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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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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1

一過仙草人家的前門,即踏上了往後港灣的小路;那戶人家把燒過的粗糠、稻仔殼,堆在門外巷口,積得小山一樣::兩個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說話不止。
她阿嬤笑道:「父啊母啊,說氣兒孫,都是假的,氣不久嘛;只要你好了,兒子自然就好,古話說:會做媳婦的,都生貴子——是要享兒孫福的,那裡還有受氣的?」
為什麼說——惡妻逆子,無法可治?
「夭壽仔,夭壽死囝仔,路旁屍,蓋畚箕仔,捲草席,教壞囝仔大小,死無人哭!」
她阿嬤喜得眯眼笑道:「阿綢,姆婆真是歡喜,你真是知前知後;從前,我還做媳婦時,平惠的太祖講過一句話——孝道有虧,縱有子亦不能出貴;孝子賢孫,亦是從自身求得——你從此對那邊兩位老人好,天不虧人的!」
「……」
話未說完,前厝忽地傳來怒罵聲,貞觀聽出正是小表妗的聲嗓:「我這條命,若不給你收去,你也是不甘願,夭壽的,外海沒蓋仔,你不會去跳啊!」
貞觀笑她道:「天落紅雨了,你今日才這樣早起!」
三叔公有兩個兒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兒子,小媳和*圖*書婦,誰知那個小表妗,好爭、抗上,說是入門不久,即吵著分家。
說著,又有些哽著。她阿嬤勸道:「知不對,才是真餞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這邊吃了中飯,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還是疼你們——」
灶下那邊微微有燈火和水聲,銀城的新娘自然已經起來洗米煮飯。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個寶貝平惠,從小不聽話,惹事端,小表妗為他,這些年真的氣出一身病來——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攪散了;貞觀覺得無趣,只好循著小路回來。
小表妗低頭道:「姆婆,你帶我過去與我娘陪不是……我打算回去後整理對象,找個時辰搬回來——」
沿著後門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賣的大批發商。一個夏天,他們可以賣出三、四千桶仙草;貞觀每次走經過,遠遠就要聞到那股熱烘烘,煮仙草的氣息。
小表妗愈哭愈傷心;貞觀只得找來手巾給伊拭淚。好一會過去,伊才停淚歎道:「姆婆,我差我錯了——」
小表妗哭道:「姆婆,講好的不買——我知道啊——」
貞觀靜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來;只聽她阿嬤勸道:和-圖-書「阿綢,古早人說:惡妻逆子,無法可治——」
「夭壽仔,夭壽仔!」
貞觀繞到後院,只見後門開著;連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魚塭,看海去了。
她驀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見,魚塭在清晨新霧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貞觀想:伊大概是又羞又愧,雖然阿嬤的本意不是說伊,然而明擺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惡妻嗎?她支使男人分家財,散門戶,拋父母,丟兄弟;不僅自廢為人媳晨昏之禮,又隔間人家骨肉恩義。
鬧了半天,平惠終於被他父親押回去,她外婆卻獨留小表妗下來:「你到我房裏坐一下,姆婆有話與你講。」
「是啊!毛箭未發,就已經酒啦,婊啦,你還記得去年冬嗎?和王家那個女兒,雙雙在豬欄的稻草堆裏,被冬防巡邏的人發現。」
貞觀怏怏的走開;原以為有什麼傳奇大事呢,聽了半天,卻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小表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阿嬤拍拍伊的肩頭,勸道:「真實去外地謀生,找出路,還能說是不得已,如今同在莊上,而且雙親健在,你們這款,就講不過去了——」
小表妗無話https://m.hetubook.com.com
搬出去這些年,別的消息沒有,倒是不時聽見她為兒女之事氣惱。
小表妗想想又問:「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不知怎樣管他才好?人家說——寵豬舉灶,寵子不孝——我並沒有逞寵他,如今,卻氣得我一身病——」
貞觀跟在一旁牽她阿嬤,三人進到內房,她阿嬤又叫她道:「你去灶下看有什麼吃的弄來,半夜鬧到天明,你阿妗大概還未吃呢!」
「——」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來捧水洗臉;平日起身時,天上都還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貞觀閃出門就走,她還要再去看呢!
「阿姑——」
直挨到雞唱三巡,貞觀強睜眼來看,已經五點鐘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新娘不知幾時來到,伊追至門邊,叫貞觀道:「粥已經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小表妗眼眶一紅:「姆婆,我那裡還吞得下?」
「真真烏魚斬頭!烏魚斬塊!才十七歲,這樣粗心膽大!」
眾人合聲勸道:「差已差了,錯也錯盡;你現在就是將他打死,也無用啊!」
銀蟾笑道:「沒辦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裏什麼www•hetubook•com•com,小阿嬸追著他要打,母子兩人從叔公家又鬧過這邊來——」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帶著妻兒到外面去住,少與你通風問訊的,阿綢,你心裏怎樣呢?」
……
「……」
今兒可是真晚了,東邊天際已是魚肚子那種白,雖說還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襯之下,竟只是白霧霧的一張剪紙。
「如今又粘著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說的不錯;和好人做夥,有布堪纏,和壞人做堆,有子可生……」
老人家又說:「飼大一個兒子,要費多少心情,氣力?懷胎那十月不說了,單是生下來到他長成,中間這一、二十年,沒事便罷,若有什麼頭燒肺熱,著 風寒,那種操心、剝腹,你也是過來的——」
話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兩行淚,倏的掛下來。
「這就對——」
伸手仔的桌上並無盛著等涼的粥;貞觀待要找到飯廳,倒碰見銀蟾自裏面吃飽出來。
一個人再怎樣精明,歷練,出將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惡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為伊們與自身相關,這難就難在割捨不下,難在無法將伊們與自己真正分開——她阿嬤見狀說道:「姆婆不是有和圖書意說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勸人勸到底,乾脆壞話講個盡——」
她阿嬤牽起小表妗的手,說是:「阿綢,人有兩條管,想去再想回轉;你到底還是明白人!想看看,平惠小時候,你是怎麼養他的?」
當貞觀從廚房捧來食物,再回轉房內時,只見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歎自身的遭遇:「前世我不知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這個討債物來算帳!」
貞觀停步笑說道:「阿嫂幫我盛一碗給它涼著,我轉一下,隨時就回來。」
「氣子氣無影——」
小表妗哭起來表白道:「我也不是沒管教;我是:打死心不捨,打疼他不懼!」
貞觀是每晚十點熄燈,睡到五更天,聽見後院第一聲雞啼,就又揉眼起來;如此煞有其事,倒也過了半個餘月。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怎知昨晚貪看《小鹿斑比》的漫畫,直延過十二點還不睡;因此今晨雞唱時,她人在床鋪,竟像壞了的機器,動彈不得。
貞觀本來人已走經過她們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轉回來;且先聽聽這大清早的晨間新聞:「說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個龍銀,不知要去那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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