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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鍾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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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卻遺枕函淚

第三部 卻遺枕函淚

戲上演了,他站起,第一句台詞是:「回來了?」
他指向一叢藍色的蘭花,答非所問的說:「我死了,你就用這種花祭我。」
「不!」這一聲不,她說得像騎虎難下的樣子。
「快樂也不會有。」
她回來在床沿坐了一會兒,看著桌上的螢光鐘,說:「真該走了,晚了。」
寧靜把剪子花瓶菊花,一應搬到浴室裡弄。好半天總算把花插好了,捧到爽然房裡去,經過客廳卻見爽然在那裡看報,便笑道:「喲,坐起來了!我以為你還在躺著呢。」
她動作快而有條理的替他收拾,不一會兒,他提著暖爐進來了,在房裡插了掣。
他不反應,使她感到難堪。唱獨角戲,唱不下去的。她只好擺明了態度:「你的意思怎樣?」
寧靜旋過身來面向他,幾乎要落淚。兩人都講不出話來,連旁邊的店員都啞了似的。寧靜稍稍恢復意識,想到底在丈夫店裡,不能旁若無人,使掛張客套笑臉,道:「好久不見。」聲音都變了,她自己也聽出來。勉強跨前兩步,示意他到外面講。兩人並肩出店,那店員卻忠於商德的追了上來:「先生,錢。」
爽然坐起來道:「我也去。」
她說:「行了,我也吃不了多少,省得另外麻煩。一個人的飯,只有一個鍋底,你叫我怎麼做?」
這句話,她聽了悲慟欲絕,掩面哭起來。爽然像以往一般攬緊她的肩,拍她哄她別哭,語音再度靜靜響起:「或許,一個人,要死了後,才能真的得到寧靜。」
「小靜,」爽然沒等她說完便說:「我們年紀都一大把了,過去怎樣生活的,以後就怎樣生活的,以後就怎樣生活吧。」
見到她,店員紛紛招呼一聲「熊太太」,那男顧客卻未為所動,她頷首微應,提步往裡面走去,順眼瞥一瞥他,這時他已立正身子待走,側臉一動,她立刻怔一怔,覺得好生熟悉。經過了他,背後卻響起店員的聲音:「喂,喂,這位先生,還沒有找錢呢!」她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那男顧客也轉過身來,瞬即成了她的鏡子,照著和她一樣的神情、眼光和往事。
她有點心煩,澆辣油不當心,澆了一滴在襟上,問爽然借手帕拭。
「這事情本來很容易,為什麼你覺得那麼難處?」寧靜說。
「哪個報紙?」他想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
爽然四處檢視,搜出許多雜物,把一大一小兩個皮箱填滿了。
「怎麼會那麼急?」她問道。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釋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點。」
寧靜打先施公司出來,天正下著大雨,她一時無備,沿街截計程車亦截不到,想想「春來堂」中藥行就在附近,便冒雨走了去,希望碰到應生在,現在接近下班時間,司機準會來接,可以把她也接回家去。
賣菜的笑道:「應該囉,呵,陪太太走走。」
「我沒有問題的,只看你願不願意。」她說。
「五年。」他頓一頓又笑道:「兩人同在一個地方那麼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本來是另一個人去,他臨時有事,換了我。今天才接到通知,所以搞得那麼晚。」
「對呀!」老闆朝他一笑,又說:「慢慢吃。」便走了。
今天好風,衣服想必很快就會乾的,寧靜的眼淚,很快的,也就乾了。
「好。」他爽快的答應了,又道:「數目遲點兒斟酌,我累了。」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師請說。」
人一興奮,身子也輕了,她一蹬腿彈起來,站到衣櫥鏡前,照照到底哪裡長壞了,叫她晚年無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頭,也很像一回事,說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個人,如今不幹那鬻天機的營生了。
寧靜心想,他問得太直了,口上卻順水推舟的說:「你猜得一點也不錯。」
「也抽煙?」
寧靜忙說:「我明天就走。」
走到她平常買花的花攤,她問他道:「今天買什麼花?你選!」
寧靜挾兩筷菜道:「奇怪,人過中年,總是會發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肚子都出來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種溫飽的笑意。
「哦,那是半山區……」說著手一揚道:「我就住在這裡附近。西洋菜街,聽過沒有?」
寧靜肯定他確不知情,便道:「好,我告訴你。我找到工作,上班去了。」
「好,就算沒有……」他鼻孔裡呼出一柱氣,別過臉來看她,道:「我們這種年紀,要求的不過是安穩和舒適,再也不可感情用事。」
她嫣然道:「我沒有煮飯,咱們出去吃。」隨即開門翩然而去。
他使盡全力伸個懶腰,滿足的嘆道:「累極了!」沉吟一下又說:「對了,我買了兩張『狀元及第』的票子,時間差不多了,現在就去。」
睡夢中,她感覺到有人吻她,張眼原來是爽然。她伸手讓他拉她起來,他正俯視著她。房門沒有關,外面的燈光烘托出他的人影。他的輪廓始終沒有變。短瞬間,她有無限熟悉的感覺。
她覺到他的目光,拎著手帕在他面前(左手右晃),他接了,她繼續吃米粉,吃完了,托腮瞪著那火看。爽然戲謔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來金睛火眼的。」
說不來的,她第二天倒又來了,連電話都沒有給他打。爽然正要開口怪她,她卻搶先說:「我反正閒著無聊,你就讓我來吧。」他也不能再說什麼了。
