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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暫借問

作者:鍾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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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無情總被多情繫

附錄二 無情總被多情繫

人間多少閨門閉,門前落花堆砌。
鍾曉陽以少女之齡寫出了趙寧靜的傳奇,儘管其筆法老練,小說中亦滲透出一份蒼涼,但仍脫不了對男女情愛的溺戀。有論者指出,《停車暫借問》雖然對人物內心刻劃深刻強烈,但「題材較為狹窄,且未能更深入地思考現實社會的問題」。《停車暫借問》的主題呈現於趙寧靜的愛情傳奇,評論它未能反思社會問題似乎有點苛刻,畢竟鍾曉陽的小說在言情之中也能「獲得了洞悉人生和世界的深度」。事實上,從鍾曉陽對趙寧靜的創造之中,我們也能夠找到某種在社會建構的氛圍下的女性|愛情形態。
隔窗花影空搖曳,近來傷心事,摧得纖腰細。
也許,趙寧靜要死了後,才能真的得到寧靜。

二、意識塑造的愛情形態

《停車暫借問》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小說中對趙寧靜愛情故事的細緻刻劃。本文試圖以文本中對人物和故事情節的描寫,以及小說中所潛藏的意識形態,分析趙寧靜的愛情觀念和對愛情的價值判斷。

