一攔,順勢到外面轉一轉,回來道:「行了,打發走了。」
「你和程立海怎樣了?」程立海是爾珍同學,和她相好了有一陣子了,目今在長春做工。
這裡的時辰過了,有人大聲嚷道:「喂,吃飯囉,幫手放桌子。」
「哦!那也該成家立室了。」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區蓋有西式洋房,應生的堂哥哥熊廣生和堂妹妹熊麗萍就住在那兒。抵達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累,不打算再到哪兒,晚飯後便在客廳裡濟濟一堂的喀嗒牙兒。寧靜缺席。應生勸他留下,省得別人問起他難交代。寧靜多半聽不懂,乾瞪著眼發獃。潘惠娘或三嫂開腔時她渾身汗毛都警惕的豎起,隨時預防她們又在彈劾她。往往也聽到。「趙寧靜」三字被提起,趕緊收懾心神聆聽,但話已經講完了。有時是她聽錯了,有時是她錯過了。熊麗萍特地鄰著她坐,撩她說活兒。麗萍是典型的上海時髦女性,二十二三歲年紀,濃妝艷抹,花裡胡哨兒的。隨時腳一跺,髮一蹦,又活澄又跳脫。寧靜陡地聽到潘惠娘說她,捉摸不著說什麼,只聽麗萍道:「大娘,你有一個長得這麼俊的媳婦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她念念不忘爽然寫給她的上海小吃,但他們每每上「老飯店」「大三元」「老正興」這些有名飯店。雖然這些大飯店各具特色,老正興的魚她亦讚好,但爽然給她寫的、她至少得吃一兩樣。一次他們去外灘,經過「王家沙」,她悄悄跟應生說:「聽說這兒的拌麵很好吃。」
應生粗聲道:「那有啥好吃的,別小孩脾氣了。」
「你有沒有念過大學?」她忽然問道。
七月初,爽然為了辦貨到杭州一行,回來時給趙家各人都帶了點兒手信,寧靜的是一把瞄花宮團扇,上著兩朵紅黃大牡丹,清揚貴氣。
「官府會查。」順生久久始擠出一句話來。
爾珍見問,托腮道:「沒怎地呀!」
「以前也有。」
「他那麼信你不過?」
他仍然傻著臉不得要領的問:「什麼嫁與富貴?富貴是人呀?」
爽然不嗞聲,林太太接道:「昨兒下午唄,素雲家又來催了,叫我拿什麼話回人家?」他甩甩頭道:「別理他們。」

寧靜正奇怪他會把事情詳細告訴她,他卻住口了,想是中途變卦,要保留秘密。她想問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說什麼,不過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棄了。
爽然遂不做聲,把其餘的書全搬進去,然後坐到台階上,低著頭,垂著眼,一隻手支著太陽穴,好像在假寐,那個樣子,叫寧靜吃了好大一驚,從心裡抖出來。他懂得的,他是懂得的,但他故意裝蒜套她話兒,而他居然那麼惡劣。實際上那裡只有半闋詞,雖然她為另一個人填的,然而她又何妨說是為他填的,為著一樣的相思,為著一樣的薄倖,為著他現在這個樣子,使她悟到他是懂得的。
爽然一出門,便拆開寧靜給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讀紙上的小楷:
「沒事兒,回去告訴一聲得了。」
她想到明兒爽然就快快活活的與家人過節,丟下她一個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怨不了誰,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告坐道:「您老什麼時候出院?」
他手一甩:「沒事兒,瞎扯!」
當天晚上,她就回瀋陽去了。
「哎呀!」林太太驀的嚷起來,道:「你瞧我多丟三拉四的,爽然留給你一封信,托我有機會見到你就交給你的,真是,嘮了這麼久才想起來,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淚進去拿了。
她說得聲淚俱下,用袖子揩揩。
她要他講他在上海的事,他沒好心的敷衍兩句:「啥也沒,唸書,念完書學做買賣……倒不如你講你偽滿時的事兒。」
河北地區還不曾發展,有一半是農田村舍,其餘多是民房。爽然載她拐過幾個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瀋陽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時已住下的,丟空了十數年,回來整飭修葺過才又住下。
寧靜點了頭,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媽的表哥林宏烈,剛打撫順來瀋陽順道拜訪拜訪你爹。」
寧靜猶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歡的東西倒挺隔路的。」
「她說你欺負她唄。」
有人叩門,她黏聲問道:「誰?」
順生道:「嘿,我以為你特地叫我回來看誰呢,這個趙小姐我見過。」
爽然右手使勁兒拔著左手中指,道:「懶得和他打交道。」
「告訴你也沒用。」
寧靜去撫順看爽然母親,送她金華火腿。林太太很是驚異,迎她進去坐。一院子的黃葉滾滾無人掃,外面的初秋,這兒是深秋了。
寧靜「噗嗤」笑出來,小心眼兒的問:「你什麼時候給我阿姨送布料去的?」
她伏在他懷裡哭起來,他以為她是擔心父親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給她張羅一張行軍床,讓她躺下。一天奔波憂戚使她累到極點,爽然跟她說要回撫順去,叫她替他問候趙雲濤,她也只朦朦朧朧的點個頭,睡了。
她升到尚書;爽然還在知府員外那幾品官位打旋兒。
「她到旗勝去過,做什麼去了?」順生摀著臉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陳小姐在門口講兩句話兒。」
語音未絕,唐玉芝已扭得扭得出來了。寧靜微一皺眉,掉頭就走。林爽然趁這邊第二輪介紹,目光一路尾隨著她,只見她上了西廂外廊,彎腰拾起一本書,沒翻幾頁,大門上有人敲門,她去開了,迎進一個清清瘦瘦穿襯衫毛衣西褲的短髮女孩兒,和一個約莫兩歲的小孩子。兩個女孩兒唧唧咕咕欣賞寧靜的旗袍一番,邊講邊笑,往這裡指指張張。寧靜的緞子旗袍在陽光下銀燦銀燦的,一褶褶都是波光水影。
「他未婚妻嘛!」應生道。
「是呀!」周薔頭髮留長了,每邊綴個淺黃花夾子,好像投錯季節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寧靜道:「喂,我講個笑話你聽,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是瀋陽的運輸機往長春投糧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頂上去了,把屋頂打個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說罷嬌笑著,寂靜裡分外清脆。
他握住她的手腕試圖拉她回來,她拚命往回掙,他緊箍著不放,她急了,咬牙用盡氣力推他,他腳下一個不穩摜倒了,「啪塔」一聲濺起許多水花,雨傘骨碌碌讓風刮走了。她嚇得哭起來,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離了他跑回去了。趙雲濤出院那天,寧靜還覺得那個風雨夜所發生的事只是一場夢。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他得罪她了嗎?沒有,挑離她了嗎?也沒有。她只記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摜倒了,弄得滿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兒,她只想完全忘記。
寧靜揉揉眼睛道:「約莫三四點吧,是爽然送我來的。」
他乾脆坐下來,兩手攏撥著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兒溜號。」
「我給你阿姨送布料去才知道的,他們說你在這兒。」
寧靜拍爽然的手背一記道:「你得罪人家了?」
爽然拎著皮箱到趙家找寧靜,聽聽答覆,沒問題的話可以馬上一道走。誰知趙家人皆目光盻盻的望他,什麼都只答不知。玉芝見是他,冷冷的道:「林先生,回到撫順,請你管俺們給小靜傳句話兒,就勸她先回家來,有話好說,父女間能有啥大不了的彆扭兒,氣平了也就算了。一個單身大姑娘在那兒,萬一讓一些王二混子欺負了,遠水救不得近火,到時候可別怨我們。」
爽然陪他父親來過一次,他自己來了兩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遞一唱的奚落他,他便不大來了。寧靜為此對熊應生大大的反感,但他是父親的負責大夫,又是趙家的朋友,不好表現得太決絕。每逢他有事無事的來繞一圈兒,她亦笑欣欣的應酬,完全是基於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原則。
寧靜和爽然約好初七回撫順。唐玉芝大不願他倆要好,但一來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二來抓不著充分理由,暫不宜阻撓。趙雲濤因寧靜撫順回來開朗了不少,人也精神煥發,便無甚異議,從來許多事他都讓寧靜自己決定。
「哦!」那麼熊柏年該是他叔叔,她想。
她繼續疊衣裳,沒再看他。頃刻,她聽到門響。他出去了。

爽然戴上氈帽道:「咱們外面玩兒去。」
「順生要借錢,你叔叔不肯,就吵起來了。」
爽然撐膝起身,舒一口大氣:「我過四五天再來,熊老闆到撫順,我得招待招待。」
「訂了親。」這句話他是極低聲念的,僅僅啟了啟嘴唇。
寧靜低著頭不搭理,只是一陣臉燙,心中有氣,誰是他表妹來著?她媽媽才是他爸爸的表妹,她和他呀,不知隔個多少重,遠得很呢!
