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３
青春夢，被人來打醒，
伊一面說，一面自箱櫥裏抽出個漆盒來；貞觀極小時候，幾次見過這方盒，都只是隨眼一瞥，並不知得匣中何物；她這下是看著老人如此慎重、認真，一時也顧不了換睡衣，人即踴身近前，來與銀蟾同觀看。
銀蟾這一落手，抓的正是鴛鴦。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邊說，一邊取近了來給貞觀戴；貞觀身上原就掛有金鏈子，銀蟾趁此身勢，附著她身邊悄說道：「我知道你愛這個，剛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幾下——嗯，好了！」
玉的鈕扣、玉的蓮蓬、玉帽花、玉簪頭；最大的一件是雕著金童玉女的佩墜，如火柴盒大小，鏤刻極細，只見金童正彈腿踢毽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觀；最小的是個玉刻石榴；貞觀不能想像多久年代，身懷怎樣絕藝的匠人，才得以琢磨出這顆玉石；整粒石榴，只有釋迦籽一般大小，卻是渾圓、落實，尤以它和圖書的前萼與後端序狀，全部詳盡，細微，教人看了，要拍案驚奇起來。
老人一聽，倒是笑起來：「我還去？那種所在，沒有厝邊頭尾來說話；走到那裡都是人不識我，我不識人，多孤單呀！」
回來時已經九點正，她踏進外婆內房時，才看清屋裏有客！
銀蟾的頭湊得這樣低，幾乎就在她頸下，貞觀任著她去，自己只是靜無一言。
「什麼公親？」老人家眯著眼笑道：「前人說：吃三年清齋，不知他人的家內事。還不是給伊吐氣出悶而已！」
她看著她微捲的髮，和寬隆的鼻翼——銀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兒，這樣像三舅……正想著，銀蟾忽地停下來，抬頭看她：「你看什麼？」
「我教她要聽嗎？才講兩句，就躲在房裏不吃飯，還得男人去勸她，當初欲做親時，我就嫌過了，他阿公還說是：肩縮背寒，終非良婦。誰知阿業他自己愛，好了，如今無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她m.hetubook.com.com外婆勸伊道：「哎，也是少年不識事，只有等你慢慢教。」
那人隨著歌韻，咿唔亂哼起，貞觀亦不禁仰頭來看視：天際果然有星光點點！天星真的是離別時的眼淚嗎？貞觀尚自想著，那知眼淚就此落下襟來；今夜她這樣歡喜不抑，誰想還是流淚了；是與這片海水的情深呢！抑或那歌詞動人酸腸？
「看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大？」
「……」
銀蟾再忍不住說：「你還有這許多壓塌箱底的寶貝，怎麼我們全不知？」
貞觀可以想知：那種人隔閡著人的滋味，然而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難和冒險，也變做進取與可喜了！
為作最後的流連，為了與情似母親懷抱的海水告別，貞觀乃於晚飯後，悄悄丟下眾人，走今晚之後，她又是異鄉做客，往後這水色、船燈，也只有夢裏相尋！
——
二人回房裏，齊聲笑道：「啊哈，阿嬤今日做了公親！」https://m.hetubook.com.com
是前鄰黃家一個阿婆，來找老姊妹說話的；貞觀和銀蟾直站在牆角一旁，聽半晌才知道：是說的她家孫媳婦的不是：「——老大嫂，你也知情的，從前要擔一擔水，得走三里、五里的去挑，一滴水都是一滴汗換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現代的人命好，命好也要會自己撿拾呀！有福要會惜福，她不是！每次轉開水道龍頭就是十來分，任它水流滿池再漏掉，我教她：抹肥皂時先關起，欲用再開，她竟然不歡喜——」
從前去嘉義，去台南，心中只是離別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阿嬤——」
她就要去臺北了，臺北是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她是懷抱怎樣的虔誠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著似大信這般恢宏男兒。
這一說，房內的氣氛整個沉悶起來，貞觀看著銀蟾，銀蟾望著貞觀，兩人互視一會，才合聲勸老人道：「阿嬤，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幾次搬和-圖-書請你去住！」
啊啊！臺北；臺北的寬街闊巷，臺北的風露煙雲；又生疏又情親的城郡啊，一切只為了大信在彼生長——船塢泊船處，有人正檢修故障的發電機；他那船桅杆上，掛著小收音器，黑暗之中，貞觀不僅聽著歌聲，還亮眼能見那船肚裏的電石光火：
一直到躺身在床，貞觀還是無倦意，她不由自己地摸一下頸間的玉，又轉頭去看窗邊：燈已經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點微光隱隱；啊，長夜漫漫，天什麼時候亮呢？
「早就與他說過，娶著好某萬事幸，娶著歹某萬世凝；他就是不聽，哎，也是他的命！——」
「其實你的我的一樣，我就眼睛不看，隨便拿一個！」
貞觀道是：「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歡樂未透啊，隨時變悲哀！
「好了！你們免勸我；這兩件隨你們愛，一人揀一件，掛在身軀，也像是阿嬤去了！」銀蟾一聽說，先看了貞觀一眼：「你愛那項？https://www.hetubook.com.com」
港邊惜別，天星似目淚；
匣蓋才開啟，貞觀兩人同時要啊的叫出聲，她看過母親頸間戴有個玉鎖，她也看過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個玉葫蘆，但她不曾看過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貯放一起的狀況！
她外婆又勸了一回，黃家阿婆才心平氣順，拿起手拐欲走，貞觀和銀蟾兩人直送伊回得黃家，才又折轉回內房。
老人正伸手撿出匣中的兩塊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個是鴛鴦雙伴圖；兩件都是極嬌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鏤花；伊將佩墜先置於掌上，再分頭與貞觀二人說是：「本來等出嫁才要給你們，想想現時也相同；明天就去臺北了，也不能時常在身邊……」
其實一念及大信，是連眼淚都只是歡喜的水痕和記號；而世間的折磨與困厄，竟因此成了生身為人的另一種著迷。
二人遂笑了起來；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關在心了。
其它如壺、瓶、桃、杏，都只有小指頭大，也是無一不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