儘管後來趙寧靜重遇林爽然,她似乎重新找到感情的意義:「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願了。當初似乎不可思議,然而思量之下,希望還是有的。」但她的世界仍困在林爽然的斗室之中,她只剩下兩個人的小世界,其他一切,在她的生命裡,都已經腐爛了,她就是這樣對林爽然說的:「你這樣的人,我是沒法把你提起來的,我能夠做到的,就是陪著你沉」。因此,當最後林爽然不辭而別,趙寧靜空有跟熊應生離婚,重投林爽然懷抱的決心,卻在收到林爽然的訣別信,獨立在空樓斗室之中,她最後一份感情終於都因林爽然的背離而全面崩潰,她的心再沒有一幅完整的部分,亦注定在不熟悉的地方,全面腐壞,直至死亡:「回憶應該不是沖淡的,是浸蝕的」。追悔追憶的思念已然消失,只剩下一份蒼涼的茫然,趙寧靜痴痴的望著窗外,看見一個孤獨的瘦小老婦晾衣服,這個瘦小老婦彷彿就是趙寧靜日後的模樣,這時衣服給晾得快乾,而趙寧靜的淚,「很快的,也就乾了」
無情總被多情繫,好花誰為主,常作簪花計。
她(趙寧靜)猶自幽幽地說:「我想我訂婚了,你就可以和陳小姐結婚了,不用老決定和_圖_書不了。而且……我們到底還生分。」
趙寧靜的三段愛情故事,分別發生在三個不同的社會意識形態之下。她跟日本青年吉田千重的初戀,適值中日戰事如火如荼之際,亦是民族意識最高昂的時刻,但吊詭的是,東北作為日軍在中國國土的根據地,顯然不是民族衝突最嚴重,戰爭最頻繁的地方。如果戰爭不是這麼快結束,趙寧靜跟千重大概會有開花結果的機會,但這段愛情顯然在民族主義的氛圍下是罪無可恕的。在一般的時代中,女性沉溺在「紅樓夢式」的愛情中不僅不會被受苛責,有時甚至會因為能夠展現女性多情善感的氣質而獲得讚頌。但亂世情緣只會在我們身處的治世之下才能得到認同,在亂世裡,國家民族大於天,像趙寧靜這樣的女性不僅不應沉迷戀愛,反而更應該拿起槍桿子,幹著「秋瑾式」的巾幗事業。我們不能理解,為何只有秋瑾的形象才能容於亂世,而趙寧靜的多情卻是多餘,大概在民族國家至上的時代,女性被迫「男性化」,支持男性幹著跟民族存亡有關的事,一切女性的特質通通被抹去,變成了一部部幹著民族大業的機器。正如波娃(Simone de Beauvoir)說:「女人不是生成爲女人,而是後天變成的。One is not born a woman,one becomes one)」,亂世之中,女性的形象不再是由男性塑造,而是被民族意識雕琢成一種秋瑾式的形象,趙寧靜纖柔多感的女性形態,注定與時代失諸交臂。
這是《停車暫借問》中女主角趙寧靜送給她的戀人林爽然的一首詞,當中道盡了趙寧靜對愛情的執著和她跟林爽然的無奈,亦透視出一份張愛玲式的蒼涼。張愛玲曾說:「成名要趁早」,自承是張愛玲受益者的作者鍾曉陽(一九六二~),不僅風格上深受張愛玲所影響,同時也是張愛玲這一名句的最佳詮釋者。鍾曉陽生於廣州,卻在香港度過她的成長歲月,說得上是香港出產的本土作家。她年少早慧,以不足二十歲之齡,就憑長篇小說《停車暫借問》一舉奪得一九八一年台灣聯合報小說獎,迅即竄紅港台。小說的藍本是典型的亂世兒女故事,但鍾曉陽以其纖巧幼細的筆調,勾勒出女主角趙寧靜的滄桑情愛經歷,道盡世情的悲愴,不落俗套。鍾曉陽年紀輕輕,出手卻是如此卓爾不凡,自然深受當www.hetubook.com.com時文壇的前輩所稱譽,像作家司馬中原曾經指出,在《停車暫借問》裡,鍾曉陽「對寧靜感情心態的掌握和刻繪,尤其細膩,她的痴情、她的熱熾的幻望,花落水流的無奈,彷彿是一闋歌詞,寫愛情悲劇寫到這種程度,三十年來在寫愛情的作品中,還沒有讀到。」,而朱西甯更認為「鍾曉陽的得天之幸上不在閃爍的才華,是有仙緣在中國詩詞的養育裡呵護長大,只這一點便可以造就她是個天驕。」,可見《停車暫借問》無疑是?樴撊妒漸N表作,也奠定了她在文壇上的地位。
「妾住長城外」作為小說的第一部,展開了趙寧靜一生情愛故事的序幕。故事發生在戰時的東北,在中日戰爭的紛亂陰霾下,東北的時局卻似乎顯得格外寧靜,最起碼在鍾曉陽筆下趙寧靜的生活中,戰爭並沒有對趙寧靜的生活造成巨大的衝擊,她就是在這一環境下孕育出來情竇初開的女子。鍾曉陽的母親是東北人,鍾曉陽自己亦曾為撰寫這部小說而親訪瀋陽、撫順等地,因此一路寫來,小說中對東北風土民情的描寫活靈活現,更襯托出趙寧靜這個東北少女敢愛敢恨的形象,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小靜(趙寧靜)是喜歡的為他傾家蕩產,不喜歡的要他傾家蕩產」。
片梨花輕著露,舞盡春陽姿勢。
《停車暫借問》的故事是典型的亂世情緣格局,但鍾曉陽卻寫出一份妙質的詩意,由於她深受張愛玲所影響,所以「往往在情景交融中,寫出人物心境的凄涼,使作品透出一種『原始的蒼涼』」,趙寧靜的故事無疑就是一份「此情可待成追憶」的蒼涼感的最佳詮釋。

十五年後,事過景遷,已為人婦的趙寧靜再遇早已悔婚遠走的林爽然,此時的趙寧靜雖仍在婚姻契約下,但已經完全無視其存在,她可以隨時為林爽然離婚而毫無保留,顯見這時的她已不再浸淫在婚姻契約的意識之中。然而,民族主義過時了,婚姻契約失效了,在趙寧靜的深層意識裡,還殘留些甚麼?剩下的只是一種對愛情與貞操的堅持。趙寧靜堅決不為熊應生誕下一男半女,目的只為守著貞操給予她終生的至愛林爽然:「當時堅拒給熊家生子,原就是為了守著對面這個人(林爽然)」。中國傳統思想中,貞操與婚姻制度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然而到了趙寧靜這裡,婚姻契約失效,愛情和-圖-書至上的最高原則重新抬頭,但這種最高原則卻依然緊扣著貞操的詛咒,趙寧靜仍把貞操當作女人的瑰寶,必須贈予至愛,說穿了仍是婚姻制度的變種:將婚姻契約換成愛欲承諾,趙寧靜仍十分重視林爽然的一句「咱們總算一夜夫妻了」。趙寧靜的女性形態,從來沒有獲得真正的解放。