「幾冊全買的?」
上海這地方,除了有限的黃浦江外白波橋哈同公園,沒有什麼可去處了,熊柏年和熊廣生忙著結束中藥行的事,麗萍天天陪她母親、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寧靜一個人一間房,獨門獨院的過起日子來。
應生到桌子邊倒了杯開水,一口氣喝了大半杯。順生接道:「林爽然那邊還可以對付著混過去,可是,年會上準穿底兒。」
再見陳素雲,是剛落過雪的早晨。她和永慶嫂到歡樂園買東西,心想她出了門,爽然今早十成撲個空,旗勝綢緞莊橫豎就在附近,雖然他表示過不願意她去,但順路到那兒看看,給他一個小驚喜,想必無妨。然而快到門口時陳素雲從裡面出來,身伴一個怒容滿面的李老婦人,嘴裡咕咕唧唧嘮叨著,陳素雲一抹抹的緊拭淚,哭得很厲害,這情形下,寧靜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們走了方進店內。
應生撳滅了煙,脫下眼鏡捏捏眉心,順生瞧瞧他,他今天動作異常多。應生退了眼鏡;有如退了他的防護罩,一雙眼睛在白日青天下,無一點招架之力。但他馬上又架上了。
她一個箭步狠狠攫去,反身打開窗就往外拋,他很吃驚,趕到窗邊漫空一撈,及時撈住巾梢,但另一端已經沾地,他拉回來抖擻道:「打得那麼辛苦,扔了不可惜了兒的?」他一掉頭,看見寧靜愣瞪著眼睛瞅他,一大珠一大珠淚水往下滾,他只是惶急不解,一把把她拉進懷裡。大風劈得窗戶乒乒乓乓撞,房裡的暖氣洩走了大半,她簌簌打了個哆嗦。
他嚇了一跳,摁著她的手不讓她疊,道:「小靜,到底啥事兒你說清楚,別讓我不明不白的。」
半夜果然雷電大作,橫風暴雨,一聲大霹靂,寧靜夢裡乍醒,擁被坐起,一室的白電光。彷彿這房間在眨眼,眼瞼一升就大放光明。轟隆的雷聲迢遞傳來,一級一級的,像在下天梯。寧靜發覺窗下積了一大泓水,再望望窗戶,原來沒有關,忙不迭的涉水去關了,她輕「喲」一聲,拿起白天擱在窗台上的蟈蟈兒和宮團扇。蟈蟈兒已經死了,宮團扇也濕了個透,落得紅黃牡丹一場僝僽瘦損。寧靜心裡大為惋惜,想他日乾了也難有昔日風采。
寧靜獨至,傭人們除了感到奇怪外,並不如何談論,他們向日是明白這小姐的脾性兒的。寧靜素昔不慣晏起,都是曉色泛窗便醒的。用過早飯,總到後面河套散散步。接近八月節,天候便涼了,她多穿襯衫長褲,外披毛衣,到附近田裡看張爾珍。她和爾珍以前有過心病,但如今當不復提了。爾珍原在瀋陽唸書,中學畢業後,便回到三家子家裡,農忙季節亦下田幫忙收割。
寧靜笑道:「不是說我一個人的嗎?」
「你好像不大喜歡他。」
他放下果匣子,趙雲濤出來,給他十塊錢壓歲錢,寧靜一旁鬼鬼的笑他。大家說了些吉慶話兒,互道近況,東南西北瞎白話,爽然便起身告辭,其實僅是從正房客廳告辭,腳尖一旋即到西廂,和寧靜周薔一淘笑鬧去了。寧靜擺滿一桌子的小人糖脫妃糖牛奶糖、紅白沾果、糖蓮子、瓜子,使勁攛掇爽然吃,問他哪裡去來,他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訴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談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聽著,一顆顆紅沾果往口裡送,滿齒腔喀哩喀哩響,響得一塌糊塗,他詫視她,彷彿她全身骨節都囂里囂張的爆響著。
爽然把花雕擱在火爐上熱,一切也就齊全了。他硬要挨著寧靜坐,林宏烈硬要他挨著素雲坐,結局是爽然夾在兩個女孩子中間。
她嗔道:「都病了,還光顧著玩。」
他忿懥的盻盻她,不再吭聲。
寧靜只看見他的頭髮讓他甩得微微彈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人間多少閨門閉,門前落花堆砌。
「見過?」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邊草。」她給自己搧扇子,又給他搧搧,搧得不好,打著他的鬢頰,「噗」一聲,兩人都笑了。
這是客座馬車,挺光鮮,猜是有錢人家養的。車上坐著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頭髮抿得黑膩膩的,但經這長途,有些章法大亂。他望望寧靜,還不曾怎麼樣,便問完路了。
因到房裡,她嗚嗚哭起來。本來此去她並無勝算,計策好如果父親堅決反對,她暫時拖些日子再說。一來她不希望太激怒父親,他近來健康大不如前了;二來她也不想太貼著爽然,兩人這樣親,日後不知會親到何種地步。但她萬沒料到情形這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卻是扔下一切來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個人孤伶伶的住旅館,整個人憔悴盡了,依然什麼都不講。他豈可為她為得如此委屈。
她走到他對面,兩人中間剛好隔著那株梨花,趁風頻挑逗。
她仍住在西廂,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玉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秋波粼粼,她應付不及,一頭埋進被窩裡,哭起來,忽然真的覺得很冷清,冷得要抖,而這長長一夜是永遠都不會有盡頭的。哭著哭著,不知怎麼極想到撫順去。真的,到撫順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罵,試試他們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咱們解除婚約。」
趙家向來入秋下鄉,但玉芝過不慣鄉居生活,扶了正後,儼然令出如山,趙雲濤亦奈何不了她,於是自去年始便沒去過。
寧靜一隻食指順著大理石桌面的石紋勾劃,心裡蠢蠢一動,瞟瞟他,這樣大的人了,笑得那麼不懂事。
「那幾千塊大洋,是我虧空公款的。」
「上次不也沒問嗎?」
到素雲家,她發覺自己還套著林太太的罩衫兒,便脫下來笑道:「我穿在身上,看不見倒罷了,連你們都瞎子似的。」
林爽然著一套灰色中山裝,兩手墜在褲口袋裡,側側敧敧的避過人群,停在她面前不計前嫌似的道:「江媽要拜神,我隨她來的……怎麼?吃了東西沒有?我可餓了,咱們那邊兒逛去。」當下不打話,和寧靜併著走,邊護著她邊還從從容容的,窄長的身板子不時碰著她撞著她,反而是她礙著他的路子。寧靜有點心神不定,彷彿兩人都多稜多角的,便挪前一些,猛地有人拉她袖子,她一轉身,爽然遞給她一碗涼粉,她接了,他就窸窸窣窣吃起來。
爽然笑道:「的確看不見。」
竟是素雲應的門。寧靜劈面就問:「爽……表哥呢?」
她接著問:「那麼你是常到我家囉?」
「才剛兒我看那梨花好,得了兩句詞,記下省得忘了。」
「溜得不好。」
爽然嘆口氣道:「什麼時代了,訂親的事兒……」
「去瀋陽幹啥?」寧靜緊接著問。
果然她下一擲速降,跌至探花。
她輕「哦」一聲。那麼他也算不得一個有心人。
接近春節。趙家頻頻來人請寧靜好歹回去吃年夜飯,過個年。她想想連過年都不與家人一淘似乎過分,只得答應。爽然初五六亦要去瀋陽到熊柏年家及趙家拜年。便約好一道回撫順。
素雲熱烈的道:「喲,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樣著急的……」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說畢掉首回綢緞莊去了。
她還打趣道:「今年要流年不利囉!」
「就咱倆來好了。」寧靜道。
林太太看她不做聲,又喋喋的道:「唉,回來就鎖在房裡不出來,說什麼也不出來,等他出來了,不吃東西。也不說話,我嚇得要命……」她禁不住嗚嗚的哭起來。
寧靜退下手悶子想偌大的屋子住著一家三口,未免冷清。問起爽然,他告訴她原與族裡的親戚一塊兒住,後來陸續搬出去了,講的當兒,陳素雲來了,簡直盛裝出場,眉眼唇頰都化了妝,穿閃黑狐狸皮大衣,紫色毛褲,腳上一雙牛皮翻毛短靴。脫掉大衣始見裡面的淺紫套頭毛衣,玫瑰紫繡花短襖。她送給爽然一個嫣紅紙包裝的小盒子道:「生日快樂!」
「為啥?」
寧靜揣量素雲定是常來,所以爽然不願她去。他就是什麼都愛瞞她。
然而,一天熊大夫循例巡房,記錄病情時笑道:「說也奇怪,開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倆兒都很面善,可是一直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現在想起來了……我賣個關子,你們猜猜。」
應生來到客廳,還未開腔,熊柏年已寒著臉道:「你去告訴順生那挨刀的,要是他的債主要把他送到官府去,叫他別認作姓熊。」
寧靜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著霏霏雪。她開暖氣睡覺,兩層窗戶都關嚴,但外面那扇並未落栓。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換了平常,他定定正門直闖擄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開窗簾,發現一隻雞蛋好端端的立在窗台上,各處張張毫無所獲,冷不防爽然氈帽短襖大熊似的彈出來,她嚇得半死,氣得捶了那窗好幾下。爽然白牙勝雪的光是笑,手勢亂亂的指指她又要她出來,她忙更衣梳洗;出得來,爽然把蛋剝了她吃,她問:「怎的啦?」他嘻嘻笑個不答,一面蹲下來把雞蛋殼兒埋了。她亦蹲下來,滿口蛋黃的捅捅他道:「啥事兒?你生日?」
爽然粗魯的道:「他媽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麼開心?」
林太太回過神來道:「病了唄,病得折騰來折騰去的,老頭子不通氣兒,要他去瀋陽,回來病得更厲害,怕你等他,叫我到東九條去告訴去,我去了,找你不著,留下活兒了,老媽子沒告訴你嗎?」
寧靜無助的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終不願。便道:「不了,改天的,還是你們去吧,我先走了。」過後出店門走了。
「她跟你講啥了?」他急問。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這孩子,這麼久都不來一封信。」
「幾千大洋。」順生姿勢沒變,聲浪逆著泅,弱了許多。
她很想攆上去,告訴他她是騙他的,跟他開玩笑而已。為什麼會答允熊應生的呢?當時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現在她一項都記不得了。她想起爽然還未告訴她他那「我」字下面是想說什麼的,下次記得問他。
寧靜冷冷的道:「我自己有分數,不勞阿姨操心。」
玉芝叭噠一聲撂下筷子,吼道:「你這不識好歹的丫頭,我好心好意勸你,你不領情倒罷了,居然發起惡來,大姑娘家,胳膊肘子向外撅,偏幫外姓小子,也不害臊。」
