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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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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1

貞觀說:「出此話的人,定然不瞭解——我們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這樣的人沒有代表性!」
其實連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訴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學時代的記事簿借她,因為他在裏面塗滿漫畫。
「……」
她想起了蘇武的詩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世人原都這樣癡心哪!大舅是活著的!活著的就要找著舊路回來;父親和二姨丈再不得生還,既是身屍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長記憶了。
大信深深吸進一口氣,方才念道:「剎那一念之心,攝萬年之歲月無餘——」
紅白蕊;
路闊闊。——
果然她大舅回來這日,最是見景傷情的,真是貞觀母親與二姨!
貞觀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說;當她翻過後兩頁,看到上頭蓋了個朱砂印:「廖——青——兒,哇!這名字好聽啊——」
前廳是這樣熱淚相認的一幕,而後房裏,更躲了兩個藏身起來,偷灑情淚的姊妹;貞觀母親和二姨,在晤見了長兄之後,悄悄自人堆裏退出,各各找了房間避人。
兩人於是同聲笑起;大信又說:「貞觀,我也是這樣的感覺,只是——不能像你說得這般有力,這般相切身!」
放心開——
就說他這份倔強: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努力讓她瞭解,他是看重她的,從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個過去,是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的一個因素之一。
從頭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團轉著;她雖是逐一拿話勸人,自己卻一直紅和*圖*書著目眶;大舅面對她,心中自有愧意;貞觀見他幾番欲語,到底又停住了!
語氣非常平靜,貞觀只能對他一笑,便又繼續翻看。
貞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腳,原來——二人一路行來,大信又說:「同為男人,大舅種種的心情,我自認都能夠瞭解,除了倫理、親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還有另一種什麼力量,促使他在歷經多少險夷之後,仍然要找著路回來——」
貞觀亦說:「是啊!我從出生起,一直不曾見過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廳,看到有個人坐在那裏,我馬上跟自己說:對啊!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這個樣啊!我還是見過他的!」
貞觀言是:「我自是知道!因為這力量在我血脈裏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嬤,下至銀城才出生廿天的嬰兒,這一家一族,整個是一體的,是一個圓,它至堅至韌,什麼也分它不開——」
因看他那樣正經,貞觀便笑起來:「還說什麼?都被你說光了!」
兩人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月亮終於出來了,海風習習吹拂;貞觀只覺自己就要唱出歌來:
貞觀看了他一眼,繼續又走;人世間有多少真意思,是在這樣的時刻裏滋生出來。
走著,走著,早走到家了;貞觀因知道母親,弟弟還在那邊,這裏家中無人,也就不便請他進去坐,正要抬頭說話,誰知大信提議道:「你要休息了嗎?我們去海邊看月,……如何?」
「……」
說忘記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兒三個字,卻已經變成同學錄上的一個名姓!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二人同時沉默起來。
「可是,一時我又說不出,說不清;而你,本身卻是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比起來,還是她大妗的無芥蒂叫人敬重,眾人見她親捧洗臉水,又端上吃食、湯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間相見唯有禮——貞觀如果不是從她大妗身上看到,亦無法對這句話作徹底理解。
與其說負氣,還不如說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識得大信之後,從此連自己的一顆心也不會放了;是橫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大信又說:「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裏總是——怪怪的!」
貞觀忽然想:要是有那麼一天,彼此傷害起來,不知會怎樣厲害?
「……」
照說,這些特質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卻不知這人用了什麼方法,使它們在他身上全變得妥貼、和諧了!
寫信不說,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貞觀只覺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那是因為你不在這圓內!」
「——明儒還有:一念萬年,主宰明定,無起作,無遷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兩人說說,走走,不覺又彎到後港岸來;貞觀這一路抬頭看月,心裏只差要唱出歌來: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條紋長褲,還說那西褲是全國唯一。
男兒膝下有黃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萬寶山,極其貴重的!
