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２
跟著是銀桂：
開始與外公讀書以來，貞觀第一句熟記心上的是《勸世文》的起頭：
她外公有大小一廿個孫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餘都已成家。大舅早歲被日本兵征到南洋當軍，十幾年來不知生死。她大妗守二個兒子銀山、銀川過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銀城、銀河、銀月、銀桂、銀安、銀定，銀蟾、銀蟬。四房是一女一男：銀杏、銀祥，再加上貞觀這班外孫兒女有事沒事就愛回來，一個家不時的鬧熱滾滾。
「天不可欺」、「地不可褻」、「君不可罔」、「親不可逆」。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父訓，入奉母和*圖*書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
一次，外公叫她們分段背，先由銀月念起：
再來銀蟾：
「友不可泛」、「鄰不可傷」、「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貞觀是每讀一遍，便覺得自己再不同於前，是身與心，都在這淺顯易解的文字裏，一次又一次的被滌蕩、洗潔……。
她母親不作聲；她外公又言道：「你聽我說：女兒不比兒子，女道不同男綱；識者都知，閨女是世界的源頭，未來的國民之母，要她們讀書，識字，原為的明理，本來是好的，可是現時不少學校課業出眾的，hｔtｐs://ｍ.ｈｅｔｕｂoｏk•ｃoｍ•ｃoｍ依我看，卻是一點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為了念出成績，只教她爭頭搶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許多本分，這就因小失大了——」
等念到《三字經》時，更是教人要一心一意起來；從「——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弟於長，宜先知，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識某文」到「犬守夜，雞司晨，苟不學，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幼而學，壯而行，上利國，下便民，揚名聲，顯父母，光於前，裕於後——」
「勢不可使」、「富不可誇」、「貴不可恃」、「貧不可怨」、「賤不可凌」、「儒不可輕」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貞觀竟忘了要站起來，因為她還在底下，正小聲的從頭念起——
「從前你阿祖常說的：德婦才生得貴子。又說：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由此想來，才深切知道女兒原比兒子貴重，想開導伊們，只有加倍費心神了！」
貞觀想著外公的問話有理，因為今天早上，她還看到兩個男生在巷口打架。
刻骨銘心以後，她居然只會從頭念起；也就是整段文字一從中間來，她便接不下去。
「兒子不好，還是一人壞，一家壞，一族壞，女兒因負有生女教子的重責，可就關係人根，人種了，以後嫁人家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氣的兒女，這個世間還不夠https://www.hetubook.com.com亂啊？」
「行不可短」、「書不可拋」、「禮不可棄」、「恩不可忘」、「義不可背」、「信不可爽」。
考完初中聯考，貞觀其實是無甚把握，然而心裏反而是落了擔子的輕鬆；到底這六年的學業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最興奮的，還是可以過外公家去念《婦女家訓》、《勸世文》。
「阿爹見的是！」
「這樣說來，明兒等伊聯考考完，叫她天天過來跟我念千字文！」
貞觀覺得外公這話正合她的心，更是聚會心神來聽。
「師不可慢」、「神不可瞞」、「中不可侮」、「弟不可虛」、「子不可縱」、「女不可跋」。
小學六年書念下來，貞觀竟是無有什麼過人處，雖說沒押在眾和-圖-書人後，倒也未曾領人先，拿個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緩，把成績交上去；她母親大概失望了，說了她二句，她外公卻開口替她分明：「水紅，你這句話層疊，想想看，你自己五叔念到東京帝大的醫學士，也算得人才的，你知麼？他到了上中學校，還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說大隻雞慢啼；提早會啼的雞，反而長不大，小學的成績，怎麼就準了呢？」
讀千字文就更難了，字義廣，文字深，十幾天過去，貞觀還停在這幾句上頭：「空穀傳聲，虛堂習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然而愈往後，理念愈明；書是在讀出滋味後，才愈要往裏面鑽，因為有這種井然秩序，心裏愛著——
當銀蟬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