林太太機靈,「哼」一聲道:「老遠來到,招待也不招待一下。」說著掏出一百塊錢給他:「哪,拿去,前輩子該你的!」
熊家掛著笑臉圍坐著,熊柏年夫婦眼珠碌碌的仔細打量她。熊柏年問她一句什麼話,摻著濃濃的客家音,她又沒專心,一下子溜過去了。熊應生替她翻譯道:「我叔叔問你跟我認識多久了。」
爽然廳裡嗖的一坐,二郎腿一蹺道:「好意思,自己偷偷溜來了,企圖躲我。」
寧靜的蟈蟈兒,夕噤晝鳴。趙雲濤數落她好幾次了,養著這麼一隻勞什子,吵得要命。寧靜不理會,照樣喊江媽帶黃瓜心來飼它。
寧靜也不知道她講這番話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無事人般的笑著。問她:「你是住在東九條不?」
「怎麼先來了?害我白跑一趟。」
「熊廣生。」
周薔走了,只剩她一個了,寧靜想。她顫著聲音道:「周薔,我真有點怕。你記不記得,我族裡的六叔,就是抗戰剛勝利沒多久,八路軍打俺們三家子經過,讓他們槍決的。」她突然跑回周薔身旁坐下,興奮的說:「我跟你們一道到朝鮮好不好?」
應生不耐道:「好了好了,要是你怕成這樣子,那就算了。」說罷作勢要出去。順生一橫身攔住他道:「好,燒就燒吧!」
「我……我覺得我還不太認識你呢!」他這時是側對著她的,她望望他,他髮根上和鼻窪子裡的油膩在日光下畏縮的閃著,忽覺不忍,道:「過些日子再說吧!」
寧靜老遠望見橫巷裡一堆紅氣球半空裡浮著,一時興起,往那方向走,卻是除氣球外,有賣塑膠癩蛤蟆和熊瞎子的;另外的貨攤,則賣頭繩、腳帶子、刮頭篦子、黃楊木梳等用品,待一一端詳過,她才發現紅紅綠綠的風車,有風一撩,都嗞嗞嗞嗞轉得勤快。寧靜心情一輕,再望望紅氣球,立刻魚與熊掌起來。這時她眼梢擦著了那麼一點影兒,教她不安,一抬眼,竟是林爽然笑著招她,那樣熱絡,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重逢,又四周人擠,不容一點兒隱私。
應生手一抖,一大截子煙灰落到他衣上,他騰出手來禪撣,吸一口煙慢慢的道:「你何不真把它燒了?」
爽然走後,二黑子來喊她吃飯,飯桌上她也沒心思吃。豎著筷子癡癡的想整個下午的事。趙雲濤噹噹的敲一隻碟子道:「小靜,你不是愛吃燒茄子嗎?」
她跟老闆說明天給送錢來,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說:「算我的,算我的。」他送她到門口道:「認得路吧!」她點點頭,卻往外灘的方向走。
再見爽然,已經過了白露日。是爽然來找她。寧靜訂婚了,傭人款待他的目光自是另一種,但他一點都不覺得,他沉醉在熾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麼都想好了,旗勝沒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寧靜結婚,然後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綢緞生意需要他幫忙。當日回東北,他舅舅還因為他沒能留下幫忙而深表遺憾。旗勝的燒沒,使他灰心絕望了好一陣子,如今想來真是不必要。
「我知道你會來。」
元宵節一整天寧靜精神都不大舒坦,稍微有些發熱咳嗽,因為心懸著晚上逛元宵,沒有做聲,儘量躺著休息。
應生重提婚事,寧靜考慮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為她為難。但她沒有賭盡,留了後路,提議先訂婚。應生答應了,便擇了吉日在飯館請幾桌席。趙雲濤本要請林家,然而寧靜堅決反對,只得取消了。應生送她一隻刻雙喜足金戒指,即席給她戴上。她牢牢的瞅著它,竟不大信,差點兒沒把它當場拔下來。她送他的也是足金戒指,戒指面無雕無琢,空白一片。
她記得爽然提過他的綢緞莊在歡樂園,叫旗勝綢緞莊的,立匾註明蘇杭綢緞。一路上。她緊張得胃裡發空,此去是要給爽然一個大驚喜了,她到底聽他話來了,他呢?他仍是孩子氣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的笑著瞅她嗎?不知道那個熊柏年走了沒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熊大夫轉向寧靜道:「那麼,趙小姐的文學水平是不錯的了?」
應生搖頭道:「佈局的時間太長,而且未免太卑鄙。」
她和應生每個週末去玩一次,成了慣例。他走路很快,她老追不上,他又是個不屑體貼遷就的,往往兩人不見了對方,通街劃啦個好半天,找到了。他總怪她只顧著瀏覽,不貼著他走。她喜歡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專揀有名的飯館,三口菜打發三碗白米飯。寧靜必須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選中要跟一輩子的,才可避免與他衝突。
他不解的乜乜她,搖搖頭。
次日天未破曉,她簪星插月的再次離開瀋陽。
回到家裡,熊大太用嘴呶呶客廳悄聲與他道:「兩父子嘔氣了,你勸勸去。」
「早著呢!」
「什麼知不知道的?那個『你』是誰?」
這天,熊應生休假,坐著和寧靜淡天,屢屢欲言又止,正坦告的當兒,趙雲濤起來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來,熊大夫磨著膝頭道:「小靜,我想請你到我家裡去。」
她知道他已經很努力,不能再讓他獨撐下去,便笑說:「好。」
寧靜恨視著他們,想她和爽然,雙雙落得他們這樣揶揄嘲弄,心中大感悽涼。
應生變著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後仰,問道:「旗勝最近生意還過得去吧?」
他兩掌按桌一旋,面對著她,一邊用腳踢她的椅子:「去去去,這咕嘍兒像啥,幾棵破樹幾條破河,稀罕它什麼?」說著仍踹她的椅子。
「那麼,給一個提示:在三家子。」他道。
「他不幹。」
初聽客家話,寧靜覺得簡直身處異域。在她,客家話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一錐錐釘得她千瘡百孔。過幾天兒她略略能聽了,簡單的、慢板的。那是一種教她孤獨的語言。
應生母親原名潘惠娘,廣東梅縣人。常時繫一條垂地紫底彩花沙龍裙,上衣印尼人管它叫谷拍雅(KEPIJA),緊緊的抿出一環肉來,有時候也穿穿旗袍褲子。她頸腕上的哩嘟嚕戴著金鐲金鐲,右手無名指上套一隻玉戒指,綴著她粗糙的淺棕皮膚,有一種土豪鄉紳的珠光寶氣。她的相貌倒是和藹的,應生卻並不像她。隨潘惠娘來的是一個望五十的瘦削婦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寧靜簡直像等了一輩子,一顆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來把信給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開了,又抖得幾乎沒法看。
寧靜咬著唇,搖搖頭。
趙雲濤又道:「好吧,事情就這樣定了……」
「啐,發什麼財?光著屁股去,光著屁股回來。」
外面的街燈在雨裡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酵得格外膨脹,隔著瀟瀟颯颯望過去,彷彿隔著重重的珠箔繡簾,不過都是簾捲西風罷了。她直直的呆望了半晌,循著燈柱望下去,光浸浸的一圈地面印著條人影,她揉揉眼,以為看錯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著玻璃上的雨跡痕痕根本無法看清。她手忙腳亂的關了窗,心裡只是撲通撲通跳,一繩繩狂雨鞭得頭臉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細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驚。他的怪行徑,她是習以為常的,但也沒試過誕到這種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時不用再換,便嘀咕著提把繡紅傘下去了。
當天她就到撫順去了。趙雲濤沒有阻攔,要攔也攔不住。她下了火車便直抵歡樂園。的確是歡樂園,叫旗勝綢緞莊的,可是她來回走了兩趟都找不著。她沒有看橫匾的習慣,這時也只得抬頭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約莫覺得是,但因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記錯了。那爿店,門板燒燬了一部分。她打燒了的地方窺進去,裡面焦黑焦黑的,燒了,全都燒了,她還領悟不出什麼來,愣愣的看了好半天。真的全都燒了,只有一些燒剩的布角,漏出點糊舊的紅色。她摸摸那完好的門板,彷彿昨天才來找過他,裡面還是花花綠綠的蘇杭綢緞。
他突然趴到桌上手肘支枱的說:「嗨,聽你爸爸說他撫順市也有房子,怎麼不到那兒住去?」
應生向他再要一支大前門道:「旗勝要是能挺過這幾年,說不定有所發展。」他點了煙挨著椅背交腿抽起來。
她又拍他一記。
那樣的女性,年輕的時候讓婆婆踩,自己當了婆婆,理所當然的踩媳婦兒。這根本是因襲的惡性循環。
他嘿嘿笑著拿她沒辦法,任性道:「走,今幾天陰,堆雪人最好。」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的打岔兒:「你不是還有一個堂妹妹嗎?為啥不見呢?」
她忍笑道:「那麼久,哪兒去了?」
她心緒一沉。隔了兩天,隔了兩天才來看她,那麼他待她到底有限。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著你,很焦急。」
她道:「還不太久,記不得了。」
他出來,西裝袋裡掏出手絹兒揩汗。她問他道:「你堂哥哥叫什麼名字?」
中秋前夕,爽然因寧靜堅持不一塊兒過節,陪了她一整天。將近黃昏,他們正房台階上鋪張撫順日報,吃著他買來的葡萄,他提著一嘟嚕,一枚一枚嘴裡扔,連皮帶核的吐出來,她則一瓣一瓣慢慢的剝,剝乾淨了才吃,吃完又細細舔指縫間的葡萄汁。
素雲對爽然道:「你沒去綢緞莊?我才剛兒去找你來呢,想著一道來。」
他問道:「會溜冰不?」
黑地裡遍地水溝子,她一雙光腳丫肆無忌憚的亂踩,濺起串串水珠子。反正兩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周薔又道:「而且你到了那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人地生疏,語言不通,將來的日子怎樣過?」
「先到北平。」
「那我寧可沒有名字。」爽然道。
