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千江有水千江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 1

「這畦是三叔公家的,就是會講單雄信那個——這是李家——黃家……
月娘已經斜過「五間房」的屋簷線,冷冷照進缸底;水缸有月,貞觀從不曾這樣近身相看,只覺自己的人,也清澈起來。
「阿貞觀她家的,還要往北再過去,就是現在你看到的掛漁燈那邊——」
貞觀將身一仰,往後躺在木板釘成的草鋪床上,心裏竟是在替魚難過。
姊妹二個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臨去,貞觀還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銀城手上有提盒!」
網魚這幾日,全家都儘早歇睏得早,七、八點不到,一個個都上了床。
貞觀停腳問:「笑什麼?沒頭沒尾的,我學誰了?」
太祖公那輩份的人,在此建業立家,既開拓這麼大片土地,怎麼築這樣窄的壟堤——沿途,銀山要說給臺北人客聽:「這一帶,近百甲的魚塭,因連接外海的虎尾溪,鎮上的人將這兒叫做『虎尾寮』……虎尾漁燈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
月光自頭頂灑下,沿途的街燈更是伸展無止盡……貞觀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淨淨。
這一說,貞觀果然覺得自己是戇呆;每天有那麼多事情可想,她為什麼只鑽這一點轉呢?
再探頭看時,原來呢——銀城早搶先一步;他由廚房進去,自裏面拿了正著。
「唔——和_圖_書
「早——」
洗過臉,大家又多少吃了點心,待要出發時,銀月、銀桂才趕到:「阿貞觀,等我們——」
銀城駁道:「那裏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們,連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
眾人都好說話,獨有銀城不饒她:「哈,你也知道起來啊?!連著四、五日,我們清晨提了魚和網具回來時,你還在做夢呢!好意思說要跟去捉魚?」
到得下半夜,貞觀在睡夢中,被一陣刀砧聲吵醒,傾身起來,只見後院落一片燈火;是女眷們在廚房準備食物、點心,要給男人帶去魚塭寮餓時好吃。
貞觀飛快走到水缸旁,也不應銀城半句;其實,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她阿嬤嘴內的故事,是永遠說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賺了大錢回來,他的丈人見財起貪,設計將他害死,還逼自己女兒再嫁——詹典嫂又是節婦又是孝女,這樣的苦情下,不得已,寫了狀紙,控告生身之父——」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廚房的半牆下,一半在內,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則露出外來,大家取用也方便。
她一走快,銀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於是提盒又交回銀城手裏,銀城邊接邊笑:「哈!學人家!」
她阿嬤笑道:「三和圖書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雞嗎?」
「——照你起身的時辰算來,魚市場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魚賣——」
「……」
貞觀和銀蟾姐妹,一向跟著祖母睡的;這一晚,都九點半了,三人還在床上問「周成過臺灣」、「詹典嫂告御狀」……
「虎尾漁燈」當然要成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們點綴得這天地,如此動容、壯觀!
銀城還不知在說些什麼,銀月便說他:「你再講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魚塭底!」
頭次網起的魚兒最肥,魚販仔一拉平魚網,魚們就在半空掙跳、竄躍,等跌回網上,論千算萬的魚身相互堆棧時,就又彼此推擠,那在最底層的,因為較瘦小,竟可以再從網眼溜掉,回到熟絡的池水裏;魚們不想離開魚塭,也許就像貞觀自己不欲離開家鄉一樣?!貞觀不禁彎下頭低了身來看,也有那麼二、三尾,魚頭已過,只因魚身大些,竟夾在網中不上不下……
「周成到臺灣來做生意,新娶細姨阿面;留在故鄉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過海來尋夫——阿面假裝好意款待,暗中以豬肚蓮子所忌的白喬木劈柴燒,將伊毒死……半夜——」
「阿嬤——鬼如果來呢?」
銀城不只嘴裏說,他是手腳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湯潑出來:「你是怎樣了?」
貞觀取hetubook•com•com不到水,只好一旁站著等,她這才看清楚,缸裏白茫茫一片的,原來是月光。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唔」了一聲,沒多久,便睡著了。
「早啊——」
沿岸走來,貞觀倒是一顆心都在水池裏:這漁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來有這等光景……再看遠方、近處,各各漁家草寮掛出來的燈火,隱約銜散在涼冽的夜空。
六人成一縱隊,起步行來;女生膽小,銀山讓她們走前頭,分別是:銀月、銀桂、貞觀,然後是大信、銀城,銀山自己是鎮後大將軍。
貞觀亦笑道:「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眾人去魚塭!」
想明白以後,心被撫平了;貞觀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卻又記起什麼事來:「阿嬤,你一點時,叫我起來好嗎?」
貞觀又要懼怕又要聽;從前怕虎姑婆,現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話未說完,忽見橫岸那邊,走來一個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電筒照一下銀山、銀月的臉,因分辨出是誰家的孩子、孫兒,馬上走開去。
岸邊、地下,雖有二、三十個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電石火和手電筒,然而貞觀坐到魚寮來時,才發現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還是那月光。
銀城則是每經一處,便要做介紹:「這畦是五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鄉,魚hetubook.com.com池託給大家照看。
出了莊外,再往右彎,進入小路,小路幾丈遠,接下去的是羊腸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魚塭,畦畦相連。
在剛才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與這一片土地的那種情親:故鄉即是這樣,每個人真正是息息相關,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對方姓名,到底心裏清楚:你是那鄰那里、那姓那家的兒子、女兒!
她閉起眼,裝睡,誰知弄假不成,真的睡著了;等銀月推她時,貞觀一睜眼,先看到的是天蒼茫,野遼闊,帶濕的空氣,霧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開天地時的氣象。在這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了遮幕,變成新生的嬰兒;貞觀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兒,當第一陣海風吹向她時,她心內的那種感覺,竟是不能與人去說。
前後也不過十分鐘,當六人來到門口,原先的大隊人馬已不知去向;這下,十二隻腳齊齊趕起路來;風吹甚涼,貞觀差些忘記這是七月天。
銀月一面說,一面接了提盒去看,見潑出去的不多,到底還是不放心,便自己換了位置,和貞觀一前、一後拉著。
銀山笑道:「這句話是大信講的;他家住臺北西門町,他說西門町他閉著眼睛也會走!」
老人家開眼笑道:「真戇,你怎麼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魚好肉可吃?」
銀山不放心:「hetubook•com•com要等大家等,你們兩個手腳快一點——」
阿嬤一說完,銀蟾二人有本事倒頭就睡,貞觀卻在那裏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閉起眼,沒辦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嬤,你睏沒?」
就在這一刻時,貞觀忽然希望自己會在聯招考試裏落敗,她不要讀省女了。
貞觀彎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內摸了個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氣。
它不僅照見寮前地上的瓦礫堪數,照見不遠處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風清雲明,照得連貞觀都以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貞觀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銀蟾二人還在睡,卻沒看到她外婆的人。
魚販仔和工人,還有舅舅等,都已動身;貞觀看看銀山他們,說是:「你們先走吧!我們壓後!」
鬧鬧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魚塭四圍,儘是人班,貞觀看母舅們一下跳入塭裏幫忙拖魚網,一下又躍上岸來指揮起落,自己這樣一滴汗不流的站著看,實在不好,便拉了銀桂坐到草寮來。
「……」
貞觀揉揉雙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來換洗臉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著大信、銀山等人……
她才不要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她若到嘉義去,一定會日日想家夜夜哭——這一轉思,貞觀的步子一下輕快起來,話亦脫口而出:「別說外公他們了,這路連我閉著眼睛都能走——」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