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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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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2

「乙等呢?」
「……三叔公到底有沒有吃甘蔗?」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飛機和日本兵,都快走到了——」
「百日之後,居然還有人來給水雲說親……唉,這些人!」
「水雲帶著孩子,回這邊外家避空襲,你二姨丈剛好那日閒暇,就在自家魚塭,偷網了幾斤魚,從大寮直走路,提來這裏——」
本省話,黑貓是指生得好,而且會妝扮、穿著的女子——她大姨這一句話,使得貞觀極力去想:二姨再年輕廿歲時,該是如何模樣?
「……」
突然這麼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著,停了好一下,才說:「你是想著什麼了?臨時問這項?」
貞觀想了一想,說是:「二姨皮膚極好,大姨和媽媽是手、腳漂亮……還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會比——」
「……」
貞觀停了一會,又問回原先的話:「二姨丈既是走路來,是不是半途遇著日本兵?」
貞觀問道:「怎樣講呢?大姨。」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嗎?」
「戰爭最激烈那年,……你們都還未生呢!出世在那個時勢,也是苦難!」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著他們姓山本、岡田的,就領二等物資——」
「那有需要呢——」
……
「……」
「……」
貞觀心內想:二姨是幾世做人,都想他的情想不完,伊豈有再嫁的?
「……」
「就是沒人拿,他們一懊惱,胡亂編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是——不拿出來沒關係,我們有一種器具,可以驗出來,到時,你們就知苦——」這樣哀愁的事,是連貞觀未曾經歷的人,聽了都要感歎——「配給,到底怎樣分呢?」
貞觀應一聲,正準備關掉旋鈕,此時,那會說話的機體,突然哀哀一陣幽怨;是條過時的老歌:
貞觀的心,都快跳出腔來。
貞觀早換了睡衣,傍著她大姨躺下,先還聽見母女二人談話,到後來,一邊沒回聲,原來老人家入眠了。
她大姨笑道:「你這樣會說話!其實,水雲還是比我們兩個好看,從前未嫁時,人家叫伊黑貓雲——」
這晚,外婆房內擠滿請安的人;貞觀坐在床頭,正聽眾人說話,抬頭卻見她大姨提了衣物進來。
「好啊——」
「……」
「阿嬤要聽『七世夫妻』的歌仔戲,叫我喊伊起來——」
「——是在莊前,誤將魚塭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來——」
連她阿嬤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說:「水蓮,怎麼你都還記得?」
貞觀閉起眼,想著二姨丈彼時的困境:半空有炸彈、飛機,地面有崗哨、水患;大寮裏到此,要一個小時腳程;他這樣一路驚險,只為了對妻、子盡情——人間有二姨丈這樣的人,世上的百般事情,又有什麼不能做呢?
房內只剩下一小盞燈,貞觀在光https://m•hetubook.com•com暈下,看著大姨的臉,忽覺得伊變做母親:「阿貞觀,照你說的,我們姊妹三個,誰人好看?」
「是怎樣斷的?」
貞觀打斷話題道:「不對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魚塭,怎麼能說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你們現在是好命子,要吃什麼有什麼,那個時候那有呢?日本人說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線,物資由他們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東西!」
「舉一個例,你三叔公那邊後院,不知誰人丟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說他家藏有私貨,調去問了幾日夜,回來身上截截黑——」
如果伊不必早歲守寡,如果沒有這廿年的苦節,她二姨真的會是四、五十歲一個極漂亮的婦人;然而,現在——貞觀覺得伊像是:年節時候,石磨磨出來的一袋米漿,袋口捆得牢緊,上面且壓著大石頭,一直就在那裏瀝乾水分……
貞觀不敢再問,她甚至靜靜躺著,連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貞觀哇哇叫道:「姓是先人傳下,豈有改的?也有那樣欺祖、背祖的人嗎?」
「他每日上學堂,都先得吃幾口,才要出門——」
「是怎樣呢?」
她阿嬤和大姨同聲說道:「這裏夠闊的!再多兩個亦不妨!」
「那裡還有甘蔗吃呢?」
貞觀不難明白:從前,祖父他們,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義要走一天半,在那樣的時日裏,一個車輛駕駛者,會是怎樣贏https://m.hetubook.com.com得女子的傾心,怎樣的使人對他另眼相看待。
姨、甥兩個相對無言,都有那麼一下了,貞觀忽地推被坐起,就著燈下看表。
貞觀由它,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樣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婦,相互是花蕊,春天,都為對方展盡花期,綻盡生命!