寧靜的體溫高達一百零四度,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一張臉刷青。爽然站在窗前癡癡的想事兒,外面下著大雪,天黑還沒有停。他整天只吃了兩塊永慶嫂帶來的牛舌餅,又老是站著,乏得難受,終於在沙發上盹著了。驚醒的時候,房裡黑黔黔的,只聽見遠遠裡弄間傳來一聲聲幽幽危危的「冰——糖——葫——蘆」,「爽脆冰——糖——葫——蘆」,雪夜裡真是悽悽斷人腸。
她念叨著說:「我爸爸後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舊沒反應。
他長手長腳比比劃劃的道:「噯,吃的東西是吃進你的人裡頭去,可以長高長胖;那些破傘破扇,不過身外之物,還得是這疙瘩兒那疙瘩兒的沒好處放,多招贅。」
她沒穿鞋子,更矮了幾分,側仰著頭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著前方。喉骨動輒吃力的起落著,雨水從髮梢滴落,順著脖子流,那樣木無表情,但和她那樣近,彷彿他只是一棵樹,而她是樹上寄生的籐蘿。
「恐怕你自己不是那個看法兒。」
應生朝裡張張道:「髒得要命,媽媽哪裡能慣。」
她聽了覺得有理,一時起了動搖。這時他站起脫下西裝褸,搭在扶手上。問她廁所在哪兒,她忍笑引他到裡面去,又回到廳裡。目光游移間瞥見地上一張白名片,約是熊應生的西裝沒搭好,口袋朝下,滑下來的。她拾起來,上面寫著熊柏年三字,她覺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記起是爽然綢緞莊的大股東。熊應生大概和他有什麼關係,本來嘛,東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麼早沒留意到。熊應生不是說有一個叔叔嗎,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這雖然也算是一項發現,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並無其他感覺,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裝袋裡去。
他渾身撲撲又道:「聽見了沒有?過幾天再來。」
爽然亦坐下,兩人便擲著骰子下起來。其實這並非什麼棋子,只是按照各人擲得的數目走,從「白丁」開始,誰先「榮歸」誰便贏。雖是小孩子玩意兒,但他們下起來往往有一種無憂無慮之感。
隔窗花影空搖曳,近來傷心事,摧得纖腰細。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婦、熊順生,當然還有應生。到了北平,他們在旅館下榻。第二天到機場接應生母親。
「到大連下船?」
然而日子逐漸難過,她驚覺她是一個人離鄉別井,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中什麼都不是。
他盯著那地方不放,寧靜終於冒出頭來,像一隻畏怯膽小的小白兔。他一陣心疼,喉間哽咽起來,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趨近。寧靜此刻見著他,只想大聲喊他的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聲。
過了半晌,才聽得他道:「不見得吧,我覺得近來咱們的感情增進了不少,互相也瞭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樂,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他傷心極了,不吃,也不睡,從早到黑的發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兒去了,回來就病,那個樣子駭人極了,我還捉摸他會死呢。他是最討厭吃藥的,把伯母熬的藥全砸了。老伯氣得揪他起來給他兩個耳光,逼著他到熊老闆那兒交代。唉!我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沒有。他自小就要強,一個不如意,連命都可以賠了去。真叫人操心……」
當晚,寧靜到趙雲濤房中,他正和玉芝說話兒,看見寧靜,道:「小靜,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過兩天請熊大夫來吃頓便飯,你意思怎樣?」
素雲提議道:「俺們一塊兒吃中飯好了。」
寧靜住進和平街南滿醫院的頭等病房。趙雲濤唐玉芝小善江媽簇簇擁擁都來了,怪她不該一個人住在外頭的,怨她不當心身體的,謝謝爽然照顧她的,喳喳呼呼的好一陣忙鬧。永慶嫂沒跟來,趙雲濤便留下江媽照料寧靜,臨走時,他掏出幾十塊錢給爽然:「這兩天麻煩你了,往醫院坐車什麼的,這個你收下吧!」
爽然忙起身,自己都覺得好笑,便岔開去:「伯母哪兒去來?」
林宏烈道:「不用不用,她一個人弄妥當了,弄髒了你這一身衣服可划不來。」
他奸奸笑道:「驕兵必敗。」
寧靜有點惘惘的,素雲道:「你進來喝杯茶等一會兒吧!」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麼的道:「喲,你們倆兒都沒穿罩衫兒,把棉祆弄埋汰了可怎整?我給你們拿來兩件好了。」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長時間呀,病好了那個瘦呀,剩下皮包骨頭,說要養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興,頓頓兒吃得撐撐的,唉,哪裡就能胖?我說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囉,他才去了,開心得了不得,說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沒跟你說嗎?」
寧靜吁一口氣,走到院子中央,一抬頭,一隻灰鴿撲翅劃過。
林太太道:「哦,那俺們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大好。」接著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燒乾囉!」
這一年七月,寧靜離開東北南下。此去料定沒什麼機會回家鄉了,自不免離情外更添傷感。她翻出地圖找印尼。那樣遠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廣州下面。後來她知道是去香港,開懷了不少。親友間多有請客餞別的。她自個兒愛去的地方多去蹓躂蹓躂,有時候周薔陪她,原打算愛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沒有了。
「你呀,唉,別怪我說你沒謨,訂了親了,還夜時白天的和一個大姑娘在一起,也不怕人家風言風語,說俺們家出個風流種子,著三不著四的……」
不一會子,素雲起身道:「我到裡邊兒幫幫伯母。」
寧靜只答最末一題:「答應了。」
寧靜往回掙道:「不了,麻煩你替我把罩衫兒還給他!」
寧靜笑一笑,廳裡頓時沉寂下來,外面的風雪聲響遍廊院。
趙雲濤正在午睡,待他出來,客人都已正廳裡告坐,茶也奉上了。林宏烈立起相迎,趙雲濤愣一愣,「喲」一聲忙上前拍他肩膊笑道:「林老大呀!稀客稀客。這麼些年,哪兒發財去了?」
「東北人。」
他們這時是在堤岸,爽然聆聽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著水裡他的倒影,她的倒影,漫漫漶漶,卻沒有歌聲的倒影,歌聲上雲霄去了。他扭頭問他:「那麼快就學會了?」
寧靜發燒發了六七天。起初乾咳,隨著痰咳,每天依時間吃藥。人瘦了不少,腮頰微微下陷,眼睛大大的,江媽早晨給她打辮子,就打一條垂在腦後。負責寧靜的大夫姓熊,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待寧靜非常好,在爽然眼裡,好得近乎慇勤。有時候巡房他不在,熊大夫就坐著和寧靜聊天,等他來了方走。寧靜一直覺得這大夫有點面善,方臉、金絲腿兒眼鏡。她再往眼鏡上想,終於想起來了。去年她初回三家子,和爾珍在田邊嘮嗑兒,一輛馬車停下來問路,車上的年輕人就是熊大夫。她卻不說出口。見過那麼一次就有印象,倒像他有什麼叫她難忘的地方似的。
他們默默的攏攏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兩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去了,不同的是現在懷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眷戀。她強烈的感覺到她是錯的,她始終與他最親,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錯導她的,而她居然上當。這般想著,她止不住落淚,爽然拉她道:「咱們進去吧。」
他道:「我壓根沒事兒,媽硬是摁著我不讓起來。」
林太太比前見老了,家道反覆,是能教人衰竭的。她喊寧靜坐,廚房裡燜牛腱要看火。她出來的時候帶著毛襪子和針線盒,笑道:「好了,咱們嘮嗑兒。」
爽然笑道:「沒有,真的沒有,後來才知道的,他正經吧卿變了不少,以前又沒戴眼鏡。」
她揩乾了淚,興奮起來,挑一塊提漿月餅吃下。
寧靜奇道:「咦,你也有這書?」
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應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裡拿。」
他笑道:「你那麼喜歡,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她點點頭。
爽然知道寧靜喜歡「紅樓夢」,一天給她帶來第一冊解悶兒。
她陽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濺得他一頭一臉。他走過一段路,臉紅紅的,笑著從褲袋裡摸出兩張票子道:「看電影去?」
寧靜這帽子作深灰色,帽前有寬長的兩條垂下來,可以圍頸子擋風,所以叫大耳頭帽子。她聽了,媚媚的盼他一眼,抿著嘴笑。
寧靜心想,換了別的大夫,一樣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罷了。她孜孜搓著辮子,心煩意亂的。
「燒了?」順生睜大眼望著他。他臉上瀰漫煙霧。他大口吸著大口噴出,煙霧永遠散不盡。
周薔望著她俏尖的臉,點點頭。寧靜是第五次這樣問了。
正說笑著,一輛馬車達達迢迢的蹌蹌而來,長「吁」一聲停了,車伙兒塵臉塵腔的向她們嚷道:「喂,大姑娘,借問一聲,姚溝該擱哪兒走?」