到了家,寧靜催他去洗澡,他癱下來道:「唉,懶得洗。」
他重申舊話道:「你還是把工作辭掉的好,何必把事情搞大。」
他這樣答,她就有得說了:「值不值得,在乎我的看法。現在是我要跟你,又不是你要我跟你。」
爽然豎著筷子道:「我開玩笑罷了,你怎麼那麼認真?」
寧靜對自己的家事從來緘口不言,她這一提,爽然立刻生了警惕。
「三藩市。」他說。
寧靜木著臉,把大衣脫下掛好,納入櫃中。
「菊花。」她說,笑著兩手從口袋裡把大衣揭開讓他看,一揭開,又馬上掩住了,說:「冷。」
她氣得呼吸都急促了,轉臉看他,銀幕的雪光射在他臉上,瑟瑟閃動。那是一張冰凍的臉,寒氣襲人的,可以把她也凍成冰。她心一軟,把一口氣嚥下去了。想他不過要給她一個意外,讓她高高興興的看一場戲,出了岔子,他臉上下不來,惱羞成怒,也是常情。這些月來,他暴躁的脾氣,尖刻的言詞,她都趨於習慣了,也不知嚥下了多少口氣。
他給她留了電話,說:「有空打電話來吧!」
「那,這是什麼?」她指著算一缸滿滿的煙灰煙頭。
她心裡是喜歡的。
「也好。」便去披上大衣。隨他出去。
這一口氣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的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後悔不迭,握住她的一隻手,好一會兒,啞聲遲疑的說:「小靜,……我老了,脾氣不好。」
「那當然。」爽然道:「你們可以理所應當的仰仗金龜婿,沾他的光。我們若靠太太提攜,難免受人家恥笑。」
「我要贍養費。」她是為爽然著想,免得他負累太大;而且在應生面前,太不看重錢,也不合情理。他小人之腹,必會起疑。
「廣東話卻沒有學會。」剛才他點菜,她就聽出來他的廣東話最多只有五成。
寧靜見他來勢弱了,應聲道:「喲,那我真是一張紙畫一個鼻子——面子好大。」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寧靜抽一口氣道:「沒有什麼該不該的,日子也沒有什麼好不好的。」
她鬆了一口氣道:「還好,那裡好像不落雪,要不然你一件防雪的衣服都沒有。」
十五年,算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頭,趕緊扒兩口飯,飯粒鹹鹹,濕濕的儘是她的淚水。
她不大與爽然逛街,怕碰見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卻沒有。就是當初隨應生在商場上認識的幾個闊太太,亦並無往來。她的地位讓金慧美替代了。一個人失勢,自然就沒有人附勢。
「多謝大師。」寧靜謝畢,步出寺院,陽光炎烈,她的心卻一陣涼似一陣,也無興買菜,直上爽然家。
寧靜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後不來就是了,你何必發脾氣呢?」
他以為她好面子,不肯屈就,便讓她自食其果,道:「那麼,離婚吧!」
「你也去?」她臉上浮出一絲喜色,轉念又道:「還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病,回來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直到寧靜離開,都沒有怎樣說話。
冬天蔬果缺乏,寧靜勉強挑了點芥蘭,正在上秤。賣菜的是個相熟的廣東婦人,四十來歲,碩大身材,黑臉膛,一笑一顆金牙熠熠生輝。
爽然不以為然,說:「怎麼?學廣東人講究那些了?」
寧靜側過臉來吻他,吻他的嘴角,吻他的頰,他的額,他的眼角,唇間澀澀鹹鹹的,是他的淚。
這是極大的侮辱,她卻抱手笑道:「那是承你看得起。連你熊應生都不要我,還會有人要我嗎?」這一來連守帶攻,把熊應生也貶低了。
「要去多久?」
他轉一轉腦筋,想在錢上逮住她,便道:「你既有工作,我過去給你的零用錢倒是多餘的了。」
「跟著你,就不會安穩和舒適嗎?」
他已經在脫睡衣鈕扣,道:「算了吧,我沒事,昨天晚上八點就上床了。再躺下去我非癱瘓不可。」
他握著她的手只不哼聲,她低頭單手拔了扣子,對他說:「你得放手,我才能把棉袍脫下來呀。」
寧靜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換衣服。
走到街角,擠滿了避雨的人,前面再沒有樓簷了。他把藥包攢入西裝袋裡,免得淋濕。寧靜看見了,問道:「你有病?」
寧靜想大概是再見她,心事起伏,無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問了,喟嘆一聲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還能不能補回來。」
寧靜頂頂大被子說:「這個要不要帶?」
「不一定。」他猶豫一下又說:「兩三個禮拜吧!」
她做了薑蔥清蒸石斑,還有大醬,給爽然下稀飯的。他見給自己端的是稀飯,問道:「你怎麼也吃稀飯?」
他嘆道:「不知道。」被裡把她的手又握又捏,又放在兩手間搓。
今天寧靜和慧美拗點小氣,不到四點就來了。好在鑰匙總是她佩著,橫豎是她早到。照理房東的孩子該在家,但他們常到街坊別的小孩子家去玩。
他們進了天河餐廳,爽然叫得非常豐富,寧靜要請,當作替他餞行,他無論如何不肯,兩人爭持不休,最後還是爽然給了。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買一扎花。薑花、蘭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歡深紅。在花上濺撥一大掬水,露珠晶瑩,添上秧綠的藻荇,新鮮艷烈的。叫房裡也少一些暮氣。
「我不值得你那樣做。」
她抿著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這句話問得不該?」
他又望向窗外,兩手直撐在窗花上。此刻方是正午,下面一律橫街窄巷,沒有什麼行人,也是寂寞的。他神情裡有一種茫然,聲音裡也有,向寧靜說:「我有病,會早死。」
寧靜想她怎麼那麼魯莽,笑笑,不言語。爽然卻打趣道:「今天公司放假,特地陪她來的。」