一、趙寧靜的愛情悲歌

在這裡,契約大於天,甚至高於愛情,內化於趙寧靜和林爽然的深層意識之中。他們的關係受到家人的反對,不過在鍾曉陽筆下,反對的聲音只屬隔靴搔癢,而真正的反動力卻大部分是來自兩人已植根心中對婚姻契約的執迷。最後林爽然試圖突破,卻不意趙寧靜已深深屈從,甚至在林爽然離別之後,也不敢隨友人周薔赴韓,反而甘於跟曾陷害林爽然的熊應生訂婚,並隨他到香港定居,最後成為一個典型婚姻契約下的犧牲品。
「過得好嗎?」這句話他(林爽然)忍了很久了。
趙寧靜帶著萬般追思穿越時空來到十五年後的香港,十五年來,她跟熊應生貌合神離,夫妻關係名存實亡,熊應生另立側室,她亦彷彿走著其母親的後路,在大宅的暗角處漸漸腐朽。到了小說的第三部「卻遺枕函淚」,在鍾曉陽的筆下,香港的城市印象顯然已不及東北瀋陽般鮮明,香港畢竟不是趙寧靜的地方,這裡的感情也不是趙寧靜的感情,香港對於她,彷彿不存在任何意義:
小說的第二部「停車暫借問」是全書的點題部分,也是趙寧靜故事的高潮所在。「停車暫借問」取名自故事中兩位男人都曾先後向趙寧靜問路的情節,但故事發展下來,結合的,分離的,相戀的,悔恨的,卻又是糾纏不清,剪不斷,理還亂。林爽然闖進趙寧靜的生命時,她早已在初戀和戰亂的歷練中成長起來,散發著「紅樓夢式」的感傷多情,從認識林爽然的第一天開始,她就注定終生在男女情愛之事中沉溺,不能自拔。相對於第一部的敘述,鍾曉陽花了更多的筆墨來形容趙寧靜和林爽然的相知相戀,就是因為這重鋪排,他們的悲劇顯然就更加令人悵惘無限了。林爽然雖早有婚約,趙寧靜並沒有主動挑戰這個障礙,至少在表面上,她跟林爽然的未婚妻陳素雲也沒有任何矛盾。她不是完全無視這些禮教上的障礙,她仍要面對家人的反對和別人的閒言閒語,但這都影響不了他們的交往。她的情緒起落完全視乎林爽然的態度,她的不安m.hetubook•com•com,她的焦慮,都只因她發覺她對林爽然似乎並不完全了解:「寧靜多少有些沒有著落的,他那樣子常來,他家人如何?素雲如何?她一點口風也探不到。」「她知道的爽然,和素雲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個人。她彷彿在聽著素雲講另外一個人,一個她不認識與她無干的人」。他們的分離,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是世事的陰差陽錯:若不是一場「勝旗」大火,林爽然自不會遠走上海,最後千里相隔;但趙寧靜在愛情路上到底是甘於犧牲的一方,最終為免林爽然為難,甘願跟自己不喜歡的熊應生訂婚:「應生重提婚事,寧靜考慮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為她為難」,結果白白錯過了林爽然向她求婚的機會,後來追悔當初,卻為時已晚了。一場追悔追憶的思念由此而起:「每個人都有過快樂的日子,屬於他(林爽然)和寧靜的,已經完結了。」
寧靜抽一口氣道:「沒有甚麼該不該,日子也沒有甚麼好不好的。」
但趙寧靜的愛情態度跟社會意識的衝突,又豈只在民族主義下發生?戰後民族意識迅速減退,中國傳統的家庭觀念,馬上便圍繞著趙寧靜的生活,從此歷久不散。她跟林爽然的不幸,從宏觀的角度看,完全歸因於一種對婚姻契約的執著。前面曾經提及過,趙寧靜與林爽然的悲劇結局,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是世事弄人,然而,所謂趙寧靜和林爽然的性格特質,說穿了不過是他們仍忠守著世俗的婚姻契約,無法依靠他們的戀愛熱情,突破這種約定俗成的契約枷鎖,甚至到最後趙寧靜更以另一條婚姻契約來使林爽然不用背棄婚約:
——論《停車暫借問》中的愛情景觀
淚流乾了,她欠這人世的,也就還清了。
髮斷一身人憔悴,不信郎薄倖,猶問君歸來。
趙寧靜的初戀是跟日藉青年吉田千重發生的,雖然國族差異和民族仇恨注定這場初戀會黯然告終,但在趙寧靜的世界裡,甚麼國仇家恨大概都跟她無關,也無法完全理解。千重的出現,燃起了趙寧靜的少女情懷,她首次正式遇見千重,是在趙家招待一幫日本官僚的時候,當趙寧靜見到千重時,千重「朝她鞠躬,笑笑,喜悅不外露,可是整個人是在喜悅裡。她(趙寧靜)一顆心卜通卜通的跳,也朝他笑」,這些情愛經驗就如同樸實的東北民風和父親對她www.hetubook.com.com的溺愛一樣,一同塑造著這個含包待放的東北少女。當千重離開的時候,她對他說:「如果將來我不恨你的國家,那是因為你。」,這時的她,已切切實體驗過男女情愛的喜悅和傷痛,她對千重的感情雖有懷念,卻沒有遺恨,畢竟這只是一場成長的洗禮,但這場洗禮卻開啟了她的心屝,為日後趙寧靜與林爽然的轟烈愛情埋下了伏筆。