寧靜拈起辮子,往右方張張,不遠處泊著輛兩掛馬車,車上一個小胖老頭兒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頦看看年輕人,這樣長大霸道的。
寧靜出院回家休養,只覺門庭依舊,情懷全非。成日家懨慵慵的臥在躺椅上搖,咭咭摑摑咭咭摑摑,沒有盡期的歲月的平穩和勞碌。熊應生,也就是熊大夫,經常來做客;每日捎點兒人參當歸給寧靜補身,連帶的也送玉芝一些黨參鹿茸蟲草什麼的。他叔叔開中藥行,這些都不費錢。以後到趙家都說給寧靜送補品,好像不如此便沒藉口似的。唐玉芝終於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靜的大恩人,這樣老送禮來,豈不見外!」此後,熊應生便來得兩手空空,名正言順。趙雲濤夫婦對他的評語一致辭是「年輕有為,老成持重」,比爽然強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見他便賤咧咧的笑逐顏開,他與寧靜聊天兒,她有生以來識趣的避到裡邊。
他笑一笑道:「那你還不瞭解老年人的心境,他們總是希望兒女在身邊。你們上次鬧翻了,他心裡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開心,用不著勸也會少喝的。」
「對,我就這一個兒子,林爽然。」
道了再見後,爽然和寧靜往回走,他懶得拿著罩衫,讓她先拿著。因為騎了不少路,有點疲倦,便在一扇店門前坐下歇腳,寧靜在他身旁坐了。兩條人影在雪地上球成一團,風一刮,項巾額髮便躍躍若蹈。空氣凍凍凜凜的壓下來,彷彿要把一切夷平。她因喝了酒,出來北風一吹,已有點頭痛,現在痛得更尖銳,不覺靠在爽然肩膊上。他低頭瞅瞅她,替她把項巾掖一掖好。偶有行人經過,都是瑟瑟沙沙低頭疾走,像做錯事的孤鬼。
她一夢醒來,「紅樓夢」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卻是正午時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經隨爽然走得很遠,很遠了。
「挺好。」她說,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你幹啥?」爽然問著便過來看。
寧靜瞪緊她,鼓腮道:「她這一張嘴,不是取笑人就是瞎編派,唯恐天下不亂。」
東北過年有一種習俗,就是在除夕午夜燒炮子後吃元寶,餡裡夾了紅棗栗子什麼的,吃了會流年吉利。爽然問她們有沒有吃,其實只是隨便問問,通常沒有不吃的。素雲說吃了,寧靜卻沒有,因為吃元寶前栗子讓她和小善吃光了,她又不愛吃紅棗,便沒吃。
沒有人想到寧靜還會回來,她自己也沒想到,而且那麼快。
爽然拒絕得那樣鈍,以致空氣膠著了似的。素雲遏著怒氣起身離去,林宏烈夫婦也走了。臨出門口林太太回身向爽然道:「我說,你還是把寧靜送回瀋陽去。到底有個親人,什麼都方便些兒……當心別過上了。」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順生一骨碌坐起道:「我當然不是擔心爸爸,我是擔心那姓林的,你知道,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查出來了,他能不告到官府裡去嗎?他肯甘休嗎?」
寧靜看見他無事人般的笑著,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緊張的坐在她戴了戒指的右手上。他始終訕訕的,望著她戇笑,白牙昭昭。寧靜打量他道:「怎麼瘦成那樣子?」
爽然每過個把天兒必來看她,不是遊說她搬到市裡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裡過八月節。寧靜無論如何不肯,騙他說八月節她答應和爾珍家過,實際上她爾珍那邊亦推了。
他很快就吃完,放下碗道:「你等我一會兒。」然後朝他們來的方向去,寧靜先還撐著脖子找他的背影,終於消失了,只得繼續吃,才吃完就見爽然跑著回來,塞給他一隻綠風車:「才剛兒你瞅得發愣,敢情是要的。」
她停了腳,望著他,等他講下去,但他沒有。她有許多話想問他,比如他是不是和陳素雲結婚了,他為什麼去上海,去上海幹啥。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動告訴她,但她更知道他不會。他決定瞞她一輩子,瞞著她老,瞞著她死,哪怕他們已經如此親。
她笑道:「小意思罷了,爽然生日,每年難得一次。」
他騰出手來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蠻力一甩把他甩開,站在那兒瞪著他。他總是那樣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鬱鬱的悶著頭自顧自走,不告訴她,也不搭理她。
「那得看我們怎樣實行。」
「給誰扯?」
「什麼病?」永慶嫂問。
應生笑道:「那時候你說對中藥沒興趣,現在又說對綢緞沒興趣,我看是窯子裡的窯姐兒你最感興趣兒。」
應生點頭道:「對,他沒那麼大量。」
應生又問:「你近來工作忙吧?」
這時唐玉芝買東西剛回,遠遠看見爽然。先支使二黑子把東西拿進去,擺腰擰肩的進來:「哎呀,林先生可真是大忙人,怎地,又是來瀋陽談生意?」
第二天早晨爽然仍到寧靜家,一進門永慶嫂哭喪著臉與他道:「表少爺,你來了就好囉,小姐半夜裡發高燒,熱度高得不得,我……」
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覺得很驚心動魄。這樣的夜裡,她只渴望時光在傘下永遠停留,又明知什麼都留不住,那種感覺,簡直是撕心的痛楚和無奈。
寧靜對趙雲濤始終有點內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來,他的病或許不至如此嚴重,於是他住院期間對他格外順從周到。
她這回忿忿的橫著一眼。
「和老林伯到瀋陽去了。」
「這兒不好嗎?清靜!」
「你想我像上次那樣子?」
她讓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給他倒茶,火爐裡添了煤,依稀覺得是一家子。
爾珍將為人婦,比以前端莊嫻靜了。婚宴上親眼的拉著寧靜講許多話兒。寧靜打量她半酡紅的臉龐,覺得她是真的快樂。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大概就是這樣驕傲滿足。爾珍問她:「你表哥呢?」她過一刻才想起來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飾什麼的拉過應生來介紹。大家談起三家子問路的一段淵源。只覺得人事難料,都唏噓驚嘆不已。
片片梨花輕著露,舞盡春陽姿勢。
爽然望著她離去,苦笑一下,感到無限悽愴。
她道:「什麼溜來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籮筐搬來的。」
她朗日下走走,會佇足就著太陽欣賞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氣洋洋的兩個喜字,教她安心許多。
趙雲濤屈指算算,道:「是呀!明兒是陰曆四月十八……」說著躊躇起來,又道:「唉!俺們兩把老骨頭,跟人家去擠來做甚?不如還到西門簾去。這麼著,小靜,明兒你就陪你表哥逛廟會去好了。」
爽然惱道:「你們這是啥意思,我那麼大了,做點什麼還非得死跟著不可嗎?」
他大不以為然:「沒有,沒得罪他,欺負他罷了……天下華僑都是偽君子。」
「真的!」他開心道:「來,我給你介紹。」
應生看叔叔在氣頭上,不好勸,使先上樓找順生。順生床上和衣朝裡側臥著,應生鬆鬆領帶,問道:「你到底要多少錢?」
他本能的撫著臉頰,呆望著她。
「場面上總得敷衍敷衍,至少給他留點餘地。」
第二天一天爽然都不在,他原告訴寧靜要找那熊柏年談點事兒,晌午回來,一塊逛中街,可是如今整整一天了,她恨恨的想著,整整一天了。其實才認識,不知怎麼就牽牽念念的,多麼不甘!人家還不當回事兒。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沒叫醒你,睡得好吧?」
他們相對而坐,陞官圖向著寧靜,變得爽然全都得倒著看,因此下得比較遲鈍。她察覺了。撳圖一轉,讓它向著東廂,過後道:「喏,兩下不佔便宜。」
初冬了,趙家院子灰撲撲的使人念起塵寰哀意。濁濁暮雲壓著老去光陰,高漲的情緒都低落不自拔。寧靜和周薔併坐在西廂台階上,想著生離和分散,她們互相知會了;但死別和重聚,她們永遠也不知道。
爾珍咧咧嘴笑道:「八字沒一撇兒——沒影兒的事。」
廳裡馬上一陣動亂,林太太把火鍋擱在桌子正中,煙囪直冒著嗆人的白煙,不時有妖妖的火舌吐吐吞吞。素雲把切好的酸菜肉片分幾次端出來,起碼十多盤子,圓滿一桌。爽然找份報紙風口處搧搧,林太太道:「不用了不用了,這火我生得旺,你倒是把花雕拿來暖上一壺。」
這廂熊應生來到趙雲濤房中,不見寧靜,問趙雲濤,他說不知什麼時候溜了的。應生等了約一頓飯時間,十分無聊,趴在窗台上發獃。就那樣,他看見爽然和寧靜雙雙回來,爽然直送到樓下,回力球鞋逼人而來。應生不期然一柱怒氣往上頂。
玉芝代答道:「昨兒止了血,熊大夫說沒什麼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調養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張爾珍和程立海在長春結婚,給寧靜寄了一張結婚請柬。應生陪她去了一趟。
「哦!」另一邊有人喊他,他應了,回頭又催她吃。
爽然接過禮物道聲謝,當面拆了,是一對鍍金橢圓形袖口針。恰巧林太太迎出來,湊著頭鑒賞一會兒,讚嘆道:「呀!精緻極了!素雲你真是的,人來了就行了,還給他禮物。」
五月天氣,有點春末初夏的尷尬,許多人著了毛衣在淌汗的。寧靜耐不得,正要把毛衣脫了的當兒,發現風車沒在手裡,省起是吃冰銼時感到礙手擱在一旁的。心裡一急,回身就循原路去,及拿了回來,卻不見了爽然,往往返返尋了兩遍,依然影蹤全無。驀的前頭一陣騷動,逛廟會的人紛紛讓路,寧靜隙隙縫縫的鑽前去,原來是一個四十冒頭婦人,向著天齊廟一步一磕頭,左右兩人攙扶,多半是許了重願的,要從家門磕頭到廟裡。她待要重新找,不料爽然在對面人叢裡跳起來喚她,她舉起風車直搖,踮起腳尖看他,只見他兩手推撥著拼出來,那婦人正要經過他們,爽然打個頑皮眼色,一個衝步竟在婦人跪下磕頭那一剎躍過她,直撲向寧靜,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婦人仍舊虔誠的磕下去。寧靜白了爽然一眼。這樣野!爽然只是陰謀得逞的哈哈笑著。結果兩人笑足了一條街。
江媽跑去開門,寧靜停了動作,屏氣埋伏,準備出其不意唬周薔一跳。人進來了。她單著右眼往外覘窺,險些兒沒把雪障震倒。只聽爽然問道:「你家小姐在不?」
她故意說:「你念下去呀,最後兩句怎麼不念?」你敢,她想。