「怎麼的?」她問道。
他是老得多了,一見面她就發現。頭髮已經半白,還好不禿。她記得他以前的皺紋。只在眼角那裡,如今散佈開來,整個人乾瘦掉了「你還好,沒怎麼變。」他又說。她想他也只有講這些泛泛的話,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
她去了回來,他依舊坐在那裡,她把換的衣服在他懷裡一塞,拉他起來道:「去,快去,我給你理行李。」
「我明天得出差到美國去。」
他沒有問原由,她卻想起了千般萬種。當時堅拒給熊家生子,原就是為了守著對面這個人,以致熊應生決意納妾。這種話,在相逢異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更不必提的。
「東北話都忘光了。」他說。
她自嘲道:「你說我能做什麼?」
爽然離開了二十多天的一個晚上,熊應生穿著金緞睡袍,抽著煙斗,大剌剌地蹺腿而坐,在她房裡等她。寧靜一見就討厭,擺什麼架子款式,還不是活脫脫一個發福得走了樣的銅臭商人。她毫不畏怯,直挺挺的走了進去,順手把門帶上。
「他有,我沒有。」她說。
寺院前殿靜無一人,寧靜四下張張,並不見任何卜卦算命的攤子。正疑惑間,一個身著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來了,看見她顧盼的樣子,上前問道:「這位施主,來上香?」
他脫去睡袍躲進去,兩隻腳正好擱在熱水袋上。寧靜笑問:「暖不暖?」
她自顧自說:「我一個人,實在也沒辦法。」於是她告訴他怎樣在廣州與熊應生會合,來香港定居,熊家仍舊經營中藥行,又在新界廣置草菰場,生意愈做愈大。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繼有人,應生便納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兩個兒子。寧靜也有略過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獨居別室,與熊家儼然兩家人似的。
她進房擺好花瓶,取出圍裙,邊出來邊繫,邊繫邊道:「你不是累嗎?怎麼不多睡睡?」
他執起筷子,卻不吃,讓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著頭呢噥道:「幾年了?」隨之甩甩頭嘆道:「懶得算。」
「有沒有孩子?」
出得來,夜又深了一層。兩人都吃得熱呼呼的。冷風一吹,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之感。
「小靜。」爽然喊道。
她又啊一聲,猛然醒悟什麼的說:「那我得給你理衣服。」說著就要去開燈。
寧靜望望門外,街上都墊上夜色了。門邊蒸包子的廚師把籠蓋一揭,白蒸氣熱呼呼的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後的白天的時刻也讓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東北和爽然在「小洞天」吃餃子的事來。她已經很久不想這些了。
「我明天出差到美國去。」他重複一遍。
寧靜皺一皺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來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當時她南下廣州,還並沒有本著追隨應生之心。
「善至。」
寧靜立刻慎重措辭。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見她和爽然在一起,給他打了小報告,他來套她的話的。萬一他打發人跟蹤了她……她心裡緊張,說話且不說絕,好有地方轉圜。
爽然吐了兩顆橘子核,輕咳兩聲,方說:「小靜,別做傻事。」
爽然誤會了,以為她是指她負情另嫁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我高得多。」
「唔。」她還要和他永遠夫妻。雖然他表示他不願意她離開熊家,但看他今晚上的不捨之情,就知道他還是愛她的。她不能不作破釜沉舟的打算。索性和熊應生離了婚再說,到時候她無家可歸,爽然不會忍心不收留。她不能不逼著他點兒,他太為她設想了,所以她才更要為他犧牲。
「香港堅道附近。」她說。
這時有一群人談笑著橫過街口,看模樣像吃晚飯兼談生意的商人。寧靜輕呼一聲:「應生。」
寧靜一口粉剛下喉,幾乎哽住,氣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嘩啦的只不答辯,寧靜又說:「我只是怕他給你難堪,你想自討沒趣,儘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寧靜輕蔑一笑,口舌上頭他一輩子也休想贏她,「你有心管的,為什麼不早管?」這一直是她的疑團,先把它解了,好對付一些。
他點點頭,店伙來告訴他們有位子了。
對付應生,她已擬好一套說詞,所以每天午後就出去,風雨不誤。她唯恐她是一廂情願,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寧靜一陣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聲。他在暗裡牢牢握住她的手。
他們買了爆米花進場,看票的人卻粗魯的說:「喂,這票子是昨天的囉!你們不能進。」
「不快樂也不去改變嗎?」她低聲問。
還有一層她沒有說,要是應生知道了她與爽然的事,離婚之計,或會橫生枝節。
寧靜道:「不是,這裡不是有一個卜卦算命的攤子嗎?」
片子已經開場,爽然愣愣的捏著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寧靜以為他還在生氣,低聲數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買錯了票子,還一味怪人家,發那麼大的脾氣,多不好看。」