「……」
「誰會拿出來?」
「按等分級;他們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有啊,世間的人百百種——」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們騙婦人家:金子放在那裡,全部拿出來——」
眾人又都笑起。
入夜以後,請安的人逐一告退;銀蟾姊妹乃道:「大姑睡這邊,我們去銀月房裏——」
老人家這次鬧頭疼,是患兩日即好,好了又發……如此拖了半個餘月,惹得一家人擔憂不說,連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趕回來探望。
「……」
一房間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貞觀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為人家說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實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著笑起來——「小兒子就是這樣!阿娘那時幾歲了?四十都有了,時間又隔得久,那裡還有奶!」
經過這樣一次大變故,貞觀母親雖說逐漸、慢慢的好起,然而,體力與精神,都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這些時,她母親要她住到這邊來,早晚侍奉湯藥,多少盡一點女兒心。
二姨丈原來是開車的!和-圖-書
她大姨搖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貞觀想著,說道:「大姨——我們莫再講——」
「有什麼事嗎?」
眾人都笑起來;她大姨坐到床邊,才又說:「要說斷奶,我可是最早的一個!要笑你應該笑阿五,他吃到七、八歲,都上國校了,還不肯離嘴,阿娘在奶頭上抹萬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還是不放,阿娘沒辦法,只好由他——」
「——我還是說給你知道,你二姨丈是個有義的人;他來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她一面說,一面下床來扭收音機;她大姨打著呵欠道:「再轉也只有戲尾巴了,聽什麼呢?明晚再說吧——你幾時來台南玩?」
伊的頭疼看似舊症,事實是哭貞觀父親引起的;她父親幼喪父母,成家後,事岳母如生身母親,阿嬤自然特別疼這個女婿——貞觀拉一下蓋被、看看銀蟾二人已睡,乃轉頭問她大姨:「你看過二姨丈嗎?」
「——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盡——」
「站著吃嗎?」
「我——早就想問了,……一直沒見過大舅和二姨丈!」
房內的人都已入睡;貞觀悄聲在靠窗的一邊躺下,當她抬頭望夜空,忽地想起「此情問天」來——
運轉手是指開車的司機;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機?這是什麼時尚?
「不行啊,車班老早看好了,我還叫銀城去買車票——今晚,我就睡這裏。」
「認賊做父——」
她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妗笑道:「——我就知哦:是來吃奶的!」
阿嬤這兩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紀的人……
在貞觀父親剛去世時,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貞觀每早晚聽伊這樣,相勸自己母親——水紅,死的人死了,活的還要過日子!
她大姨又說:「你聽過這句話嗎——黑貓欲嫁運轉手——」
「當然站著;七、八歲了,阿娘那裡抱得動,後來有同窗來等他一起上學,大概怕人看見,抑是被人笑了,這以後才不吃了——」
「……」
姊妹之間,她大姨與貞觀母親最是相像,說是從前做女兒時,大姨丈從外地跑來,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齡,豈有街上亂走的?這下媒人只有指著貞觀母親——那時還十二三歲,說是: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這個模樣。
而回來的這幾日,娘家的兄嫂、弟婦,個個異口同聲留伊,她大姨還是入晚即到貞觀家睡——為了重溫姊妹舊夢,更對遭變故的人疼憐。
「……」
前後怎樣,她都未聽明白,因為只是這麼一句,已經夠魂飛魄散,心折骨驚了——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盡——旋律和唱詞,一直在她心內回應;她像是整個人瞬間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這聲韻、字句裏——應該二姨是花蕊呢?還是姨丈?
「唉呀,十點過了——」
「現在當然是過時了,它是光復前幾年,民間流傳的一句話;戰亂時,交通不便,物資實施配給,會開車的人特別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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