次日中午,應生在趙雲濤房中,寧靜讓她爸爸打發去買水果點心去了。爽然在園子裡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寧靜到窗邊,曬得頭暈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其實她真的沒興趣知道這些。問一問,完一完禮似的。
晚上爽然接她到歡樂園,先尋個隱僻處把自行車鎖好,然後到綢緞莊。寧靜這才知道他和素雲約好了綢緞莊門口會合,不免有幾分怨言。
寧靜不接碴兒,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論人品、學識、家境,熊大夫這人呀,打著燈籠找不著。」
「不必了,你們都回去吧!」
這時已經到了醫院門口,林太太渾身掇掇弄弄,緊緊頭巾:「你在哪兒下處?是趙家不?」
「沒事兒怎不到店裡去?」
她問:「你要回撫順?」
熊柏年又問她趙雲濤有沒有做買賣,她這回聽懂了。答了。熊應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紀比較大才到這兒來,口音改不了。你又不會說上海話,他年輕時候在上海念大學,上海話講得棒極了。」她正在納悶爽然怎麼和這熊老闆談事情的,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話的。
熊柏年帶幾分僥倖的告訴他旗勝失火的事兒:「……想起來真得謝謝那場火,把俺們解救了。」
回程的時候,天色暗了,蟈蟈兒不叫了。他們談起熊應生。寧靜道:「說實在的,當初你有沒有認出熊大夫來?」
寧靜起來直把他推到窗邊,硬要他向著窗外,道:「不許瞅著。」
爽然淡淡的道:「是嗎?」
「沒事兒。」
「那好極了,其實您老早該出院了,住在醫院到底不方便。」
寧靜搖搖頭。他微笑道:「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馬馬虎虎。」順生撂下紙牌,掏出一支煙卷燃了,道:「我他媽的對綢緞買賣壓根兒沒興趣。」
「嚴俊白丹鳳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小靜:
熊應生家在和平區,距離醫大極近,是瀋陽的高尚住宅區,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趙雲濤在撫順東九條的房子差不多,但熊應生那座是複式的。
三人一鑽入人叢,爽然就一意貼著寧靜走,偏偏她生氣了,他貼得愈近她愈氣,愈氣愈走得快,愈快反而助長了怒氣。街上人多,存心躲沒有躲不來的,他和寧靜的距離便越來越長,三人走得散散的,素雲攆他他攆寧靜。最後他一抖摟衝上前去,袖袖袂袂中拽住她的斗篷,喊道:「小靜。」她一驚掉頭,觸到他黑焚焚的眼睛,一顆心立刻軟化了,整個人也軟了,而且想哭。大概是身上不自在,所以火氣那麼大,她想。兩人都默不作聲,那種心情,有如短短一瞬間便歷盡了人世的滄桑聚散。待素雲追上,三人再又併著走。寧靜想到她和爽然老把素雲撇在一旁,不把她當人似的,實在有點自私,況且剛才自己鬧彆扭,並非完全針對她;然而頓時和她親熱起來,似又太著痕跡,便感到相當為難。
他解下來托著顛顛抻抻道:「長寬都合適,可惜,嘖——」說著一隻手指穿過一孔舉起來道:「——窟窿兒太多。」
爽然
她給寧靜沏一杯茶。兩人廳裡安坐了。
隔著白煙看素雲,只見她紫霧霧的在那端,與這環境不協調的眉線胭脂唇膏,在燈光下不乏迷人之處。只見她煮著酸菜道:「伯母你這鍋兒不是銅的吧,我家的那個銅鍋,酸菜放進湯裡會變綠的,好看極了。」
素雲坐上三輪車後,爽然m.hetubook.com.com騎自行車載著寧靜,跟在三輪車旁邊。素雲住在新撫順,有好長一段路程。沒有人說話。只有輪聲軋軋。撫順煤煙多,白雪都透灰透灰的,夜裡卻不大覺得,月亮大大白白的照在上頭,一條夜街光光敞敞,卻是個膚淺的世界。
寧靜看自己父親沒啥動靜,暗裡著急,問他好幾次,他都推說:「走啥呀走?走到哪裡去呀?我不怕。」她也並不是怕,誰也沒法預料情形會壞到什麼田地。她只擔心會有人進城殺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輩子也別想再見爽然了,這期間,應生的信一封緊接著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訴她現在上海只剩她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們在香港,不會受任何人的困擾,結婚的時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寧靜想這也是一條路,出去了再說。她不能讓自己有萬一的危險,她得留著這條命見爽然。
又是這姓林的。怪不得寧靜不肯答應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遠他,原來全是為了這姓林的。想起來真恨,遲林爽然一步才認識寧靜,要不然怎都不會輸。寧靜也真糊塗,怎麼偏偏看上這小子。這個人,自小兒就不是好東西,小時候把他遭盡得夠彊,一開始假裝不認識他,再後來視他如無物,現在又把他的大好計劃硬給鬧黃了。總之什麼都得咬尖兒。應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獨自離去,濃暮中只見一襲白衫,一雙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爽然道:「她是陳素雲……這是我表妹趙寧靜。」
門一開,寧靜吃了一驚,竟是長大的一個年輕人,霸里霸道的橫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襲繭絲長衫,把玩著一頂紗帽,一見她,衝著她笑道:「借問一聲,這兒可姓趙?」
他詫笑道:「啥玩兒?」
寧靜進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濃麗,大眼大鼻子大嘴巴,這樣大法兒,好像可以容納許多表情言語,又可讓它們氾濫。寧靜第一個印象,覺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她說:「犯不著呀!」
黃黃的金戒指黃蜂似的釘入他眼中,他立刻什麼都明白過來,簡直怕她啟齒,但已經來不及了,她是這樣說的:「我和熊大夫訂婚了。」他愣望著她,完全不能領略她的神情,只盯著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張,作踐他的命運。她獨自幽幽的說:「我想我訂婚了,你就可以和陳小姐結婚了,不用老決定不了。而且……我們到底還生分。」他不敢站起來,怕站不穩;但也不敢面對她,怕會失態。只覺喉嚨裡一陣翻湧,快要把持不住了,終究還是走到門邊,扶著門框立著。她就那麼沒耐性,一點都不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籌夜劃,都為的這一天。好在讓她先說了,要是他先說,真不知怎樣收場。但他永遠失去了她。
爽然忽然道:「其實你不來倒好。」

他訕笑著搖頭:「我哪裡能唱。」
如此這般,兩人打了一場好雪仗。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識時他送她的團扇拿來,在炎炎懶懶的下午一搧一搧,依稀嗅到牡丹香,歲月去了,只圖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遠眺,星月熠熠,下西園子草叢裡有螢火蟲點點流徙,她下去握著團扇撲一陣沒撲著,蹲在地上哭起來,心裡喚著爽然,她知道多喚幾次,夜裡會夢到他的。
他問道:「你寫的?」
事情太突如其來,寧靜腦裡一團紊亂,只管站著發怔,還是永慶嫂說:「小姐,我看你得去一趟。」
他煽撥火種道:「是周薔。」一廂仍挺無邪的堆著雪人。
應生熱心的道:「依我說,還是趁早的好。現在通貨膨脹,遲了恐怕要娶不起。」
「嗯。」
永慶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漸漸的人多起來,寧靜還未決定吃哪樣,負手又仔細逛一圈,太陽略略往上移,遍地投影皆縮小了。她這才挑一處餡餅烙得薄的,買一塊吃下。逛廟會的人一批批往裡湧,有到廟裡拜神還願的。有帶孩子來玩耍的。吵嚷間有丟孩子的、丟鞋子的、丟錢包的,一般的得失無憑。
爽然在高粱蓆上凹凸不平的把剛才那幾個名目抄了,接寫下去:「……四喜元宵、燒買、涼團、三丁包、鍋貼、片兒湯、春卷、餛飩、拌麵(「王家沙」)、餚肉……」他還給她畫,兩手比劃著,方正的一塊,這麼寬,這麼厚,棒極了。她又有以前那種幸福的感覺。
廟前各種小吃小玩藝相對著擺滿一條街,寧靜先慢步逛一圈,然後一攤攤挨著看,有綠豆丸子、碗托、涼粉、燜子、涼糕、風糕、筋餅、炸小蝦、火灼……一片市場盛景。她因怕把緞子旗袍弄髒,今兒換了藍布旗袍,雖是暖天,仍不免有點春末餘意,便加了件黑毛衣。
林家夫婦都假裝沒注意,不接腔。林太太回廚房裡幹活兒,林宏烈問素雲許多話,齜牙咧嘴的和她說笑。寧靜想他對她冷眉冷目的,對素雲熱嘴熱舌的,算是表明態度了,心情又一沉。爽然使勁逗她講話,她也帶答不理兒的。
他們終於是在一起了。然而她仍得到三家子去。趙雲濤在撫順東九條原有房子,不過她一時卻不願與爽然太近。因前一晚沒睡好,她坐在牛車上頭殼兒一頓一頓的只管打瞌睡,離開撫順煤煙嗆嗆的空氣越來越遠了。
「對,他和廣哥交情不錯,到了上海決不會不聯絡他。」應生道。
卻聽得他粗聲念道:「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原來他已離開她那麼遠了,她虛虛的想著,不大能具體的構思是怎麼回事。她在地圖上看見過美國,很大很大呢。
「回東北。」
西廂房外廊的一張躺椅上,寧靜正睡得香。她一隻手覆著小腹上的「白香詞譜」,一隻手鬆鬆搭著扶手,頭歪過一旁,髮辮有些亂亂的。大概睡得也真熟,並沒聽到門外達達踱過的馬蹄聲,及勒馬時車伙兒一聲長「吁」。門上有人輕輕敲門,見無人應,又敲響一點兒,接著再響,寧靜這才驚醒坐起,躲椅一陣俯俯仰仰的猛搖,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著,二黑子從裡面跑出來,寧靜趕忙叫住:「二黑子,讓我來。」周薔說下午帶兒子小飛來玩的。自己還特地穿了周薔親手縫製的白底紅碎花緞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皺裡巴嘰的。她掙下來,「白香詞譜」噗地落地她也沒管,急步走去開門。
唐玉芝一旁幫腔道:「是呀,小靜,撫順那塊兒,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個人在那兒,俺們也不放心。況且這一向熊大夫常來,看不見你,人家多失望呀!」