一個月後,寧靜替爽然在灣仔找到一間向陽梗房,挨近菜市場的。灣仔多的是斜坡窄巷,菜市場那一衢,一路走下來不覺得,回頭一望,確是一條羊腸小徑往下迤邐,彷彿從天上搭一道梯走下來,有點舊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樣窄,兩面招牌幾乎碰在一起,多是紅白色。
「托你的鴻福。」她反應快捷的說。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願了。當初似乎不可思議,然而思量之下,希望還是有的。天天夜歸,是存心挑起應生的反感,俟機提出離婚;更好的,是逼他提出,她好索取贍養費。跟他那麼多年,什麼都得不到,撈個十萬八萬,在他不過區區數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沒有她這個人了,協議離婚是不難的,這番心情,她不便與爽然明說,何況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對爽然,自不是當初熱騰騰的一片愛意了,十五年後,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斷人腸的,現在卻磨人腸。
寧靜卻聲音平平的說:「十五年了。」
寧靜提高了聲音說:「他有什麼不好的,娶妻納妾,置地買樓,風光極了。」
他傴著頭,欣賞她鏡上的臉。寧靜臉一紅,偏身走到房門處,把燈掣往上一推,熄了燈。她反剪著手搭在門鎖上,瞅著他笑。她喜歡在暗裡看他,輪廓還是從前一樣深峻。他已經禁不起光亮了。
「你這種玩笑開得太大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問她。
你能做什麼,他想。
「不!」寧靜不打算鬆懈。
爽然瞪大了眼,高聲嚷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明明買了今天的票子,是你們的人搞錯了,關我什麼事,我難得看一次電影,你這算什麼態度……」戲院大堂圍了一圈旁觀的人,有的上前勸解,站著的人都說「有事慢慢講」。爽然仍舊兀自亂嚷,也嚷不出什麼名堂,只一味強調「我難得看一次電影」,手裡的爆米花迸了一地,讓圍觀的人踩得辟哩剝落響,還有已經進場的人跑出來看,寧靜尷尬得臉都發燙,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顧喊他的名字。最後有人把主管找出來了。主管矮矮胖胖客客氣氣的,問明原因。向爽然賠罪道:「對不起,大概是我們的人弄錯了,誤會而已,誤會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隨即打發人去搬兩張椅子,擱在最末一排座位後。
爽然還是第一次陪她買菜,她未免憂心,更多的卻是興奮。他很久沒逛菜市場了,不住瞭東望西。寧靜想買點魚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轉眼卻不見了爽然,店員問她要什麼,她說了,一面撐脖子觀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攤,她隔著菜攤看見他了,也在佇足四望,她高興喊道:「爽然。」他聞聲望來,咧嘴笑了。他覺得他這笑容在這冬日的陽光裡是新奇稀罕的,不會再有。付了錢,她拐過菜攤,問他到哪兒去了,他說:「那裡有賣鵪鶉的,挺有趣,我看一會兒。」
他們過了馬路,進了一家「綠楊村」飯店。店裡人滿,他們站近門口等,可聽到外面雨聲嘩嘩的,裡面又人聲嘈雜。他貼近她的耳朵問:「你什麼時候來香港的?」
爽然的心臟和肝都有毛病,常覺睏倦,和寧靜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態,弄得她意興索然。這幾天卻是她不舒服,到禮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還在睡覺,差不多正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見她,搔搔頭打個呵欠說:「幾點了?」
寧靜撅嘴氣道:「你又耍什麼花樣?」
寧靜不反應他了,免得他敏感,又吵起來。大概他想到錢的問題。他吃不起,她會供。用她的錢,就是用熊應生的錢,就是看不起他林爽然。他的小心眼兒她都摸熟透了,弄得她也有點敏感兮兮的。
到了地方,一室陽光,藍天無極。她安坐椅上。不住為未來的日子計劃著。爽然去了不止三個禮拜,應該快回來了,他一定會為這突變而狂喜。她倒真的要找一份報館的工作,應生的贍養費,留作孩子的教育費,她和爽然的孩子。她禁不住開心雀躍,找來紙筆,寫道:一九六五年一月六日,林爽然和趙寧靜……
「哦!」應生抽一口煙斗,慢條斯理的說:「原來是這個問題。那好辦,我跟你離婚。」
「我在香港,不大到這邊來。」
她微笑一笑,低頭把湯也喝了。
寧靜還是很激動,他卻好像沒有什麼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頭,剔剔牙說:「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說著扣扣上顎兩邊:「這裡都是假的。」
「關燈。」她笑道。
雪櫃裡有備下的菜,不用去買,她閒著無事,找來紙筆給小善寫信。寫信的當兒,爽然打電話來,說公司有事,晚點回家,叫她不必煮了,叫她等他回來一塊兒出去吃。她連連道好。寫完信,貼了郵票,順便出去寄了。深冬時節,才五六點就暮氣囤囤。她寄畢信回來,覺得異常氣悶,連鞋躺在床上,腦裡空無一物,只聽得房東家上班的都陸續回來了,出去玩的孩子也回來了,繞著屋子奔走笑鬧。雜亂聲中,她聽到一縷琴音,不知是屬於哪個方向的,清越秀貫地傳來,其實不過是普通的音階練習,然而,此刻聽來,是那樣叮咚清晰,彷彿是只單單彈給她聽的,又彷彿是天堂那裡的。她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早上八點四十分。」
