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３
她外婆的床，是那種底下打木樁，上頭鋪涼板的統鋪，極寬極大；貞觀悄聲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並無睡意。
……
聽著，聽著，貞觀早已橫身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小時候，她跟著大人去戲園看戲，說跟去看戲，不如說跟去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愛睡，每次戲完散場，都是被抱著出來的。
「你知道什麼？！阿公說過：第一戇做皇帝，第二戇做頭家，第三戇做老爸……還不知誰呆呢！」原來有此一說，銀川最後只得提議：
貞觀回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寫的答案說給老師聽，老師算一算，說是會考上。」
久了以後，竟然隱約聽到一個綽號，真個又是生氣又好笑：
銀月拉住她道：「捉迷藏還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沒下落……誰還吃得下？」
「什麼事啊？」
「我做程咬金！」
銀定這時轉一下他牛一樣的大眼睛，辯道：
「不像沒關係，本來就是假的嘛！」
「她們那個導師，幾次騎腳踏車來說，叫我給她報名，說是讀布中可惜，他可以開保單，包她考上省女！」
「我吃九頓？誰看見了？！」
這番婆不問也罷，一問竟大哭出聲……
其實她心裏猜著十分了，只是不願意自己這樣說出來。
「剛才是有人來店裏看貨，我們才發覺的……因為悶太久，已經沒氣息——我們頭家連鞋都不顧穿https://m.hetubook.com.com，赤腳抱著去回春診所了……頭家娘叫我過來報一聲……你們趕緊去看看——」
可惜的，它的斜對面開著一家棺材店，店裏、門口，不時擺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論大紅或木材原色，看來都一樣的叫人心驚。
捉迷藏的場地，一向在對街後巷底的鹽行空地，那兒榕樹極多，鬚垂得滿地是，不止遮蔭，涼爽，還看得見後港的漁塭與草寮。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聲呢——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好啊，阿貞觀來了，每次伊來，我就開始贏！」
「掩咯雞」得到眾聲附和，算一算，除了銀山大表哥外，差不多全了；貞觀本來想去的，可是說來奇怪，前幾個夜晚，她老是夢見那間棺材店……，這兩天，走過那裏都用跑的……
「都找了——找不到，我們不敢回來，可是大哥哥——」
眾人眼睛一轉，才發覺銀祥不見了。
銀山已經陪著跪下了，貞觀、銀月亦上前來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條，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銀城道：「快去叫阿公回來！」
她母親道：「你問她呢！」
貞觀聽說，亦拉了銀月道：「走！我們也去找——」
不等伊說完，眾人都準備出發去找，卻見棺材店的木造師傅大步跨進來，慌慌恐恐，找著貞觀外公道：「同文伯，這是怎麼和*圖*書說起——你家那個小孫子，唉，怎會趁我們歇睏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內去躲……」
「不好！不要！換一個！」
大人們給她拉起頭兜，一面用手撫醒她的臉，怕小孩的魂留在戲園裏，不認得路回家……
話未了，只見銀杏，銀蟾幾個一路哭進來；那銀蟾尤其是相罵不落敗，挨打不流淚的番邦女，如今這樣形狀，眾人那能不驚？
銀祥還小，才五歲，只有站著看的份；剩下一個銀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皇帝呢！你還不要——」
「沒吃九頓，怎麼那麼慢？」
「媽——」
伊叫的是銀川，貞觀從不曾看過她大妗這樣疾聲厲色——銀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媽——」
貞觀想著，立時站起，穿了鞋就往後園走。
「什麼事？」
前後不到兩分鐘，屋裏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貞觀正跟著要出門，卻見她大妗停了下來，原來銀山、銀川還有銀城不知幾時趁亂回來了：「你過來！」
貞觀是以後才聽自己母親說是：「女兒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那裡就是那裡，吃飯不行換坐位，吃兩處飯以後要嫁兩家！」
「有無四處找過？」
連連問了十聲，竟是無有響應；貞觀二人悄聲跟進廳內，見大人問不出什麼，只得走至銀蟾面前，拉她衣服道：「阿蟾，你怎樣和*圖*書？」
「銀祥人呢？」
「……」
一嘴難敵兩舌，貞觀說不過眾人，轉頭看男生那邊，亦是鬧紛紛：
「少一個銀祥，你有什麼面目見阿公、阿嬤、四叔、四嬸？」