事實上,《停車暫借問》既然是鍾曉陽的成名作,我們在閱讀她的其他作品時,難免會以此作為衡量標準,而她以早慧才女之態躍登文壇,勢必為盛名所累,正如同是少年得意的張愛玲一樣,鍾曉陽近期作品顯不及《停車暫借問》享負盛名,在藝術取向方面儘管已因人漸入中年而變得陰鷙沉重,但仍脫不了《停車暫借問》蒼茫腐朽色彩。
畢竟,趙寧靜不過一個被各種意識形態摧殘下日漸腐朽的愛情女人,她從來沒有掌握命運和幸福的意圖和能力,她甚至比不上白流蘇,在沒有任何契約的承諾下,仍敢於衝破家庭的困鎖。這是趙寧靜的不幸,也是年少鍾曉陽的局限。
《停車暫借問》的副題是「趙寧靜的傳奇」,全書共分為三部曲,分別是「妾住長城外」、「停車暫借問」和「卻遺枕函淚」。著名文學評論學者王德威曾經指出,這三句題名是挪移自古典詩句,對照著故事中女主角趙寧靜所經歷的三段時空,「遙擬古典而不落俗套,自然討好」。第一部「妾住長城外」講述東北姑娘趙寧靜生活於二次大戰時的偽滿州國,戰爭末期邂逅日本青年吉田千重,但這場旖旎的異國情緣注定不能開花結果。由此故事便轉入第二部「停車暫借問」,這是全書的主題所在,戰後的趙寧靜遇上表哥林爽然,隨即掀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但好事多磨,林爽然自小已經訂親,雙方家庭又對二人之事大加反對,他們的關係在陰差陽錯下始終是無奈收場,趙寧靜最終嫁作人婦,林爽然則遠走他國,從此天涯相隔。第三部「卻遺枕函淚」的時空一跳,已在十五年後的香港,漸入中年的趙寧靜,重遇身患惡疾的林爽然,昔日的熱情重新燃起,但幾經波折,兩人終於無法再續前緣。面對著人去樓空,趙寧靜只剩下萬般惘然,「她的眼淚,很快的,也就乾了」。
早知相思無憑據,不如嫁與富貴。
她(趙寧靜)抿著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這句話問得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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