他看著她,用手帕把手指頭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青灰旗袍,滾黑邊,素淡可人,頭髮鬆鬆的結成一髻,美人尖清晰的把額頭間成兩拱。她這一向是瘦多了,回復以往單薄的線條。年紀關係,兩顴長出一些棕黑斑紋,然而不大影響她的白皙。
爽然笑道:「沒瘋沒瘋,你放心。」
「那些東西也有點道理。」
「咱們總算是一夜夫妻了。」他說。
兩下遂都不言語了。默默吃了一會兒,寧靜笑道:「難得跟你吃一次午飯。」他笑著點一點頭。她想講一些試探的話,一時想不出來,估量估量,還是吃完飯再作打算。萬一一言不合,驅走了他的胃口,反為不美。
爽然只是笑。賣菜的又說:「給點蔥你。」便彎腰抓了一把,和芥蘭一齊捆了,遞給他們道:「得閒來幫襯啦,吓!」
他捉摸她是沒臉見人,寄宿到同事家,便大大方方的說:「那麼,我們電話聯絡。」然後帶上門走了。
寧靜這一邊,心計得逞,歡喜萬分。卻不可露出喜色,讓他窺出她本有此心;但亦不可輕言拒絕,防他一時心軟,臨陣退縮。只得臉色凝重,坐在床上發m.hetubook.com.com愣。
她想逃避熊應生,他知道。他只怕這是她希望改嫁他的原因。這些爽然只在心裡過一過,沒有說出來。
他笑道:「你說要來,我剛打掃的。」
她走到他旁邊,昂首凝注他說:「爽然,我對你的感情,本來就是自暴自棄的。」
她一天一天來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絕,後來乾脆約在中環等,一起到他家。有時候寧靜先來,到旺角市場買一些菜再上他家,漸漸與房東一家和阿富都混熟了。晚上寧靜並不讓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體又不好,往往十分勞累。她這樣天天夜歸,熊應生沒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從來不聞不問,就是知道了,吵兩架也就完了事兒,爽然卻隱隱有些擔心,怕一旦情難捨,而又不能有什麼結果,會變得進退兩難,他更怕萬一寧靜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榮華富貴,會轉眼成空。
她停了動作,豁地轉身向著他,道:「什麼?」
正待續下去,卻聽到門鈴響,是送掛號信的郵差。信是給她的,上貼美國郵票。她高高興興她簽收了,急不及待地拆開,裡面只有寥寥數語,說他不回來了,留在美國那邊,叫她不必等他。
「回來了?幾點了?」她說。
寧靜笑道:「房裡什麼都不剩了,倒像搬家似的。」
她以為只在附近哪個小飯店隨便吃點兒,他卻徑直截了出租車,到銅鑼灣。
「沒什麼,有點感冒,買兩帖藥試試。」他看看錶又道:「咱們找個地方吃晚飯吧。」
「這個你放心,錢嘛,誰也不嫌多。」
「喲,那麼晚了!」她驚嘆一聲,慌忙起來,借外面的光對鏡攏一攏頭髮。
「過得好嗎?」這句話他忍了很久了。
這個他也曾料想到,且不發作,問道:「什麼工作?」
她湊前道:「快解放的時候。你呢?」
他們在一個有名的「大牌檔」坐下,要了兩碗魚丸米粉。攤裡眺出去,漫街有許多半老婦人蹲在路邊在鐵盆裡燒紙,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發的小火山,火光染在柏油路上彷彿胭脂留醉。爽然問寧靜道:「今天是什麼節日,那麼多人燒紙呢?」
應生拿出他的威嚴,說:「夠了,我不想多費唇舌。你還是把工作辭掉,乖乖的做你熊家大奶奶吧!」
她癡癡的望著窗外。老式的樓房,窗框一例漆綠色,用寬白膠紙對角糊個大交叉,防颱風的。裡面朦朧現出高矮不一的瓶瓶罐罐,較低的一層環築了一長條露台,也是綠的,一弓弓鐵欄杆,圍得像個地道的雀籠。欄杆裡根橫搭著破爛的晾衣竿晾衣繩,此外有小孩騎的單車,幾盆瀕死的盆栽,以及其他的拉拉雜雜。說也奇怪,其中一個石盆,竟娉娉嫋嫋長出一枝大紅花,鮮明奪目,想是投錯胎的,以後也就身世堪憐。不久,一個瘦小老婦傴著身子出來晾衣服。晾完一件又進去拿,叫人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連盆捧出來。寧靜看她看得入神,只見她慢騰騰的晾一條灰灰的小孩內褲,也不十分灰,彷彿原來是白的,穿髒了。老婦沒有再拿衣服進來,手裡卻捏著一個麵包,饒有滋味的嚼著,邊嚼邊蹲下來俯瞰下面的街景。偶然一仰頭,發覺寧靜在看她,搖搖頭不理會,一徑嚼著,不時翻眼瞟瞟寧靜,好幾次,似乎生氣了,甩頭甩腦地走回屋裡去,再也沒有出來。她晾的衣服各自閒閒的曳著。
熊應生冷笑,發話道:「這一年來你忙得可樂了?」
雨勢大起來,濺得行人道上出水似的,路邊的鐵欄杆也在出水,反正整個世界都在出水,而人出的水是眼淚。寧靜真的哭了,悄悄擦去了一滴。他一直低著頭,沒有看到,褲袋裡的手復出了,把頭髮向腦後撥一撥,苦笑道:「我老了,老很多了。」
話說到頭了,他沒法辯駁,有點不勝其煩,站起來踱到窗前,久久不動。
「沒有,絕對沒有。」她極力否認。
「你但願我是?」她盯著他說。
雖然他說得嘻皮笑臉的,終究有點蒼涼的意思,寧靜汗毛直豎,拿他沒辦法,只作不睬,逕自揀了幾株黃菊。
他想只要提出離婚,寧靜也知道靠她那一點點工錢,必定養不活自己,光這一點,就可逼她就範。真的離婚也未為不可。夫妻決裂,棄婦懷恨,在報上對他的彈劾,旁人只會視為惡意編造,認為不足信,那麼就起不了作用了。
他隨手拿了,連謝謝都忘了說,又隨手把錢塞入褲口袋裡,手卻留在裡面不出來了。另一隻手攫著藥包,散漫的拍著腿側。「真想不到!」他鼻孔裡哼著氣笑說了這句話。
爽然失笑道:「這個怎能帶,又沉又佔位子,我冷的話會自己買。」他接著又說:「別忘了我是東北人。」
她不說,他也猜想得到。撐著頭端詳她,只見她臉上的肌肉都鬆弛了,會給人一種發泡的感覺。
被他一口回絕,她簡直應付不了,衝口道:「為什麼?」
她說:「不洗怎麼行,也不嫌邋遢,明天還得坐一天飛機,想洗也沒得洗,豈不髒死。我去給你開暖爐。」
爽然一直維持看報的姿勢,聽著她的聲音從近而遠,遠而近,不過最後是遠了。眼看她走入廚房,使挪開報紙問道:「你又要忙什麼?」
「哦,今天是舊曆七月十五。」爽然道。
她想不到他有這樣的興致,便附和他樂起來。百老匯電影院很近,兩人步行而去。這時已是入夏時分,眾人單衣薄裳,走在彌敦道上,汗濕浹背,都有種形露體現的感覺;熱氣加上汗臭,特別讓人感到塵世原是凡俗之地。