銀定嚅嚅道是：「……大哥哥叫我們先回來，他和二哥哥、三哥哥還要再找——」
「大妗——」
「阿貞觀怎麼不去？」
「啊，想起來，昨晚叔公在樹下講什麼『開唐遺事』，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九頓伯母？！什麼意思嘛？！」
「……」
四五個聲音齊問道：「囝仔現在呢？」
這邊的銀蟾見狀，忍不住說他道：
今兒貞觀一腳踏入房內，見著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這件事來——自己母親和阿妗們，為何時常來此；她們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輸贏不過五塊錢，什麼使她們興致致呢？原來她們只為的陪伴寡嫂與孀姊度無聊時光，解伊們的心頭悶……
她外婆的三個女兒，只有二姨是長住娘家的；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個半歲大的嬰兒給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讀高中，二姨一個人沒伴，就被接回來住了。
「那……看誰要做，我跟他換！」
口尚未合，眾人笑道：「你聽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內袋，一大堆錢等著你幫伊數呢！」
更小的時候，她記得銀蟾跑到銀定他們那桌，被三妗強著叫回來……
她二姨問：「怎麼不考布中呢m.ｈｅｔｕｂoｏｋ.coｍ•cｏm？和銀蟾有伴——」
眼見飯廳內燈火光明，貞觀忙洗了臉走來。在外公家吃飯，是男女分桌，大小別椅的，菜其實一樣，如此守著不變，只為了幾代下來一直是這般規矩。
「我……我愛睏！」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阿貞觀不是有伯父在嘉義嗎？」
大家一走；連小銀祥都跟去了；貞觀想想無趣，自己便走到阿嬤房裏來。
她大妗說著，卻哭了起來：「你還有臉回來，我可無面見眾人，今天我乾脆打死你，給小弟賠命！」
「我做秦叔寶！」
「……」
「哇——」
母親或者姨、妗，輪流抱她，夜晚十一、二點的風，迎面吹來，叫人要醒不醒的……
貞觀吃這項，總是最慢，往往最後一個放下碗，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一人吃雙份。
「大伯母——」
說著就說到讀書的事來，她二姨問：「阿貞觀考學校考得怎樣？」
「……」
誰知銀城見銀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著跪了；貞觀推他不動，只得另拉銀月道：「走！我們去診所看看，不一定銀祥無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
「沒有李世民，怎樣起頭呢？」
「尉遲恭是黑臉啊！我又不像！」
她在廳門口遇著銀月，問聲道：「還沒開始嗎？你要去那裡？」
……
番婆揩一下淚水，眼睛一閃，淚珠又滴下頰來：「……大家在『掩咯雞』，阿祥不知躲到那裡去……」
老人ｗｗｗ.ｈeｔｕｂｏoｋ•cｏm•cｏｍ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給她吵醒……
眾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獨有她母親道：「伊真考上了，也是問題，通車嘛，會暈；住宿舍，又會想家……才十三歲的孩子！」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這麼大了，連面都沒見過……」
還未說完，大家都笑了；貞觀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實輸了？」
「……」
銀蟾等人笑道：「就是人家吃一頓飯，你吃九頓啊！」
「我問你，你幾歲了？」
這一問，男的又變得像木雞，女孩子卻又狠哭起；貞觀四妗顧不得手上端的湯，一手抓了銀蟾問道：「怎樣的情形，你與四嬸說清楚！」
「……」
貞觀三舅只得轉向呆立一旁的銀定問道：「到底怎樣了？銀山不是去找你們回來？他自己人呢？」
「耍別項好了！銀蟾她們也可以參加；『掩咯雞』是人多才好玩！」
暑熱漫漫，貞觀外公所以會選在早晨讀課，念書；等吃過午飯，通常人人手上，會有一碗仙草、愛玉。
她三妗笑道：「這樣說，阿貞觀變成錢婆了，只可惜，錢婆生來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銀川沒出聲；大妗又道：「你做兄長的，小弟、小妹帶出去，帶幾個出去，就得帶幾個回來，你知嘛？」
貞觀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飯時刻；牌局不知幾時散的，她母親大概回家煮飯了；左右鄰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幾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