寧靜回家,一日無事,次晨睡醒。她且不起身,躺著看外面的鴿子刮刺刮刺的飛,翅上晨曦漾漾,大約時間尚早。
那隻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終會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訴他。爽然正躊躇著不知該怎麼向她開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測的,他幾乎對她敬畏。萬一她拒絕,他可是會死的。他們互相估計了一刻鐘,同時說出個「我」字,兩人都笑了。爽然剛才本是一鼓作氣,氣一洩,沒那麼容易再提起來,便笑著寵寵的向她翹翹下頦兒,要她先說。她俯低頭,慢慢又不得已的挪出右手,那一剎她軟弱不堪,右手的骨頭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來放在腿上。
應生垂眼繼續道:「是這樣子,我收到母親的信,說她不到東北來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這幾個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結婚,然後一塊兒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氣說完,抬眼注視她。
趙家院子的午後除了些風移花影動的廝鬧外,整個的打著盹兒,風的體溫薰薰的拂著拂著,連那本不睏的也睡意潦倒起來。
寧靜病後精神虛虛的,懶怠看,爽然興之所至持書在手道:「來,我說給你聽。」隨即大模大樣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寶玉寶釵互看寶玉金鎖,一個鐫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一個鏨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爽然覺得這不好講,揭到另一處,是第二十三回賈政追咎襲人的名字的,又沒大意思。支吾間前翻翻後掀掀,只不知從何講起,如何講法,把一本書翻撥良久,最後掩卷訕笑起來。白牙一亮,寧靜始發覺他的臉紅濫濫的,要不是白牙一襯,倒不顯眼。她不知怎麼也隨著難為情,輕聲道:「不會說書就別逞能。」
寧靜捲著辮子做鬼臉道:「誰躲你來著……」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不知富貴了多少商場戰士,林宏烈卻並非其中一個,他在岳家的綢緞生意中只佔了小股,憑他那點本錢,要在撫順另起爐灶,實在談何容易。他正在四處打聽另邀新股,也是天從人願,他的一個舊相識,是華僑,叫熊柏年的,適巧因事到撫順,讓林宏烈遇上。熊柏年在瀋陽上海都經營有中藥行,可謂資本雄厚,林宏烈覺得他還可信任,一動念問,慫恿他參股,對方當初並不熱衷,經林宏烈再三攛掇。方應允了,也是一番幫助朋友的意思。
「有用才告訴我嗎?」
「你別窮叨登好不好?」寧靜嗔怪道。
「為啥呀?」
屋子裡暖烘烘的,寧靜也懶得動彈,既然爽然堅持,唯有依他。回來時林宏烈正在廳裡看報紙。見到寧靜,隨便和她敘敘寒溫,探問趙雲濤的近況,便向爽然道:「你沒請順生來?」
「我理會得,你去玩玩吧!」
爽然講著,一面覺得非常無稽的笑笑,跟著搖搖頭,真是什麼都過去了。
她「咔」一聲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繼續吃。爽然吃得不專心,看著她一隻又一隻的夾,把漏出的餡兒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夥計要了點白酒,端著杯慢慢喝,寧靜陪著喝一點兒,看著他,笑一笑,覺得很快樂,一身的輕,像外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她回道:「出去了,待會兒就能回來。你陪陪小靜,我把晚飯的東西準備好的。」
「不會露出馬腳吧?」
寧靜臨行的前一天,是個冬日晴天。因為她將要啟程,趙雲濤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廳裡,手裡一本「紅樓夢」,是爽然買的那一冊,兩腿直直的往前平伸。她念著念著,忽覺臉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進來了,背著光,他瞇著眼瞧。因為陽光太烈,她只看見輪廓,細節全看不見,彷彿只是爽然的影子來了,他的人卻沒來。她一陣昏眩,只覺爽然往下壓、往下壓,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個影子而已。爽然說話了,她用盡心力去聽,怎樣都聽不清,耳畔老是嗡嗡響。後來他牽她的手,領她出去了;兩個影子,不住的飄著,飄飄,飄遠了,成了天際的兩粒小黑點兒,最後連小黑點兒亦消失了,晴空朗朗的照在天上……
「不了,我到外面划啦去。」
他兀自低頭走著。
「有阿姨不就得了。」
「哎呀,你還計較那個,咱們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他滯滯的望她一眼,機械的接過傘撐著。她就著光向他臉上端詳一下道:「沒睡好?怎麼擱摟眼兒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風雨聲太大他聽不見,還是他不願意答。
「到底啥事兒?」
應生乾笑道:「民間失火多的是,這點屁大的事兒,誰管。」
天亮時分,寧靜梳洗畢來至正房客廳。趙雲濤林宏烈林爽然江媽都在。林爽然專程瞇瞇她,說著沒說完的話:「……我是沒關係,可是熊老闆這兩天才得空兒,只好陪他走一趟。您老和我爸多找點兒樂子吧!」
旗勝綢緞莊的橫匾一入眼,她便喊停付錢。她希望自己走過去。歡樂園是旺區,人比較多,來來往往的打綢緞座門口經過,她每一步心一痛。看著那橫橫豎豎的布匹和不時擋她視線的行人,有點縹緲之感。任何可能發生的情形她都設想過了,但依舊不免為即將面臨的命運心怯著。
她恨恨的道:「你這樣卑鄙,把旗勝燒了!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給你的。」
他因昨天讓林宏烈結實罵了一頓,心緒怫怫的,懶得與她抬槓。兩下裡都沉默著,沉默中別有惆悵。
爽然吃了半碗,問寧靜吃不吃元宵;她最喜歡豆沙餡的,想今年仍未吃過,雖然口淡淡的,還是饞,遂點了頭。
「沒什麼,算計著過兩天要涼了,買點布料回來做衣裳。」
寧靜一路旁若無人的哭著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輾轉一場,竟連知心都不是。他是綢緞莊老闆……綢緞莊老闆……她再三的想,異常拂逆。爽然是怎麼都和老闆沒關係的。然而他就那麼看重一爿綢緞莊嗎?為了它不餐不寢的,那麼看重它。她畏懼起來,努力回憶她和他在一起時是講什麼的,可是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呢,他的奔兒樓(額頭),大概挺飽滿的吧;眉毛呢,記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顯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怪俏皮的;下頦兒則是尖挑挑的;還有骨給(顴骨),險峻高峭的;鬢髮低低的,那兒一顆黑痣,她親手刮過。還好,她還記得大半,可是這一來,她覺察他也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擔心起來。還有什麼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問他有沒有念過大學,不知怎麼一直沒想起來問。還有他小時候唸書成績怎麼樣,他有沒有在外面工作過……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這些事兒的重要性。
寧靜忙掀被道:「來了。」這個野人!一大清早的。
爽然作主讓寧靜住頭等病房。將近晌午,林宏烈夫婦和素雲都來了,小坐片刻。
這時候的東北,八路軍鬧得很厲害,長春被圍,連帶瀋陽也供應短缺;風吹里弄,也吹來一些瀋陽被圍的傳言,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一般人都認為只是造反作亂,不久會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員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暫時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這天早飯廣生突然問起爽然的近況,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難為他,旗勝燒了,夠他受的。聽說到上海來了。」
她恍然若失,想問問爽然的舅舅家在哪裡。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個省裡的!但,這時候,還見面做甚。
順生道:「他沒憑沒據,廣哥也不會信他。……嘻嘻,俺們做得嚴絲合縫的,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誰知道,就算穿底兒了……」
爽然在後面帳房裡,托腮提筆不知亂畫些什麼,她躡到他背後偷瞧瞧,只來得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幾個字他即發覺了,擦啦一聲把那張紙捏作一團扔進火盆子裡燒燬。
爽然搶著說:「什麼時候到的?」
爽然三月回來,瀋陽已經開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間氣溫下降,水結成冰,行人隨時摔得全身骨頭散掉。他找寧靜的早上,正值熊應生放假在趙家做客,和她在西廂談天。江媽把爽然引進來,寧靜整個人一撼,腿軟軟的站不起來,他大包子小瘤子的越過院子,整抽東西向正房那邊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訪趙雲濤夫婦,約一炷香工夫,他剩下一隻盒子來了。寧靜輕笑著說他今回去得這樣久,解開盒子,是龍井茶。她失望道:「怎麼是吃的呢?吃了豈不沒了?」
寧靜送了周薔走,已是暮合時分,晚飯設在正房偏廳,待眾人坐定,趙雲濤吩咐老媽子江媽白乾待客,於是都喝了點酒方起箸。趙雲濤與林宏烈只顧著聊,互相敬酒,幾乎沒怎麼吃。玉芝的兒子趙言善劈劈啪啪的扒飯,玉芝捶他一記,罵道:「死鬼!」卻把一根筷子捶下地去了。她不好意思的歪歪嘴,轉即笑口兮兮的反給林爽然添菜,爽然沒吃幾口,碗裡都是各色的菜疊在一起,不由得有點反胃,只見寧靜僅啖了兩口酒,腮頰就紅艷艷的,彷彿她的臉在哪兒停留過,那地方的空氣便都染上紅色,但她還是喝,呷一口挑點兒飯粒兒吃,倒使勁吃那紅燒雞,都揀些雞膀子尖,啃得滿子骨頭,好像她吃得最多似的。