追隨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獨居冷宮,長此下去,必不得善終。想到此處,她心裡突的一驚。這麼說,善至大師給她的贈言,竟是好兆頭了。「晚景無依,未雨綢繆為上」,當是指經濟環境。如果她始終留在熊家,經濟環境不可能發生問題。不得善終,不過是抑鬱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會比她早死……這樣未免現實了些,然而,她卻悠悠的感到幸福的快意,渾然不覺來勢漸洶的暮海。
剛起身,他又探手拉住她,似乎不勝依戀,卻又不說話。她想大概要走了,捨不得。
「小道文章,不入你的耳目。」
黑暗中的維多利亞港,廣漠神秘,叫人懷疑那底下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因而恐懼。渡海的小輪悄悄地滑過。九龍那邊的海水則是多姿彩,反映著九龍的霓虹燈光,在這凝凍的空氣裡,彷彿一塊塊不同顏色的透明冰塊。
他才放手了。
他勉強耐住性子說:「你可以找別的消遣。」
他一個人在這裡想得暗捏一把冷汗,幾乎忘了還沒有證實,便問道:「你可是在報館裡寫文章?」
應生氣得吹鬍子瞪眼,沒她奈何,吱呼吱呼的抽煙斗,梗著脖子不說話。
「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話。」
「明天幾點飛機?」
爽然把行李挪到房角,又把機票文件拿出來理一理。寧靜趁這空檔到廚房燒開水,裝了一壺熱水袋,放在被窩裡渥著。待他理完了,她說:「好了,睡吧,明天還得起早呢,被窩渥暖了。」
寧靜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離去,黑袍和尚又發話了:「施主必定在那裡算過,如今仍舊找來,也算是有心人。貧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術,施主不嫌,可以贈你兩句。」
他不答,忽然惱怒的說:「其實為什麼還要我們見面?」
「一點點罷了。」
「用的可是真名字?」
良久,寧靜道:「趕不趕得上回來過年?」
爽然攔著她道:「甭急,我們先去吃飯,回來再收拾好了。」
她似乎認為他問得奇怪,瞠目道:「煮飯呀!」
吃完了,收拾起桌子,她心裡還上上下下的,剝橘子的時候,把那網似的東西都細和_圖_書細撕去,一畦畦撕。
他想一來她自知外面生活艱難,二來企圖勒索他,不給她錢,在文章裡下工夫;給些錢,擺脫了她,也是兩全之策,又可取悅慧美那邊。
「抽的不多。」
熊家是西歐風的複式房子,廊深院闊,門前一帶花徑,種著不同名目的花草。近門一棵大榕樹,直參高天,正好蓋過她二樓的睡房。夜晚起風,望出去葉密鬚濃,挲挲悉悉,招魂一般。寧靜每回去總覺得是「侯門一入深似海。」
兩人細看那票子,果然戳著昨天的日期。寧靜正想離開,爽然卻拉著她往裡走,看票的忙攔道:「對不起,這是公司的規矩,票子過期無效。」
這個「他」,自然是指熊應生。
「難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熊家媳婦兒,從來不許出外工作的嗎?」
說畢遂起身離去,門都開了。
爽然一走,寧靜也不能就此獃在熊家,將來和應生翻臉了,說不過去的。因此仍舊把一些閒書帶到爽然那裡看,甚至故意比平常晚歸。房東難免滿心納罕,但人家既是未婚夫妻,男的出差,女的相思難遣,到這裡來寄情舊物,也是有的,便不再理會。何況這女的一派娟秀,十分討好,又出手闊綽,經常買一些餅乾果品給他們家。
點了菜,他又道:「你住哪裡?」
她卻不死心,又說:「世事難料,就拿我們再見的這件事來說,不就是誰也料不著的嗎?也許………」
「唔?」
她又想,爽然這種年紀,沒有她,今生再無結婚之望;一個人不結婚,才真會晚景悽涼呢。胡思亂想間,忽然啪一聲,燈亮了,爽然在鏡裡出現,負手笑說:「照照照,窮照個什麼勁兒,燈也不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見了。」
「你昨晚上沒吃什麼,今早又出去逛了一圈,想你一定餓了,不說你,我也有點餓了。」臨進去,又說:「你病也吃不了什麼,我弄個簡單的。」
應生大怒道:「你是熊家人,就得聽熊家的話。」
爽然也不願意見他,卻故意嘔她道:「你那麼緊張幹嘛?怕他看見我,丟你的臉?」
兩人各自想心事,都不講話了。
兩人偎得更緊一點。
兩人就這樣分手了。
次日寧靜果真去了,爽然下樓接她。他住在四樓,進門一隻小白色鬈毛狗繞著寧靜的腳踝使勁嗅,爽然用腳面架起它身子趕它,邊道:「阿富,別淘氣,去,去!」又笑向她說:「房東的。」她笑一笑,隨他進房。她原料必會積滿衣服雜物,誰知馬馬虎虎還算整齊。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幹嘛呀?」
寧靜馬上見機起義:「就可惜我是熊家人。」
她記得當年在東北,總是爽然來看他,她對他外面的事幾乎無所知,她就是他泊舟的港灣。如今反過來了,他是她的港灣。港灣對海洋上的事亦毫無所聞。
爽然正在倒茶,忙搶了下來:「不行,不行,你是客。」
寧靜走開了,爽然還大聲答應道:「好,好。」及追上她,她用肘彎撞他一撞,白他一眼嗔道:「你今兒是怎麼了你?是不是病瘋了?」
「父親過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還在東北,現在按月匯錢給他們。小善大了,還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氣又說:「你呢?」
應生一時語塞。他本來早就要干涉,都是慧美勸的,萬一誤會了,反而自己落個沒趣。他自然也揣摸到慧美的私心。讓他和寧靜嫌隙加深,把寧靜休了,她好扶正。名為側,實為正,當然比不上名實皆正來得誘惑。
他問她要不要辣醬,她不敢抬眼,沒理他。他看出來了,不做聲,在自己的碟子裡加了點,道:「『春來堂』我常經過,卻萬萬想不到是他的。」
