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２
椎心泣血，原以為古人用字誇張，在自己經歷狀況，才知真實！
當破曉辰分的第一聲雞叫響起時，貞觀忽地驚想起：今日，不就是眾生趕考的日期……原先說好，是父親帶她去的，如今少了父親，自己一下變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麼心思？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淚更是一粒一兩，落襟有聲。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圍仍不斷有交談的翳嗡聲傳出。貞觀一夜沒睡，那雙目，別說能闔，連眨動都感覺生澀疼痛。
車隊緩緩的移著。
在貞觀車前的，是她的兩個弟弟；他們手捧父親的神m.hetubook.com.com主牌位，頭一直低著。
「天恩啊，你要返來啊！跟著大家回返來啊！」
頓時地下，床上，橫的、直的，躺滿人身；有翻來覆去，不能睡的；有無法入眠，乾脆傾身坐起說話、守更的；更有見景傷情，感歎自己遭遇，哭得比誰都甚的。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風將他大紅滾黑，復鑲五色絲線的奇異道服，鼓播得揚擺不停。
古書上說起新喪考妣的孝子，總說他們流淚流到眼裏出血，貞觀則是此時方得瞭解，她就是淚淌成河，淚變為血，也hetubook.com.com流不完這喪父的悲思。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們才先後離去。女眷們大多數都留下來；嘴上說的，這邊睡可以和貞觀母親做伴，事實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時會有什麼想不開，去尋短見。
同樣生為人子，自己就這樣不會做女兒；別的事項，也還有個情商、補救的，唯有這個，她是再無相報的時日了。
車前車後的人，都同口合聲，跟著她阿嬤這樣叫喚著。
貞觀自己叫一次，哭一聲，眼淚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濕了——車路這樣顛簸，她母親坐在後面車上，不知暈吐了沒有？hetubook.com.com
「天恩啊，回轉來，返咱們的厝來！」
而多數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頭面、手腳算數，看著飯食，同樣的噎咽難下。
自己竟花費六年，來準備這樣一場不能到赴的考試；蒼天啊蒼天！
回去了，故鄉還是明皓皓的水色與景致，而從此的她，卻是——煢煢孤露，長為無父之人，無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貞觀已經淚如湧泉，不能自已。
淚眼模糊裏，貞觀望著招魂香搖晃而過的黑暗曠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親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隊人馬後面，欲與她們一起回家。
沿途木麻黃的hetｕｂoｏk•com.cｏｍ黑影，夾著路燈圈暈，給人一種閃爍不定的錯覺；身隨車搖，如此一步一前，故鄉就在不遠處，那黑暗中夾雜一片燈海的光明所在……
貞觀和銀月姊妹忙著從被櫥裏，翻出各式鋪蓋、枕頭，一一安置在每間房裏，床位不夠的，臨時就在地上打鋪。
貞觀費力的閉起眼，兩滴眼淚還是流下來——她希望自己早些睡過去，但願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誰哄騙了她，拿她開了玩笑。就連剛才的淚，亦是夢中流滴，只要她這麼闔眼歇睏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還會是從前的阿貞觀，那個有父親可稱喚的驕傲女兒！
貞觀和她外祖母坐在後隊的三輪車裏，風不斷將她臉上的淚水吹乾，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隨即又流濕下來——就這樣讓它紛紛泗淋垂吧！
「爸——回來啊——爸——」
車隊駛過外公的家，直開到貞觀家門口才停；早有銀山嫂等人，先過這邊來，煮下一些湯水，吃食……她母親雖說勞頓不成人形，貞觀看她還是勉強招呼眾人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