林宏烈開始述說他這幾十年來的生涯。原來他在李家鋪子雖有祖傳的田產,但他生性浪蕩,不喜死守,早已有心發展自己的事業。恰巧妻子是上海人,外家在上海有門路,便在滿洲國建立前一家逃到上海去。認識趙雲濤,是李茵蓉嫁到趙家時的事,其後趙雲濤到上海去了十二年,回來後的幾年間有些往來,卻談不上什麼太深的交情。
她一聽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說你孩子似的沒錯兒。」
寧靜眼睛噙了淚,只是哽咽難言。父親幾乎沒有這樣罵過,他素來是最開通的。她明知道,關鍵在熊大夫那兒,分明這年輕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麼袒護熊大夫。想起來真替爽然覺得委屈。
爽然揣測寧靜是和家人鬧意見了,當下不打話,離了趙家便乘快車趕回撫順,直接到東九條。
她拐個彎,挨店細看,橫匾豎匾門聯門牌一一都看了。來到一家爵士茶莊,牆上一張節目單,題上「天籟雅集鼓書場」。右邊是一個豐腴婦人的半身照,微笑著向右方斜斜的望,滿足現狀的笑;左邊是三隻堂堂大字「章翠風」,下面是「日夜演奏,北方書場」,還有「日場三時,夜場七時半,地址西藏中路二四二號」。寧靜想可惜沒有錢,要不然倒可看一揚。節目單的下半小截是「中亞織造廠門市部」的廣告:專售各種大小被單、各種大小毛毯、各種大小枕頭……
永慶嫂在門外道:「小姐,有人來找你,說是你表哥,廳裡等著。」
他昨兒是來哄她的,風風流流哄她一場,每個眼色每種舉動,都是他走到身外來另播蠱惑。她想想心灰,關了窗坐在炕上又待半天。他買風車,不買氣球,讓她像風車般在他手裡轉,不似氣球的遠走高飛。他居然存心不良。約一頓飯,外面有人敲門,有人開門,林爽然踏過天井的皮鞋聲,她可是不讓他再哄的,於是決定倒頭便睡,不久竟睡著了。
兩人嘻哈一番,趙雲濤方省悟都還站著,便讓了坐,這才注意到那年輕人,問道:「這位是令郎吧?」
寧靜和素雲來不及攔阻,林太太已經不見了,回來時手上搭著兩件罩衫。寧靜因為不打算再吃,終於沒穿,倒是素雲套上了。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會幫舅舅經營他的綢緞買賣,然後……」說到這裡,他發現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內結霜,霜上可用手指寫出字來。而他看見他的名字清晰玲瓏的印在霜上,也是這幾日天陰,未被融掉。她還是想他,懷念他的。那麼,為什麼呢?這問題他很久沒問了。他不相信寧靜像他父親說的因為旗勝垮了,而嫌棄了他。他一直沒有怪她。
順生急得在房裡團團轉,沉吟道:「要個快刀斬亂麻——乾淨俐索的……」他愈急愈毫無頭緒,惱得拍膝蓋跌坐下來道:「媽拉巴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燒了。」
「你先別得意。」爽然說著擲個十一,以為這四高昇,不幸一降降到進士。他大嘆道:「冤呀冤,遭奸臣陷害了,看林某人報仇雪恨。」
爽然不耐道:「哎,俺們別談這個,悶壞小靜了,啊?」
他仍然只顧著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的親,想得心都疼了,不大懂得該怎麼活了。
應生站起來背著他道:「如果有更好的法子,我當然也不想。」
「你的事兒我可不管,還不是你爹的那個驢子脾氣,一點兒不隨心就撂蹶子。我是叫你心裡有個底兒,回去準是一頓兒大罵。」
他不安的望望她。
吃完他說帶她到一個地方去,寧靜雖欲知道是什麼地方,但終究把好奇心給鎮壓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邊順風騎車,一邊就聞到強烈的大蒜味兒一股股的湧來,又刺|激又挑釁,不禁心神蕩蕩的。轉過橋時,爽然停下休息。兩人倚著欄杆,下面是結了冰的渾河,許多小孩在冰上橫衝直撞的溜冰,初學的動不動便「吧噠」一聲栽倒。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應生詢道。
寧靜愛喝花雕,兼且什麼都吃不下。喝得較急,把一張臉灌得通紅通紅,像是隨時要爆出牆去做太陽。爽然湊過去道:「你像關公。」她難為情的撫撫臉頰,素雲道:「你這樣子很好看。」寧靜靦腆一笑,手還留在臉頰下。
她心裡一搐,別過頭去不搭理,他以為她以牙還牙,只得罷了。
寧靜裝到底搖搖頭。本來認了也無妨,但否認了那麼久,一下子扳過來,她覺得很不自然。
他頂頂眼鏡道:「我到撫順來,是有點事兒,順道拜訪拜訪。」
應生道:「你怎麼不多帶陳小姐來瀋陽走走?我也十多年沒見她了。」
熊柏年的計劃應生也很清楚。因為時局不穩,經濟蕭條,東北一帶又有土匪作耗,他們住在這種地方,族裡人都不放心。熊柏年有意先把資金調動到上海,然後再設法弄到香港或印尼去,另謀發展。
寧靜說:「我先還不覺怎的,看看卻有趣極了,我念給你聽。『是最後一次了,在我腦海/我擁抱著你可愛的形影/我的心在尋索逝去的夢/我帶著畏怯的溫柔/鬱鬱的想起你的愛情。
素雲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麼相似,當天就要連夜去,還是我說他別漆黑的摸人家門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中秋節晚上,天沒黑齊寧靜就窩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蓋嚴,張大眼睛看月出。永慶嫂喊她吃飯,她說有月餅,不吃了。月餅是爾珍上午送來的,擱在檯上。她最愛吃自來白,翻身看看有沒,卻全是別的樣式。她懶懶的蜷在被裡,聆聽著外面孩子們追逐戲耍的噪吵聲,好像有一隊與月亮同時出沒的魑魅魍魎,吱吱喳喳的在講鬼話。
她馬馬虎虎梳洗換衣,到得正房客廳,不見有人,心中納罕,不覺站到門兒邊四下逡巡,不防爽然打斜裡冒出來,簽著身子,一手高撐門框,一手叉腰,嘻嘻盯著她笑。她駭了一跳,怔怔的仰望他,他那樣的姿勢,像是隨時要壓下來,非壓得她喘不過氣不可。她發覺他一直在凝視她的眼睛,心裡撲通撲通的跳,使她幾乎立不穩。正值永慶嫂奉上茶來,兩人始如夢方醒。
「唉!說來說去,還是姑娘家心眼兒實。啊!交朋友用得著狗顛屁股似的瀋陽撫順來回跑?撇開那個不談,就算你們倆兒清清白白的,人家可不是那個看法兒。」
「得了。」她笑道。說罷裡面去了。
寧靜捧著茶杯,盤得它團團轉。她不知怎麼覺得很難過。她知道的爽然,和素雲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個人。她彷彿在聽著素雲講另外一個人,一個她不認識與她無干的人。素雲繼續著她的述說,在寧靜聽來,聲音越來越遠,關於一個尋常家庭清官難判的事兒。
應生不會罵人,字彙少,句法不變通,一點搔不著癢處。
爽然雖不迷信,不知怎麼有點惴惴的。
她禁不住笑道:「哪兒來的歪理。」便預備把茶拿到裡面讓江媽沏,爽然卻一掌壓住盒子道:「你一個人的!」
清秋天氣,寧靜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風,黃甘黃甘的,吹著她長大的,一草一木,那和她有過承諾誓盟的。她聽過的,看過的,仍然和她息息相關。還有她最親的,爽然和周薔,一個還在一一個不在了。
寧靜問道:「伯母呢?」
他住了動作,她不等他反應,趨吉避凶的說:「俺們找爾珍去,她說過要見你的。」
他答非所問的道:「怎麼來了?」
走了一截子,她調過身子面對他,變得一步步往後退。右手在欄杆上一蓋一蓋的道:「我覺得沒有名字的東西,好比這座橋,好像沒有負擔,可以不負責任似的。」
寧靜椅子沒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來,爽然尾隨她身後。寧靜經過剛才那一場人忙馬亂,如今坐定了,又見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裡湧了淚。林太太擱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問寧靜什麼事,她哭著告訴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淚,重重的拍她背脊,嘴裡重複著:「沒事兒,沒事兒。」寧靜止淚了,他一溜煙跑進去,又一溜煙跑出來,道:「咱們走吧,我陪你到瀋陽去。」
她嗤的笑了。問:「為什麼?」
「這麼著,我和小靜外頭蹓躂蹓躂,省得乾等著。」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其實熊廣生早於信上獲悉這回事,這般問他父親,是給他父親機會在沒有聽說過的人面前演說罷了。
他道:「不是說好一塊兒的嗎?怎麼倒先來了?你爸爸答應了?」
趙雲濤出院的前兩天,烏雲靉靆,倚窗往外瞭望,瀋陽市的天矮了一大截兒,房頂就是癱瘓的雲肢,死氣沉沉。
爽然眼睛射射寧靜,她把嘴唇彎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給她夾了一筷子牛肉粉絲兒,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補償似的給素雲煮幾塊山雞肉,夾給她道:「你嘗嘗,甜是不甜?」素雲讚好,林太太又道:「你過年再來,該有黃麂肉了。」
寧靜囁嚅著說:「我不知道,練小楷隨便抄的。」
「我今天才記得……你回去吧,我自己僱車回家。」她把辮子捻著捏著,久久不自覺。兩人面對面站在街上,秋風在人堆中擠擠迫迫的竄,吹得人衫袖不禁涼。
寧靜在房中消消停停,只覺百無聊賴,慼慼慇慇。爽然好幾天沒來找她了,又是這樣的天氣。趙雲濤叫她關窗戶,她也沒聽見,早早爬上床蒙頭睡了。
「買的。」
他攆上去搭訕著又說:「我小時候和熊應生關係就不太好,和他堂哥哥廣生倒不錯,在上海的時候也和他有來往。」他接著追溯許多小時候和熊應生他們玩的事兒,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應生熊順生,玩過多少次就打過多少次。爽然長得最大塊頭,準贏,騎在應生身上揍他,往往領子一緊,讓林太太拉回去挨條子疙瘩兒。他當然也輸過,輸得一敗塗地。有一陣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給他熬藥,應生順生三番四次偷進林家廚房把藥換上濃茶,爽然喝了,伯母親知道,不動聲色。
寧靜看見了,渾身一震,嗖的奪過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