這一天,她沒有和爽然約好,預備早來買一些菜,臨時卻換了主意,先繞道至花園街。多年前,她聽一個朋友說過,這裡的一個寺院裡有卜卦算命的,靈得很。近來和爽然大吵小吵,和應生也大吵小吵,實在不知未來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一種把持。
爽然皺眉道:「小靜,跟著我對你並沒有好處。」
寧靜舀了一匙辣油澆在粉上,好像也在碗裡燒著一簇火。她說:「我們老家作興放河燈,我也給我媽放過。」
「家裡都好嗎?」他問。
做著菜,爽然到廚房來看她,手肘拄著門框,手掌扶著頭。她眱他一眼,道:「看你臉色都是黃黃的,燉點什麼給你補一補才好。」
「我勞碌奔波,哪能跟你養尊處優的比?」
那裡一帶相當冷僻,又是在這樣的冬日夜晚,簡直鬼影都無,只有兩家餐廳亮著燈。
他笑著點點頭。她待要離走,他探手拉住她道:「要走?」
「九點。」
她鎮鎮心神,終於吃力的說:「爽然,其實,以現在的情形,我要離婚的話,是輕而易舉的。」頓一頓,她又說:「應生不會留我的。」
她倔絕的道:「對不起,我沒本事,找了十多年了,還沒有找著。」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傷,怔忡了一會兒才起筷。
繫完又到浴室把殘梗剩葉料理掉,替他解答道:「不過睡多了反而更累。」
回到家,爽然畢竟病體未癒,十分累乏,一聲不響的進房躺下了。寧靜也不去吵他,在廚房忙她自己的,偶爾聽到他含痰的咳嗽,回想他今早的舉動言詞,不禁心蕩神搖。他是默許了。夫妻名分,竟當眾承認,倒比她快了一步。約莫時機成熟了,待會兒得試探一下。
寧靜心裡突的一跳,獨獨望著他的眼睛,就是在這黑暗裡,她也能看出他眼裡的殷切。她軟弱的推辭一句:「這麼小的床,怎麼睡得下。」
他這才鬆了手。她褪了棉袍,忙不迭的躲進被窩。床小,兩人貼得極近。他觸到她豐腴的身體,心中升起一絲滿足。
「可是我悶得慌。」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十一點五十分。」她看看錶答道。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點咳嗽,請了病假,寧靜很早便來了。房東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只剩他們兩人。爽然半躺臥在床上,看著寧靜替他打掃房間。她忽然想起什麼出去了,頃刻端著一漱口盂的水進來擱在桌上說:「開了一晚上暖爐也不用水潮潮,乾死了。」說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著抹著,她頭看看,笑道:「今天陽光倒好。」便沒有下文,一徑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淨了,折回門口說:「我去買菜。」
他故意氣她道:「我以為你養了個姘頭。」
爽然馬上回頭,一壁問:「哪一個?到底是哪一個?怎麼我看不出?」
應生不欲拖延,揚手道:「好了,別打岔了。你到底是幹什麼去了?」
寧靜抱回衣服,坐到床邊慢慢疊。道:「你喝酒?」
「好,我晚上七點過後總在家。」他在美國念的是工商管理,現在在中環的一間貿易行任職。
寧靜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強自鎮定,依禮問道:「大師法號……」
爽然道:「不,小靜,我一個人沉就夠了,我不要你也跟著沉。」
那一陣子她經常失眠,給中環的一個西醫診治,開了藥。那天中午她去拿藥,下著雨,坐的是電車,沒有窗玻璃,冷得只縮作一團。她無意中看見爽然在對面街上,沒有帶傘,過馬路捧頭捧臉跑著過,剛好電車臨站停車,她一衝動,匆促下車,也沒留神馬路,張開傘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見她了,緊向她搖手,她還沒領會,就聽得一聲刺耳的大響,一輛轎車在她身邊煞住,離開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裡,司機捅出頭來破口大罵,兇得像要隨時下來摑她兩掌耳光。她餘悸未了,不知怎辦,仍舊顫巍巍的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簷下,不需要撐傘了,她卻仍把那灰格藍邊的傘遞到他頭上去。她看和*圖*書出他也嚇壞了,臉青青的望她半晌,攬著她的肩走,手抖個不停,但是攬得她那麼緊,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體裡才好。那種感覺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你放心,用筆名。」
她穿的是黑緞繡大紅菊棉旗袍,罩著大衣只漏出一個領子,絨面微微反著光。他湊近了看,問道:「什麼花?」
她又著惱又急惶,說:「你由我老死熊家?」這是近乎逼迫威脅了,她懊惱不已,語氣軟了下來:「你不要怕養不活我,我可以出去做事。」
她這時才走到房門,一陣暈眩,馬上扶住門框,渾身抽搐,把信捏作一團,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她衝衝跌跌的踉蹌到窗前,兩手死命攫住窗花,一頭撲到玻璃上大哭起來。哭著哭著,聲音都啞了,她望望窗外,藍天還是極藍的,她卻感到絕望。想不到千方百計,到頭來居然棋差一著。回想爽然臨走前夕的情形,他顯然決念此去不返,她竟毫不知覺。也許根本連出差都是騙她的,他辭掉工作,一個人到美國過日子;也許他真是自動請調到美國的;也許他是真的出差,以後再回來,也避她避得遠遠的,從此咫尺天涯。也許他私下寫信到美國求職,事成了再辭去現職……有幾千幾萬個「也許」,但沒有一個再與她有任何關係了。她可以打電話上他公司查,然而,查它作甚。他存心臨走跟她一夜夫妻,報答了她。他到底承認了她是他今生的妻子,那麼她還有什麼好要求的。
這樣等於沒有說,他不響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辟哩吧啦響。瞅瞅看他,老了,越發的孩子脾氣了。他又左顧右盼,看看菜來了沒有,這一望倒真把菜望來了。
