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２
可是，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有另一層深意，是她尚未懂過來的；因為老人家說過：他們那一輩份的人，乃是——窮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
這日黃昏，「伸手仔」裏，長椅、短凳排滿著，眾人手上一碗番薯粥，待要說開始，先看見銀城進來：「好啊！有什麼好吃物，全躲到這邊來了？」
姊妹們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後就愛擠到「伸手仔」吃晚飯，久了以後，「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將後園剛結的絲瓜摘來，給她們煮湯。
新娘子靜默無一言，眾姊妹卻齊聲駁道：「伊要進來，那裡都行進來；阿嫂關門，伊照樣可以叫門啊——」
「免啦——」
銀城更是笑呵呵：「沒有啊，你說來聽聽——」
「……」
眾姊妹擠出一張椅仔來讓坐，銀城卻只是笑道：「別人娶的某都會顧丈夫，她這個人怎麼只知道巴結你們和-圖-書？」
銀城故作認真狀：「既然如此，你們做你們的王，我等見著丈母娘再與伊理論！」
貞觀早就注意到：銀城的臉色有些異樣，此時，聽他出聲問道：「什麼事情？」
一面又說銀城：「你聽她呢！阿嫂對你還不夠好啊？貪心不足，你還要怎樣？」
阿啟伯摘瓜，乃她親眼所見；今早，她突發奇想，陪著外公去巡魚塭，回來時，祖孫二人，都在門口停住了，因為後門虛掩，阿啟伯拿著菜刀，正在棚下割著——摘瓜的人，並未發覺他們，因為祖孫二個都閃到門背後。貞觀當時是真楞住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是前進呢？抑是後退？她不能很快作選擇——然而這種遲疑也只有幾秒鐘，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門後，正是屏息靜氣時，老人家又帶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來。
「阿藤嫂，來坐啊！」
她是應ｍ•ｈｅtｕbook•cｏｍ.ｃom該記下，往後不論自己做了母親、祖母，她都要照這樣，把它說給世世代代的兒孫去聽，讓他們知道：先人的處世與行事是怎樣寬闊餘裕！
銀月聽說，便怪銀蟾道：「你看你——」
銀蟾應道：「你沒聽過『小姑仔王』嗎？」
祖、孫二人，從前門回家以後，阿啟伯早已走了；貞觀臨回「伸手仔」時，外公停腳問她道：「你還在想那件事？」
「……」
「我知道——阿公。」
婦人客氣一番，只招手叫銀月：「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與你講！」
貞觀自以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啟伯當下撞見自己的那種難堪。
銀蟾道：「從來女兒要嫁出門時，做母親的，都這樣吩咐——入山聽鳥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婦，要知進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挾菜，千萬不可自己先動筷仔——所以啊，阿嫂那裡和_圖_書管顧得到你？」
也就在同時，貞觀想起「史記」周本紀裏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
姊妹們雖然嘴裏抗議，心內還是瞭解，銀城是為著大家好；因為阿藤嫂的行徑不足相學，而且要引以為誡。
銀城變臉道：「壞瓜多籽，壞人多言語；你們莫聽伊學嘴學舌——」
「叫門也不要給她開！」
「誰的心肝生相連？」
貞觀坐正身子，將桌前與書本並排的日記抽出，她要把這些都留記下來。
飯後，眾人各自有事離去，留下貞觀靜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這番感慨，實是前未曾有的。
才說完，新娘子正好進來；銀城見著，轉向妻子說道：「以後你注意一些，將後門隨時關好，莫給這些婦人進來；她們愛說長說短，盡講些有孔無筍的話；家裏這麼多女孩子，會給她教壞——」
「還有——記住！以後不可與wwｗ•heｔｕｂｏｏk.cｏｍ.cｏｍ任何人提起——」
銀月只得出門外去，兩人細語半天，等婦人離開後，才又回來坐好。
「莫再想了！也沒有什麼想不通；他其實沒錯，你應該可以想過來。」
貪當然不好，而貧的本身沒有錯；外公的不以阿啟伯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沒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沒飯，有飯就沒菜；曬鹽的人靠天吃飯，落雨時，心也跟著浸在苦水裏……
眾人聞聲，抬頭來看，卻是住後巷路的一個婦人，正在門口探頭。
銀城還未開口，銀蟾先笑道：「這項你放心，他只是嘴邊講講罷了；人家——嫌雖嫌，心肝生相連——」
貞觀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漸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當時她的頭點得毫無主張；但是此刻，貞觀重想後巷路婦人告密的嘴臉，與外公告誡自己時的神情，她忽地懂得了在世和*圖*書為人的另一層意思來……
眾人道：「那裡有這樣不通人情的？！再說，我們也不是沒主意的人，什麼不好學，得去學伊……你呀，莫要亂說我們！」
「嗯，阿公——」
距離考試日期，就只剩三、五天了，貞觀的人看來還是舊模樣，既不像要緊事，卻也不能說她不在心，真實如何，連她自己也難說——。
這些時，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無盡，知道她愛吃「米苔目」，三天二天就變弄出來，有甜有鹹……，另外還有一種藕粉，是銀城岳家自己做來吃的非商品，外面買不到的純正物，新娘子回去偶爾帶來，她才知世間有這般好吃物；藕粉以冷開水調勻，再以滾水攪拌，就成透明暗紅色，如果凍一般……，貞觀每次吃它，會覺得自己像在蓮花苞般清涼，外頭的夏日不足為懼。
銀月停了一會，才說是：「伊講——後巷路的阿啟伯……偷摘我們的菜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