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２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醫生，說是：「是鄭先生去接我！」
小簡是大舅的司機；貞觀心想，真要堅持自己坐公車回去，倒也無此必要！
「貞觀子，銀蟾子。」
「是——卅八年生的；彼時，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沒有一文錢——」
銀簷笑道：「琉璃子阿姆說她連連學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師，怎知前頭幾個還是不像樣，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會嫌她！」
「鄭先生問他，十二兩的粽仔，裏面到底包的什麼？」
她說話時，有一種小女子的清真；貞觀看著她，心裏愈是感覺：她是親人——回到屋內，貞觀問弟弟道：「你是怎麼來的？」
「好，好，她跟你們說過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們！」
長形的飯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銀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貞觀對面，這一來，鄭開元就被隔遠了。
「什麼日子，我不知哇；銀蟾也在，阿妗要與伊說嗎？」
「銀蟾子在身邊嗎？你們知今天什麼日子？」
「包一隻雞腿，兩個蛋黃，三個栗子，四朵香菇，五塊豬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氣！」
家鄉里那些舅父，因為長年吹拂著海風，臉上都是陽光的印子；比較起來，反而是這個大舅年輕一些；他的臉，白中透出微www.hetubook.com.com紅，早期在南洋當軍的滄桑，已不能在他身上發現；然而，兄弟總是兄弟，他們彼此的眉目、鼻嘴，時有極相像的——坐車時，她大舅讓銀蟾坐到司機旁邊，卻叫貞觀坐到後座：「貞觀，你與阿舅坐！」
「先與你說，再與伊說；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們要來啊，下班後和大舅坐車回來！阿妗很久沒見著你們了！」
「貞觀子嗎？」
一時眼光都集到貞觀身上，銀蟾於是說：「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說？」
下車後，貞觀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銀蟾的態度亦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貞觀好一會，才回頭與她大舅道：「貞觀子今晚穿的這領衣衫真好看！」
貞觀的淚已經滴出眼眶來，她才想起手巾留在辦公桌內未拿……於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銀蟾一下，等接住銀蟾遞予的時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經先有過淚。
貞觀想著這救命之恩，想著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義，怎麼這樣的層層疊疊？
阿仲下了車，又道再見又稱謝；阿仲一走遠，瘦醫生忽問二人道：「小姐們要去看夜景嗎？」
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電話給貞觀。她早在日本之時，即與自己丈夫學得一口流ｈttps://ｗｗw.heｔｕbook.ｃom.coｍ利臺灣話，貞觀從她那腔句、語氣和聲調，理會出——生身為女子，在覓得足以託付終身，且能夠朝夕相跟隨的男人之後的那種喜悅——你是漢家兒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漢家婦。
「阿妗——」
「我也是這樣說！」
貞觀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當年父親出事，自己與三舅同坐車內的情形——舅舅們都對她好；因為她已經沒有父親。
回來時，琉璃子阿妗要鄭開元送他們，貞觀客氣辭過，誰知這人說是：「我反正順路，而且小簡也休息了！」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誇獎是要排隊，有前後的，阿姆還沒說到你嘛！」
她一口一聲這樣喚著她們；貞觀第一次在家中見到她時，因為大妗的關係，對她並無好感，以後因為是念著大舅，想想她總是大舅的妻小，總是長輩，不是大舅，也看眾人，逐漸對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車上的一番話，聽得她從此對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們一家的恩人……
貞觀想了一想，只有說好；對方又說：「大舅愛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綁了，不知你們有愛吃麼？」
她弟弟亦說：「是啊，一個半斤重，也有十二兩的……從前我住大姨家，什麼節和-圖-書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節；吃一個粽仔抵一個便當！」
鄭開元一直轉望著她們，是真要聽著答案；貞觀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銀蟾的手臂一下，銀蟾這才清清聲喉，回說道：「不行啊，我們愛睏死了！」
她習慣在女字後面加上個子；貞觀亦回聲道：「是的，阿妗，我是貞觀。」
「阿妗——」
琉璃子阿妗聽說，不禁好奇問道：「真有那麼大的粽仔？」
說著，下班鈴早響過，貞觀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見她大舅進來；二人一下都站了起：「大伯！」
銀丹是琉璃子阿妗與她大舅的女兒，今年才十七歲，他們夫婦欲回國時，銀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來，說是等她念好高等學校再去——「銀丹子嗎？本來說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擔心伊的漢文不行，回來考不上這裏的大學。」
她嘴裏正哼著「博多夜船」的日本歌，聽貞觀一喚，人即轉身過來：「怎麼廳裏不坐呢？這裏又是水又是油的！」
「貞觀今年幾歲？阿舅還不知哩！」
「有啊，我在台南看過！」
「阿舅，阿妗初學，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臺北人的粽仔就是這樣一撚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個半斤重。」
這一轉思，遂坐上車來；阿仲在前，她和銀蟾在後，車駛如奔，四人一路無話，hetubook.com.com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學校的側門方停。
「去菜市場跟賣粽仔的老人學的，你們快來啊，看是好吃不好？」
她一面說，一面不斷解開粽葉，然後三個粽子裝做一碟的，將它送到每個人面前。
「廿三了——」
日本妗仔想著好笑起來，又問銀蟾：「阿仲說包什麼呢？」
話筒交給銀蟾後，貞觀幾次看見她笑，電話掛斷後，貞觀便問她：「你卜著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要啊，當然要——貞觀心想：總有一天，她要踏遍臺北的每條街衢，要認清臺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臺北，像大信識得她的故鄉一樣！
正說著，只見銀蟾亦走了來；貞觀問她道：「阿仲還在吧？！你們說些什麼？」
每一道菜端出時，貞觀都看見她大舅的歡娛，誰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變了臉色；貞觀低下頭去，卻聽他以日語，對著琉璃子阿妗斥喝著——貞觀聽不懂話意，卻日本阿妗極盡婉轉的予他解釋：「喔，他們也不是客，不會誤會的……多吃幾個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綁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氣——」
貞觀徑是來到跟前，才說：「阿妗，銀丹得等何時才回來？我們真想要見她！」
「那有什麼關係？四角的，我們幫她吃！」
席間眾人，包括www.hetubook.com.com她大舅在內，都不禁笑了起來。飯後，眾人仍在廳上閒坐，日本妗仔已回廚房收碗盤，貞觀趿了鞋，來到裡間尋她。
「大舅！」
「大舅，你們能回來就好了，家裏都很歡喜——」
水台前，她仍穿著銀絲洋服，頸間的紅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繫了圍裙，貞觀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濃黑的髮髻上還有一支金釵，一朵紅花，真個又簡單又繁華。
「彼時，……琉璃子還只是個高中女學生，為了要跟我，幾番遭父兄毒打，最後還被趕出家門，若不是她一個先生安頓我們，二人也不知怎樣了，也許已經餓死……她娘家也是這幾年，才通消息的——」
貞觀這才明瞭——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綁太小，像是小氣怕人吃的樣式。
車子從仁愛路轉過臨沂街，這一帶儘是日式住宅，貞觀正數著門牌號，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來，她身邊竟站了那個瘦醫生和阿仲。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請開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有啊！阿妗怎麼就會包呢？」
貞觀靜聽他說下去，只覺得每個字句，都是血淚換來：「那時的京都不比此時，真是滿目瘡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饑餓著，夜來就睡在人家的門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兒出門踏著，就是琉璃子——」