過一晌,她試著逗他,道:「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玩陞官圖,總是我當狀元?現在戲裡演狀元的鈕方雨,也是個女的,可見我們女的比你們男的有作為。」
他瞧也不瞧她,聲音硬硬的頂道:「你那麼嫌我,就不要黏上來。」
他倒認真的思索一下。聽家裡傭人說她出入總帶書,難道是教書?不可能。她資歷不夠。而且也沒有見她暑假放假,上學也沒上到那麼晚的。教人講國語,也不對,她講的是東北口音。那麼最像的還是在報信寫文章。她平常愛看閒書,肚裡想必也有一兩篇文章。報館多的是晚班,比較不計較資歷,而且有人在灣仔見過她,她最近又打扮得比以往光鮮了,種種情況湊合到一塊兒,愈想愈像。果真如此,倒要防她一防。筆鋒無情,萬一她懷恨在心,給他的中藥行來個大抨擊,可不是玩的。雖然她力量有限,然而,將來她文名盛了,說的話有了份量。再打擊他也還不遲。加上他最近接收了一批假的人參鹿茸,要是讓她得到消息,添上一筆,到那時候,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望著她,衝口道:「我但願你不是。」
爽然沒有表情,她接著說:「對了,你去美國什麼地方?」
她仰躺床上,凝視著桌面爽然的照片。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經十分陰沉。她想把相片拿來細看,又懶得起來。那是爽然在東北照的,淡黃了,專司浸蝕回憶的黃,從濃而淡,好像要把整幀相片浸蝕掉。回憶應該不是沖淡的,是浸蝕的,她想。相片裡的爽然是笑著的,黑密的髮,齊白的牙,還有陽光,但裡面的晴天出不來。在這裡她只覺得陰冷。
她歉笑著搖搖頭,把一杯茶擰得在桌上團團轉。
他不管她,說了下去:「從此以後,這種花取名為寧靜花,傳於後世。」
她笑問寧靜:「這是你先生呀?沒見過呀!」
他的臉上起了一種不可抑制的震動,喉骨不斷上下起落著。她以為他被她說動了,眼光中充滿企盼。然而,他說的是:「小靜,我想,你只是一種補償心理,補償你當初……」
「至少比在熊家快樂。」
通往大街的一條道,兩邊的門面皆用木板釘死了的,板隙裡窺進去,裡面黑洞洞的,也窺不出什麼來。可能以前是商店,他們循步在那條道上走著,漸漸走到了海堤。
「不會。」
他換個話鋒說:「你明天不要送了,有公司的人,見了面不方便。」
「那也是。」
「你……今晚上……留下來吧。」他說,喉嚨有點哽咽。
他「哦」一聲,拖長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幫他找,總說:「你又不是沒有錢,怎麼不找好一點的地方?這裡狗窩似的,怎麼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詞總是:沒有餘錢,都寄到鄉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寧靜發作了,說:「你不為自己,也為我想想,老要我長途跋涉的來看你,你於心何忍?你好歹為我做一件事。」他點頭答應了。
「施主晚年無依,未雨綢繆為上。」
「還早嘛!」他說。
她輕啊一聲,聽明白了,有點發怔。事情來得太突然,使她加倍的悵惘。
「那麼貴的東西,我吃不起。」
「但你的身體不比以前了。」她道。
「爽然,你這樣的人,我是沒法把你提起來的,我能夠做的,就是陪著你沉。」
他靠緊她走,隔著厚厚的衣服,對彼此的體溫都有點隔膜。她把手插到他口袋裡去。兩隻手皆是冰冷的。碰在一起,觸電一般,那種透寒很快的沿著手臂傳到心房,兩人都受到撼動。而手上的感覺還是切實的,手握著手,膚貼著膚,只覺得是在一起。
正值老闆把米粉端來,插嘴道:「盂蘭節嘛,今天。」
「你以為我幹什麼去了?」她先晃個虛招。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別使勁盯著看了,當心他把你認出來。他發福發得不像話,你當然認不得了。」
他表明態度道:「小靜,我勸你把工作辭了,你又不缺錢用。」
「他可好?」
他只哼聲道:「我只是給你面子。」
到了「春來堂」,她那套淺粉紅撒金旗袍外套,已被淋成殷殷桃紅。上過寫字樓,都說熊老闆在店面帳房。因天陰關係,「春來堂」早早上燈,黑白地磚映著白白的日光燈,暗裡進來,只覺黑瞳白眼嚓嚓,撲面眨來,店裡有一位男顧客,背著她,斜憑櫥櫃,正在付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們怎會還在。」
「哦,那個攤子呀,早就沒有囉!」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他忍不住帶入正題。
寧靜本可中午也約爽然一塊兒吃飯,然而她讓開了,讓爽然與同事打打交道。爽然要是下班有什麼應酬,便打電話到家裡來,說不回來吃飯了,而她真是他的主婦。她一個人,也會覺得長夜難熬,比不得在熊家總有些不論鉅細的瑣事冤屈氣招她著惱。難為他一個人過了那麼多年,她想。
他眉毛一剔,又說:「你寫的是什麼文章?」
她說:「皮箱有地方,你看還有什麼要帶的,都塞進去。」
次日一大早,她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到爽然家。可是把行李搬去,房東面前不好解釋。說不得,只好先放在這裡,將來回來取,料那熊應生也不會攔門不讓。一切想妥當,她便先帶一些必需品到爽然家去,等房東下班回來,可以說家裡來了外國的幾個親戚,擠不下,她只得先到未婚夫這裡住幾宵。
她看見衣櫃門縫裡伸出一角毛巾,手癢把門一開,裡面衣襪煙酒等東西糾作一團,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掃到衣櫃裡來了是不是?」說罷合手一抱道:「讓我替你弄嘛!」
她參透了他的心思,乾脆揭發道:「怎麼?想打掉我的工作?」
爽然說了最後一句話:「我會寫信給你,你到這裡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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