大信正是這樣自信滿滿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謙抑、虛心……
嶺上春花,
最後還是大信先和-圖-書開口:「你……好些了嗎?中午我看見你流淚……真不知講怎樣的話適當——」
「不是佛經上的?」
……月色當光照你我。
貞觀話未說完,大信忽替她說下去道:「那麼,它只是繼續活命罷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快樂,不能快樂了……」
貞觀輕笑道:「這個問題——拒絕回答!」
定定——
也不知這人怎麼就這般自信!他是一個又要自負,又要謙虛的人!
「……」
歡喜春天,
縱是這般,也還是人世長久不盡,即使兩相忘於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
她大姨亦從台南趕來;見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歡喜、流淚——眼淚原來是連歡喜時,亦不放過人的;貞觀看她那個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釵,粉臉上也是珠淚漣漣。
貞觀不能回答,只是鬼靈精一笑。


真快活;
她母親立於床沿,背對著門,臉面埋於雙手裏,寂聲而哭……
死生大限,此一時刻,她們亦寧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兒!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義;貞觀尚覺得:我們且有姊弟情親;此時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說,因為一切都知道。
貞觀才走出外家大門,門口處即遇著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退出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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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信不服道:「誰說?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親,在我們的感覺裏,他們仍是這圓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氣同息!」
「你說呢?」
「我甚至是從三姑丈那裏;不止三姑丈,是他們兄弟皆是;我自他們身上明白——《禮記.文王世子篇》內,所說——知為人子,然後可以為人父——的話!」
大信咦了一聲,問道:「那麼——七夕那天我來,你在門口見著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對了,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這個樣嘛!」
貞觀搖搖頭;大信於是笑起:「你聽過『一念萬年』嗎?」
「……」
貞觀沒回答,心想:中午那一幕,獨有他是外人避開了……那裡知道人家還是看見!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狀;貞觀又說:「不過,或許,中國還是有那樣的人,唉!不說了——」
大信笑道:「好,不說它了,其實我知道,看舅舅回來,你還是很高興的!」
來到舊碼頭,只見裝發電機的漁船,隻隻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撫船身:「我真愛這個地方,住在臺北的層樓疊屋,一輩子都不能分曉——間間通聲,戶戶相聞,是怎樣意思!」
貞觀知道:他不輕言遺忘,不提對方缺失,並不代表他還記掛著伊,而是他淳厚的個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貞觀說不過他,就不再說了,倒是大信因此聯想起更大的事來:「方才,你拿圓作比喻,真實比對了,我們民族性才是粘呢!把她比做m.hetubook.com.com一盤散沙的,真是可惱可恨!」
有時,貞觀寧可他說了,自己好聽了放心;其實,也不是什麼不放心,她並非真要計較去。
她看著身邊的大信,心內也只是放心啊!
世間心識,
晚飯後,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來;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總算團圓、相聚;她當然理會得老人家心頭的歡喜。
「那是她的名字!」
貞觀悄來到跟前,遞給母親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淚而已!
這樣,她就要想起阿嬤的話來;老人家這樣說過:寧可選擇被負的,不要看重負了人的;這個世間的情債、錢債,是所有的欠債,總有一天,都要相還的;這世未了有下世,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轉思,她終於明白:大信原來完整無缺!他的人,可是整個好的!——「你在想什麼?」
「……」
貞觀揚頭道:「沒有了啊!我不是已經好了?」
「正是!正是——」
「……」
大信又問:「你知道我想什麼嗎?」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過去,……然而他就是不說,他是想:你應該瞭解哇!
「像大舅,他是這圓之中,強行被剝走、拿開的一小塊,儘管被移至他鄉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圓裏來,那麼……」
「……」
她二姨進了四妗的房去,貞觀跟在房門小站一會,還是尋了阿嬤的內房,來找自己母親。
大信靜靜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燈下,只見兩人的影子倏長倏短的變化著。
這種震懾,已經不是第一次,然而,貞觀還是說不出話來,大信見她無言語,於是問道:「怎麼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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